聾
我寫過一篇《聾》。近日聾且益甚。英語形容一個聾子,「聾得像是一根木頭柱子」,「像是一條蛇」,「像是一扇門」,「像是一隻甲蟲」,「像是一隻白貓」。我尚未聾得像一根木頭柱子或一扇門那樣。蛇是聾的,我聽說過,弄蛇者吹起笛子就能引蛇出洞,使之昂首而舞,不是蛇能聽,是它能感到音波的震動。甲蟲是否也聾,我不大清楚。我知道白貓是絕對不聾的。我們家的白貓王子,豈但不聾,主人回家時房門鑰匙轉動作響,它就會豎起耳朵竄到門前來迎。我喊它一聲,它若非故意裝聾,便立刻回答我一聲,我雖然聽不見它的答聲,我看得見它因作答而肚皮微微起伏。貓不聾,貓若是聾,它怎能捉老鼠,它叫春做啥?
我雖然沒有全聾,可是也聾得可以。我對於鈴聲特別的難於聽得入耳。普通的鬧鐘,響起來如蚊鳴,焉能喚醒夢中人。菁清給我的一隻鬧鐘,鈴聲特大,足可以振聾發聵。我把它放在枕邊。說也奇怪,自從有了這個鬧鐘,我還不曾被它鬧醒過一次。因為我心裡記掛著它,總是在鈴響半小時之前先已醒來,急忙把鬧鐘關掉。我的心裡有一具鬧鐘。裡外兩具鬧鐘,所以我一向放心大膽睡覺,不虞失時。
門鈴就不同了。我家門鈴不是普通一按就嗞嗞響的那種,也不是像八音盒似的那樣叮叮噹噹的奏樂,而是一按就啾啾啾啾如鳥鳴。自從我家的那隻畫眉鳥死了之後,我久矣夫不聞爽朗的鳥鳴。如今門鈴啾啾叫,我根本聽不見。客人猛按鈴,無人應,往往廢然去。如果來客是事前約好的,我就老早在近門處恭候,打開大門,還有一層紗門,隔著紗門看到人影幢幢,便去開門迎客。「老聃之弟子,有亢倉子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視而目聽。」(《列子·仲尼》)耳視我辦不到,目聽則庶幾近之。客人按鈴,我聽不見鈴響,但是我看見有人按鈴了。
電話對我又是一個難題。電話鈴沒有特大號的,而且打電話來的朋友大半都性急,鈴響三五聲沒人應,他就掛斷,好像人人都該隨時守著電話機聽他說話似的。凡是電話來,未必有好消息,也未必有什麼對我有利之事。但是朋友往還,何必曰利?有人在不願接電話的時間內,拔掉插頭,鈴就根本不會響。我狠不下這分心。無可奈何,我裝上幾個分機,書桌上,枕邊,飯桌旁、客廳里。儘管如此,有時還是聽不到鈴響,俟聽到時對方不耐煩而掛斷了。
有一位好心的讀者寫信來說,「先生不必為聾而煩惱,現在有一種新的辦法,門鈴或電話機上都可以裝置一盞紅色電燈泡,鈴響同時燈亮。」我十分感謝這位讀者對我的關懷。這也是以目代耳的辦法,我準備採納。不過較根本解決的辦法,是大家體恤我的耳聾,不妨常演王徽之雪夜訪戴的故事,而我亦絕不介意門可羅雀的景況之出現。需要一通情愫的時候,假紙筆代喉舌,寫個三行五行的短箋,豈不甚妙?我最嚮往六朝人的短札,寥寥數語,意味無窮。
朋友們時常安慰我說,「耳聾焉知非福?首先,這年頭兒噪音太多,轟隆轟隆的飛機響,呼嘯而過的汽車機車聲,吹吹打打的喪車行列,噼噼啪啪的鞭炮,街頭巷尾裝擴音器大吼的小販,舍前舍后成群結隊的兒童銳聲尖叫,……這些噪音不聽也罷,落得耳根清凈。」話是不錯,不過我尚無這麼大的福分,尚未到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地步,種種噪音還是多多少少使我心煩。饒是我聾,我還嚮往古人帽子上簪笄兩端懸著兩塊充耳琇瑩,多少可以擋住一點噪音。
「人嘴兩張皮」,最好蜚短流長,造謠生事,某某畸戀,某某婚變,某某逃亡,某某犯案,凡是報紙上的社會新聞都會說得如數家珍。這樣長舌的人到處都有,令人聽了心煩,你聽不見也就罷了,你沒有多少損失。至少有人罵你,挖苦你,諷刺你,你充耳不聞,當然也就不會計較,也就不會耿耿於懷,省卻許多煩惱。別人議論我,我是聽不見,可是我知道他在議論我,因為他斜著眼睛睨視我的那副神氣不能使我沒有感覺。而且我知道他所議論的話,大概是謔而不虐,無傷大雅的,因為他議論風生的時候嘴角常是掛著一絲微笑,不可能含有多少惡意。何況這年頭兒,難得有人肯當面罵人,凡是惡言惡語多半是躲在你背後說。所以,聾固然聽不見人罵,不聾,也聽不見。
有人勸我學習唇讀法,看人的嘴唇怎樣動就可以知道他說的是什麼話。假如學會了唇讀,我想也有麻煩,恐怕需要整天的睜一眼閉一眼,否則凡是嘴唇動的人你都會以目代耳,豈不煩死人?耳根剛得清凈,眼根又不得安寧了。「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難得遇到吉人,不如索性安於聾聵。
安於聾聵亦非易易。因為大家習慣了把我當做一個耳聰的人,並且不習慣於和一個聾子相處。看人嘴唇動,我可不敢唯唯否否,因為何時宜唯唯,何時宜否否,其間大有講究。我曾經一律以點頭稱是來應付,結果鬧出很尷尬的場面。我發現最好的應付方法是面部無表情,作白痴狀。瞎子常戴黑眼鏡,走路時以手杖探地,人人知道他是瞎子,都會躲著他。聾子沒有標幟,兩隻耳朵好好的,不像是什麼零件出了毛病的人。還有熱心人士會附在我耳邊竊竊私語,其實吱吱喳喳的耳語我更聽不見,只覺得一口口的唾沫星子噴在我的臉上,而且只好聽其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