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鄧先的死
就在荀詡與鄧先說話的時候,靖安司的數名成員已經從城門的兩側包抄而來。當鄧方覺察到自己被包圍時,他已經無處可逃了。
「鄧大人,請跟我回靖安司去聊聊吧。」荀詡客氣地說。
鄧先緊抿著嘴唇,在馬上一動不動。
荀詡示意手下將鄧先扶下馬,鄧先沒反抗,任由他們擺布,他的身體現在如同石頭一樣僵硬。靖安司早就備好了一輛馬車,荀詡把鄧先塞進馬車,派了兩個孔武有力的部下坐在他身邊,然後把車子兩側垂下幕簾,以免被人看到。在放下帘子之前荀詡又多看了一眼,鄧先默不作聲地坐在兩個人之間,兩隻手籠在袖子里一動不動。
接著,荀詡和其他人簇擁著這輛車子向靖安司走去。如果不明就裡的人還會以為車子里坐的是什麼大人物,竟勞動靖安司的從事徒步隨行。
最先發現不對的是裴緒,他一直跟在車子後面。當隊伍經過城南的玄武池時,他發現馬車的底下似乎滴著什麼東西,淅淅瀝瀝地在黃土路上留下一條散亂的紅線,彷彿一條血色的蜈蚣。他蹲下身子用指頭在地上蹭了些紅色,然後伸到鼻子前聞了聞,突然大叫一聲「快停車!」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荀詡猛然回頭,他看到裴緒跑到馬車前瘋狂地揮手讓車夫停下來,也連忙跑回去。裴緒一把將幕簾扯下來,車上坐在兩側的兩個人都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被兩個人夾在中間的鄧先卻仍舊僵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們兩個!他怎麼了?」裴緒氣急敗壞喝道。
「沒什麼阿?一上車他就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其中一個人緊張地說,同時轉過頭去看,這時他的同伴忽然驚呼一聲:「有血!」
裴緒一把把坐在車左的倒霉鬼拽下車來,驟然失去倚靠的鄧先軟綿綿地朝左邊倒了下來。這時候周圍的人全都看清楚了,鄧先的右手腕有一道深深的割傷,鮮血正從傷口潺潺地滴出來,順著擱在腹部的右手流到大腿,再從大腿流到腳下,在馬車的地板上悄無聲息地形成一個小小的血池。他的下身衣褲已經幾乎被血浸透。
裴緒用手抱起鄧先的腦袋,看到他的瞳孔已經放大失焦,再一探鼻息,知道為時已晚。這時荀詡也趕了過來,他看到這番景象后,一言不發地抬起了鄧先的左手,看到死者的左手捏著一片鋒利的刀片,刀片只有兩寸多長,但刀刃異常鋒利,足以割斷人類的經脈。
荀詡掃視了一圈死者全身,最後將注意力放在了他的左邊袖口,袖口邊緣有一處被刀子割開的口子,長約兩寸,襯裡用另外一塊小布縫起,形成一個隱藏在袖子里的微型口袋。毫無疑問,刀片就藏在這個袖子里。
很明顯,鄧先上車的時候用兩個寬袖將雙手籠起來,接著從袖子里悄無聲息地取出刀片,然後切開自己的右手腕,一邊靜坐一邊等待著死亡的降臨。他肥大的袖子和一直蒼白的臉色完美地掩飾了自殺行動。
畏罪自殺,這一點毫無疑問。不過荀詡也只能到此為止了,他沒辦法再撬出更多東西,比如說鄧先究竟是如何與曹魏聯繫上的;他在南鄭是否還有同黨;他所泄漏的情報究竟危害性有多大;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與「燭龍」之間是否有關係。這些問題已經永遠不可能有答案了。
兩名惶恐不安的衛士跪在荀詡面前,口稱死罪,鄧先的死完全是因為他們的疏忽大意而導致的,荀詡拂了拂衣袖,冷冷地說道:「回道觀再說,先把現場收拾一下。」
此時周圍好奇平民已經聚集了不少,他們都站得離現場遠遠的,三五成群交頭接耳。裴緒連忙命令手下人立刻將鄧先的屍體重新扶上車,然後找附近的店鋪借來幾個簸箕,撮起黃土把地面上的血跡蓋起來。
回到道觀以後,荀詡把善後工作交給裴緒,自己則直接去面見姚柚。姚柚已經等候多時了,自從昨天晚上突襲鄧先的住宅撲空以後,他就一直在道觀里等候結果。
「如何?」姚柚直截了當問道。
荀詡也直截了當地回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任務成功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對,這全看要從什麼心態去理解了,悲觀的或者是樂觀的。」
「樂觀的是什麼?」姚柚索性把手裡的工作放下,兩隻手墊住下巴,這是他表示不滿的一個動作。
「我們一下子就獲得了兩項成果:成功地抓出了一隻老鼠鄧先;而且進一步確認了徐永的可靠程度。」
「這聽起來不錯,那麼如果從悲觀心態去理解呢?」
「鄧先剛剛自盡了。」
姚柚的兩條眉毛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唰的揚了起來。他的紫棠色方臉現在看起來更加發紫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荀詡把事情講了一遍,姚柚聽完他的彙報以後,閉上雙眼,用兩個食指頂住了太陽穴,半個身子伏在案几上。過了半天,他才緩緩說道:
「我不是告訴過你,這件事不要鬧出太大的動靜嗎?」
「這是我的失職。」荀詡承認,不過他又辯解道,「但至少我們挖出了一隻老鼠。」
「問題不在這裡。」姚柚搖搖頭,「問題在於鄧先的身份。他是李都護從江州帶過來的部屬,李平那個人你也知道,對於這件事他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但是我們證據確鑿。」
「證據曾經確鑿。」姚柚糾正他,「但現在人證已經死了,剩下的是可以任意解釋的一堆死物證,而官階大的人顯然擁有更大的解釋權。」他不安地翻弄著手裡的玉佩。他知道在一個官僚的世界里哪些矛盾可以置之不理,哪些矛盾必須慎重對待。
荀詡並不贊同姚柚的觀點,他認為鄧先是一個突破口,不是一個麻煩。不過他沒有說出這個想法,只是小心地挪動一下腳步,讓自己站得更舒服。姚柚陰沉著臉,輕輕用指頭敲擊桌面,發出渾濁的咚咚聲,以此來強調他的情緒:
「總之,這件事暫時要絕對保密,我先去請示楊參軍和諸葛丞相,看他們是什麼意見。」
「好吧,我知道了。」荀詡只好表示贊同。姚柚的擔心也是不無道理,靖安司一向都處於一個尷尬的地位:如果他們懷疑某一部門的成員,而這名成員是清白的,部門主管就會憤怒地指責靖安司是妄想迫害狂;如果這名成員不是清白的,部門主管就會憤怒地指責無能的靖安司為什麼不儘早覺察。
「你先回青龍山繼續詢問工作,鄧先就交給裴緒來處理好了,讓他直接向我彙報。」
「我該怎麼跟徐永說?」
「實話實說,比如說:由於本司工作人員的可悲表現和無能,你揭發的那名間諜幸運地逃脫了懲罰,希望下次你能把有用的情報直接告訴有用的人,等等諸如此類……」
「這個回答不錯。」
交談中的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這時候門外傳來了一聲極其輕微的響動。
荀詡從姚柚的屋子出來以後,並沒有馬上前往青龍山。他先把自己的衣服換下來,讓一名小廝送去漿洗,接著叫伙房烙了兩張干餅,就著蕨菜葉子與茶水草草吃完,然後趴在靖安司值班用的木榻上打了個盹。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荀詡才悠悠醒過來。他用木桶里的水洗了洗臉,然後走出值班室。這時外面還是如以往那麼熱鬧,人來人往,每個人都夾著薄厚不一的文件行色匆匆。荀詡正在想究竟是直接前往青龍山還是先坐下來喝杯熱茶,迎面正撞見一個人。
「孝和!」
那個人喊道,荀詡抬頭一看,赫然發現是狐忠。他和狐忠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但已經有十幾天沒見到過了。荀詡也很高興,他剛要開口問候,猛然想到一件事:狐忠現在是李平的參軍,他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靖安司,可不是什麼好事。
「我說,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裡?」荀詡直截了當地問道:「如果是專程來探望我的話,我會很高興。如果不是的話……」
「那看來你要傷心了。」狐忠晃了晃手裡的文書,「我是奉命前來的,公事。」
「公事?奉誰的命令?」
「當然是李都護,那是我上司。」
荀詡一聽到這個名字,不由得用右手撐住低垂的額頭,深深嘆了一口氣:「這麼說你全知道了?」
「是的。」狐忠點點頭。
「我是指鄧先這件事。」
「當然,難道你們還做了其他對不起李都護的事情?」
「目前就干出了這一件。」荀詡回答。狐忠盯著這位前同事看了一陣,問道:「孝和,能跟我一起去見姚大人嗎?」
「為什麼是我?去姚大人房間的路你比我還熟。」
「你知道為什麼。」狐忠絲毫沒有退讓,語氣十分堅決。荀詡最後屈服了,他悻悻地舉起雙手嘟囔道:「好吧,好吧,我帶你去。真希望我們每次重逢都這麼激動人心。」
狐忠沒發表什麼評論,兩個人轉身朝著姚柚的辦公室走去。當他們路過其中一個人的房間時,從門縫裡閃出一道得意的目光。
姚柚這時正在考慮該如何向楊儀彙報。楊參軍最近的性情越加古怪,動輒就對下屬連發脾氣,這主要是因為他的死對頭魏延很是春風得意。一名侍衛出現在門口。
「大人,狐參軍求見。」
「哪個狐參軍?」姚柚不耐煩地問,他剛想到一句委婉精巧的話,現在思路被打斷了。
「狐忠參軍。」
聽到這個名字,姚柚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的嘴無聲地蠕動了兩下,似乎是在罵人。
狐忠一進屋子,首先熱情地向他昔日的上司拱了拱手。姚柚回了禮,同時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在狐忠身後出現的荀詡。略事寒暄之後,狐忠開門見山地說:「我此次前來,是奉了李都護的命令,來了解關於鄙署鄧先的事。」
「狐參軍,在我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能否先問一句,李都護是從哪裡得到這個消息的?」姚柚臉上籠罩著寒霜。荀詡站在兩個人旁邊,一臉無辜沉默不語。
「我們有我們的渠道。」狐忠避實就虛地回答。
荀詡這時候不滿地插話道:「我說守義,大家都是熟人,不妨直接說。你們是不是從姚大人身邊的某一個人那裡得到的情報?」
「我們的渠道確實很廣泛。」狐忠答非所問,他什麼都沒說,但荀詡和姚柚已經聽出了潛台詞。三個人相視一笑,氣氛稍微輕鬆了一些。
狐忠從懷裡掏出一疊文書,指頭沾了點唾沫翻開其中一頁。姚柚的表情又嚴肅起來,他知道私人寒暄已經結束,接下來該是官方的發難了。狐忠抬頭看看姚柚,寬慰似的笑道:「姚大人,不必這麼緊張,我不是替李都護來找麻煩的。」
說完他將翻開的文書遞到姚柚面前,解釋說:「李都護得知鄧先的事情后非常震驚,特意派我來提供給你們他以往的履歷檔案以及相關資料,希望對於調查工作有所裨益。」
「什麼?!」姚柚和荀詡都大吃一驚,他們沒料到李平的反應居然和預料完全相反,非但沒有大吵大鬧,反而主動送來檔案配合。
「李都護也希望能儘早查明真相。」狐忠說完將目光投向老朋友荀詡,後者僅僅以用苦笑來回答。
文書交割完畢以後,狐忠謝絕了姚柚宴請他這箇舊日部屬的邀請,表示要儘早趕回去彙報工作。荀詡主動提出送狐忠出門,於是兩個人並肩朝外面走去。一路上兩個老朋友愉快地聊著天,荀詡詢問成蕃最近的情況,狐忠講了幾件他的風流韻事和那著名悍妻鬧出的事,讓荀詡哈哈大笑。
當他們走到一處靠山牆的僻靜走廊時,荀詡忽然強行轉移了話題。
「老實說,守義,李都護的這個舉動讓我很疑惑。」
狐忠絲毫沒覺得意外,他只是眨眨眼睛,示意荀詡繼續說下去。
「給我的感覺,李都護象是急於撇清自己與鄧先的關係,好像是怕被人覺察到什麼,這個反應有點不太自然。」
「那自然的反應該是什麼?」
「一般來說,得知自己的部下被靖安司調查,身為上司首先做的應該是先設法把他弄出來,再搞清真相;而李都護得到消息后一個時辰內就立刻送來了他的檔案,好像他老早就知道鄧先是間諜似的。」
「那是你吃的癟太多,偶爾一次別人肯合作,你反而受寵若驚了吧?」狐忠揶揄他。荀詡自嘲地攤開手:「也許吧。上一次靖安司跟別人合作愉快是在什麼時候來著?我記得先帝那時候還健在。」
「你總不能指望那些間諜在背後掛著塊『我是間諜』的牌子招搖過市。」
「我干過。在我受培訓的時候。」
「結果呢?」
「結果被靖安司的人抓去了,他們真是一點幽默感都沒有。」
「這才是你加入靖安司的理由吧?教他們講冷笑話?」
「我本身已經快成為一個笑話了。」荀詡兩眼看天,語氣充滿了自嘲與無奈。
兩個人走到道觀的大門口,狐忠與荀詡道別,然後翻身上了馬。趁小廝在解拴在停馬柱上的韁繩的時候,荀詡仰起頭向狐忠嚷道:「到底是靖安司中的誰傳給你們消息?」
「我不能說,這不禮貌。」狐忠狡黠地回答,然後一甩韁繩,轉身離去。
荀詡笑了,他已經知道是誰了。一直以來他和狐忠都很有默契。
三月十二日傍晚之前,荀詡回到了闊別一日的青龍山。鄧先事件的善後工作交給裴緒去負責,有了李平那邊的配合,工作進展應該就會變得很順利。最遲到明日裴緒就可以初步建立起關於鄧先的調查檔案。
留在青龍山上的徐永情緒很正常,沒出現什麼不良情緒。他今天一天都在和陰輯下棋,下午的時候他甚至和衛兵們進行了一場蹴鞠比賽,杜弼也參加了,兩個人配合無間,最後以三比零的分數大勝。
荀詡連夜召來了杜弼和陰輯,把昨天發生的事情詳細跟他們介紹了一下。
「……究竟鄧先是家養的還是野生的,要等明天鑒定出來才能下結論,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鄧先絕對是只老鼠。」
荀詡對他們說。在靖安司的術語里,家養老鼠是指原本為蜀漢官員後來被敵人拉攏變節的間諜;而野生老鼠則是指一開始就是曹魏派遣滲透進來的間諜。一般來說後者比較狡猾;前者的危害性比較大。
「即是說,徐永提供的這份情報是值得信賴的嘍?」陰輯聽完荀詡的報告后,有些釋然地向後靠了靠身子。
荀詡輕鬆地說:「至少在鄧先這件事上他沒有撒謊。」
「可徐永提供的情報里還存在一些細節矛盾,比如……」陰輯翻了翻紀錄,「……他提到鄧先在建興八年五月開始發揮作用,可那時候鄧先還隨同李嚴都護呆在江州,一直到七月才進入漢中任職。」
「小紕漏罷了,徐永他自己也承認他並不在這條線上工作。如果他是存心撒謊,本來是可以撒得更漂亮一些。」
「你認為這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消除他的嫌疑?」
「七成,不,或許八成可能。我不想太樂觀。」
這時候一直沉默不語的杜弼這時候擺了一個猶豫的手勢:「理由還不太充分,但我認為差不多該進入『燭龍』的話題了。」
「英雄所見略同。」荀詡點點頭,把手裡的毛筆濾了濾墨,放回到筆架上,「看看這一次他能給我們帶來什麼故事。」
三月十三日,中斷了一天的詢問工作再度開始。
有了先前幾天的磨合,徐永已經慢慢習慣了這種形式的談話。他一進屋子就與荀詡、杜弼兩個人友好地打了個招呼,然後自己坐到了鋪著茵毯的坐榻上,表現得很自如。這幾天悠閑富足的生活讓這名魏國的督軍發福了,臉邊緣的曲線明顯向外擴張,面部皮膚開始反射出一層若有若無的油光。
「徐督軍昨天過得可好?」荀詡和氣地問道。
「還好,還好,托您的福。」徐永盯著荀詡的眼睛,意味深長地說道:「荀大人昨天過的一定很忙吧?一天都沒看到您。」
「唔,是啊。」
寒暄到這裡就結束了,荀詡和杜弼決定先不向他透露鄧先的詳情。這可以讓徐永因為不知道自己的情報是否已經得到證實而覺得惶惑不安;急於獲得信賴的他也許會主動提供出更多東西。這也算是一個小花招。
杜弼和荀詡對視一眼,彼此略微點了一下頭。杜弼將毛筆拿起來,取掉套子握在手裡,荀詡則開口問道:
「徐督軍,你能談談曹魏安插在蜀國內部間諜的事情嗎?」
「我不是已經談過了嗎?那個鄧先,你們還沒有去確認?」徐永詫異地反問。
「我們仍舊在確認,明天也許就會有結果。」荀詡從容地回答,「現在我們想知道的是,你還知道其他間諜的名字嗎?」
徐永想了想,搖搖頭說:「我負責的不是這個領域,除了鄧先我想不到其他的人名了。」
「你從來沒聽過你的同僚談論過,或者在某一份文件中看到過類似的蛛絲馬跡?」杜弼問。
「我那時候又沒打算要逃亡,即使有看過恐怕也已經忘記了。下次我會注意的。」徐永的話讓屋子裡的人發出一陣小小的笑聲。
「我們現在的工作就是要讓你想起來,這對我們相當重要,對你也是。」荀詡和顏悅色地施加著壓力。徐永感受到這種壓力,於是尷尬地垂下頭去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抬起頭用力搖了搖:
「我所能想起來的另外一個人名是黃預,不過我記得那個人早在兩年前就已經被捕了。」
杜弼下意識地看了荀詡一眼,那件事和荀詡有著很大關係。荀詡對此卻沒表現出任何反應,他平靜地捏了捏下巴,問道:「你說得不錯,黃預已經在兩年前被處斬了。不過那其事件的背後還隱藏著另外一個人;你既然知道黃預,那麼應該也可能聽到他的名字才對。」
「有這樣的事?那是誰?」徐永有些驚訝,杜弼仔細注視著他的表情,但無法分辨這驚訝是真的還是演技。
「我們不知道,只知道這個人隱藏在南鄭內部,並且極端危險。」荀詡說到了關鍵之處,語速開始放慢,「我們唯一掌握的只有他的別稱。」
徐永等待著荀詡說出來,他的眼神變得嚴肅起來。
「燭龍,這是他的別稱。你能回想起來什麼嗎?」荀詡說出來的時候,全身像是釋下了很重的擔子,一陣輕鬆。
這個名字沒有給徐永帶來任何情緒上的波動,至少杜弼沒有觀察到任何波動,似乎這是一個完全無關的路人名字。徐永雙手十指交叉擱在腿上,皺著眉頭拚命回想了半天,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表示從來沒有聽說過「燭龍」。
「事實上……」徐永還補充道,「魏國間軍司馬對於間諜的命名有自己的一套規則,多是以天干加州名來稱呼,比如鄧先的別稱就是『丁兗』。至少在我接觸到的人里,沒有用古代神獸取名的。間軍司中很少有人看過《山海經》。」
荀詡失望地朝杜弼擺了個手勢,詢問暫時告一段落。
從門口走進兩名衛士,客氣地把徐永帶去了隔壁屋子裡去,那裡有備好的酒肉水果,甚至還有兩名歌姬,她們是特意被借調過來的,荀詡自己掏的腰包。
等到徐永離開以後,荀詡啪的一聲將毛筆丟在案几上,煩躁地吸了幾口氣,對在一旁默默整理著記錄的杜弼說道:「輔國,你覺得怎麼樣?」
「不好說,但至少他的話完全可以自圓其說。」杜弼不緊不慢地說道,「我沒發現什麼矛盾之處。」
「這才真是讓人感到厭惡。」荀詡恨恨地咬著牙,「我不怕那些把真相藏起來的說謊老手,我有的是辦法撬開他們的嘴;最討厭的莫過於那些確實毫不知情的傢伙。」
「呵呵,不過現在就下結論還為時過早。」
「我們還能怎麼辦?總不能寫信去鄴城直接問曹睿吧?」
杜弼沉穩地拍拍荀詡的肩膀,然後把自己的水杯遞過去,示意他冷靜下來。荀詡咕咚咕咚一飲而盡,他渾身的燥熱總算壓下去一點了。
「別著急,時間是在我們這邊。」杜弼淡淡地說。
「希望運氣也是。」
下午詢問工作再度展開,話題仍舊集中在「燭龍」的身份上。荀詡和杜弼反覆盤問徐永,甚至暗示如果他在這個問題上不能給出滿意答覆,將不能指望得到丞相府的信任。詢問持續了一個半時辰,最後被問急了的徐永忽地站起身來,絕望地大叫道:「你們不如給我一份南鄭官員的名單,挑出你們最不喜歡的傢伙,我來供認他就是燭龍好了。」
杜弼見徐永的情緒有些失控,連忙宣布詢問中止,派人把他帶回到卧房裡去。
到了第二天,三月十四日。裴緒從南鄭趕到了青龍山,他帶來了關於鄧先的鑒定報告。報告指出鄧先很有可能是在江州任職期間就與曹魏有所勾結,軍謀司已經針對他在過去幾年中可能泄露的情報數量以及危害性做了評估;在報告的最後還特意強調說,從在鄧先家搜到的情報級別來看,如果沒有擁有更高許可權者的默許或者疏失,他很難獨立完成這一系列行動。荀詡知道這暗示著什麼。
荀詡看完這份報告,滿意地彈了彈封套:「不錯,這份報告分析得很精闢。」
「這是出自馮大人的手筆。」裴緒回答。
「馮膺?這是他寫的嗎?」荀詡有些驚訝,在得到肯定的答覆以後,他嘿嘿一笑,「這個傢伙的嗅覺還真是靈敏……」
「什麼意思?」裴緒聽的有些糊塗。
荀詡故做神秘地擺了擺指頭:「你以為昨天是誰如此殷勤地將鄧先的事通報給李都護的?」裴緒撇撇嘴,哦了一聲,他也一直懷疑是馮膺。荀詡搖搖頭,有些好笑地繼續說道:「馮大人原本打算偷偷告訴李平都護,好叫我吃個癟;沒想到李平本人先服了軟,他就立刻揣摩出了上峰的意思,見風使舵,轉而設法在報告里把鄧先與李平扯上關係……馮大人的敏感性倒真是不低。」
裴緒鄙夷地嗤了一聲,沒有發表更多言論。他拿出自己的印鑒在文件上敲了個印,一邊隨口問道:「徐永這條線有什麼新成果嗎?比如說燭龍。」
「目前還沒有,徐永矢口否認他知道任何關於燭龍的事——當然,也許是他真的不知道。總之現在陷入僵局了。」
裴緒聽完荀詡的話,立刻介面問道:「要不要我來幫忙?」
「唔?你想參加詢問工作?」
「有些興趣,也許換一個人詢問,會有意外的驚喜。」
荀詡雙手抱臂,揚起眉毛端詳了一陣這名部下,似乎對他的毛遂自薦有些出乎意料。考慮了半天,他終於點了點頭,說了兩個字:「好吧。」
今天詢問開始的時候,徐永今天發覺詢問室的環境與以往有些不同,平時坐在自己對面的只有杜弼和荀詡兩個人,今天卻多了一個白凈的年輕人,他坐在最右邊,看起來溫文儒雅。荀詡只是簡單地介紹說這是司聞曹的明日之星,是前來旁聽的。
徐永不明白他們的用意,於是沒有說話,只是謹慎地點頭示好。
大概是考慮到昨天氣氛太僵的關係,今天的話題幾乎沒涉及到「燭龍」,詢問方把注意力放在了曹魏軍情上面。徐永看起來鬆了一口氣,他很配合,有問必答,把自己所了解到的曹魏內部情況如數道來。詢問的主力照例是荀詡和杜弼,裴緒全程很少作聲,偶爾問的幾個問題也都不牽涉重大,更多時候是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徐永,用自己的右手不停地轉著毛筆。
這一天的詢問異常順利,雙方合作都很愉快。等到快到傍晚的時候,杜弼表示今天的工作到此為止,荀詡、杜弼和裴緒三個人收拾起資料,起身離開。
裴緒走在最後。當他路過徐永身邊時,忽然伸出手去拍徐永的肩膀,想去讚揚這位逃亡者今天表現得不錯。徐永先是一愣,然後冷淡地用右手撫了撫肩頭,借故推開裴緒的手。裴緒只好把手縮回來,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一言不發地跟著荀詡走了出去。
接下來兩名一直負責徐永安全的侍從走進屋子,徐永這時才從毯子上站起來,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跟隨他們返回到自己的卧房去。
一進卧房,徐永不緊不慢地把房門關好;確認四周無人以後,他低下頭去,謹慎地將一直握緊的右拳舒張開來。他的掌心是一片揉成一團的紙頭,上面寫著四個字:午夜北牆。
三月的漢中入夜後天氣仍舊寒冷,尤其是在山裡,夾雜著岩石氣味的山風更顯得刺骨凜冽。徐永一直沒有睡,他穿戴整齊躺在床上,雙手交叉擱在胸口,一動不動。等到外面打更的梆子連響了三聲,他從床上一躍而起,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慢慢打開房門。
為了表示信任,荀詡並沒有安排衛兵在徐永門口宿衛,他可以在整個院子里隨意走動,只有離開大院的時候才會有人跟隨。現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除了幾個值更的衛兵以外,其他人早已經睡著了。徐永將房門打開一條縫隙,看到遠處哨塔上的士兵正披著麻布斗篷烤火,昏昏欲睡;於是他飛快地閃身而出,貼著走廊朝北牆走去。
高達三四丈的北牆下半截為青磚砌就,上半截為土夯,亦青亦黃的冰冷色調在月光下顯得異常堅實厚重。兩年之前,糜沖就在這裡越牆而逃。當然,這件事徐永並不知道的。他到達北牆以後,惴惴不安地四下望去,看到一個人在圍牆角落的陰影里沖他招手。
「徐督軍,你來了。」
「你是誰?」徐永壓低了聲音問,表情有些驚疑。
「銜燭而行,以照幽明。」
隨著一聲長吟,那個人從陰影里走出來,徐永現在可以看清了,他是裴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