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何春生在眾多裝修公司中兜兜轉轉地晃蕩了半個多月,才選中了一家,等設計圖紙出來后,約了織錦去看樣板。織錦簡單地看了看,就把設計樣圖紙給否了,轉身就走。
家裝公司的設計師很是納悶地追出來,問毛病出在哪裡。
織錦沒好氣地說:「我是要裝修住一輩子的家,不是裝修大車店。」
家裝公司的設計師大叫冤枉,說設計圖紙是按照何春生給的造價做的。織錦回頭看何春生,何春生吭哧吭哧地說:「這不挺好的嗎。」
家裝公司的設計師彷彿終於找到了理由,連忙說:「就是就是,你就打算花八萬塊錢,我要設計出三十萬塊錢的效果圖,那是在騙你。」
織錦看著何春生搖了搖頭,和顏悅色地對家裝公司的設計師說:「我這房子的裝修預算是二十萬,你按照這個價位再給我做一套裝修方案。」
家裝公司的經理一聽,連忙拽著織錦坐下,對何春生說:「當初我就說過,八萬塊錢只能算是簡單裝修,還是你太太有魄力。」
何春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織錦不想讓他難堪,就笑了笑,「沒,當初我也以為八萬就能裝得不錯了,沒想到裝修行情這麼看漲。」
雖然織錦打了圓場,何春生還是有點兒坐不住,說是要出去抽支煙。織錦知道他面子上有點兒掛不住,就說:「去吧,我和經理商量個方案再請你進來定奪。」
何春生逃也似的出了家裝公司,站在馬路上,狠狠地抽了兩支煙。織錦跑出來招呼他進去看方案,何春生瓮聲瓮氣地說:「我不看了,你定吧。」
織錦知道他還沒順過氣來,就也沒勉強,笑著說:「以後不許怪我選的方案不好啊。」
何春生小聲嘟噥:「房子是你的,我哪有什麼意見。」
聲音雖然很小,織錦還是聽見了,她瞪了他一眼,不想在大街上和他彆扭,就忍了忍,回去和家裝公司敲定了方案。
從家裝公司出來,何春生已經在抽第三支煙了。織錦皺著眉頭看了他一會兒,「春生。」
何春生側過臉看她。
織錦斟酌了一下,盡量用柔和的口氣說:「你能不能少抽點兒煙?對身體不好。現在很多人都不抽煙了,你要愛護自己的生命質量。」
何春生又抽了一口煙,「一條爛命,有什麼質量好愛護的。」
織錦就有了雞同鴨講的鬱悶,不再答理他,上了車。何春生也坐進來了,兩人都不說話,悶得要命。織錦就打開收音機,才知道已經中午十二點了,就問何春生:「餓不餓?」
何春生搖搖頭。
織錦說:「我餓了,也累了。」
何春生也因為自己剛才的態度有點兒不好意思,就想主動修好一下,便張望了一眼路邊的飯館,「我請你吃飯吧。」
織錦想緩和一下氣氛,故意歡天喜地,「好,你請我吃『無國籍料理』吧。」
何春生說:「什麼?」
織錦說:「『無國籍料理』啊,閩江路上有一家,味道很好。」
何春生說:「好吧。」
織錦就啟動車子,往閩江路的方向去。到了「無國籍料理」店門口,何春生一看那門頭的氣勢就知道那菜價肯定貴得嚇人。可話都說了,來也來了,總不能丟面子地掉頭就走,只好硬著頭皮下了車,暗暗祈禱織錦點的菜千萬別超過四百塊錢。
織錦對這裡好像熟門熟路,不用服務生領位,自己找了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坐了,要過菜譜,讓何春生點菜。何春生接過菜譜,只看了一眼菜的標價,心裡就已經萬鼓齊擂了。這哪裡是吃菜,分明是吃錢嘛!
何春生想點便宜的,又怕被織錦取笑,索性把菜譜往織錦手裡一塞,「我不了解這家店,還是你點吧,你愛吃什麼點什麼。」
織錦接過來,「那我就不客氣了啊,何先生。」
織錦每點一個菜,何春生的心就顫抖一下,他竭力忍著不讓織錦看出他崩潰的臉色,點了支煙,默默地抽著。
織錦終於點完了,何春生感覺自己就像是坐了十年牢,終於得以赦免一樣輕鬆下來。
閩江路是青島這幾年新興的高檔美食一條街,與劈柴院截然不同的風格,南北三百米長的一條街上全是裝修華麗的高檔酒店。請人到閩江路吃飯是件比較壯麵子的事,大多數飯局都屬應酬性質的公款消費。
何春生就覺得織錦拽著他到閩江路吃飯實在是鋪張得有點兒虛榮了。他想,或許女孩子結婚前都這樣,希望男朋友送她貴重的禮物,請她吃最貴的飯菜,結婚以後就會過日子了。這樣的例子,在他身邊比比皆是。這麼一想,他心裡就安慰了不少,暗暗想,為了節約開支,也得快點兒把這婚給結了。
菜很快就上齊了。在「無國籍料理」吃飯的人講話聲音很低,和中餐館里的熙熙攘攘大有不同。何春生吃著飯就有點兒彆扭,生生的,覺得那些邊吃邊生怕被人竊聽了一樣小聲說話的人很造作。
織錦看見了他嘴角的偷笑,就悄悄踢了他一下,「笑什麼?」
何春生笑著說:「感覺這些人說話的樣子簡直就像電影里的間諜在接頭。」
織錦差點兒笑噴了,「想不到你也這麼損啊!這家店是中西合璧嘛,西方人吃飯很安靜的。」
何春生說:「什麼西方人,這是在中國,都中西合璧了就得入鄉隨俗,還是在中餐館吃飯熱鬧,有氣氛。」
織錦「切」了一聲,「扯著嗓門說話就叫有氣氛啊?安安靜靜地吃飯多好。」
說著,她抬頭張望了一下四周就餐的人,然後就愣住了——她看見了馬小龍,是的,就是馬小龍。他正怔怔地看著自己,連眼睛都忘了眨。織錦輕輕地晃了一下頭,是的,確實是馬小龍。他身邊是他的母親,還有一個女孩兒,不漂亮,但是溫眉順眼,和馬小龍坐在一起。他的母親正有說有笑地夾菜給女孩子吃,和織錦見過的那個乖戾老婦人截然不同。
織錦被眼前的一幕弄傻了,她愣愣地看著馬小龍。眼前這一幕,讓她有史無前例的挫敗感,並迅速在心裡長成了一片茂密的森林。她原以為馬小龍的母親對她的排斥或許不是針對她,而是針對每一個試圖接近她兒子的女孩兒。如果真是這樣,她願意本著體諒一個病人的心態去諒解她,並以此寬慰自己的挫敗感。可是,事實卻告訴她,那不過是她耽於醫學病理的慣性思維,馬小龍母親排斥的僅僅是她,而不是所有女孩兒。
馬小龍在她質問式的逼視下,尷尬地埋下了頭。
還捏著筷子的織錦像鬼魂附體一樣,慢慢站起來,朝馬小龍走過去。何春生也看到了這一幕,他喊了一聲織錦,就去抓她的手。織錦不讓他抓,像一隻暴怒的小母獸,沖向了馬小龍。
因為驚悸或是內疚,馬小龍已訥訥地站了起來。身邊的女孩兒也驚詫地張望著這一幕,用不解的目光去看馬小龍的母親。
馬小龍的母親冷冷地看著織錦,猛地站起來擋在兒子面前,眯著眼,譏笑地盯著織錦,對她的兒子說:「龍龍,你看,這個說最愛你的女人和你分手才幾天啊,就和別的男人在一塊兒了。」
這句話就像一塊堅硬的鋼板,一下子擋住了織錦的腳步。悲愴與憤怒讓她幾乎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強一弱的母子,她猛地閉上眼睛,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就把手裡的筷子劈頭蓋臉地扔了過去。
質地很好的仿象牙筷子無聲無息地撞到了馬小龍母親的臉上,又蹦跳著掉在了地上,響聲清脆。
織錦木木地看著他們,轉身拎起桌上的包,默默地出了餐廳。
好大的太陽掛在冬天的街上。
原來她做不到把這個男人從心頭上卸下來,他成了潛伏在她心上的一塊痼疾,冥頑不化,像癲癇一樣,她不知它會在什麼時候發作,令自己洋相盡出。
她以為時光會讓這一切淡漠,以為歲月的灰塵會將他深深地掩埋,卻不過是她一相情願的虛幻想象而已,事實永遠超出想象。
何春生也被眼前的一幕弄蒙了,雖然織錦的反應讓他心下生寒,但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又怕她出什麼意外,連忙跑到吧台買了單,匆匆地追出門去。
織錦已經坐在車裡,滿臉是淚。何春生一把拉開車門坐進去。
織錦愣愣地看著何春生,也不去擦臉上的淚,兩眼發直,好半天才喃喃地說:「對不起。」聲音低得像病入膏肓的人。
又疼又恨的滋味在何春生心頭翻滾,他握了握她的肩說:「織錦,他會後悔一輩子的。」
織錦漠然地說:「真的嗎?他這麼快就愛上別人了,他不覺得內疚嗎?」
何春生不知說什麼好,覺得以自己的身份、以這種態度站在這裡,說這些話,實在是滑稽極了。
織錦看著他,無力地笑了笑,「真的很對不起你,我去上班了。」
何春生低著頭,想了想,說:「去吧,有事電話我。」說著就下了車,沿著馬路蔫蔫地走了。
整個下午,織錦昏昏沉沉的。快下班時,馬小龍給她打了一個電話。織錦盯著手機看了半天,沒接。
再後來,馬小龍又發了一條簡訊,很簡短,「她是我媽同事的女兒,我不愛她,一點兒都不愛。」
織錦把這條簡訊翻來覆去地看了七遍,就刪了。她按著太陽穴拚命地想,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聽見別人說「馬小龍」這三個字,或是看見他,就會情緒失控。
明明是她提出了分手。
琢磨這件事讓她頭疼得要命,就去休息室一個人坐了一會兒,拿過一本雜誌隨手亂翻,翻到一則心理案例時,看著專家點評,她突然就明白了自己失控的原因所在。
她和馬小龍,輸家是她。雖然分手是她提出來的,但那是因為馬小龍在結婚問題上不作為的姿態逼她那麼做的。在愛情里,誰先激動了,誰就離輸近了一些。
她就是先激動的那個。她和馬小龍的結局,讓她想到了幾句詩,大約是「葉子的墜落,不是對大地的深情,而是樹的不再挽留」。
她就是那片墜落的葉子,戚戚哀哀地落下來,樹巋然不動地立在原地。
失控是因為意不平,她不僅輸了愛情還輸了尊嚴,這讓她痛苦且不甘。在馬小龍面前,她總想贏回來,找回跌落在地、沾滿灰塵的尊嚴。馬小龍不給她這樣的機會,她就只能失控。
織錦恍恍惚惚地想著這些沒邊際的事,就到下班時間了。街上的風又潮又涼,她裹了裹外套,張望了一下街道,人很多,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內容不同的焦灼。
忽然,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看上去很憂傷,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是馬小龍。
他要和自己說些什麼呢?解釋?假如已不可以再愛了,再多的解釋都是傷害,她為什麼要聽呢?
這樣想著,目光就越過了那張臉。
她忽然就想逃掉。不知為什麼,她不願再多看這個男人一眼。
她飛快地跑到停車場,鑽進車裡,砰地關上車門。是的,她沒必要迴避他的注視,也沒必要假裝沒看見他。她要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他,她已經不再需要他的任何解釋了。
她閉了一下眼,心情突然好了,不想回家,便給何春生打電話,問他在哪裡。
何春生好像很忙,周遭環境也很是嘈雜,他說自己在超市,今天上中班。
織錦說:「我去找你啊。」
何春生猶豫了一下,說:「要等好幾個小時呢。」
織錦無聲地笑了一下,說:「沒事。」
何春生說:「那好吧。」好像有些不情願的樣子。
織錦覺得自己有點兒對不住何春生,中午的場面,若是換個男人,鬼才知道接下去會怎樣呢!說不準即便她事後冷靜下來向他懺悔,他都不肯再接受她的愛了。男人是愛面子的動物,中午,她瘋狂的舉止足以讓他明白,她依然是愛著馬小龍的。如果擱在其他男人身上,還不早就暴跳如雷了?
想到要等幾個小時,織錦在超市外買了本雜誌,到休閑區找了個僻靜的位子坐了,才給何春生打電話說自己到了。
一會兒工夫,何春生就滑了過來,兩手撐在桌上,望著她問:「怎麼突然想起到這裡來了?」
織錦知道他心底里憋屈著,就柔和地笑了一下,說:「想和你說說話。」
何春生也笑了一下,心思很簡單的樣子,輕輕地撫摩了一下她的頭髮,「我得過去看看,覺得無聊了,就去找我。」
織錦抓過他的手,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說:「對不起……」
何春生就很寬容地笑著,退到工作區去了。
到了超市吃飯的點,織錦的雜誌已經看完了,就去超市裡溜達了一會兒,隨便買了些零食,打算帶回家去給兜兜。付款時,她特意看了看,小丁好像不在。她在心裡輕輕地嘲笑了一下自己,即便遇上小丁又怕什麼?小丁對何春生,不過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而已。
織錦提著東西去了休息區,就見何春生正端著滿滿的餐盤左顧右盼地找她。
她跑過去,放下東西,幫他接餐盤。
何春生笑嘻嘻地說:「讓你這整天吃高檔酒店的人也嘗嘗我們的工作餐。」
織錦滿眼歡喜地拎起一串烤油麥菜,「呵,油麥菜還可以這麼吃啊!」
何春生得意地說:「沒見過吧!」
逛超市的人,還有超市服務員都擠到休閑區來吃飯。整個休閑區像開了鍋的粥,沉悶擁擠。
兩人好不容易才找了兩張相連的空椅子,坐定了,何春生又拎起那串油麥菜,送到織錦跟前,「張嘴。」在大庭廣眾之下,織錦有點兒不好意思讓何春生喂她,就接過來,小聲說:「讓人看見會笑的。」
何春生就嘿嘿地傻笑,「隨便他們笑,我喂我媳婦又沒喂別人,管得著嗎?」
織錦專心對付那串油麥菜,相互關聯的長長菜葉弄得她很尷尬。就在這時,在嗡嗡的人聲中突然冒出一個響亮的女聲:「我媽看好了,也是我們即墨人,剛從部隊退伍的,家裡挺有錢。估計我媽就是看好他有錢,我感覺一般,人家都說他長得挺帥,個子也高,我怎麼就沒感覺到呢。」
另一個女聲關切地問:「退伍后他打算幹什麼?」
「他家給他買了一輛計程車,他不願意干,打算包給別人開,他收租子。他在威海路看好了一個門面房,打算開一家手機店。」
「這樣啊……」聲音中充滿了羨慕。
「他說只要我同意和他結婚,馬上就在市南區買套大房子。」聲音很張揚,像是唯恐別人聽不見她的幸福。
織錦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就笑了。原來是小丁,她手中的那碗麻辣燙似乎冷了,她卻不管不顧地用刻毒的目光盯著織錦的後背,彷彿能刺穿織錦似的。一不小心和織錦的目光撞上了,她的眼神微微顫動了兩下,很快又恢復了鎮定,甚至還粲然一笑,垂了垂眼皮,對女伴說:「等他手機店開了,我就辭職。在超市裡工作,再怎麼忙也是打工,能有什麼出息?他說了,只要一結婚,就讓我回家當全職太太,他養著我。」
她的女伴問:「你愛他嗎?」
小丁用譏諷的口氣說:「什麼愛不愛的,結了婚,還不就那麼回事!這普天下的人,有幾個是為了愛情結婚的?還不都是看著對方條件好,不愛也裝出愛得要死要活的樣子。我媽說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是女人,靠男人吃飯是天經地義的。你看那些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個個裝得那麼優雅那麼高傲,鬼都知道她們心裡有多著急呢!逮著個男人也不管人家是愛她,還是愛她的錢,就跟個結婚狂似的纏著人家不放手,你說賤不賤吧?」
織錦知道小丁在說話給自己聽。小丁在警告她,用不著自我感覺良好,何春生愛的是她的錢不是她的人。
織錦悄悄地樂。何春生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了,臉越來越紅,恨不能立馬拍案而起。
織錦就用柔柔的眼神看了看他,咬著一顆油炸鵪鶉蛋說:「真香啊。」
女人與女人一旦成為情敵,惡語相向是最沒智慧沒技巧的,最具殺傷力的武器就是讓她看到自己的幸福是無懈可擊的。何春生有點兒困惑地看著織錦一臉的幸福,說:「你喜歡吃的話,我就再去買幾串來。」
織錦說:「算了,把我喂胖了你不喜歡我了怎麼辦?」
何春生就有點兒傻了,織錦從沒和他說過這樣親近肉麻的話,就嘿嘿笑著說:「你就是胖成日本相撲我也喜歡你。」
「真的?那我就本著相撲的目標努力發胖了啊。」織錦嘻嘻哈哈地說。
「賤相!」小丁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真不明白,她條件那麼好,怎麼偏偏就喜歡跑到我跟前犯賤呢?」
和小丁一起吃飯的女伴大約覺出了小丁的話另有意圖,不願做她的應聲蟲了,弱弱地笑了兩聲,就說吃完了,到點上崗了。
背後安靜了一會兒,發出了有人起身的動靜。突然,織錦覺得有東西在自己背上碰了一下,接著,小丁的麻辣燙碗就滾到了地上。她愣了一下,就見小丁淡淡地把碗撿起來,放回桌上,漫不經心地看著織錦說:「呀,真對不起,我不小心把碗帶翻了。」
織錦知道她是故意的,也沒發作,把外套拽了拽說:「沒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誰會故意眼睜睜地丟錢呢。」
這話讓小丁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你什麼意思?」
織錦彈了彈外套上的湯水,淡淡地說:「這個牌子的外套,它的價位你知道吧?我去年剛買的,純山羊絨的,這湯灑上去,洗了也會留下痕迹,沒法穿了。怎麼賠?你說吧。」
「我又不是故意的。」小丁沒想到織錦會說出這麼一句話,原以為她最多會和自己吵一頓,倒想藉此羞辱她一頓。一跨國集團的財務總監,這麼好的條件憑什麼嫁不掉啊?憑什麼要倒貼了房子嫁給何春生啊?按說應該何春生屁顛屁顛去追她才是,她竟然跑到超市等何春生,居然能等四個小時,這樣違背了常理的事,實在是滑稽。但凡滑稽的背後一定有見不得人的勾當。小丁定定地看著織錦的外套,飛快地想,這是什麼牌子?看上去和商場專賣場的衣服沒什麼太大區別,再貴不也就千把元嗎,這兩個錢,她還賠得起。這樣想著,她的嘴角就翹了起來,帶著冷冷的嘲笑,「你等一會兒。」
她去了更衣間,很快就回來了,捏著一個皮夾,看著織錦的眼睛,一張一張地往外抽鈔票。下午剛發的工資,加上獎金加上補貼,兩千多。不就一個月的工資嗎,與驕傲的面子比起來,兩千塊錢算個屁!
織錦冷冷地看著她往外抽鈔票,一張一張地在餐桌上擺開。何春生看看織錦,說:「算了吧。」
織錦不吭聲,她鐵了心要殺一殺小丁的囂張氣焰。
周圍吃飯的人都停下了筷子,瞅著這邊。
小丁一張一張地往桌子上鋪鈔票,一臉的冷靜與不屑。
她所有的鈔票都抽完了,輕蔑地看著織錦說:「夠不夠?」
織錦冷冷地掃了她一眼,說:「不夠。」
小丁冷笑了一下,故意提高嗓門說:「真是的,堂堂跨國公司財務總監也學會敲詐了!」
織錦把她的錢一張張地收起來,捻成扇子狀舉到她眼前,「記得讓你那個有錢的男朋友帶你多去高檔商務會所逛逛,買不起也不要緊,至少會讓你了解好牌子衣服的價位。要不要我現在帶你去日光百貨和夢巴黎看看?我這件外套一萬兩千八,怎麼,你還打算賠嗎?」
小丁的眼睛就直了,臉漲得通紅。織錦把錢塞回她錢包,「我願意相信你不是故意的,所以,你用不著賠了。我只是想告訴你,做人要厚道,對於女人來說,自己賺錢買花戴的感覺,不僅很爽,還很有尊嚴。」說完,就跟何春生說,「你該上班了,我去旁邊叫杯咖啡等你。」
何春生點頭,又恨恨地看了小丁一眼,就上班去了。
喝完一杯咖啡,織錦沒敢續杯,怕夜裡失眠。雜誌也看完了,連封底的廣告也沒漏,她百無聊賴地抬眼四處看。超市裡的人已經不多了,她輕易地就在一台收銀機后發現了態度懶散的小丁。小丁的皮膚很白,姿態細膩,眉眼之間總像藏了些羞怯和溫柔,身材也高挑。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是比較招男人喜歡的。說真的,織錦壓根兒就沒把小丁看做情敵,何春生不喜歡她是一個原因,再一個就是,在潛意識裡,織錦有些驕傲地不屑於視小丁為情敵。
關於讓小丁賠償外套的事,織錦只是覺得這個女孩子的心機太陰沉了,正好殺殺她乖張的氣焰而已。
沒多少顧客,小丁也閑著,抬眼正碰上了織錦的目光。她短短地驚愣了一下,就帶著羞慚低下了頭。織錦一直沒移開目光,她看著小丁低下去的頭,心裡有一絲茫然,茫然中就想到了何春生。馬小龍在她心中所佔的比重,想來他應是清楚的,為什麼他不發火不憤怒呢?
忽然,小丁又仰起了頭,表情很是凜冽,帶了些挑釁,冷冷地挑著眉毛看著織錦。
織錦迎著她的目光,在心裡笑,忽然意識到小丁的憤怒是有緣由的。自己來超市等何春生,肯定被她誤解成了對她和何春生之間產生了懷疑,借口來等他下班,而實行盯梢。
心裡裝著不能得逞的愛情的女人,容易患得患失並疑神疑鬼。她看著小丁,目光慢慢平緩。
她感覺得到小丁挑釁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邊晃悠。這其間,何春生過來坐了一小會兒,又被人叫走了。下班后,他換好了衣服,拉著織錦往外走。他們走到街角時,一個身影冷冷地站在他們面前,是小丁,她有些悲憤有些蔑視地看著他們,「何春生,你不必擔心我會死纏爛打地黏著你!還有你,一個女人深更半夜去接男人下班,可笑不可笑?如果是為了防我,你就不必了。」
織錦瞠目結舌地看著這個一臉鄙夷的女孩子,又看看處境尷尬的何春生。小丁好像很滿意於自己這番話所產生的後果,驕傲地甩了一下腦袋,昂首挺胸轉身走了。
織錦回過神來,打了何春生的胳膊一下,追了兩步,想說兩句刻薄話,卻見小丁在前面跑跑停停的樣子,好像在哭,也就罷了。對於青春期的女孩子來說,愛情失敗是最殘酷的打擊,她沒必要再追過去添上迎頭一棒了。
冬天的夜風很硬,何春生見織錦冷得有點兒縮手縮腳的,就拉開羽絨服要她進來。織錦也沒拒絕,兩人裹在羽絨服里,笨得像熊一樣往停車場走。
何春生趴在織錦耳邊說:「謝謝你來等我。」
「幹嗎要謝呀?」
「讓我覺得你愛我。」何春生說得很憂鬱。織錦就歪過頭去看他。何春生笑了笑,眯起眼睛,做出一副很嚴肅的樣子說:「你這樣會讓我犯錯誤的。」
織錦忽然不想馬上開車走,就跟何春生說:「我們走走吧。」
何春生「嗯」了一聲,攬著她在街邊溜達。
織錦閉了眼,兩人在黑漆漆的街上走走吻吻的,把一個騎單車夜行的人招惹得哐當一聲就撞到欄杆上去了。織錦扭頭一看,笑著說:「要是有汽車出了車禍,咱倆罪過可就大了。」說完從他懷裡掙脫出來,跑回停車場。何春生在後面追,咚咚的腳步像要把冬天的夜幕跺裂了似的。
轉眼到了來年春天,房子裝修完了,婚禮定在五一,籌備婚禮把織錦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三月城市的街,已有了星星點點的綠意。織錦和何春生去拿婚紗照,正打算回家,媽媽就打來電話了,讓她快點兒回去,像是家裡出了什麼事。織錦讓何春生先把婚紗照送到新房,自己開了車就往家奔。延安路上塞車塞得要命,織錦恨不能下去踢那些擋在前面半天不動的車屁股。
車子在車流中走走停停,媽媽又打來一個電話,倒沒催她,就問她往家走了沒。織錦說在路上了,又問出什麼事了。
媽媽突然就哭了,說柳如意偷拿了羅錦程的身份證,把金子告了,要她對羅錦程的重傷做出相應的經濟賠償。今天上午,法院的人來了,羅錦程才知道。他火了,轉著輪椅往樓下扔柳如意的東西,要她從家裡滾出去。柳如意嚇得躲在織錦房間不敢出來。
織錦就覺得腦袋裡嗡地飛過了一群蒼蠅,有氣無力地說:「這事我回家有什麼用?」
話是這樣說,織錦知道,即使沒用也得回。
好不容易到家了,樓下三三兩兩地站了些人,對一堆扔在地上的破敗東西指指點點的。她也看了一會兒,獃獃地站在那裡。後來又聽到砰的一聲,是一個行李箱,巨大的衝擊力讓它在落地的瞬間就變成了相互無關聯的兩半。柳如意的夏天裙子、冬天外套,甚至是胸罩內褲,像被放飛的蝴蝶,撲地一下向四周飛散。
織錦走過去,仰著頭看了一會兒,就彎腰把衣服什麼的塞回行李箱,用一件長連衣裙捆起來,扛著往樓上走。她也沒敲門,拿鑰匙開了門。余阿姨手足無措地慌張著,不知該干點兒什麼好。媽媽坐在沙發上哭。嚇傻了的兜兜趴在奶奶腿上,眨著黑亮黑亮的眼睛,望著搬運工一樣的姑姑。
織錦一聲不吭地上樓,進了羅錦程的卧室,見他還在轉著輪椅四處翻騰柳如意的東西,就騰地把行李箱扔在地上,說:「扔吧,你扔完我再往上扛。」
羅錦程看了她一眼,就垂下了頭。
「哥,我告訴你,這個家裡的人都不欠你的!欠了你的人是金子,你要幹什麼?」
織錦彎腰抱起地上的衣服,一股腦兒塞進羅錦程的懷裡,又把他推到窗前,「你扔,你扔,你扔完了我好下去撿!」然後又犀利地看了看他,大顆的眼淚往下滾,「哥,你是不是要把我們折騰死才算完?」
羅錦程一動不動地看著懷裡的衣服,慢慢地一件一件拎起來瞧,又一件一件地扔到床上,憤怒地說:「說,是不是你的主意?你們怎麼就那麼他媽的愛錢!我告訴你們,我羅錦程雖然癱了,可我還有錢,我有的是錢!」
「挺有骨氣的!官司你愛打不打,錢你愛要不要,但是,你不能這樣對待柳如意,她對你的痴情都可以參加『感動中國的人物』評選了。」
「她都幹了些什麼事!她起訴去要錢,侮辱了我的人格!我不想讓金子嘲笑我。我和她的事,不需要用金錢來了斷。」羅錦程氣呼呼地說著,轉著輪椅,拿起放在床頭柜上的公事包,拿出幾張卡甩到地上,「你們不是想要錢嗎?這裡面有他媽的五百多萬,想要就提出來花吧!」
看著羅錦程氣成這樣,織錦倒不知說什麼好了。她知道他還是放不下金子,甚至還在盼望金子會心下愧疚,跑來看他,請求他原諒她。織錦比誰都清楚,這不可能。她嘆了口氣說:「她都把你毀到這份兒上了,咳,哥,不是我說你,你什麼時候才能醒?什麼時候才能收收心,好好對待柳如意?你再也找不到比她對你更好的女人了。」
「你想慫恿我和柳如意復婚?」羅錦程挑著一邊眉毛看她。織錦心說,還把自己當寶當帥哥供著呢,也不看看自己都什麼條件了。按說應該是他求柳如意復婚,柳如意不答應才對。一個註定要在輪椅上度過下半生,右手基本是個擺設的男人,哪個女人見了還不撒腿就逃?這世道,誰會嫁個看不到前途、事事需要別人料理的癱子?除了柳如意,不會有第二人。
羅錦程見織錦不說話,嘴角微微地歪著一抹譏笑,就知她在想什麼。他咳了一聲,說:「我是癱了,但只是身體癱瘓了,我對女人的審美標準沒癱瘓。你不要把我當天生殘疾了的人看待。健康的時候我不愛柳如意,癱瘓的時候我還是不會愛上柳如意,這是根本問題。如果因為癱瘓了,我就要轉回頭去愛柳如意,我會瞧不起我自己——不是瞧不起她,是瞧不起自己的市儈和容忍自己審美殘疾。」
有這番話,織錦倒是對哥哥多了份敬重,對自己添了份鄙薄。她覺得那些巴望著他和柳如意復婚的念頭,有點兒自私,有點兒市儈,甚至還辱沒了哥哥的品質。
兄妹兩個相望無語。織錦把柳如意的衣服一件件掛回衣櫃里,說:「哥,雖然柳如意愛你,你不稀罕,但是你一定要感恩,感謝她對你的照顧、對你的好。」
羅錦程搖了搖頭,說:「我不願欠她的,她對我越好,我越覺得自己是個王八蛋。」
「別這樣想。當女人愛上男人,就會不計成本地付出,在旁人看來可能很賤,但是她賤得快樂啊!你要不讓她付出了,她反而不快樂了,因為愛情不需要她了。你明白嗎?所有為愛犯賤的女人都是幸福的女人,因為她的心裡睡著愛情。愛情是女人一輩子都玩不厭的遊戲,她愛的男人就是上帝送給她的珍貴禮物。」
「問題是我給不了她愛情。」
「能的,只要你讓她對你好,她就會覺得自己得到了愛情。能讓婚姻繼續『活』下去的,不是愛情更不是激情。哥哥,是善良和包容,你懂嗎?你可以不愛她了,但是,拜託,難道善良這東西在你心裡絕種了?」
羅錦程煩躁地揮了揮手,「別說了,反正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和她復婚的。」
「不復婚也無所謂,但是你也別再刁難她了。」
羅錦程點了點頭。
織錦下樓,把一些零碎的小東西能撿的都撿回來,不能撿的清理到垃圾箱里去,一場風波似乎是平息下來。
過了兩天,柳如意告訴織錦,她去法院撤訴了。織錦問怎麼回事。柳如意沖羅錦程的房間努了努嘴巴,說:「誰敢惹他?」又恨恨地說,「便宜了那個爛貨。」
其實事情不是這樣的。收到傳票的金子一直在和柳如意談判,試圖和她達成庭外和解。柳如意恨不能一口一口地把金子咬死,哪裡肯鬆口。金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老公被判入獄七年,她沒工作,兒子正上學,柳如意起訴的經濟補償標準簡直是把他們母子倆往死里逼。
按柳如意的心思,把他們母子往死里逼怎麼了?如果不是金子勾搭了羅錦程,他怎麼會喪心病狂地在他們蜜月還沒度完時就不回家了?那時金子就怎麼沒想一想她的風流快活幾乎要把另一個女人逼上了絕路呢?這是金子送給她的今生都不能泯滅的屈辱。是的,除了羅錦程,她誰都不稀罕。但是她總不能以牙還牙地去勾搭金子的老公,所以她起訴了金子。要錢,不過是她懲罰金子的手段,她總不能讓這個害了她一生的女人就這麼輕鬆地逍遙下去。
只是羅錦程鬧了那一場,柳如意也知道,不撤訴是不可能的。因為她是以代理人的身份起訴的,她不撤訴,羅錦程也會以當事人的身份打電話給法院要求撤訴。到那時,她不僅一分錢拿不到,還把羅錦程徹底惹火了。
她和金子私下裡簽了一個經濟補償協議:金子往她存摺上劃了二十五萬,她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就此了斷。
在銀行里,金子把錢往她存摺上划時,幽幽地說:「你不要以為我過得很坦然,最近我經常失眠。」
柳如意像沒聽見一樣,緊緊盯著銀行職員正在操作鍵盤的手,心裡卻在惡狠狠地說:騷貨,沒男人睡不著吧?
從櫃檯里拿回存摺后,柳如意用指頭點著存摺上的數字,仔細地核對了一遍,就小心地放進背包的最深處,一言不發地往外走。金子悵悵地看著她的背影,追了兩步,說:「給你的這些,幾乎是我全部的家當了。」
柳如意突然站住了,轉身笑盈盈地對她說:「沒事,你會想出辦法的,找個有錢男人睡睡,什麼都有了,反正你男人也不在乎戴綠帽子。」
在金子的想象里,柳如意應該是個老實得有些懦弱的女人,卻沒想到她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這麼惡毒的話羞辱自己,就覺得周圍的目光齊刷刷地聚攏過來。金子臉上一陣陣發燙,埋著頭,匆匆地走了。
關於這二十五萬,柳如意和誰都沒說。她去商場買了一個帶鎖的首飾盒,把存摺鎖了進去,送回娘家,讓母親代為保管。因為擔心被羅錦程發現,她不敢放在自己家裡。再說反正羅錦程有錢,估計這些錢也用不著。她成功地懲罰了金子。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把別人的家拆了,還把別人的男人弄殘了,她總得付出點兒代價吧?
當母親看著這個華麗的小盒子問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時,柳如意神態隆重地說:「我和兜兜的一口氣。」
母親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很是神秘、很是隆重地把它藏了起來。柳如意也去查看了一番,覺得確實不會被發現,才放心地點了點頭,再三叮囑母親,關於小盒子的事別告訴任何人。
她的顧慮和不放心讓母親有點兒不高興了,說:「我能告訴誰?不放心就自己擱著。」
柳如意忙賠笑臉說好話,說哪有閨女不放心媽的。母親白了她一眼,說當然啦,又問她家裡的事,說到羅錦程時,母親恨恨地說:「老天爺睜著眼呢,報應!」
柳如意不高興了,說:「哪有丈母娘這麼詛咒女婿的?再不好,他也是兜兜的爹。」
因為住回了羅家,柳如意跟娘家人說,她早就和羅錦程復婚了,娘家人也就信了。雖然他們心裡有點兒為柳如意意不平,可怎麼著羅錦程也算是沒徹底甩了柳如意,算他還有點兒良心,最多就是有場外遇而已,柳如意還是他的在冊老婆。雖然羅錦程和金子的風言風語也時常傳到柳家,娘家人也問過柳如意,開始柳如意還替他辯白,搪塞說他和金子斷了,只是後來她哥親眼撞見了羅錦程和金子勾肩搭背地在一起。面對娘家人的詰問和對羅錦程的詛咒,柳如意並不領情,問他們是想讓她和羅錦程再離一次婚還是怎麼的。這一回,就是他們再逼,她也不會和羅錦程離婚了。有過上次的前車之鑒,她再也不會蠢到主動把自己送回來,承受他們的冷眼和指桑罵槐了。
柳如意是個要面子的女人,當年她和羅錦程戀愛,同學還有鄰居的女孩子都多麼羨慕她啊!連她已過門的嫂子都要巴結著看她臉色行事,不就是因為她正和所謂的高幹子弟羅錦程戀愛嗎?在哥哥嫂子眼裡,她的愛情就像一個蘊藏豐富的礦藏,作為親人的他們,從中受惠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柳如意遲遲結不了婚,以及羅錦程幾乎從不肯踏進柳家半步的姿態,使他們的期望漸漸黯淡下去,對柳如意的態度也隨之冷卻。這些不需別人說,柳如意也清楚,為此偷偷哭過多次。只是,這生活啊,擦乾眼淚后還得咬牙繼續。自離婚以來,她最感激的人就是公公和婆婆,感謝他們的清高,是他們的不愛串門、不愛多言,才心照不宣地幫她在娘家人面前守住了並沒和羅錦程復婚這個秘密。
母親見她憂心忡忡的樣子,安慰道:「男人有外遇,老婆就得長個心眼,不用讓他知道家底。」
柳如意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其實,她在憂心,萬一羅錦程知道了金子給了她二十五萬,會怎樣呢?
她有點兒怕,不敢往深里想,就匆匆和母親告辭了,滿腹心事地往家趕。
時間一天天過去,她緊繃著的心逐漸鬆弛下來。在惶惶無措的時候,她就會想起藏在娘家華麗小盒裡的那二十五萬。她覺得它們是溫暖的、貼切的,對了,就像鈣。她覺得錢就像鈣,人要是缺了鈣會委靡癱軟,有了鈣就氣宇昂揚。有了這二十五萬,就是羅錦程把她趕出來,她都不怕了,她可以用這筆錢做點兒小生意。
春天風平浪靜地成了過去式,在這個夏天,織錦與何春生成了夫妻,他們住同一套房,睡同一張床。
羅錦程好像坦然接受命運對他的蹂躪,右手雖然成功植活,但是靈巧性大打折扣,也就是粗粗雜雜地能握住點兒什麼而已。而他的左手越來越靈巧,甚至比右手還要靈巧,不僅拿筷子不成問題,還學會了用左手寫毛筆字。很多時候,他覺得左手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那是一隻多麼靈巧、多麼有培養前途的手啊,假如讓它隨著肉體一起消亡,是件多麼浪費的事。
他像接受家人一樣接受柳如意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並學著向她表達感謝。他覺得,這一生,愛情於他已經成了一個再也不能抵達的奢侈願望,儘管柳如意痴痴地愛著他,但他認為那不是愛情。愛情是雙向的,必須是兩個人內心的化學情緒都被調動起來才叫愛情。只有一個人調動化學情緒的愛情,叫單戀。說白了,是一個人在和自己的假想談戀愛。他和金子呢?是一場荒誕的演出。他像個被人搞了惡作劇的聖誕老公公,背著滿袋子的禮物,鑽進煙道去派送禮物,沒想到身後的煙道被砌死了,他出不去,下不來,用滿心的溫暖換來的卻是毀滅。
他不恨金子,甚至金子依然會闖進他的夢裡。那些有金子的夢,往往因他過於激動而中斷了。他總是在金子淚流滿面的時候醒來,望著漆黑的寂靜的夜,眼睛睜得很大。柳如意就睡在他的身邊,他用餘光看著她,他和她說過不要在這床上睡了,織錦的房間空出來了,要麼她過去睡,要麼他搬過去,總之,他們不適合同睡一張床。柳如意不肯,像沒聽見一樣,夜色一深,就兀自睡在他的身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像努力扮乖的孩子,唯恐一不小心被大人轟走。
他不是因為反感柳如意才不讓她在這床上睡的,而是他還有男人的生理本能,卻已失去了支配這種生理本能的身體能力,就像一隻癱瘓的貓,飢餓難忍。
後來,他學會了自慰,趁柳如意睡著或是沒來得及上床時飛快地解決問題。那個時候的他,總被巨大的悲愴擊中,是澎湃而來的生理高潮都不能淹沒的悲愴。十幾歲時他就和柳如意偷嘗了禁果,與其他男人的青春期相比,他根本就不需要用自慰解決生理躁動,所以,他始終認為,靠自慰解決生理問題的男人是無能的,更有甚者是猥瑣的。
完事之後,他總能聽到一絲幽幽的嘆息,從胸腔中滑過,像一滴水滑過了玻璃。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把生理垃圾清理乾淨。半年來,他學會了拄著拐杖去廁所,學會了慢慢把身體重心從拐杖移到馬桶上。
他以為找到了一條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生理問題的途徑,柳如意卻早就洞穿了他的秘密。
他故技重演的某個深沉的夜,後背貼上了一個柔軟的身體,他一下子就僵住了,像正在行竊的小偷被人捉了手腕,大腦一片空白。然後,他的身體就被柳如意扳了過來。她放平了他的身體,像一條柔軟的蛇,慢慢地爬了上去……整個過程中,他閉著眼睛,緊緊地閉著眼睛。
柳如意的喘息暖暖地噴到他的臉上時,他哭了。原來,愛也可以這樣做,他從不知道做愛可以這樣幸福。
事後,他問柳如意跟誰學的。
柳如意紅著臉說是師傅教她的。她們師徒兩人關係密切,無話不說。前幾天,她回公司辦點兒事,師傅聽說羅錦程癱瘓了,就把她拽到一邊,悄悄教了她這法子,並很自得地說,因為善用此法,她男人都五十多歲了還酷愛床笫大事,對外面的女人連想都不想,因為老婆已把他伺候得心滿意足了。
羅錦程聽了,「哦」了一聲,就沉默了。
有一次,柳如意下床去洗了,他看見自己胸前有一汪水。是汗水還是淚水呢?他用食指抹了一點兒,舔了舔,是鹹的。汗水和淚水都是鹹的,他還是猜不透它究竟是哪個。他怔怔地擎著手指,有點兒內疚,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什麼都要依仗她的廢物。想到這裡,他就恨不能死了算了。
什麼審美,什麼理想,什麼品位,這些他一度崇尚的東西,如今都已變成了折磨他的精神垃圾。一個連做愛都不能採取自主手段的男人,再奢談這些,會惹人笑的。
也就是做愛,還能在生理上帶給他一點兒浩氣蕩漾的快樂,會在高潮的剎那衝天而起。過了這個瞬間,他就委頓了,像棵被烤蔫的草。
他想過死,不只一次。
有時,他從陽台往下看,樓下是堅硬的地面,只要頭朝下地輕輕一躍,他的生命就可以畫一個句號了。在廚房,他望著煤氣開關想,只要趁媽媽出門,余阿姨去買菜,柳如意不在家時,他擰一下那開關就可以了。甚至他也可以吃藥,管它是什麼葯,把抽屜里所有的葯全部吃下去,死也應該問題不大吧?
但是,這些設想都沒實施過。他有點兒怕,他不知道是否有天堂,也不知道人是否有來生。當他看著爸爸的照片依然如故地掛在牆上,身體卻變成了骨灰,正在某個陰暗潮濕?墓穴中與泥土漸漸融為一體時,他就怕得要命。他不想變成一小堆沒思想、沒知覺的泥土,被人來人往地踩著碾著,甚至被各色動物、人在其上拉屎撒尿。這些虛妄的幻想讓他很崩潰,不僅不再渴望去死,甚至對死亡充滿了恐懼。
他也不想下半輩子就關在這二百平方米的房子里,他想要一份多彩的生活。
所以,在一個深夜,他推醒了熟睡的柳如意,「對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柳如意和他並肩躺在床上,說:「不知道呢,你呢?」
「我不能就這麼完了。」
柳如意一個骨碌爬起來,趴在他身旁看著他的臉,「把你的打算說給我聽聽。」她熱切地看著羅錦程,兩眼灼灼生輝。
羅錦程打算讓「迷迭香」西餐廳重新營業,柳如意的熱情就一下子跌了下去。一聽「迷迭香」三個字,她就有心理障礙,總覺得「迷迭香」是和金子緊緊聯繫在一起的——「迷迭香」後面的休息間,是羅錦程和金子的溫柔鄉。
柳如意獃獃地望著黑夜,說:「你可以把公司重新開起來嘛。」
羅錦程搖了搖頭,「公司的事,你不懂,看上去簡單,其實複雜著呢。還是餐廳好,掌控好情調和客源就成了。」
柳如意小心地說:「真的沒別的辦法了?」
羅錦程在黑暗中說:「不是沒辦法了,是我不想坐在家裡,像會呼吸的殭屍一樣打發日子。」
「隨你吧。」
這年秋天,「迷迭香」終於重新開業。見羅錦程重新振奮,織錦也替他高興。她和何春生沒事就往「迷迭香」跑,生怕羅錦程忙不過來。事實上根本不需要羅錦程忙碌,他像塊陳年老招牌,坐在吧台里望著他的店堂,后廚和店堂都歸柳如意指揮打點。
歇業半年多的「迷迭香」幾乎失去了所有的老顧客。還有,半年前的那場血腥打鬥太觸目驚心,「迷迭香」的顧客大多是奔著浪漫來的,有了那一幕血腥記憶,浪漫也就被殘忍鎮壓了。
「迷迭香」開業第一周來過兩個顧客,一個要了杯速溶咖啡,大家都看得出來,他進來並不是為了喝一杯速溶咖啡,而是手機沒電了,需要一個有插座的地方充電;第二位顧客也要了一杯速溶咖啡,還沒等咖啡上來,他就心急火燎地衝進了衛生間,由此可見,他進來消費這杯速溶咖啡的目的,相當於上一次付費廁所。
這兩位客人的咖啡都沒有喝。
收拾桌子的時候,柳如意難過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她是個勤儉的人,「迷迭香」只要開門營業一天,就得往外扔近千元的基本開支。
要知道,她是個節約到連洗潔精都要兌水使用的人,「迷迭香」慘淡經營了兩個月後,她和羅錦程狠狠吵了一架,她做不到眼看著每天拿一千塊錢打水漂而無動於衷。
最後,羅錦程投降,「迷迭香」順利關門歇業。
羅錦程意識到自己的輝煌時代徹底結束了,他不再是生活的強者,甚至,他都要感謝柳如意在夜晚爬上他的身體,幫他解決生理的憋悶,幫他找到一絲活著的快慰。再看柳如意,就沒了那麼多嫌惡。像織錦說的,可以不愛她,但是做人總要知道感恩。
「迷迭香」營業兩個月,不僅沒賺錢,還賠了不少。
織錦看柳如意整天愁眉苦臉為錢感慨、心疼的勁兒,就把羅錦程給她買房的錢還回去一部分,希望能抵消柳如意對白白扔出去不少錢卻不見一分回報的心疼,卻又被羅錦程給塞回了包里,說:「這點兒錢,你哥我還不缺。」
織錦看著一臉沮喪的羅錦程,心裡很難受,不知說什麼好,連口氣都不敢嘆,怕羅錦程敏感。
她到底又把錢拿回來了,也沒什麼用處,就和何春生商量,給他買輛車。
何春生乍一聽很興奮,但一想又覺得不對勁兒,他一個大男人,結婚的房子是老婆買的,如果車再是老婆買的,他算什麼?
於是,他對織錦買車的建議就沒吭聲。過了好半天才說,雖然他有證,可自打學完車之後就沒摸過方向盤,還是算了吧,坐公交就挺好。
織錦知道他的心思,也沒勉強,只是讓他把婆婆的錢還回去,說平素里最瞧不上變著花樣榨父母血汗錢的人,她當然不會做那樣的人。何春生見織錦說得合情合理,只好把屬於母親的那份私房錢接了過來,尋機會還給了母親。母親挺難受的,覺得兒子結婚時自己沒出上力,愧得慌,但也知道織錦的心意,只好收下了。
母親給何春生攢的工資,織錦已買了電器,倒不是特需要花那筆錢,為的是讓何春生自尊上舒服點兒。
「迷迭香」關門后,羅錦程消沉了一陣,覺得自己沒用。而柳如意因為「迷迭香」開業倆月,虧了不少,想著羅錦程這樣,日後肯定是進項少、出項多,而她又沒了工作,愈發把娘家媽媽的勤儉精神搬了出來,甚至動員婆婆把余阿姨也辭了,說反正她在家,用不著花那份多餘的錢了。
媽媽一聽就急了,一向不大拿主意的她,堅決地拒絕了,說余阿姨沒孩子,老伴死得早,在羅家待了快二十年了,都是羅家的一員了,她不能昧著良心在余阿姨風燭殘年時趕她走。
為此,柳如意很慚愧,覺得有點兒對不住余阿姨,一連好多天不敢看余阿姨,沒事就搶著幫她在廚房幹活。
余阿姨好像有所察覺,常常怔怔地坐在客廳里,對著一盆老龜背竹發獃。媽媽看得心下不忍,就安慰余阿姨說,自從老羅走了,幸虧有她在,能陪自己說說話,不然真不知這空蕩蕩的日子怎麼打發。
媽媽握著余阿姨的手,淚眼婆娑地說:「你也老了,家裡的活就少干點兒吧,能陪我說說話就行。」
余阿姨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眼淚就飛到了媽媽的手背上。
柳如意在旁邊看得不好意思,晚上就和羅錦程商量說還是得找點兒事干,不然全家五口人都在家裡悶著,不像回事。
羅錦程點頭,然後說:「幹什麼呢?」
柳如意說:「要不我出去打工吧。」
羅錦程心不在焉地看著她,「如果你說的找點兒事干,就是出去打工,那還是在家待著吧。為個千兒八百的,犯得著把自己交給別人管理嗎?」
柳如意突然從羅錦程的這句話里感覺到了溫暖,就偎依到他肩上,溫柔地看著他。羅錦程被她看得心裡發虛,她對他越好,他心裡越虛。回想以往,他確實太虧了這個女人。雖然現在他依然不愛她,但是身體的殘疾讓他的心漸漸沉靜了下來,也反思了很多。他不得不承認織錦的話是對的。長命的婚姻大多都是用善良養活的,而從前的他太是凜冽鋒利,對善良不屑一顧,並把它誤解成是一種懦弱。
在這段時光里,他突然意識到自省是人類最優秀的品質。一個只知道往前沖,而不知道低頭自省的人,是恐怖猙獰的,就像一隻良心泯滅的獸,多少總會做出些傷害別人的事。
當然,他也會覺得自己現在所謂的自省,不過是身體無能之後的一種自我退縮和寬慰。可是,不這樣他又能怎麼辦呢?他總不能坐在輪椅上瘋狂吧!
羅錦程不想無所事事地過下去,他給織錦打了電話,問她有沒有時間。織錦問他想干點兒什麼。
羅錦程說想讓織錦開車帶他出去轉轉。
織錦以為他在家憋得慌,連忙答應了,開了車來接他,問他想看哪裡的風光。羅錦程說不想看風光,想到鬧市區轉轉。
織錦以為他想接觸一下外界的人氣,也沒多問,就帶著他去了台東,又轉到了香港路。
一路上,羅錦程不說話,織錦以為他是觸景傷情,為了與這世界的繁華相互隔絕而難過,就安慰他說:「哥,你要是在家憋得難受,我每天都帶你出來轉轉。」
羅錦程卻笑了笑,說:「織錦,我看了這一圈下來,想開家高檔西點店。」
織錦眼睛瞪得好大,「西點店?你?」
羅錦程笑了一會兒,「小瞧我?以為我幹不了?」
織錦忙說:「我不是這意思,我是在想這行好乾不好乾。」
羅錦程隱忍而笑,「我在國外吃過很多好吃的點心,我一直在琢磨,怎麼我們就做不出這麼好吃的點心呢。為此我還專門跟一個法國面點師交了朋友,跟他學了幾招。我想啊,我做高檔西點,肯定能成。」
織錦很快就明白了羅錦程的意思。他不想繼續窩在家裡,選擇做高檔西點是有理由的。柳如意在本市最棒的食品公司工作過十幾年,對各種點心的製作流程熟悉得很,對做西點應該是有點兒經驗。而現在市場上的點心依然是多年前的老面孔,少有新意和新口味。相對其他行業,加工業只要守住品質本分,就守住了一切,沒太多亂糟糟的事。
羅錦程長篇大論地分析了半天國內的點心市場,織錦佩服得不得了,「哥,你真行啊,快趕上霍金了!霍金坐在輪椅上不會說話照樣研究天文,你是坐在輪椅上照樣研究中國人民的口味嗜好。」
羅錦程笑了笑說:「我其實不是為了賺錢。」
織錦說:「明白。需要我干點兒什麼,你只管說。」
羅錦程的變化讓織錦很高興,不管他能做成還是做不成,至少他又拾起了對生活的信心。
接下來的日子,柳如意開始跑門面。看了幾家后,羅錦程就不幹了,索性讓織錦去看,說是柳如意只圖便宜,找的店面太蹩腳。
織錦巴不得哥哥兩口子趕緊把生意做起來,賺或賠都不要緊,千萬別在家憋著就成了。
織錦跑了一周,終於在香港中路找了家店面,租金有點兒高。柳如意去看了看,擔心地問織錦能否掙出來。織錦就給她分析,這一帶是青島寫字樓最集中的地方,白領也多,消費能力相對比較強;如果她只是圖便宜,把高檔西點店開到了市井街巷裡去,那才叫自尋死路呢。
柳如意雖然將信將疑,但還是應下了,代羅錦程簽了合同。
看著她拿筆簽字的瞬間,織錦的眼睛有點兒潮,便問柳如意,哥哥有沒有提跟她復婚的事。
柳如意倒是寬和地笑了,「隨便他復婚不復婚,我就不信他一癱子還能長翅膀飛了。」
織錦覺得這話扎耳,看了柳如意半天。
柳如意可能也回過味來了,覺得剛才的話有點兒刺耳,就笑了笑說:「你哥現在真成煮熟的鴨子了,這輩子鐵定要爛在我這鍋里了。」
織錦撲哧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