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私會於野

第三章 私會於野

鬼腳猴徐精被林芷彤約好去山中踏青,一開始,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年頭,誰見過有姑娘敢單獨約男子春遊?但一想到是這個火燒岸芷山的小師妹,什麼想不通的也都想通了。雞剛叫,徐精就起來了,對著銅鏡把髮髻弄得纖塵可照,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幾個時辰里至少扯了二十多次。心裡數百遍地琢磨,這個小姑娘到底是因為太小,又約著師兄胡鬧,還是明白了自己送她香囊的意思——這是要答應自己了,還是要拒絕了?自古等待最是磨人,終於捱到了晌午過後。才一路小跑,來到鳳凰坡山茶樹下,左顧右盼間,全無了平日的機靈。

山裡的春天總會來得早些,那點點粉紅也不知到底是桃花還是杏花,朵朵白蕾是梨花還是青梅,油菜默默無聞的低調盛開。一隻小小孔雀從山谷呼地飛起來,彩色翅膀艷麗到讓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孔雀回眸一望,就望出一汪翠玉一般的塘水。

鬼腳猴半天等不到人,用手不斷地抓自己的頭髮,圍著樹轉了一圈又一圈。正不耐煩時,一個青棗突然從樹頂掉下來,頭頂上傳來女孩子銀鈴般的笑聲:「臭猴子,你改跟周駝子練八卦了啊,圍著樹轉啊轉啊轉——嘻嘻——真像個陀螺。」

徐精又惱又喜,道:「沒想到你躲起來了,讓我好找。」後退幾步,連跳帶爬地也飛到了樹上。兩人一人一根樹枝懶懶躺好了。兩隻斑鳩被驚得飛走了。

林芷彤拿一根樹枝遮住太陽,幽幽地道:「每天在家都悶壞了,就想找個男人陪。」

徐精剛躺下就被嚇壞了,道:「你說什麼?」

林芷彤道:「想找個男人陪啊!」

徐精裝作見多識廣,顫抖著手卻不聽使喚,說了句:「哦。」

又接著道:「那,芷彤,如何是我?」

林芷彤趴過來,用樹枝搔他得臉,睜著半隻眼閉著半隻眼道:「你裝?」

徐精只覺得渾身酥軟,結巴道:「你……知道了……啊?」

林芷彤笑道:「誰不知道啊。」

徐精一怔,心想這活雌獸該不會把我送她香囊的事到處去說吧,好在看起來她也不討厭我——她本來喜歡我的——只是我不敢相信而已,過一陣子就託人來提親好了。

林芷彤道:「娘早就知道是你找你舅舅給我爹弄到的路引,說再也不讓你登我家家門了。」

徐精一愣,緩緩道:「啊,是知道這個了啊?」

林芷彤道:「對啊,就這個。你當是什麼?」

徐精道:「哦,沒什麼——你看那隻老虎,跑得多快。」

林芷彤有些莫名其妙地道:「你發燒了吧,哪有什麼老虎,就會騙人。」徐精訕訕地臉紅了。

林芷彤躺在樹枝上談起著自己家的小白枕頭,繡的野雞手絹,木頭痴練武又練出了什麼笑話。徐精只獃獃地坐上旁邊,傻傻地笑著,偶爾回應也是嗯呀了事。他感覺自己從沒有這樣笨過。

林芷彤奇道:「幹嘛啊?你害怕不能去我家練武難過了嗎?其實我是很感謝你的。雖然我爹打了我一下,但只有我最懂爹的心了,他其實心大著哩,真不想窩在這個地方,至少不完全想。爹這麼痴於練功,遲早會成一代宗師的。等我長大了,我也不要被關起來,你給我弄路引啊,我要成為美人宗師。」

徐精咬了咬牙道:「這個好辦,送八舅的酒我來買——你知道嗎,其實你很美的。」

徐精忐忑不安地望著林芷彤,臉上掛著裝出來的嬉皮笑臉。林芷彤點頭道:「我知道啊。」

徐精被口水嗆住了,正想挖苦兩句,見芷彤埋頭玩弄自己的頭髮,像個精緻的無錫瓷娃娃。那小山眉淡淡地掛在鳳眼上,嘴巴精巧得像個櫻桃,粉紅裙子下露出一段小腳,不由地又心跳不止。徐精鼓起勇氣想說點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下,他暗暗告訴自己反正她什麼都不懂,就算她懂,男子漢大丈夫沒有什麼好害怕的,要怕也是女人怕吧。他顫抖著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送你香囊嗎?」

林芷彤道:「沒吃飯嗎?聲音這麼小?沒聽見。」

「你知道我為什麼送你香囊嗎,小師妹?」徐精一字一頓道。

林芷彤斜著眼大聲道:「你想要我唄。」

徐精道:「是……不……是……是……」

林芷彤道:「到底是還是不是,你是想讓我做你的新娘子?」

徐精擦了擦汗道:「嗯。」

林芷彤跳下山楂樹,高興得拖著裙子轉了好幾圈。徐精如釋大負,跳下樹默默地看著師妹轉圈圈。覺得身體飄飄地像片羽毛。如果能娶了師父的女兒,再進府上做個最好的捕快,這人生是多麼快意。

林芷彤笑嘻嘻地道:「不行,你沒有閭丘師兄帥,看起來又不踏實。這樣好不好,等我問過閭丘丹逸了,他要是不要我,我再看看能不能跟你吧?」

徐精呆住了,感覺心被火燒起來了,猛拍樹榦,苦笑著對芷彤道:「你這說的什麼話?」

林芷彤好像完全沒發現徐精臉色變了,道:「閭丘師兄是比你好一些,功夫好,家世好,臉又白,學問當然也比你這才上了兩年蒙學的好;不過你也有你的好處,可以陪我瞎鬧。不像閭丘師兄,整天都是一些功名啊、報國啊、出人頭地的想法,看著有些累。」

徐精急道:「對,閭丘是讀書人,家裡規矩多,你要是真嫁過去了,每天都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要是生不了兒子啊,他家又那麼有聲望,他一定會找一群小妾的。」

林芷彤努著嘴道:「他敢!我把她們一個個弄死。」

徐精一陣好笑,倒也輕鬆起來,覺得怎麼看林芷彤都不像能嫁到書香人家的人,心裡倒生出几絲從容來。他跟林芷彤並肩走在芳草叢生的小道上,林芷彤一邊打著蝴蝶,一邊問道:「猴子,你覺得閭丘喜歡我嗎?」

徐精心存哀怨,口裡仍淡淡地道:「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不是肯縱容你的男人,就算他能容,他爹也容不下吧。像你這種整天打打殺殺,放火燒山的主,最好不要嫁這樣的大戶人家。你性子太強,也別找這樣老子天下第一的人。」

林芷彤停住了身子,道:「如果我給你做了婆姨,你會逼著我裹腳嗎?」

徐精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按照鄉俗,中上以上的人家的閨女,那自然都要裹腳的。但像他這樣的小戶人家,為了幫家裡干農活,不裹腳的也不足為奇。這時他自然只想討師妹歡喜,果斷道:「不會!我就喜歡你這天足。」

林芷彤笑道:「那,你會陪我闖蕩江湖嗎?」

徐精道:「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我們做白鶴雙俠。」

林芷彤疑惑地望著他,道:「娘說我經常闖禍,如果我闖禍了,你會跑掉嗎?你會打我嗎?」

徐精氣鼓鼓地道:「有福同享,有難同擔。女人闖了禍,男人就跑掉,那還叫什麼男人?我又怎麼可能會打你呢?」

林芷彤道:「那也對,你也打不過我。」她抬頭望見草叢裡兩隻野馬正在廝磨,又問道:「師哥,你說到底怎樣生孩子啊?」

徐精腦袋一片空白,見林芷彤直剌剌地望著他,不似開玩笑,道:「女人吃了男人的口水,就會生出孩子來。」

林芷彤愣了會,道:「哦,好臟。我累了,你也躺著睡會吧。」徐精跟師妹玩從小鬧慣了,就並排睡在草地里,心中一片安寧。望著師妹略微隆起的衣衫,又覺得心裡此起彼伏。遠處有澗水聲,飛走的斑鳩在渚上「關關」地叫著,叫得人心煩意亂。

林芷彤轉身眨著大眼睛道:「師兄,你錯了,你是不懂的。這事我懂,生孩子應該是男人在上面,像練卧虎功一樣前後動著。我見爹爹練過。」

徐精顫抖著手,一個大男人居然在早春汗濕了衣襟。他猛地抓住了芷彤的手指,芷彤也不由地臉紅了,只在一瞬間,她意識到她和他好像不是小孩了,這些話說了不怎麼好,但卻也覺得說不出的刺激美妙,不願意把手鬆開了。

徐精慢慢地把手放到林芷彤衣衫上,林芷彤覺得一陣怪怪地酥麻,嚇得連忙把師兄的手拂開了。徐精把手縮了回去。

林芷彤望著他道:「好奇怪啊!你再來摸一下。」

徐精聞言全身撲了過去,林芷彤沉浸在一種特別的快感里,好像有種東西要噴薄而出,而這種東西讓她感覺到恐懼,卻又有被吞噬的顫抖。徐精手忙腳亂地要褪去芷彤的裙子,林芷彤突然又靈魂歸竅,一招小鶴覓食躲了過去。她將衣領整理了一下,說道:「不行的,師兄,我們回去吧。」

徐精喘著粗氣站了起來,道:「也對。這樣我會更敬重你。」然後,徐精從袖帶里拿出一把從郊外采來的嫩草遞給林芷彤道:「喜歡嗎?這叫『自牧歸荑,洵美且異』。」

這句話來自於《詩經》,講的是年輕男子放牧歸來,送定情信物給心上人的故事。這話這動作都是徐精討教過三個先生,練了不知多少次才做出來的,他感覺自己實在瀟洒極了。

林芷彤哈哈笑道:「猴子哥,你還真裝說書先生啊。那詩叫什麼,叫男人送草騙女人嗎?你還不如弄一頓餛飩給我吃了,這嫩草是牛吃的。」

徐精大窘,張開雙臂要咯吱芷彤,兩人少年天性,一個柔情深種,一個偏又天真浪漫,無所拘束,很快又鬧在了一起。

忽然聽見不遠處小道上有笑聲傳來,一趕車老漢對著轎子華蓋里的人道:「哈哈,三爺,真是稀奇了。不知是誰家女人沒羞沒臊,這光天化日的,正在跟情郎野外偷情哩。您是看個稀奇,還是換個地方去採風哩?」

轎內人放肆笑道:「私奔於野,妙!據說孔紇,就是與顏氏女禱於尼丘,野合而生下聖人孔子。這野合的稀奇倒要看看。」

這對話視若無人,仿若這八閩大地是他家開的。聲音在山野里又傳得格外響亮,把徐精和芷彤嚇得一跳。徐精畢竟年少,此時又禮教甚嚴,慌忙放開芷彤,好像真做了什麼壞事,紅著臉拉起她就往城裡跑。跑了沒幾步,芷彤甩開徐精,撿起一塊泥巴,對著轎子扔去,道:「叫你們亂說話,就算野合,又關你們何事?看戲嗎?那也要先給錢。」

車上主僕顯然沒有想到一個女孩子扔出的泥巴這麼凌厲狠准,車內公子哥哈哈笑著,剛拉開簾幕,泥巴球就帶著風聲飛了過來。這家主人也算是反應飛快,用隨手拿著的酒壺擋了一下,饒是如此,身上還是濺了許多的碎泥。

趕車老漢大喝道:「大膽,你怎敢這樣對少爺。」身影像一個球般,電光石火間就到了徐精前面。徐精自恃白鶴拳練得不錯,沒把一趕車的老漢放在心上。哪知老漢對著徐精揮了一鞭,快得連手臂晃動都沒看見。徐精外號鬼腳猴,以身法靈活最為自傲,居然連躲避的反應都沒有做出來,半個胳膊已被抽麻了。林芷彤不知天高地厚,嬌叱一聲,已近上身去,一招「開門見山」,將雙手掌根化為雙刀,攻老漢的脖子。老漢咦了一聲,後仰閃過,順勢一腳踢向芷彤,芷彤堪堪閃過,正好踢在她身後麻石上。麻石上居然留下個不淺的腳窩。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徐精大駭,知道兩人絕非此人對手,不顧疼痛拉起芷彤飛躍而逃。老漢正要追趕,車上公子大笑道:「賴三公。算了,他們壞了我們一件衣服,我們說不定壞了他們生個聖人,就這樣扯平了吧。」說完后自顧自地喝酒,臉上露出一種不羈的滄桑。那老漢極為恭敬地道了聲「是」,便像蛤蟆一般幾步跳回了馬車裡。

芷彤跑了幾步,眼見那老漢又不追了。調皮心起,看著他蛤蟆般回馬車,也運起輕功在空中做了個「白鶴三抄水」,回眸沖著馬車公子扮了個鬼臉。白鶴門的功夫本來就在少林諸拳種里,以輕盈見長。芷彤又從小調皮搗蛋,加上尚未完全長熟,因此更加身輕如燕。因從小跳窗爬牆慣了,這輕功還真有些別緻的功力。那公子只見一個小姑娘著著粉紅色的羅裙在空中舒展著,宛若個羅襪生塵的凌波龍女。於是一邊喝酒,一邊也望得痴了,等芷彤落地,忍不住叫了聲好來,眸子突然發出光芒來,恰好與芷彤純真好奇的眼神撞上。

公子從沒見過芷彤這樣無邪而不羈的眼眸,未出閣的女孩大多無邪,卻又幾人能無羈?公子心道,這姑娘有點意思。

芷彤從沒見過公子這樣滄桑而不羈的眼眸,有經歷的男人大多滄桑,誰又能這樣無羈?芷彤心道,這公子有點意思。

趕車老漢按住腰刀,小聲問道:「公子,要不要把她強行收了?」

那公子猶豫了好一會兒,道:「好是好——暫且算了吧。有些花朵長在野外倒是景緻,搬到家裡或許不倫不類了。」再抬眼,芷彤等已經走遠。

徐精跟芷彤回到街上,找了個餛飩攤,芷彤道:「要不是你拉著我跑,我一招日字沖拳就把那個趕車伯伯打倒了。」

徐精道:「我們是不想跟老人家計較,免得江湖人說我們兩個少年欺負一個老人,傳出去不好聽。」說完之後都有些忿忿不平,好像真的是受了什麼委屈。

然後兩人沉默了,一邊吃餛飩一邊嘆氣,練武多年打不過一個趕馬車的,此人是什麼來頭?哪個門派?為什麼來了漳州?徐精嘆氣道:「這隻能等師父來報仇了。你看看他回馬車的那個身法,像傳說中的『八步趕蟾』,這天下練成了這種身法的,不過幾十人而已。我八舅姥爺曾經說起過,幾個江洋大盜就會此法,跳起來極快,身若蟾蜍。」

芷彤點頭道:「是,他的身形確實像只癩蛤蟆。倒是那個公子長得不錯,像閭丘丹逸。」

猴子把筷子一扔,道:「這叫什麼話?」

徐精居然忘了帶錢,芷彤翹著嘴付了僅有的五枚銅錢,再三叮囑徐精,他日一定要還回來。在草魚巷口,她看見賣棉花糖的老頭來了,這一勺白糖下去,好大一堆雪花般的甜絲就戲法般穿在一根棍子上。芷彤小時候最想嫁的就是這賣糖的老人了,現在也照樣很想吃,怨恨地看了眼猴子,咽著口水走了回去。

娘還在嘮叨著要給她找婆家的事,林芷彤徑直走進閨房裡,把門反鎖了。到了夜晚,想到自己在油菜花里跟鬼腳猴所做之事,又是嚮往又是羞愧,不由地想起那晚爹把娘壓在身下的情景,又不由地想起馬車上的公子哥,過一陣子化作了閭丘丹逸清冷的面容,心裡更加快活了。可是閭丘家畢竟是讀書人,真像猴子說的,一定會逼自己裹腳,然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嗎?又想起在草地里躲開猴子后,猴子說的「這樣才會更敬重自己」,這話是什麼意思?他不是想要自己嗎,要不到反而更敬重了,這算什麼道理?林芷彤起身在閨房裡打起了白鶴拳來,突然覺得自己也就是一隻網裡的白鶴,不管願不願意,都在網中間。她抬頭看見牆角的鳶尾有一朵斜插到了牆外去了。是啊,春天到了。

娘開始放風出去願意嫁女兒了,芷彤長相上等,家境中等,自然有媒婆搶著登上門來。沒幾日功夫就來了好幾批,其中一個媒婆過來,說隔壁芙蓉街丁舉人家的兒子丁秀才剛考了功名,長得五官端正,氣宇軒昂。袁氏聽了之後十分高興,跟媒婆介紹自己的女兒溫柔嫻淑、小巧可人、烹飪女紅樣樣精通。還曾跟著自己讀過一些書,深諳婦道,從小懂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芷彤走出門對娘道:「娘,你這是在說我嗎?媒婆,本女俠就會打架,那男的會打架嗎?」一句話把媒婆驚得合不攏嘴。

當晚芷彤怎麼也睡不著,她在想:閭丘家也不來提親,丹逸師兄也沒有封信,估計是考上了舉人,又準備進京了吧?看這個情形,我不一定能嫁閭丘師兄了。等爹爹從閩北回來了,娘說不定就真把我找個沒見過的男人隨便嫁了。什麼丁秀才,馬少爺,鬼知道他們長什麼樣子。假如那個男人長得好看點也就認了,如果又丑又蠢也要認成相公嗎?要不要來一招「殺頸手」,一一幹掉?那還不如先找猴子嫁了算了……

半夜三更里,林芷彤突然聽到瓦頂有動靜,大為興奮。漳州城裡居然還有敢偷到本女俠家裡來的笨賊,這真是叔可忍嬸不可忍。當下也不喊人,也不著鞋,從窗戶里飛躍上了瓦頂,定睛一看,居然是鬼腳猴徐精。他正獃獃地望著月亮,手裡拿著根棉花糖。林芷彤又是羞澀又是高興。徐精猛撲過來,踩碎了兩片瓦。

袁氏大聲道:「誰啊?」

芷彤學了幾聲貓叫,主動牽著徐精,兩人一起跳進了閨房裡。林芷彤用手指在猴子身上划圈圈,她道:「你怎麼知道來看我的,我都被悶壞了。娘還氣你幫爹爹拿路引,你以後就這樣,晚上來,白天先別來。要不,娘真會拿掃帚打你的。」說完,兩人就胡亂扭在一起。

第二天午飯時分,鬼腳猴居然大白天里就急沖沖地跑進了家門。袁氏正要找掃帚,鬼腳猴急道:「你們倆快收拾點細軟,逃跑吧。也不知道師父在外惹了什麼禍,從京城十三衙門來了好幾個捕快,就要跟八舅一起過來,說是要把你們全家都捉拿歸案!」

袁氏哂道:「死猴子你別嚇人。我們一不貪贓,二不枉法的。捕快沒事拿我們幹嗎?」

徐精急道:「你們就信我吧。好歹我也跟著八舅跑了幾次差使了,你當到了衙門裡,還有人會跟你講道理嗎?說來也怪了,十三衙門又不是刑部,他們好像撈過界了啊,師父這是得罪天庭了啊!」

袁氏見他講得鄭重,將信將疑地收起些細軟往後山走去。

林山石拿著刻著少林十大高手鐵鑲玉牌,心裡卻像吞了只蒼蠅。

半個月前好不容易趕到了太姥山,見到師父甄塢大師的房子好不漂亮,雕欄畫壁,飛檐斗角,有原來房屋數倍大,心裡又是歡喜又是疑惑。走進後山一看,發現師弟也突然多出了很多,烏壓壓一大片,足有好幾百人,把半個山坡都佔滿了。林山石心裡嘀咕:這哪是教徒弟啊,這簡直就是養鴨子。

甄塢大師喜悅地道:「山石啊,這些都是為師這幾年招的弟子。鶴門必須擴大招徒,這是南少林擴大門楣的必要,也是這些鄉親的需要。山石你看看,你練武的時候,才六個師兄弟,現在是六百個。這個速度不僅在南少林各分支是最快的,也估計是江湖最快的了。」

林山石心裡嘀咕,自己教四個徒弟已經力不從心了,教六百個,怎樣保證徒弟的水準?林山石問道:「師父,那梅花樁和八仙桌夠用嗎?那木人樁豈不是每年要打壞上千個?」

甄塢大師聞言不悅地道:「山石!你想法太落伍了。沒有梅花樁有沒有梅花樁的教法,功夫是死的,人是活的,白鶴拳宗最講靈變,江湖之人不拘小節,古人規矩又豈能拘我?現在武林不盛,所以降些門檻,把功夫傳下去是最重要的。」

林山石感覺很怪異,當年自己學武時,每一招都要千錘百鍊,單一個無影腿,就踢壞了不下十個木人樁。現在這般擴招,這般練法,不是毀了鶴門的聲譽嗎?弟子學不到真東西,那不是騙人錢財嗎?他看了看師父的房子,又看看這一堆弟子,林山石似乎懂了些什麼,莫非師父老了,居然把這束修看得比功夫還重要?可再看了看師傅兩鬢的白髮,想說的話又偏偏說不出口。

甄塢大師拍拍徒弟的肩膀,道:「走,我們師徒多年未見了,到我茶房談談。」

林山石走進房間,將兩匹布和三兩銀子遞給師父做贄。師父笑了笑道:「你也不容易,這布是你的孝敬,師父收下。銀子拿著給你那小閨女吧,當是師公給她的嫁妝——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喝到這女娃出閣的喜酒。唉,這剛過七十,身子骨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估摸著也近了。」

林山石趕忙道:「師父武藝高強,內氣深厚,活到一百二十歲絕無問題。」

甄塢大師哂道:「胡說八道,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練不練武跟打架誰贏相關,跟長不長壽有多少相關?為師在莆田南少林寺見慣了高手,有四十多就走的,有五十多就走的,也有七老八十走的,跟普通人差不多。真正上了百歲才圓寂的,這八十多年少林寺也就出了一個,還是個從沒練過功夫專心念經的。其實,人能活七十已屬難得,壽多自辱,沒啥好難過的。怎麼說我也是少林無字輩俗家弟子,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這些基本的道理也算通了。雖不是完全做得到,但對這臭皮囊倒也沒多在乎,只有一宗事還放心不下……」

林山石不知該如何接話,木木地站著,半晌才道:「請師父明示。」

甄塢大師不答,岔開話題道:「當年你從村子里出來,死活要學少林功夫,那會兒你才多大?為師也還年輕,在少林門內惹了場大麻煩,幾乎不容於師門,正心灰意冷間,賭氣就收了你。這一晃三十年了吧?也幸好有你,這白鶴拳法也算有了個歸宿。」

山石聞言只是心酸,跪下道:「師父對我恩重如山。當年我家窮,六個弟子單單不收我的束修,有時練功晚了,師父還親手熬些粥給弟子充饑。這是弟子永遠不會忘記的。」

甄塢大師擺了擺手扶起山石道:「為師年歲已老了,估摸著也快走了,就是放心不下白鶴門。叫你過來是因為你是大師兄,一來讓你見見這群師弟,指點一下功夫。師父不在了,自然大師兄就是師父。二是也想談談繼承門戶的事情了。這次選白鶴拳十大高手,也有這個用意。」

林山石心裡一陣激動,雖然隱約覺得這掌門基本上是他的,但真到了這時間,多少還有些緊張。林山石心裡醞釀著按照規矩推辭幾次,然後受了。師父卻把自己的小兒子叫了出來:「甄啟銘,來見見師兄。」

這時跑來一個有些半大不大的小子,皮膚白嫩,一看就沒有吃過什麼苦。甄啟銘興奮叫道:「大師兄,上次你教我鶴舞九天我學得不差了,過兩天你再教教我啊。」

林山石頷首致意,上次見面還是童子,幾年未見,就從一個頑童長成公子哥了。師父叫他過來有何目的?林山石並不是傻子,馬上就意識到了什麼。

甄塢揮手叫兒子退下,道:「這次說是比武,其實就是定掌門。我實話實說,最後的掌門也就在你和啟銘之間。師父老來得子,他娘又死得早,難免寵溺了一些。等我走後,真不知他該怎樣生活,所以為師就想多給他留點家業,也多給他一些師兄弟,甚至給他個名分,只是又怕有些對不住你啊!」甄塢直直地看著林山石,假裝要流眼淚。

林山石頓時清醒了,如一盆涼水澆在自己身上,原來自己興高采烈,幾百里跑來,就想好好比幾場武,驗證一下功夫。可原來師父是叫自己過來給兒子捧場子的。這娃娃才練了幾年功夫,真比武又如何是自己對手?又憑什麼做掌門鎮住師兄弟?但一看師父的眼睛,口裡也只能趕忙說道:「山石明白,一定輔佐師弟振興本派。」甄塢掀了掀茶蓋,欣慰地笑了。

林山石心裡不是滋味,這比武估計也就是演戲。他安慰自己道:這樣的事從古至今,哪門哪派不是如此?皇帝不也是這樣傳的嗎?據說宋代時少林有一千多門拳法,如今只剩下一百多門,武林的沒落自有它自身的道理。

擂台開始后,選十大弟子。一共才十六個參賽,裡面還有四五個剛學沒幾年的,本來白鶴門裡還有幾個師叔伯門下的硬手,結果不是沒有邀請,就是分到自己這一組,擺明了是送甄啟銘太子登位。林山石心想:早知道就派肥豬康、猴子、木頭痴來玩玩了。轉念又想,如果自己這個大師兄沒有被打敗,這太子登基的戲就演不完整了。過了今日,至少南少林白鶴門內都會傳頌,新掌門力克大師兄的故事。林山石感覺自己最珍貴的東西被玷污,最獨特的東西被戲耍了。他吞了口水,覺得水也是苦的。

陽光明晃晃的閃眼,林山石卻總覺得是陰天。

過關斬將后,最後的對手果然是甄啟銘。林山石從來就沒有這樣比過武。誠實地說,這啟銘功夫並不算很差,好像師父還教了他幾招自己從未學過的套路。但畢竟年輕太多,又嬌慣慣了。天下的好東西大都一樣,全是汗水換出來的。此人流的汗水又怎麼夠自己多?林山石有好多次機會都可以一擊而勝,都被自己硬生生收回來。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林山石心想應該夠了,就終於被啟銘一掌擊中胸口,自己飛下了擂台。

甄啟銘顯然早料到自己一定能打敗大師兄,眼神發出一道複雜的光芒,作揖道:「師兄,承讓,承認。」他卻仍然在空中翻了好幾個跟斗,演出自己的興奮。

林山石憨憨地笑了,承讓這詞他聽得多了,但還是首次覺得如此貼切。他站起道:「師弟果然厲害,虎父無犬子。我們白鶴門必有光大之日。」一群師弟雷鳴地喝彩,紛紛恭賀師父有個好兒子。

十大高手都頒了獎牌,本來就十六個比試,結果前十也照樣不公平。有三個功夫很差的也拿到這鐵鑲玉牌,一個是禾遠鏢局的公子,一個是皆大武館的少館主,還有一個是師父的外甥。前兩個都是交了重金給師父的,就為了弄個南少林十大高手的牌子,回去了好繼承父業,行走江湖。最後一個就沒什麼好講的,據說他那兩下子,也準備收徒弟開武館混口飯吃。

離開太姥山,甄塢大師親自煮粥給林山石送行,拍著他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山石,你的功夫已經不錯了,但又有什麼用?要想成為大師,還需牢記,人在江湖漂,兩成靠功夫,兩成靠名頭,剩下六成靠黑白兩道的朋友給面子。別人怎麼才能給你面子呢?要不你就天生貴族,能分給人富貴前程;要不你就要先給別人面子,不幫人抬轎的人,也就沒有轎子坐。按照這個法子,白鶴門才能保全壯大。」

林山石怔怔望著天際,突然想起小時候在廟裡聽講的經文:一切有為法,皆為夢幻泡影。

現在的林山石,只想著快點回家。婆姨說得對,練什麼武,做什麼夢,還是老婆孩子熱炕頭最踏實。他將鐵鑲玉牌看了看:明明僅是南少林白鶴門的比武,還大半是作假,卻偏偏刻上個少林十大高手的印記——這江湖也不知每年要多出多少個沽名釣譽的武林大師。林山石將牌子輕輕地扔在了草叢裡,突然天高雲淡。他開始懷念家裡那頭牛,還有那個小女兒了。

終於回了漳州,去與回距離一樣,但人總覺得回家的路比離去時近一些。林山石把剩下的錢,悄悄地給袁氏買了條裙子,幫女兒買了根玉簪。懷著喜悅,走入房門,卻發現鬼腳猴的八舅趙捕頭已經滿臉笑容地候在門裡了。林山石拱了拱手,正要打招呼,一張大網就從自家院子頂上從空而降,十來個捕快將自己圍在了網裡。趙捕頭厲聲道:「林師父,得罪了。」

林山石急道:「趙捕頭,您這是做甚?」

趙捕頭道:「我也不知道啊,是上面要抓你,跟我走一趟吧。」

一彪形大漢吼道:「人犯林山石,你一個本分人,耕耕田多好,練武練出一個好身板也就夠了,幹嘛要隨著亂臣賊子造反了?最看不慣為了自己威風,不顧念自己妻兒老小的,沒辦法了,跟我們走吧!」

林山石感覺莫名其妙,道:「誤會了吧,捕頭,我怎麼會是亂臣賊子,上個月我們還一起喝酒呢?」

趙捕頭急道:「我又什麼時候跟你這賊子一起喝酒了?別在這攀交情。可憐啊,犯了這罪,你婆姨閨女也跟著遭罪!」

彪形大漢道:「你還要假裝?你加盟了什麼幫會你會不知道?人贓俱獲,按律滿門抄斬。」

林山石急道:「滿門抄斬!希娣她們去哪兒了?」

趙捕頭搖搖頭道:「暫時跑了,但兩個女人,又跑得到哪去。等抓了后,更慘!唉,要說你家那閨女還真討喜,進了牢房就不是人啰,尤其是女娃。」

林山石還要說話,被塞上了抹布,一群人押著往前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會去哪裡。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什麼想法都有,又好像什麼想法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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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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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私會於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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