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沙場英雄

第十九章 沙場英雄

林山石終於騎上了馬,一路從龍岩、南平轉去江西,這一次有了輕刀快馬,卻沒有了第一次出江湖時一騾一棍的豪邁心情。短短一年間,往事卻恍若一夢。時間是條河,流走的除了年華還有心境。一路上所見全都是難民、傷兵、失去父母的孩子、失去孩子的父母。上一次一心想找幾個強盜練手,卻不可得。這一次真碰上了數不清多少批劫道的,卻又只想縱馬甩開他們。曾有一次,晚上歇馬,遇見了強人。林山石何等功夫,很快用刀逼著黃皮寡瘦的強盜頭子痛斥:「你大好男兒,為何要做這見不得人的勾當?」

強盜昂然不懼道:「因為餓。」

林山石道:「你知道做強盜的下場嗎?」

強盜道:「知道,命好成了李自成、張獻忠,命不好今日就被你殺了。」

林山石啞然失笑道:「落在本大俠手裡,後悔了吧?」

強盜道:「不後悔。反正不搶也要餓死了。都是死,不如搶一把。」

林山石怒道:「明兒你還搶嗎?」

強盜道:「還搶!」

林山石跳上馬,一邊罵娘,一邊飛快離開,倒好似自己是個被追捕的強盜。終於到了上饒,林山石第一次來到兵火交加的前線,滿目狼煙,遍地屍首,好好一座城,倒有大半邊房子塌了。城裡所有的樹上都沒有皮,估計都被吃完了。

林山石一路都在祈禱,萬大哥能是個珍惜百姓的好人,哪怕只為籠絡人心也好。只要能同意多給些糧食分給老鄉,自己什麼代價都願意付出。漳州如今控制在天地會手中,只要萬雲龍肯點頭,完全可以讓他們拿走一半做軍糧,剩下一半也足夠漳州百姓熬到秋天稻熟了。救了漳州的百姓,自己也不算枉活一場。但林山石心裡卻沒有太多把握,他曾在獄中寄望於黎知府會明察秋毫,但民間聲譽不錯的知府,照樣是個昏官。從那之後,他對所謂的大人物的道德,不太敢抱希望。

林山石找到最大最多人守衛的房子,突發少年狂。整了整衣領,騎著馬,昂著頭徑直衝進了大門。戍衛們居然也沒攔他,有幾個還跪著行軍禮。林山石發現,不管多麼守衛森嚴的地方,也不管外邊的石獅子有多大,只要你昂著頭直接走路,而且馬還不錯,守衛多半都不敢查問你。當然,若你小心翼翼,滿臉堆笑,這群人可能一個比一個凶,讓報個信也能讓你等半年。林山石徑直而入,直到快到大堂時,才有個漢子伸手攔住,猶猶豫豫笑著問:「可是鄭世子的特使?這些日子客人太多,看起來有些面生。」

林山石道:「不是。我見這兒房子最大,猜想該是萬大龍頭的駐地,就進來看看。」那漢子臉色馬上變了,喝叱道:「你是何人?不是萬龍頭的客人,居然衝到了此處?」說完手放在了刀柄上。此語一出,四周一群黑衣人拉開了弓箭。

也算是林山石這段日子被「少林宗師」、「太師岳父」、「藩王親戚」一頂頂或真或假的帽子,養出了些大人物的氣場。要早上一年,只怕會瞬間動手,然後變成了刺蝟。這會兒,林山石卻哈哈一笑:「兄弟們誤會了。在下林山石,前來拜見萬大龍頭。」

人群中有些騷動,漢子手仍未離開刀柄,語氣緩和了些,道:「可是漳州那三打倭寇的少林宗師林山石?可有憑證?」

林山石道:「丁山之上高溪廟。」

那漢子臉終於緩和了起來:「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門朝大海,三合河水萬年流。林兄弟稍候,我這就進去稟報。」

只一會兒,萬雲龍光著腳迎了出來,身邊還有「結拜弟兄」白欒。林山石趕忙下馬行禮,萬雲龍喜道:「昨晚夢見喜鵲繞枝,今日果然有猛將來歸,洒家可一直是求賢若渴啊。林老弟,你終於來了。哈哈哈哈!」

白欒抱起林山石,道:「我就知道以林兄的身手為人,怎麼可能天天窩在家裡,遲早要來天地會打出一番江山的。」竟親自給他拴好馬,三人一道走進內室。內室牆壁上綉著一座廟,座几上是一張巨大的黑熊皮。

萬雲龍指著畫道:「那就是洒家小店開張的地方。天地會就是高溪廟裡由洒家成立的,說起來離你們家也不過百來里路。大丈夫自當橫行一世,豈甘心平庸一世?你看才短短几年,洒家就有十萬兄弟了。你若不被滿清韃子抓走,我還真不知道有你這樣位少林宗師——你家裡可還好嗎?」

林山石跟著寒暄起來。

白欒道:「你跟萬大哥先聊。我去弄幾碗面來。這滿清韃子忒不是東西,弄得我們都沒有好東西吃,只好吃個面當給林兄接風洗塵了。」

萬雲龍道:「洒家就喜歡吃白軍師的麵條,快點去煮。都是自家兄弟,客氣什麼?」

林山石道:「萬大哥,托萬大哥的福,家中一切都好。這仗打得也還好吧?」

萬雲龍低著頭道:「先吃東西,閑暇時間不談打仗。只要打過仗的人,都不喜歡再多談打仗,等你真的打過了,你也不願多談。你既然來了,放心,這仗自然是有得打的。」

白欒把面送過來,上面還卧著雞蛋,滿臉笑容地問冷問熱。林山石對白欒一直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氣,但慢慢地也被他的熱情撩撥得心暖起來。萬雲龍摟著他的肩膀喝酒,白欒自然而然地唱著山歌。林山石發現天地會這樣的組織,確實有種百姓很難擋住的魅力,越是如他這般底層得不到尊重又還有些心氣的漢子,越容易被這些義氣、熱情、英雄抱負吸引。他收斂心神,問道:「馬季呢?馬季兄弟還好吧。」

白欒的眼珠子紅了,嘆氣道:「馬季上個月打鷹潭時犧牲了。每次都沖在弟兄們的前面,功夫再高也沒有用啊。可憐這把揚州孤刀,從小就父母雙亡,吃夠了世人的白眼,若不是進了天地會,有兄弟們的溫暖,真不知出路在哪裡。現在英年早逝,最可憐的是,這輩子他還沒嘗過女人的味道。」

萬雲龍罵道:「嘆什麼氣!人可以不死嗎?大多數男人都病死在自己家裡,這又有什麼好的?一個練武者,能跟兄弟們戰死在沙場,不必窩窩囊囊混一輩子。理應高興才是!」

林山石聞言也頓時升起一股豪氣。以前也模模糊糊想到過,吃飯睡覺蒼老病痛死掉,這樣活著跟一頭蠻牛有什麼區別?聽了萬大哥的話,覺得英雄就當如是,血就熱了起來。

萬雲龍又道:「天地會太多窮弟兄,但凡家裡殷實的也多不會跟著我們干這些殺頭的買賣——只怕很多人都跟馬季一般死了還不是男人啊,我們為民族捨生取義,怎麼能連滿清韃子都不如。白欒你去下個命令,凡打下滿清韃子一個城,兄弟們可以隨便在城池裡找任何女人玩三天。只要糧食歸公就可以了。」

白欒喜道:「大哥仁義蓋世。就憑這一條,我們天地會軍隊的戰鬥力就要上升一大截。」

林山石剛鼓起的豪氣便又縮了回去。這時,突然耳邊傳來轟隆隆的聲音。

林山石道:「打雷了?外邊出太陽啊。」

萬雲龍道:「是紅衣大炮——洋鬼子不是好東西,把這大炮賣給韃子,損了我不少弟兄。等老子贏了,把洋鬼子統統殺掉。」

林山石道:「怎麼跟打雷一樣,那城裡的半邊房子,也是被大炮轟垮的吧?」

萬雲龍道:「那倒不是,他們沒這麼多彈藥,那些房子都是我們拆的,好擴建為軍營。白欒,你想到對付大炮的法子沒有?」

白欒咬著牙齒道:「上一次弄了幾桶尿水灑在城牆上,現在看來效果不好,我估計這一次得用童子尿,加上大便。我就不信弄這麼多辟邪的東西,會擋不住西洋大炮!實在不行,我就弄幾個白蓮教的法師掛在牆壁上,看看他們的師父會不會真的現身幫著擋火炮。」

萬雲龍道:「你不是不信這玩意兒嗎?」

白欒道:「本來不信的,被韃子的大炮炸得頭疼了——說不得死馬當做活馬醫。說不定他們師父真是彌勒佛附體,我就看見過幾個真有本事的,刀槍不入。」

林山石笑道:「你讓我砍兩下試試。刀槍不入是不可能的,人是肉長的,怎麼也拼不過刀刃。無非是刀磨得不快,自己又練過幾日鐵布衫而已。我就有師兄弟靠這個在街市裡吃飯。」

萬雲龍道:「呵呵,若童子尿還不行,我們就派些高手,半夜摸過去毀了他們的大炮。論近身格殺,就算吳三桂的親軍也不是我們弟兄的對手。」

白欒道:「那是。我們弟兄那都是走江湖的,論行軍布陣我們還有些差距,論單挑、偷襲、近斗,不管是韃子八旗、鄭經軍、耿精忠軍還是吳三桂軍,天地會的弟兄都排第一。要不耿精忠他們也不會這樣拉攏我們了。」

萬雲龍道:「可惜天地會沒有自己地盤,而且存糧太少。否則,就不用給耿家賣命了——算了,一切細賬等先趕走韃子再說。」

林山石猶豫了一下,道:「萬大哥。我有個請求。」

萬雲龍一揮手道:「天地會的規矩,先立功勞,再談請求。」

林山石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這時,又忽聞外邊一片哭聲。白欒道:「又是刁民鬧事。才佔了幾間房,就要死要活的,這樣還怎麼造反?看來要抓幾個不識時務的了。」

萬雲龍皺著眉頭道:「你們也是,拆房子前要看看,裡面還有人你們就不要強行推了。這次弄出人命了吧,去把事情好好處理了。好歹天地會是窮人的隊伍,別弄得百姓煩我們,就沒人入會了。你要記住,咱們是魚,他們是水。」

白欒點頭稱是,就起身出去處理問題。林山石想看看天地會的軍隊怎麼對待百姓,也站起道:「萬大哥,我去幫幫忙」。

走出大門,外面跪著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剛才攔住林山石的大漢,正帶著一群黑衣客,拉好了弓箭,堵在門口。

白欒道:「焦香主,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有人敢鬧到這兒來了?」

老婆子大哭道:「我們要見萬將軍啊!這樣沒得活了啊!一輩子積蓄蓋了這個房啊!半夜就被推了啊!老頭子還在裡面睡覺啊,逃不掉被活活壓死了啊!老頭子這輩子從未吃過苦啊,這次屍體都是癟的啊!」

白欒和氣道:「老奶奶你先起來,我們天地會的人最講道理。這兒是五百張裕民通寶,做你們的賠償吧。」

一個青年男子,青筋突起,道:「我要這廢紙幹嘛?我要祖上的房子,我要拆房子的人賠命!」

白欒道:「好。你們先回去,我先去了解一下情況。然後找具體負責的商量一下——你們不要擠在這兒,妨礙,嗯,妨礙了交通。」

那青年道:「你別踢蹴鞠,我們歐陽家不是好欺負的!」

白欒馬上變臉了,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殺人的時候,你他娘的還在吃奶。我們這群人出生入死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你們的子孫不做異族的奴才!拆你們的房子,是為了給天地會軍隊修軍營,有了好的軍營,就又多了個堅固的堡壘,這樣才能打勝仗。你們也要有大局意識,要有國家第一的想法,沒有國,哪兒來的家?為了一個房子就哭天哭地,沒有一點民族氣節。我在這兒告訴你們。誰反對天地會,誰就是漢奸!」

剛才還在哭鬧的一家子聞言面面相覷,一大伯道:「我們草民不敢反對天地會。只是——這房子世世代代就是我們家的,你讓大家怎麼辦啊?」

白欒道:「不是統一拆遷嗎?你們都安排好了住到山洞裡去啊。怎麼了?別人住得,偏偏你們家就住不得。我看就是你們這樣的財主的享的福太多了,你要知道天地會是幹嘛的,是專門殺富濟貧的。別逼我們替天行道啊,而且我們這不是賠了錢嗎?如果還要,裕民通寶還可以多給一些——這上下幾千年,就沒有我們這麼好的了。給了錢,你們還鬧,那就是無理取鬧了!我就要以漢奸罪處理你們。先把你這最小的孫子抓起來擋大炮再說。」

老婆子道:「不要——軍爺——這房子我們不計較了。孩子們,我們回山洞好了吧。」

那青年紅著眼道:「不行——房子可以拆了。爺爺不能白死,你要把殺人兇手交出來!明知有人,還推房子,這是畜生不如。」

白欒翻個白眼道:「有這事,拆這麼多房子這種事還是極少數吧。主流總是好的,再說做大事不拘小節。在這個複雜的時局裡,又處在複雜的贛北,一些小節就不用算得這麼清楚了。」

全家人便又哭了起來,又賴在地上打滾了。

白欒回頭望了眼,害怕影響了萬大哥的休息,便道:「哭什麼!再哭都抓起來!別以為你們歐陽是本地大族,就可以目無法紀,為所欲為。——焦香主,昨日拆遷的是天地會哪個兄弟?」

焦香主小聲道:「是新來的鷹潭一個菜霸,李三,剛投軍,臨時過來幫忙的,還不是天地會兄弟。」

白欒眼睛一亮,道:「臨時的啊——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今兒我就揮淚斬馬謖了。」

白欒一身正氣道:「來人,把昨日那個草菅人命的狗傢伙押過來,宰了為百姓報仇。」

不一會兒,一個醉醺醺的漢子就被殺了。

老伯跪下道謝。白欒又加了幾十張通寶,遞給老奶奶深情道:「我會記住老百姓為天地會起義立的功勞。我們萬大龍頭說了,天地會跟百姓,永遠是魚水關係。天地會的魚兒是離不開水的。」

老婆子流著眼淚,踉蹌著帶著全家走遠了。焦香主對著白欒豎了大拇指。

林山石心想:這魚兒是離不開水,可是水需要魚嗎?

晚上,潑了童子尿和糞便的城牆也被大炮轟了個洞。萬雲龍看著牆上的洞,大發雷霆,決定派一隊高手,夜晚潛過河去,毀了敵人的炮隊。林山石心想,自己該給天地會立個功勞了,一是還了他們救自己、關照自己家的人情;二來立了功也好向萬大哥開口,等弄出糧食后索要一半好救漳州的鄉親。

林山石道:「萬大哥,今晚這一仗就讓我上吧。我的功夫還是不錯的。」

萬雲龍非常喜悅,摟過林山石,道:「我就等這句話,今兒就是你成為真正漢家男兒的成人禮了。」

林山石猶豫了會兒道:「事後能否不把我參戰的事說出去?你知道我女兒還在京城。」

萬雲龍沉思了一會,有些傷感道:「洒家有些嫉妒你了。你兒女情長想要,英雄故事也要。你比洒家活得還豐富,洒家就只有這天地會,幾個兒子也都是趕在最前線的,如今已經死了大半。哈哈。放心,你的要求我答應了。」說罷遣了四十來位高手過來,領頭的便是焦香主。

子時,林山石穿著黑衣,喝了一碗壯行酒,覺得外邊的風格外地凌冽。他終於上了戰場。在他的腦海里,無數次閃爍過用白鶴拳大戰四方的場景。可真正的生死相搏還未曾經歷過,林山石感覺血往頭上涌去,渾身都輕飄飄的。

潛水過河,很快就摸到滿清炮陣。炮陣有滿清二十來個士卒站崗。焦香主道:「幹掉他們,要快。身處敵人腹地,若是慢了,你們知道後果的。」

天地會這邊派出的都是練家子,身經百戰的精英。又是這種江湖暗殺,個個得心應手。只剎那間清軍就都倒下了。林山石也輕輕躍到一個清兵身前,只見寒刀出鞘,刀便架在了滿清士卒的脖子上,只需輕輕一劃,便可輕鬆結果了敵人。可是一種無形而巨大的力量,卻讓自己的手在敵人咽喉部停住了。

這清兵才十六七的樣子,睜著大眼睛,臉上滿是恐怖。林山石心想:我就要把他殺掉嗎?他跟我女兒一般大小,我為了什麼要把他殺掉?只是一愣間,自己的呼吸比清兵還急促。那清兵往後一躍,用滿語大叫了起來,隨手扔出了一個信號彈。

焦香主立刻飛了過來,幾刀殺掉了清軍。但信號彈在空中散開了花,林山石聞見瀰漫在空中鮮血的味道,看著剛才還活生生現在被劈成兩半的清兵,頓時一身功夫化為烏有,喉嚨里有東西想吐又吐不出來。

焦香主道:「張咸佬,李光棍,快帶人把大炮用石塊堵了,能扔的都扔進河裡去。韃子馬上就過來了,準備戰鬥。」說完后,神情複雜地望了林山石一眼,嘆了一口氣。

這邊大炮才毀掉,那邊漫山遍野的清兵就趕到了。焦香主拍拍林山石的肩膀道:「新兵都是如此,準備下場戰鬥——往正南方向突圍。」

這命令下得如此鎮定、冷酷,但又全是廢話。正南是回上饒的方向,肯定得往這個方向突,可問題是清軍至少來了五百人。

林山石覺得天地間靜謐得有些恐懼,月亮也明晃晃地無情。咬著牙拔出刀來,他告訴自己一句俗語:無毒非丈夫。他一邊牙齒打顫,一邊暗暗決定要把所有刀前的清軍全部當成木人樁。可是清軍好像不準備給他第二次機會,鋪天蓋地的弓箭如暴雨般飛了過來。林山石把刀揮舞得密不透風,但大腿還是被亂箭射中。他轉身一看,已經有十幾位弟兄中箭身亡了,剩下的弟兄都掛了彩,有的疼得直哆嗦,有的明明還有氣,但痛得受不了,自己把箭往胸腔中間插深了些,轉眼也死了。死了的人倒沒有多少痛苦,如同回家一般,活著的人卻如同煉獄。焦香主把箭從背部拔出,又把林山石的箭從大腿處用匕首挖開,俯首吸了一口膿,大罵道:「日你娘,有本事上來單挑啊,射箭算什麼本事?」林山石看著焦香主的動作,一股子感激油然而生,覺得這就叫兄弟。

話音未落,又一輪亂箭射了過來。林山石有了經驗,先把自己縮成一團,再把刀揮舞起來。畢竟幾十年的苦練,弓箭應聲落地,都近不了身。忽然覺得身後一重,焦香主背後中箭,死在他身後。

只剩五個弟兄還活著了。林山石恐懼感全部不在了,轉化成一種袍澤手足被殺的恨意。眼睛瞬間變成綠色,一種狩獵的衝動從血液里湧起。他做了個手勢,帶著剩下幾個傷員,往南走去。只十餘步,與二十多個清軍相遇。清軍一看,是五個傷員。以為是來投降的,竟圍成一個圈,全部昂著頭哈哈大笑。

林山石低頭一望,才發現自己的戰刀剛才擋箭過多,刀口已經折了,便把刀扔在地上。

清軍更高興了,滿語和京片子齊飛。林山石聽懂了一句——「漢人奴才就是奴才」。於是他暴喝一聲,猱身而上。那些監獄里悟出拳理,第一次發出威力。清軍也有不少身經百戰的,又定鼎中原幾十年,對各大門派的功夫也不陌生,但也從沒見過這樣一套拳。這不是拳,也沒有絲毫中原套路的花架子,這是死神的呼喊,是一個武痴的全部生命。

林山石忘記了一切,原來活著並不僅是沒有死去,而是忘記了光陰!連那句「無形無相,守中用中,以石擊卵,電光火石」的口訣也不見了,只剩下生和死間的舞蹈。那些牢裡面「死前」悟到的東西,終於在敢殺人的時候,發酵得濃香凌冽。這與同徒弟講手、同木人樁打戰、同周駝子玩鬧、同師兄弟打擂,統統不同。練功時再逼真,也不可能真的一個標指直插別人的喉嚨,或者一招鶴爪捏破別人的陰囊。你不願殺人,再好的功夫終歸要打折扣。但在此處,你不殺死別人,別人就殺死你,你一念之仁,你身邊的袍澤就變成屍首。無所謂善惡,無所謂成敗,功夫的本意揮灑了出來。

林山石雙手背在後面站著,看著東倒西歪的清兵,他自語道:原來白鶴拳是這樣用的。或者,這已經不叫白鶴拳了。一剎那,既無欣喜,也無失落,就如那盈虛里恆定的月光。天地會的五個弟兄,眼神全都變了,都閃著崇拜得近乎虔誠的光。本來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料到「救世主」就是自己人,頓生一種活下去勇氣。

忽然又一陣箭雨,往山頂射去。

一個娃娃臉的青年道:「這些韃子狗還不知道我們下來了。若晚一些,就再也看不見媽媽了。」

林山石往前移了一步,被箭射傷的腿劇烈疼痛。他道:「前面還有幾百清軍,可惜我的腿受了傷,否則,還真可能有回去的機會。」

一個留著絡腮鬍子的漢子,把身上一個虱子拿出來捏死,沾著自己的血吃掉道:「早夠本了,只可惜沒搞過女人。臨死前,能跟著絕世大俠拼殺一場,沒有遺憾了。」

那娃娃臉的漢子道:「不要絕望,萬大哥會來接應我們的。天地會從來沒有拋棄過一個兄弟,我們只要再熬上一段時間,我們的人也會殺過來。」

林山石望著一地的屍首,心道:若是我那丫頭在這多好啊。吹一首「玉門疊柳」,我再把這功夫統統傳給她,也就沒有遺憾了。

那絡腮鬍子尖叫道:「清兵!」話音一落,便被砍了一刀。林山石一望,又來了十多個,顯然仍屬於滿清的尖兵。

清軍望著一地的屍體,有些人露出不可思議的臉色,還有一些流露的同樣是林山石看到焦香主死時一樣的憎恨。他們拿著長矛就衝過來。林山石站著不動,隨意地擋著,他已經不想進攻,腿的疼痛也使他不便進攻。可清兵越來越多,槍槍都是對著自己的要害,天地會又有兩個弟兄倒下了。林山石還是逼著自己出手了。一番激戰,這十來個清兵再也回不了故鄉。林山石的肩膀、手臂都中了一槍。他半跪著道了聲:「慚愧。」

絡腮鬍子倒在血泊里,兩腿已經被齊整整的砍斷。他道:「還可以打一場。娘的,死得其所。」

娃娃臉哇哇大哭道:「林大俠。投降吧。」

絡腮鬍子瞪圓了眼睛:「呸!小鬼陳,你不是個男人!」

林山石望了望山下,不知還有多少清軍,散淡地道:「都不知道你們的名字,卻要一起死去。大鬍子,你別罵這娃娃,我也不想再打了,不想再殺人了。想投降的就投降吧,我就在這死去算了。」

絡腮鬍子聞言一嘆,道:「也好,毀了紅衣大炮,也算對得起萬大哥了。」終於撐不住,唱著一首天地會走私鹽的歌,倒在了地上。

林山石口渴,沒有水喝,就胡亂喝了口敵人的血水。他笑了,覺得自己現在一定長得像個魔鬼。月朗星稀,一生就要結束在這不知名字的荒山了。也好,戲總要結束了,早該結束了。連剛才那一場打得這麼好的白鶴拳,都是一種不該有的奢侈。倘若清軍剛才再提前一點點來那第三場箭雨——倘若自己不被關在牢里——倘若女兒沒嫁給太師——倘若自己沒去練武而學著做篾匠——兒時夥伴大多都是篾匠。這一輩子將會怎樣?他居然把功夫練成這般水準,這真是不可思議加運氣極佳了。人的死是一種必然,能練成一門絕學只是偶然。這一生,有所愛,有所得,碰上各種稀奇的際遇,已經賺大了。

天空中劃過一道綠煙。娃娃臉激動道:「萬大哥,萬大哥來了。我就知道萬大哥不會丟下兄弟。」林山石聽見山下一片騷動,竟覺得生死也就那麼回事,便睡起覺來。一會兒,白欒帶著一堆人沖了上來。

白欒看見林山石閉著眼睛,臉上都是血,跪著一邊大哭,一邊捶地道:「林兄,我還是來遲一步啊!」

林山石睜眼道:「老子沒死。」

白欒一愣,哭得更厲害了,道:「那就好,那就好。大炮拆了沒有?」

林山石心道,一上來不問兄弟的死活,先問大炮拆了沒有,這也不是個厚道人。便道:「恭喜你白諸葛,大炮已經都拆了。」

白欒喜得跳了起來,道:「太好了。韃子沒有了紅衣大炮。在江西就不是我們的對手了,明兒天地會就可以反攻一個城池,這對於復明聯軍也是大功一件。」

林山石聞言,又閉上了眼睛。

半晌后,白欒想起了什麼,道:「兄弟們怎麼樣,焦香主呢?萬大哥看見滿人發信號彈,便知道你們這邊暗殺不順利,一定被韃子發現了,就親自帶軍過來接應。山下萬大哥還在跟韃子拼著,我就趁個空當帶人從邊上小路繞過來了。天地會絕不拋棄一個兄弟。」

林山石沒精打采道:「都死了——四十多人就剩下我和這娃娃。」

白欒一拳打在娃娃臉身上,道:「焦香主換了韃子十多門洋炮,值了。萬大龍頭一定重賞你。小陳啊,沒想到你能立這麼大的功勞!這麼多韃子,都是你們幾個殺的?」

娃娃臉看了看林山石,有些羞澀地低著頭,林山石知道他的意思,娃娃臉是怕自己說出他剛才想要投降的事。

林山石點頭道:「小陳作戰勇敢,剛才幾批清兵,他殺敵最多。一直戰到最後一刻,非常精忠。」

白欒親自背著娃娃臉,往空中放了個綠煙彈,命令手下背起林山石,往小路退去。

回到上饒城,林山石躺在床上休息,腿傷竟讓自己有些發燒。朦朧間便似睡非睡。閉上眼睛也看到血流成河,無數年輕人找他索命,無數的滿族老人向他要兒子。林山石一個激靈又醒來了,只見娃娃臉正在給他換毛巾。林山石道:「頭疼,怎麼是你在這兒?」

娃娃臉悄悄道:「林大俠,我是專門要求來照料您的。今日多謝了。在下名叫陳近南,天地會高層都叫我小陳,我是萬大龍頭的貼身侍衛,也是第一次上戰場。有朝一日一定成為林兄這般的英雄。」

林山石本想說一句英雄有什麼好,但話到嘴邊,隨口溜出了一句:「年輕人就該有大志,好好努力一定能成。」

小陳聞言非常激動,道:「謝大俠提點。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小陳一定努力,不辜負大俠的厚望,一定把天地會做得更興旺。」

林山石見他滿臉通紅,心想這天地間又會多一個拚命殺人的角了。自己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了,這幾乎等於勸良為娼。想潑點冷水,終究又說不出口。

第二日,萬雲龍來看望林山石。林山石剛想說自己的請求,話未出口,就被萬大龍頭強拉著去給死難的弟兄上香。從古到今,死者為大,何況是跟自己並肩戰鬥的漢子。林山石整好衣冠,杵著一根拐棍,跟隨這萬雲龍往上饒東街走去。在一座強拆百姓房屋而改建的校場上,白欒已擺上了香案,香案下密密麻麻的都是天地會的將士。焦香主等四十三個弟兄的名字,齊整整的豎在香案上。迎風掛著一個巨大的關雲長的畫像。

萬雲龍率眾人全部跪著,一群漢子齊聲讀道:「鳳花亭,高溪廟,明主傳宗,歃血拜盟,原本異姓締結,同洪生不共父,義勝同胞共乳,似管、鮑之忠,劉、關、張為義,反清復明,視同一家。前有私仇挾恨,盡瀉於江海之中。有善相勸,有過相規,有衣同穿,有死同赴。炎黃在上,永不違誓。」

天地會眾徒讀到:「有善相勸,有過相規,有衣同穿,有死同赴。炎黃在上,永不違誓。」便一齊重複幾遍,聲高震天。不久后,校場上一片淚水與哽咽。校場四處充滿了一種神奇的力量,像股洪流,裹挾著每個人忘記了自我。林山石感覺到那一份邪惡的勇敢,又回到了腦海。林山石連忙收攝心魂,他知道英雄是怎樣煉成的了,覺得有些好笑。但看了看身邊人的虔誠與淚水,又覺得自己應該羞愧。

萬雲龍敬過香,雙臂揚了揚,全場鴉雀無聲。萬雲龍聲如洪鐘道:「滿清韃子殺我兄弟。此仇要不要報?」

「要報!——要報!——要報!」上萬漢子異口同聲地怒吼,僅聲音就讓人膽寒。

萬雲龍道:「趁我軍夜襲韃子,毀了滿清炮隊之機。我們今日便乘勝北上攻打景德鎮。攻下城池后,珠寶兄弟任取,女人任用,只需把糧草歸倉。」

下面一陣雷鳴般的喝彩。

白欒道:「林大俠腿有傷,且在此靜養。等我兄弟打下景德鎮,在派人把你接去。」

林山石長吁了一口氣,他實在不願意再殺人了。一想到殺人,竟又頭疼起來,正好趁機躺倒在校場上。

滿清在景德鎮沒怎麼抵抗,萬雲龍當晚便得到了城池,又將林接去。但只是空城一座,除了留下幾千老幼病殘外,糧草和女人都被清軍帶走了。天地會軍人很不滿意,殺人放火都是有的。

白欒報:「萬大哥。我軍糧草已經不多了。這個城留下的數千都是饑民,這該如何處理?」

萬雲龍冷哼一聲道:「這點小事也來問我,還要軍師做什麼?」

白欒把手往脖子上一抹,道:「那就和上次缺糧時一樣。把他們先做掉吧?」

萬雲龍不置可否。

林山石震驚道:「你說什麼?你們準備殺了老百姓?」

白欒道:「林兄,那可是上千張嘴啊。如今缺糧,天地哪會有多餘的糧食養他們?」

林山石拍案而起道:「姓白的,那可是幾千條人命啊!」

白欒一臉嚴肅道:「比起反清大業,民族復興。這算得了什麼!況且歷來殺幾個人,那才叫殺人。殺幾千人,那叫數字。」

林山石哆嗦道:「你可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白欒哈哈大笑道:「林兄功夫是極高,但畢竟沒讀過書,少了些見識。若殺個人就要償命,我們的史書還能剩幾頁?」

林山石求救地望了望萬雲龍。萬雲龍夾起一塊牛肉,慢慢咀嚼了會,輕輕摟過林山石道:「這牛肉就是沒有東瀛運來的香——林老弟,做大事要心狠手辣,所謂仁者不掌兵,便是如此。別說我沒有太多糧食,就算多個糧倉,也得先考慮弟兄的生死,這叫深挖洞,廣積糧——歷史成敗有自己的血則,有時由不得太多俠氣。」

林山石低著頭默不作聲。

萬雲龍拍了拍著林山石的肩膀,幫他拂去點灰塵,道:「對了,你上次不是說要請求我什麼嗎?你毀掉韃子炮隊,大功一件。有什麼請求就直說吧。」

林山石昂著頭道:「不必了。我明日就回漳州。」

縱馬出城,在景德鎮老街最大的瓷器上,不知哪個文人寫了幾句酸話:天地不仁方入會,明為反清實為己。萬事不成便造反,成則為王敗則賊。此言一出,景德鎮的讀書人成了第一批被活埋的對象,罪名是「異端」。

林山石坐在古一糧倉的瓦頂上,將鑰匙放在手指間晃悠,街上的餓殍已經堆積如山,空中飄著一股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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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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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沙場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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