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糧倉小吏

第十六章 糧倉小吏

林山石想不明白,當年這錢怎麼來得這麼慢,自己拼死拼活教四個徒弟,外帶耕三畝田,日子還是過得緊緊巴巴的。如今每日只去糧倉逛個時辰,喝一壺茶,再教士卒們用一刻時間打個套路,每月的錢都花不完。這時才知道朝廷官吏的薪水都有兩份,十九兩銀子的俸祿還只是擺出來給百姓看的,背後還有份官吏人人都有的月例。林山石不知道算什麼級,反正跟糧倉的總計吏拿得一樣多——三十五兩一年,按月份發放。這幾日,天氣剛剛轉熱,糧倉又發了份酷暑寒冰費,整整三兩銀子,說總管、計吏、教頭們辛苦了,好弄點冰好放在家裡降暑。林山石一邊竊喜,一邊不安。心想:若坐在這兒喝茶就要酷暑費,那些烈日下耕田的怎麼算?當官的還不做事,那就真沒良心了。

可是林山石還真做不了事,剛想再教士卒幾套拳,發現整個倉庫的人,全部懶洋洋地不幹,他們都覺得練了一炷香的套路,就夠給朝廷面子了。林山石和木頭痴一頓大罵,照樣無濟於事。林山石道:「你們再這樣,我就要撤你們的職,砸你們的飯碗。」

幾個士卒冷笑兩聲,不以為然。一個平素里弔兒郎當經常遲到的漢子,躺在糧食上喝著酒道:「喲呵,這麼橫,還沒有抬成正黃旗吧,就把我們當奴才用了?還是生個女兒好啊,父憑女貴啊。」

林山石正要發火,教頭周駝子攔住,小聲道:「總教頭別生氣,這群人大半是滿人,有些還是從龍入關的八旗後人。這撤職的話就別說了,他們生下來就是吃皇糧的。滿人願意練多久就練多久吧。大清不缺這幾個錢。我把那十幾個漢人叫過來再練練?」

林山石冷哼道:「都是兵勇,只練漢人,不練滿人,這算什麼?那就都不用練了。」生了一肚子悶氣,只好接著喝茶。就這樣日復一復,蹉跎歲月,時不時領一些不明不白的銀子。銀子一多,漸漸地不安倒多於竊喜了。他經常問自己,憑什麼賺這麼多錢?倒一不小心就想起強盜、小偷來。

終於有一天,黎知府痛罵,說衙門人浮於事,作風散漫。要求所有公門人員,不準躲著喝茶,全部下到村裡去種一日的蘭花。要與民同苦,親歷躬為打造「繁花漳州」。倉庫里有身份的官吏頓時怨聲載道,覺得這黎知府就喜歡玩這表面文章。林山石卻很高興,賺了這麼多銀子,正覺得不安,終於有個報效家鄉干點實事的機會了。當天第一個跑到地里,拿起鏟子,烈日下賣力幹了起來。林山石聞著這土地的清香,感覺找到了自己的根,那是一種獨特清甜的韻味。見其他的同僚,有穿著皮靴下來鏟了兩三把土的,有乾脆就坐在水邊吃花生的,有在那聊天大鬧的,居然還有出錢買替身來幹活的。林山石長嘆一聲,覺得老百姓真划不來,養豬比養他們好多了,鋤頭就握得更緊了。

田野身後,閩南畫派的畫師們悉數來到,正在抓緊記錄這官民一家、政通人和的場景。閩南詩社的人更是當場寫出幾十首詩歌,說要文以載道,謳歌盛世里與民同苦的政跡。忽然間,官吏們都下到土裡,也不罵知府了,也不罵命苦了,拚命干起活來。林山石抬頭一看,黎大人的馬車已經到了。馬車後邊是更多的畫師、詩人。

黎知府帶著主簿、通判走下馬車,深情地捧起一把泥土,眼裡閃爍著淚光。他不理會眾人,徑直走近一個真正的農民身邊,輕拂著他的肩膀道:「老鄉,收成還好吧?」

那老漢沒回頭,蹲在地上幹活,慢悠悠地道:「好個屁。你不知道今年乾旱啊,下個雨像陽痿的尿尿,水庫的一點水還都用來種蘭花了。」

黎知府臉凍住了,通判正準備發怒,剛升為捕頭的徐精一腳踢了過去,叱道:「跪著說話,你也不看看誰來了。」

老漢一個趔趄,被踢得生疼,偷偷望著身前的一群大人。剛才老農式的慢悠悠不見了,雖仍不知眼前是誰,但看著架勢,只怕比里正還大一級。當場腿就軟了,跪在了地上直哆嗦。

黎知府臉上陰晴不定,突然把手上捧著的泥土扔到徐精的身上,大罵:「混蛋!應該跪下的是你!多好的百姓,以後誰趕隨便踢百姓的,我就扔誰。這樣做,還期待百姓說點真話嗎?要知道,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說真話的沒了,江山社稷就危險了。」

身後頓時一片雷鳴般的掌聲,有兩個詩社的文人當場感動得飆淚。林山石也叫起了好,但心裡很複雜,一邊為徒弟徐精而難過,一邊也為黎知府的行為五味交雜。他跟這位知府打過幾次交道,深知此人不露聲色的功夫,明明不算好官,偏偏你還說不出什麼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大人物吧。

林山石繼續幹活,但想起老農的話,又覺得幹活也是種罪孽,於是就嘆了口氣,跟著其他的小吏喝起茶來。

夕陽西下,林山石準備離開,安慰自己說好歹為漳州無償幹了一天活。

計吏又過來發放錢,說是下鄉費。林山石掂了掂,是二兩紋銀,覺得臉紅得像屁股。身邊一戶部堂主事大聲道:「今年怎麼才四兩銀子,前兩年都是五兩。剩下一兩又不知餵了哪條狗了。」

一個兵部的參領道:「只怕是餵了哪個尼姑了。」

眾人大笑,又紛紛哭起窮來,一致認為少發的一兩銀子裡面有黑幕。

林山走到今同客棧,喝著悶酒對阮如梅道:「阮先生,我真不知道怎麼回事。以前老被銀子煩,總想著哪天發財了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現在卻有些煩銀子了,老巧立名目的發錢,我經常覺得用不完。每天喝個茶,逛上一圈,銀子又多了幾錢。想想那些耕田的,有時拿錢都拿得都不好意思。」

阮如梅笑道:「你還是太嫩了。進官吏圈子時間太短,所以才不好意思。等時間長了,你也就嫌少了。」

林山石睜大眼睛道:「還少?阮先生,我實話跟你說吧,我們記在賬本上薪水都只是收入的小頭,還有一筆大頭都不知道怎麼來的。可是我整天都沒有幹什麼啊,真的沒幹什麼!」

阮如梅道:「嗯。等日子久了,你自然會覺得自己日理萬機的。人啊,最不可能否定自己了。現在你否定,是因為以前窮得太久,還沒適應現在的日子。等多拿幾次,尤其是見慣了其他官吏拿了更多時,你自然會給自己找到理由和借口了。」

林山石道:「我徒弟木頭痴以前最想去閩遠鏢局,現在問他還去不去,他一口就回絕了。你說這衙門裡,哪來的這麼多錢?」

阮如梅道:「你去廚房把那塊沒煮的生肉拿來給我。我來告訴你,你的銀子是哪裡來的。」

林山石滿肚子狐疑地去拿砧板上的肉,把肉放下。

阮如梅問:「你現在手上是什麼?」

林山石道:「是油。」

阮如梅哈哈笑道:「你懂了吧?只要沾過肉,手上都有油。」

林山石沉默了一會道:「你說得對。肉食者手上都有油。我聽說古一糧倉就故意隔了兩層,上面那一層才交給國家。然後隔板上故意弄一個很大的窟窿。漏到下面的糧食都被官吏們私分了,叫火耗銀子。聽說有一定身份的人都知道這個秘密。有時我在想,這麼做,皇上也不管嗎?」

阮如梅道:「皇上管得過來嗎?這糧倉設隔層,官吏吃火耗,該是哪個地方都如此的。總不可能都抓起來吧,那皇上靠誰治理百姓?最重要的是,皇上為什麼要管?他自己已經得了最多的油了,不分點給別人,別人憑什麼支持他。」

林山石震道:「啊!你說什麼?」

阮如梅道:「從古到今,皇上和大臣實質上就是一種分贓關係。皇上高高在上,大臣才可以狐假虎威,得到好處。大臣得點好處,皇上才能安心享受,高高在上。他們是一回事。雖然這中間也經常會吵吵架,會隔三差五演一些清官故事,殺幾個貪得過分的官員,給百姓留個念想。如果百姓造反了,就等於豬跑了,誰都沒肉吃。林兄,你現在還沒拿到最大的好處,等年底,火耗銀子發了,你就知道你這個差使有多肥了。」

林山石一拍桌子道:「這個社會真亂了。人心不古啊。」

阮如梅盯著他道:「人心從來不古,人就這般貪婪。我問你,你這麼正直。那發的莫名其妙的銀子,你可曾想過要退給百姓?」

林山石愣了愣,道:「這個——這個——主要是我婆姨想把房子弄大幾間。」

「哈哈,對了,你現在開始有些上流人的影子了。」

林山石抓了抓頭髮:「阮先生莫要取笑。我這實在是——實在是——您說,這都怎麼了,我們老百姓還有救嗎?」

阮如梅喝了一口酒道:「你如今已經不是老百姓了。你是靖南王的親戚,太師的丈人,江南最大糧倉的總教頭。有沒有救已不在你我考慮之中,你只可能死於權斗。老百姓有沒有救,我可以肯定地說,沒救。一群平頭百姓談什麼有沒有救,無非是早死晚死而已。只有等平頭百姓知道自己是人了,敢跟大人們爭東西了,才可能有些救。」

林山石道:「能不能碰上了唐太宗,再來個包拯、海瑞輔佐著。這樣總可以了吧?」

阮如梅道:「不知道。上下幾千年,從來沒存在過。我要是個老百姓,我就不喜歡清官。在都是貪官的世界里,清官自然也就是什麼事都做不了的人。所以,我情願要個貪官,好歹做點事,貪點錢好歹也修了幾個橋。」

林山石氣道:「這叫什麼話!」

阮如梅道:「這叫實話。大清國的問題很簡單,權力是哪兒來的?京城。權力誰監督?京城。誰他媽的監督得了自己?自己監督自己,誰都會想多撈一點。連你這樣良知未泯、死過一次的人照樣捨不得把手頭的銀兩退出去。你又怎麼能期待那些監督自己的大官們捨得?老百姓其實也不恨貪官,他們恨自己成不了貪官。否則學舍里這麼多人為何爭著科舉?我也直接說了吧,你進了這個圈子,就是想不貪都是不可能的,你不貪死得更快。你以為皇帝真不知道下面的官員貪?那本來就是帝王為了自己利益對士大夫變相地賄賂,也是變相地控制。你貪了他才放心,你太清廉了,皇上還怎麼控制你。只要這個度掌握好,別弄得百姓起義,皇上的家族榮光永續,皇上就覺得你是能臣了。」

林山石嘆氣道:「也就先生看得這麼透吧。」

「看得透的人多,只是我肯說而已。而且也只是肯對著你說,你看那些每天糊裡糊塗的官員,終身不仕的書生,主動出家的修行人,還有每晚躲在街角喝酒的人,很多都看透了。」

「我覺得我越來越不喜歡這個世界了。」

阮如梅嗔道:「你就安安心心做你的富家翁吧,貓有九條命,你已經有兩條了,好好珍惜吧。賺錢養好家便罷了,想這麼多做甚。」

「我原來想做個大俠。」

「哈哈哈,這是老夫在客棧說書這麼多年,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

林山石醉醺醺地回到古一糧倉,有些病懨懨的,操也不出了,武也不教了。沒事就哭哭窮,慢慢地倒是跟手下士卒關係變得無比融洽。從糧倉總管到小卒,都覺得林山石懂事了。林山石心想:既然大家都在騙銀子,那我也沒有法子。把自己該拿的錢拿了,不做壞事就行了。於是每日里都喝茶曬太陽,只偶爾跟徒弟木頭痴過幾招,有時還和滿人摔摔跤,當是舒筋活骨。

滿人的功夫特別簡單,但真黏在一起了,你還真不好對付。他們還有一套二林子技擊術,專門用鐵巴掌打腦袋。林山石武痴一個,雖然明知這功夫很偏門,真打起來,只要控制好距離,這滿人功夫沒有什麼用,但照樣學得津津有味。這老跟著滿人勾肩搭背,弟兄來弟兄去的,關係也處得好了起來。林山石倒覺得滿人也沒有一些人傳說的那麼壞,倒有些沒心沒肺,很好相處,只是有時優越感強了些。偶爾,周駝子也跑出來挑戰。周駝子的八卦拳在武林享有盛名,但打起來也就那麼回事,好幾次在眾目睽睽之下,沒過幾個回合就倒在地上了。什麼「太極奸、八卦滑、最毒不過心意拳」,這玩意都要看人,像周駝子這麼養尊處優的,有點貨也都還給師父了。林山石覺得,如果一個人願意流汗水,就一個日子沖拳,每天對著大樹打幾千下,十年後也是個高手。

師門也來了消息,少林白鶴門掌門甄啟銘約大師兄會門派指點功夫,言辭頗為客氣,並表達了林山石入獄時師門的焦慮。林山石心裡很不是滋味,搖了搖頭,出事時不見他們放一個屁,自己有點名望了又這麼快貼了上來,自己也該成熟一點了。於是流著淚把請帖撕掉。

月底時,正在喝茶的林山石又收到一張銀票,說是「滿清精忠獎」,專門獎給盡責盡職的公門中人。古一糧倉總管索大人突然走到曬天陽的林山石眼前,索大人是正五品的官員,糧倉最高領導,卻對他拱手先行禮。林山石猶豫了一下,看到手裡拿著的銀票,就要單膝跪下。索大人扶起他道:「兄弟來糧倉一個月了,一直想親近林兄,但總是抽不出時間。連我們鑲藍旗的勛舊佐領碩爾惠也一直想拜見您,也是一直忙於公事。我同佐領說,少林宗師就在我們倉庫,等閑一些一定約出來喝酒。想林兄一定會給這個薄面。」

林山石在滿人堆里轉了這麼久,也當然知道鑲藍旗的勛舊佐領是多麼尊貴的官員,八旗佐領之一,那也是獨霸一方的人物。當場道:「山野之人,怎配得上佐領垂青。實在誠惶誠恐,不敢當啊。」

索大人吹著鬍子道:「林兄說話怎麼也這麼文縐縐的,我們滿人最重英雄。我們佐領也不是看你太師岳丈,只是尊你少林宗師。佐領還說,這樣的高手為何弄在糧倉做個教頭,可以直接來鑲藍旗做個將領嘛,至少也有個品級。還罵耿家小小氣氣的,自己進了正黃旗,就算不能把丈人抬進正黃旗,至少也弄個鑲藍旗嘛。如果林兄不棄,可以直接投奔碩爾惠大人,直接抬為鑲藍旗的覺爾察氏,如何?」

林山石心裡覺得很彆扭,在清朝這叫抬籍,可以從漢人變成滿人,連田地都不用交稅了,這無疑是一種殊榮。但讓自己不做林沖的後人,去做那擦什麼擦的後代,那是萬萬不能的。當下又不知如何拒絕,冒著汗道:「謝索大人,還有佐領大人厚愛。只是,在下一介武夫,只想弘揚功夫,真沒有當官的願望,也沒有當官的能力。」

索大人明顯想拉攏林山石,摟著肩膀道:「當官要什麼能力?你會放羊嗎,會放羊的就會當官了。一個人可以不會做工,可以不會耕田,但斷斷不可能不會當官。你看明末那群蠢貨,把江山都丟了,不還是官嗎?」

林山石囁嚅道:「在下……在下還是想在糧倉做事。」

索大人笑了,道:「也對。糧倉的活雖然說出去不怎麼風光,倒也有些油水。除了鹽政、漕運之外,我保管我的弟兄俸祿最高,就算是江南織造、各地戶部,也高不過糧倉。若林兄只想做個富家翁,這樣也還可以。你只管喝茶打拳,這個糧倉一是皇上的,二就是你和我的。」

林山石又抹汗了:「不敢,不敢。」

索大人道:「你還當我誑你?我們滿人沒那麼多花花腸子。你拿著,這是鑰匙,一共兩把。你一把,我一把。這可是古一糧倉地下層的鑰匙,江南幾個省的火耗啊。以後必須我們兄弟倆都同意才能打開。當然,這也是糧倉的安全需要,兩門的鑰匙掌握在一個官員手中,這個哪個糧倉都忌諱。」

林山石原來只是聽說過,這糧倉隔兩層,上面那一層是應付上級檢查的國庫,下面的地下層是官員私吃的小金庫。今日才被證實,跟著總管悄悄走去一看,才發現這小金庫只怕比上面的國庫還要深一些。國庫經常缺糧,小金庫從未缺過糧。要進這地下層必須經過兩道厚三尺的銅門,地方偏,又跟旁邊的土色一樣,非糧倉要員極難尋到。門的四周和頂上又都是混著鐵條的青磚,若沒鑰匙,就算用紅衣大炮轟也未必打得開了。

林山石戰戰兢兢拿著鑰匙,除了道謝不知還該說些什麼。他當然知道,索大人把鑰匙給了他,這就算攀上人情了,也就是搭上耿太師這條線了。官場,官場,若無靠山,官場就是棺場。而林山石作為下屬,還不能不受這個人情。

索大人道:「林公穿著也太樸素了些。你看看本官,腳下這雙鞋是江南織造特製的,所有線都是金絲。穿好點別人其實也看不出來,但自己的心態一定會變——你啊,就是不夠自信。我給你拿了雙好鞋過來,試試看。」

索大人踱著官步離開了,林山石穿著那雙新鞋,知道這鞋可能就是農民半年的衣食,也莫名感覺到一種威武來。看著索大人遠去的身影,又看看手頭的鑰匙,既覺得肩上沉甸甸的,又覺得身子骨輕飄飄的。他趴在隔層縫隙里往下望去,無邊無際的糧食顆顆飽滿,這得流多少金黃色的汗、弄彎多少筆直的脊樑啊。現在這個倉庫只有兩把鑰匙,中間一把就在自己身上,這大概就叫大權在握了。林山石既覺得興奮,又覺得很荒唐。草民就是這樣,一不小心就死了,但攀上個親戚,一不小心就升天了。這個世界確實有些問題。

林山石在糧倉上打了一套拳,小時候練拳是為了有足夠的糧食吃,現在有了足夠的糧食,卻與拳法沒有關係。林山石感覺有些惆悵,但反而能更輕鬆的享受功夫,那些監獄里生死關頭悟出來的拳理,如水銀瀉地般施展開來。他就像個沒有吃過練武苦的頑童,心裡只有喜愛和開懷。林山石想:自己的女兒練功時大概就是這個狀態吧。這樣真好。有飯吃,有拳打,有親人可想。轉念又道:這鑰匙無非是種拉攏。反正總管要開糧倉時,我就跟著去開好了。一個保管鑰匙的,別太當回事。

但林山石錯了。錯得離譜。

漳州城貼出了靖南王耿精忠的告示:「岸芷山突起天火,閩江又得一大魚,重四十斤,魚腹內藏書,書曰『有天子分身火耳』。火耳即為耿,天與不取,自遺其咎。耿家世鎮遼東,本為大明之臣。然闖王入京,時運不佳,滿人竊神器,殘害我等百姓,每念此夙夜心痛。唯有卧薪藏膽,等待天機。今滿清殘暴,烽火四起,平西王舉事於滇,屢戰屢勝。天下有節之士無不影從。黎民苦清久矣。反清復明,正當其時。」

次日,總管索里木被刺殺,屍首、雙手、雙腳都分成六堆。腳上的鞋子被搶走了,一群家眷被綁在一堆,都戰戰兢兢不敢說話。小金庫的鑰匙倒是沒丟,估計是耿軍以為這鑰匙是索大人自己家裡的,而他的家早就被抄過了,這也就沒有了價值。林山石知道,公門抄家,是從來不需要鑰匙的。

糧倉的士卒聚齊在一起,大家的身子都在打顫,互相議論著到底怎麼辦,也沒人敢給上級的親眷鬆綁。

木頭痴道:「師父,所有的滿人今日都沒來,可能都被殺了。聽說昨晚靖南王府已經開始抓漢奸了,不會把我們也當漢奸抓了吧?」

林山石悄悄撿起鑰匙,他如今成為唯一一個打得開糧倉地下層的人了。望著那一具分裂的屍首,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也不喜歡滿人,但也不覺得這些滿人都該死,至少不是這種死法。突然間,糧倉衝進來一支馬軍,將士卒全部包圍。林山石本能地拿起棍子,他覺得既然收了朝廷的俸祿,如今也只好抵抗一下。四處一望,其他的守卒卻已經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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