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件可怕的事
萬月跟鐵貓的確有聯繫,鐵貓像個幽靈,一直尾隨在萬月身後。也就是說,特二團的一舉一動,鐵貓看得清清楚楚。
羅正雄是在離開紅海子前一周發現這一驚人事實的,當時,對紅海子的測量已全部結束,資料整理也基本就緒,加上殲滅東突分子的大勝利,全團沉浸在一派喜悅中。也就在那幾天,羅正雄發現了萬月的秘密。每晚人睡定,萬月總要借故離開營地,有時半小時,有時一小時,步履匆匆,神色怪異。這事引起了於海的警覺,那天傍晚,於海鑽進羅正雄的地窩子,壓低聲音道:「萬月咋回事,怎麼最近老是神出鬼沒的?」羅正雄裝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道:「女人家的事,咱們大老爺們少管。」
「女人,你咋這麼快就把人家稱女人了。」見羅正雄一臉的輕鬆,於海反倒不好意思,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只好說句玩笑話,想緩解一下自個的神經。
「她是專家,可能對紅海子有了感情,捨不得離開。」
於海哦了一聲,走了。
等人全部睡定,羅正雄悄悄溜出地窩子,跟哨兵嘀咕了幾句,就往沙梁子那邊去了。約摸一個小時后,營地那邊傳來沙沙的腳步聲,羅正雄屏住呼吸,借胡楊林掩住身體,定定注視著前面的沙窩子。不多時,胡楊林盡頭,一座小沙丘下,顯出萬月的身影。那晚的月光慘淡,風兒輕柔,天地一派祥和。萬月到了沙丘下,先是四下張望了陣,然後又往東移了移,腳步停在了紅柳叢前。又過了片刻,沙丘東側,忽地冒出一個黑影。儘管羅正雄一直盯著那個方向,但黑影從哪兒鑽出來的,他真是沒發現,等看清時,黑影已躍過沙丘,站在了萬月對面。
黑影正是鐵貓。羅正雄雖然沒見過鐵貓,憑感覺,他斷定那就是鐵貓。他一下就想起了初來紅海子時在營地看到的那個黑影,還有後來尋夜時,眼裡閃過的一個黑影兒。此人身手敏捷,動作利落,特別是在沙漠里行走,腳下居然不發出聲兒。這功夫,羅正雄聽過,卻沒見過,他在心裡不由得訝了一聲。
「資料好了沒?」黑影一到萬月跟前,便情急地問。
萬月沒吭聲。
「血鷹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命令我們,必須在特二團撤出紅海子前,將資料拿到手。」
「這不可能!」萬月沉沉地道。
「我也知道這不可能,但血鷹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他已通知四方,要搶在特二團撤出紅海子時動手。」
「他敢!」
黑影不吭氣了,半天,他伸手攬住萬月,輕聲道:「我們離開吧,離開新疆,到重慶去。或者,直接到台灣。」
萬月冷冷一笑,道:「我哪也不去,我就要留在特二團。」
「你瘋了!」黑影猛地抓住萬月的肩,像是非常震驚地道。見萬月不為所動,換一種語氣道:「你是不是真的愛上了那個姓羅的?」
萬月緊抿著嘴唇,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看得出她很痛苦。
從萬月的神態里,黑影似乎證實了什麼。猛地扭過萬月脖子:「我不許你這樣,不許!」
萬月被弄痛了,黑影的粗魯激怒了她,奮力一扭,抽開身子:「放開我,你這混帳!」
「我是混帳,我是無賴,可我就是不容許這樣的事發生。」黑影近乎吼起來。
「這事你管不著,」萬月捋捋頭髮,整整被黑影弄亂了的衣服,換一種平靜的語氣道,「回去告訴血鷹,我跟他之間早就沒了關係,他敢再糾纏我,我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你在威脅我?」黑影後退幾步,惡恨恨道。
「我沒威脅任何人,但也不許任何人威脅我。」
「哈哈哈哈……」夜色沉重的沙漠里,突然暴出黑影一片狂笑。笑完,往前挪了兩步,逼視住萬月,「別忘了,你是我的人,我不管你對他咋樣,對我,你休想背叛,也背叛不了!」說著,黑影就想撲上來,強行拉過萬月,試圖將她更緊地攬在懷裡。
就在羅正雄情急地思考對策時,夜幕下突然發生不可思議的一幕。趁黑影死拉活扯的空,萬月突地從懷裡掏出一把刀,想也沒想就朝黑影捅去。幸虧是黑影,要是換了別人,那一刀,怕是不偏不斜就扎在了心臟上。黑影一個閃步,逃開那致命一刀。「你敢捅我,你真的敢捅我?」
「敢!」萬月的樣子真是駭人,她像一頭母獸,瘋狂的母獸。
「好啊,我幫了你多少次,救了你多少次,你居然如此狠心……」黑影激動了,他激動起來,渾身就發出一種抖。彷彿突然中風似的,雙腿都有點站立不住。事後想起來,羅正雄才明白,黑影其實是不想傷害萬月的,如果真想傷害,憑他的功夫,萬月縱是有三頭六臂,也難逃他的毒手。
為什麼?後來羅正雄問過萬月,是在去年冬季的某一天,團部小院外面的白楊林里。那一天他跟萬月發生過爭吵,還是為了鐵貓。
固執的萬月,她就是不把實情講出來。
紅海子那一夜,黑影一氣說了許多,中間,甚至很傷感地提起了往事,提起了萬月的母親。萬月像根枯樹樁,一動不動,任憑黑影歇斯底里說下去。黑影說完,慢慢移過來,想再一次攬住萬月。萬月突然橫起刀:「你別過來,你再敢往前一步,我就自殺。」
黑影突地止住了步子。
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是很奇怪的,羅正雄明明知道,鐵貓對萬月,是那種死心塌地的愛,是那種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愛。但,他偏偏在心底,就藏了她,而且越藏越深,越藏越抹不掉。紅海子回來后,羅正雄並沒急著跟萬月攤牌,那晚看到的事,被他牢牢壓在了心底,跟誰也沒提。包括師長劉振海,有次有意無意問起萬月跟血鷹之間的事兒,他也佯裝不知道。劉振海還一本正經道:「對萬月,你應該多關心點,她的身世,苦啊……」
她的身世,他豈能不知。甚至,他懷疑,萬月根本不是謝雨亭所生。如果他的猜想沒錯,萬月應該是,應該是……
天啊,這秘密,還是先藏著吧。一旦說出來,特二團或許就會亂,至少,江宛音那邊,會接受不了。
科古琴山脈下的這片營地,這晚陷入了靜默。劉威跟張笑天兩個,完全被羅正雄的述說驚住了,不只是驚,後來,後來甚至聽得有幾分入迷。的確,萬月身上,藏的不只是一般秘密。能打開萬月這把鎖,興許,藏在暗中的血鷹及其「316」,就都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了。
除此之外,劉威跟張笑天還聽到一段傷感的愛情,是的,愛情。羅正雄根本偽裝不了,談著談著,就把自己的愛擺到了明處。這是一種錐心的愛,一種得不到卻非要得到的愛。為了這愛,羅正雄背棄了很多原則,包括私自隱瞞萬月通敵的事實,包括他看見敵人卻因了不想傷害萬月而讓敵人自由自在地離開。為了這愛,羅正雄更是傷害了許多,其中傷害最重的,就是江宛音。
「我是想讓她自己把事實說出來啊。」羅正雄最後道。
這也是師部的希望。其實,師部對萬月的掌握,並不比羅正雄少。那次在醫院,劉振海險些當面就講出萬月跟血鷹跟鐵貓難以理清的關係,特別是他們三人之間糾纏不清的愛恨。最終劉振海還是改變了主意,語氣誠懇地說:「我們相信你,你是一個優秀的戰士。過去的事兒不怪你,只要你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始終如一地堅守住自己的信念,你永遠是我們的好戰士。」
然而,說歸說,師長劉振海心裡,還是不大穩當。畢竟,萬月的處境,比誰都複雜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不然,他派古麗米熱做什麼?
三個人終於達成一致,暫時不對萬月採取任何措施,繼續依靠她,引血鷹出洞。血鷹不出洞,敵人的陰謀就不能徹底暴露。鐵貓雖然可恨,但畢竟只是血鷹的爪牙,抓了他無濟於事,莫不如……
同一個晚上,禁閉室里的萬月,心情卻是另番樣子。
禁閉室其實是一頂小帳蓬,就在離羅正雄的帳蓬不遠處,從紮營到現在,它一直閑著,沒想,萬月成了它的第一個客人。
萬月的確離開過營地,而且徹夜未歸。昨晚,萬月原本是想早早入睡的,這段日子她熬的太累,一組出事後,資料毀去一大半,東脈那邊的地形圖出不來。萬月想憑藉其他兩個分組的資料,畫一份大樣圖。這工作看上去輕鬆,實則太難,萬月真可謂熬盡了心血。團里沒人要求她做這些,是她自願的,她想以這種方式,寄託對死難者的哀思。再者,她也想通過這番努力,整體掌握一下科古琴的山情山貌。科古琴的工作一天不結束,她的心就一天不得踏實。
吃晚過飯,她跟一組幾個女戰士交流了一會,主要是詢問東脈那邊溪流的情況。萬月發現,科古琴的溪流很有特色,不只是分佈上的不均勻,水的流向、溫度、還有清澈度均不同。這是受地下岩層的不同所致,萬月想憑藉溪流微小的變化,對科古琴的地下岩層做個大致判斷,這對將來開發科古琴,大有益處。
聊完天,萬月往自個的帳蓬走,她原是跟張雙羊和田玉珍擠一起的,後來師部又帶來十幾頂帳蓬,萬月就搬了出來。經過炊事班的帳蓬時,萬月看見了駝五爺。一組出事後,駝五爺變了,變得比誰都啞巴,營地里再也聽不見他的小調聲,就是吃飯,他也端著碗,蹲得遠遠的,像是誰惹了他。萬月理解他的心情,更多的時候,駝五爺是拿他們當孩子看的,駝五爺一生沒討下個固定的伴,也就沒給自個生下個孩子,可他心裡,是很看重這個的。跟特二團在一起,他感覺快樂,這快樂有一半,就是團里的年輕人填補了他的心靈。甭看他平日大不咧咧,心,細著哩。一下死去那麼多孩子,他能好受?
萬月正打算走過去,想陪駝五爺喧一會,猛地,一個黑影閃入她的眼帘。黑影來自很遠處,離營地約有上千米。傍晚的光線接近陰暗,草原被映得蒙蒙的,遠處的塞里木湖,也蒙蒙的。但萬月還是看見了那個黑影。「膽子好大啊——」萬月這麼感嘆了一聲,倒吸一口冷氣,疾步穿過帳蓬中間那片空地兒,把自己藏到帳蓬里。萬月越來越懼怕那個黑影,他像個幽靈,跟定了她,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他想出現,就沒人能阻擋得住。萬月清楚,這絕不是血鷹的主意。依血鷹的性格,他是斷斷不許鐵貓這樣做的。鐵貓這樣做,等於是在出賣血鷹,出賣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同盟軍。鐵貓執意如此,藏在老巢里的血鷹居然毫無辦法!
鐵貓跟血鷹的矛盾是越來越深了,表面看,鐵貓對血鷹服服帖帖,狗一樣馴存,其實,鐵貓背叛血鷹的心早就有了。還在新疆沒解放前,兩個人的矛盾就已凸現,這矛盾,一半是因了萬月,一半,卻是因血鷹的專橫和殘暴。相比之下,鐵貓還算個有人性的人,儘管他也在不停地做壞事,但比起血鷹的累累血腥,他的所作所為,就有點小巫見大巫。萬月更加知道,鐵貓一直想擺脫開血鷹,不至一次跟她說:「跟我走吧,讓我們遠離這是非之地,到一個安全的地兒去。這樣的日子,我真是一天也不想要了。」萬月無言,她只能無言。這輩子,她是沒法說服鐵貓了。這個曾經從那扇門裡走出的打手,血鷹父子最忠實的一條狗,見到她后,居然慢慢地學著做人,學著愛人,開始變得一點點有人性了。萬月沒想到,他竟能愛上自己,竟敢愛上自己!她是誰啊,一個被國民政府和國民黨各派勢力爭來搶去的專家的女兒,一個為了扼制住她父親而不惜動用一切手段想死死控制住的人質,一個被私下裡喚作冰美人的寶貝!為了得到她,血鷹花費了多大心血,甚至不惜跟自己的父親鬧翻,甚至將罪惡之手伸向她的母親!一次次遭到拒絕後,他還是不死心,發誓要得到她的心。為此,他放棄逃往台灣的機會,跟被南京方面譽為新疆第一魔頭的父親反目為仇,硬是在已經失去的土地上建立起一支自己的力量,憑藉這股力量,他想跟解放軍頑抗到底,想把曾經的輝煌再次抓到手。這想法看上去雖然幼稚,卻得到台灣方面的強力支持。如今,他是台灣方面反攻大陸重新奪回遼闊疆域的惟一希望,也是台灣方面埋在疆域的一顆定時炸彈。指不定哪天炸響了,就能讓整個世界震驚。
就是這樣一個魔鬼,卻口口聲聲說愛她,揚言如果她不嫁給他,他將誓死不離新疆,哪怕粉身碎骨,哪怕跟這個世界一同消亡。
世上有這樣的愛么?誰敢相信?
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個鐵貓,居然也跑來湊熱鬧,居然也把垂涎的目光伸向她……萬月真是搞不清,這世界怎麼了,她一個弱女子,怎就能引出這麼多的是非?這麼想時,她是會恨上一陣母親的,是母親謝雨亭,親手將她推入這個漩渦,也是母親謝雨亭,有意無意地,在她身上注入了一種魅力,一種可以讓男人神魂顛倒的魅力。萬月一開始是不信這些的。女人的魅力?她這樣嘲笑母親。她認為母親太幼稚,自己攏不住父親的心,卻要拿女兒當砝碼,還說只要把她訓練出來,不怕萬海波不聽她的!後來,後來……接二連三的事實讓萬月對母親的計謀還有手段生出恐怖,她不得不承認,征服男人,母親謝雨亭的確有一手!她似乎總能準確地把握住男人的脈,並能恰到好處地給男人提供妄想的機會。是的,妄想,萬月到現在還堅信,包括母親,包括血鷹甚至鐵貓,都活在妄想里。
他們被自己的妄想控制著,折磨著,身不由己。
他們是一群只有手段而沒有靈魂的人!
為了逃開他們,萬月發憤苦讀,心想只要有本事,就能遠走天下,誰知學成回來,他們的魔爪再次伸她身上。特一團成立時,血鷹就想將她打入到內部去,萬月嚴詞相拒,並警告血鷹,如果膽敢再興風作浪,必將他的陰謀告知天下。血鷹陰狠狠一笑:「你想告訴誰,是想告訴解放軍吧,那你去呀,看他們信不信你的話?」血鷹的語氣里充滿了嘲笑,以為像她這樣的人,只能乖乖接受他的擺布,為他賣命,還想著跟解放軍扯上關係,做夢去吧。
萬月咽不下這口氣,也不想老活在惡夢中,得知兵團在疆內招收有文化有技術的新兵時,毅然決然來到招兵處。她本來想去雲南,或更遠的地方,可兵團里偏是有人一眼就發現了她,還認出她是萬海波的小女。當下,一紙命令,她便進了特訓處,幾個月的訓練結束后,她便奉命進入特二團。臨到特二團那天,那個當初發現她的老兵再次來看她,語重心長地說:「到了特二團,要放開手腳,把自己的本事都使出來。兵團需要你,新疆需要你,祖國需要你。」萬月那時才知道,他不是一般的老兵,他是副司令員,是德高望重的老首長。
他也是父親的老朋友,母親謝雨亭的老鄰居,一個慈祥善良的老人。
往事如煙,往事如夢,往事不堪回首。
縮在帳蓬里,萬月內心起伏,難以寧靜。思前想後,還是放不下心。如果鐵貓真的摸到營地,那可怎麼辦?這麼想著,她再次溜出帳蓬,悄悄向營地邊摸去。也就在那一刻,她看見了一個人:江濤。
他去哪兒?如果是別人溜出營地,萬月興許不在乎。可那人是江濤,她不能不管。看著江濤鬼影一樣消失在夜幕里,她連回來打報告的時間都沒有,跟哨兵撒了個謊,就貓腰向江濤追去。
昨晚,她終於證實了一件事,一件可怕的事。
解放軍的政策更是殘酷
江濤的確出了問題。
雖然一切都在預想中,但擔心的事一旦得到證實,震動竟是那樣的大。昨晚,萬月過得很痛苦,心裡像是爬滿了毒蟻,咬得她根本就靜不下來。她徹夜地走在營地外面的草地上,直到天亮,心情還是無法平靜。
拉江濤下水完全是鐵貓的主意。鐵貓這樣做,一半是為了血鷹,另一半,卻是為了她。
特一團出事後,鐵貓並沒拿到要拿的資料,血鷹很惱火,大罵鐵貓辦事不利,對不起他多年的栽培。鐵貓嘴上認著錯,心裡,卻恨得鍋滾,恨不能一刀結果掉這個畜牲。是的,當某一天,鐵貓無意中撞見,窮凶極惡的血鷹將依然保持著姣好身材和華麗風韻的謝雨亭壓在床上時,對血鷹,他心裡所有的感激和崇敬一掃而光。畜牲!變態狂!惡狼!他憤憤地摔上門,將能罵的話全罵了一遍,然後憤然離開血鷹的老巢,發誓再也不見這個魔頭。如果不是因為萬月,他是不會回到血鷹身邊的,更不會再次為血鷹賣命。
誰能想得到呢,血鷹前腳強暴了謝雨亭,後腳,就厚顏無恥地向萬月求婚,並且上演了一場為萬月尋母的戲。鐵貓得知這一消息時,謝雨亭已被血鷹秘密處死,他怕自己做下的罪孽被萬月知道,更怕謝雨亭身後的力量對他報復。他想在萬月面前始終保持謙謙君子風度,保持紳士派頭。這個披著人皮的狼,還真能演戲,幾句話就讓萬月消除了戒心,而且還大言不慚地說:「放心,有我在,你母親就不會出事,無論什麼人,什麼力量,膽敢動你母親一根汗毛,我讓他死得很難看。」萬月興許是急於找到失蹤的母親,更想通過血鷹的手查到是誰對父親下了毒手,所以才委屈求全,答應在他安排的居所住下來。聞知此信,鐵貓火速從成都趕來,見到萬月,第一句話就說:「你必須跟我走,這兒危險!」
可惜,那個時候的萬月根本聽不進鐵貓的話,她被血鷹的甜言蜜語矇騙了,甚至懷疑母親的失蹤跟鐵貓有關。無論鐵貓說什麼,她都搖頭,加上當時新疆混亂一片,各方勢力你爭我奪,人們都以為萬海波把一生的研究留給了萬月,一時之間,她成了各方搶奪的目標。為求安全,萬月只能住在血鷹那兒。鐵貓雖知她誤陷虎穴,卻又不敢把實情說出來,一旦萬月知道母親謝雨亭是血鷹所害,父親的死也跟他有關,那麼,她會毫不猶豫地沖向血鷹。結果只有一個,萬月會跟母親一樣,死得很慘!
這便是鐵貓至今不告訴萬月真相的原因。
鐵貓心裡,真是有萬月的。
萬月進入特二團,血鷹欣喜若狂。儘管此時,萬月早已跟他斷絕來往,並且發誓要將他的陰謀揭露出來,但血鷹是個剛愎自用的人,他不相信萬月會背棄他,更不相信萬月會真心投靠解放軍。他跟鐵貓說:「我們的機會來了,這一次,說啥也不能讓東突人佔了先機。」鐵貓吞吞吐吐,他實在不想讓萬月也攪進這團渾水中來,再者,這時候的鐵貓已意識到,萬月是不可能嫁給他了,他多年的愛,將隨著萬月的這一驚人決定,而變成一場白日夢。他痛,他恨,他更是不甘心。他跟血鷹說:「放過她吧,她也是個不幸的女人。」
血鷹冷冷一笑:「怎麼,你真是喜歡上她了?」
鐵貓沒回答,但心裡,巴不得向全世界承認,他愛萬月,真的愛。他這生最大的夢想,就是牽著她的手,浪跡天涯。
「干我們這行,是不能動真情的。你可以玩女人,怎麼玩都行,但你就是不能愛她。女人這東西,是用來享受的,不是用來愛的。明白我的意思么?」
鐵貓還是沒回答。
血鷹怒了。血鷹說這番話,就是想表明,他是個為了主義什麼都可放棄的人,包括心愛的女人!對鐵貓的那份心計,還有他對萬月那點兒感情,血鷹心知肚明。但為了主義,為了反攻大業,他一忍再忍,為的,就是能把鐵貓牢牢捏在手心,讓他死心塌地為自己賣命。如果鐵貓因為一個女人,膽敢做出跟他的主張相背的事,他是絕對不會輕饒的。
「好好想想,去找她,一切按原計劃進行。」說完,血鷹扔下鐵貓,進屋摟女人去了。
血鷹的老巢里,養著不少女人,這些女人,有騙來的,有抓來的。還有幾個,是沒來得及逃往台灣的國民黨軍官的姨太太或者女兒。血鷹名義上在保護她們,實則……
鐵貓猶豫再三,還是悄然進入了沙漠。一開始,鐵貓想得很簡單,他想說服萬月,離開特二團,離開危險的疆域,去哪兒都行,只要不被血鷹找到,只要能擺脫開那隻魔掌。為此他在於海他們趕往紅海子的路上,劫持了萬月。誰知萬月遠非以前那個萬月,更不是他盼望中的女人。兩人在風暴中發生了激烈爭執,萬月最後以死要挾,說如果不放她走,她就死在他面前。鐵貓怕了,他是個有勇無謀的男人,更是個對女人下不了狠的男人。他做過的壞事里,獨獨有一項空白,就是沒殺過女人。迫不得已,他將萬月原又送回紅海子,沒想送去的時間比於海他們到達的時間早了一天。這以後,鐵貓一邊跟蹤萬月,一邊,絞盡腦汁想辦法。那次水囊的事,就是他乾的。原以為扎破水囊,就能將萬月置於孤立地位,萬月一受孤立,說不定就能改變主意。誰知……
拉攏江濤,是那次扎破水囊后鐵貓突然生出的一條計。他想,要是能把江濤拉攏過來,事情或許就可以簡單。一則,他能在血鷹面前有所交待,畢竟,他為血鷹又發展了一條內線,要知道,能在特二團發展一條內線是多麼不容易啊。另外,鐵貓也想以此緩解萬月身上的壓力,他怕有一天事情敗露,萬月會遭到解放軍的懲罰,有了江濤,事情就不一樣,到時可以把一切推到這個替死鬼身上。
為拉攏江濤,鐵貓真是費盡了心思。他居然能打聽到江濤的老家,居然能將江濤父母找到。
只是,他跟江濤撒了謊。他說,組織已給江濤父母蓋了五間新房,還把他有殘疾的妹妹送進了醫院,用不了多久,他妹妹就能下地走路了。江濤感動得直哭,他最牽挂的,就是妹妹。妹妹才十三,就因突然的一場怪病,腳不能著地了。一想這事,江濤的心就爛,現在妹妹終於有了希望,自己付出點,又能算什麼?事實呢,江濤跟鐵貓接上頭不久,血鷹便派人暗中將他父母還有妹妹接進了疆。如今,他父母控制在血鷹手裡,妹妹拖著一條病腿,整日為血鷹掃地抹桌子,不時地,還要受到血鷹的騷擾。那日子,比掉進地獄好不了多少。
這些,鐵貓並沒瞞萬月。他這樣做,是想讓萬月明白,如果她不放棄為解放軍賣命,就會有更多的人跟著受罪,她如果良心能安,就儘管按自己的意志一意孤行好了。
能安么?
萬月沒法回答。
一開始,她把希望寄托在江濤身上,她不相信江濤會上鐵貓的當,更不相信江濤會背棄信念,靠出賣自己的戰友換取個人幸福。後來她發現,江濤變了,真的如鐵貓所說,他在一步步的,朝地獄走去。為此她冒著風險,將信息透露給司徒碧蘭,想借司徒碧蘭的力量,阻止住他。誰知他竟設計,將司徒碧蘭引入野狼谷,自己卻在鐵貓的保護下,悄悄溜走,差點讓狼群吃了司徒碧蘭。後來她又婉轉地提醒羅正雄,讓他留意江濤的行蹤,誰知羅正雄一句話就封了她的口。「江濤的事我心裡有數,你最好還是先約束好自己。」
是啊,約束好自己。在特二團,她有什麼資格懷疑別人,又有什麼資格去提醒別人。怕是,全團懷疑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昨晚,她親耳聽見,鐵貓向江濤下了命令,要他設法將特二團引入陰陽谷,在開滿百合花的那片草灘上宿營,到時……
怎麼辦,是告訴羅正雄,還是?
禁閉室里,萬月心急如焚。她想,血鷹再也耐不住了,紅海子沒能實現他罪惡的陰謀,已令他羞惱成怒,也令台灣方面相當不滿。如果特二團再順利拿下科古琴,他的整個計劃就都泡湯,他在新疆的地位,將遭到顛覆性的動搖。
血鷹及其「316」,怕是真的要豁出命反撲了。
……太陽再一次照亮科古琴時,萬月聽到一個可怕的消息。
特二團突然做出決定,全團西進,不惜一切代價拿下科古琴。已經宣布解散的突擊營連夜組織了起來,張笑天和江濤奉命帶隊,分別向陰陽谷兩側的一二號險要地段進發,用一周時間完成兩側主峰的測量,七天後在陰陽谷匯合。
張雙羊和田玉珍分別擔任突擊一二營的副營長,杜麗麗這次沒分在張笑天這邊,她自己提議,要跟著江濤。
羅正雄答應了她的請求。
萬月從突擊營中除了名,繼續留在三組,跟副團長劉威一起,向科古琴最西端的烏拉牙峰進發。太陽染紅美麗的科古琴草原時,山下的營地已變成一片空地,所有的帳蓬趕在出發前全部撤除,草地上連一片垃圾也沒留下。駝五爺喲嘿著駱駝,走在隊伍最後面,駝上馱的,是特二團的全部家當。
古麗米熱一臉肅然,緊跟萬月身後,狀若保鏢。萬月知道,她的監禁並沒撤銷,古麗米熱這樣做,是在執行監視任務。到現在為止,她還是一個失去自由的人。她的心裡,是說不出的痛,有幾次,她想張開口,沖副團長劉威喊:「你們不能這樣做,不能聽信江濤和杜麗麗的讒言,把特二團往死路上帶。」可是,古麗米熱的眼神阻止了她。每每看見她要說話,古麗米熱就會毫不客氣地瞪上她一眼,那意思很明確,你萬月目前還沒有說話的權力。
說話的權力!
萬月絕望地咽了口唾沫,這一路,她真是不知道怎麼走來的。等站在險峻的烏拉牙峰下面,等看見那一眼望不盡的千年不化的聖潔雪山時,她的心,似乎由焦急轉入死灰一般的平靜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一支神秘的駝隊悄然從准格爾盆地一個叫麻嘴的小村落出發,朝科古琴方向走來。六十多峰駝上坐著三十幾個人,說是往科古琴草原還有塞里木湖區一帶送中藥和獵品。晃兒悠兒的駝上,確實馱著五顏六色的毛線口袋。駝隊是在天黑時分上路的,領頭的是一個叫黑三的老光棍,嘴有點豁,說話總是走風漏氣,讓人聽不清他的真實意思。駝隊走出村落,黑三朝身後的小村落望了望,那一望有點悠長,有點別的意味在裡面。不過黑三很快回了頭,沒讓那一望持續太長時間。後來月亮從雲里跳出來,映出了黑三那張臉。那臉的確有點黑,而且帶著傷疤,乍一看,跟戲里舊時紫禁城午門外的劊子手沒啥兩樣。不過黑三是不太計較這個的,他對自己的長相習慣了,就跟習慣眼下這種日子一樣,所以他顯得很自信,坐在頭駝上的姿勢讓人感覺他是個能指揮得了千軍萬馬的人,了不起!駝隊一離開村落,步子馬上就快起來。這是一支訓練有素極善於走夜路的駝,從駝的步伐上便能看出來,而且,這支駝沒戴駝鈴,這就有點不一樣,一般說,駝隊出發,總是先聞到駝鈴再看見駝影的。駝鈴叮咚,那才是遼闊疆域的聲音。
隨著這支駝的出發,又有若干個影子動起來,方向,都是朝著科古琴。一時,准格爾盆地熱鬧了,熱鬧得很。
美麗的塞里木湖,卻照樣顯得寧靜。彷彿,遠遠近近的動聲,都沒驚擾它。它依然保持著沉穩凝重的性格,在夜色下發出那亘古不變的光芒。
偵察連長孫虎已在湖邊潛伏了五天。五天前,師部接到情報,一直深藏不露的血鷹很可能向塞里木湖這邊來。情報是打進血鷹身邊的女偵察員設法送出的,她還向師部報告了一個重要情況,血鷹之所以親自出馬,就是想借這次跟特二團交鋒的機會,了斷他跟萬月還有鐵貓三人之間的恩怨。血鷹對鐵貓已忍無可忍,他所以遲遲對特二團動不了手,都是鐵貓從中作梗。鐵貓不斷向血鷹提供假情報,弄得血鷹總也下不了決心。現在血鷹可以放手一搏了,再也不需要鐵貓向他提供什麼,江濤已完全捏到了他手心,並且忠心耿耿為他服務。為表忠心,江濤還主動為血鷹發展了杜麗麗。那可是個美人呀,江濤再三向他暗示,杜麗麗的姿色絕不在萬月之下,而且比萬月更有野心。野心好,血鷹就喜歡有野心的女人。女人有了野心,做事才能不扭扭捏捏,才敢比男人更不計後果地往前沖。一想杜麗麗,血鷹心潮澎湃,甚至有點心花怒放了。她可是個連解放軍的高官都看不上的女人啊,如果真能將她搞到手,那效果,可真是不一樣!
這一次我親自指揮,我就不行搞不掉個特二團!他染著醉意,跟手下說。
得到情報,師部當即作出決定,要孫虎帶人立刻趕往塞里木湖,跟提前安排在那兒的偵察兵匯合,嚴密監視血鷹及其「316」的行蹤。同時,另一支力量也悄然出發,朝塞里木湖而來。
劉振海知道,血鷹之所以咬住特二團不放,就是想徹底打亂我兵團駐守邊疆建設邊疆的戰略計劃,同時也向台灣方面表明,他是優秀的,是沒人可以取代了的。要想反攻大陸,奪回遼闊疆域,就必須依靠他。劉振海命令孫虎,血鷹及其「316」進入科古琴山脈前,暫不驚擾他,讓他順順噹噹進山。一旦血鷹進山,偵察連就要迅速切斷他跟山下的聯繫,全力保護好塞里木湖區的牧民,不讓他們的生命及財產受到傷害。
既要消滅頑敵,又要保護好群眾,這是兵團司令部的命令。血鷹及其「316」所以能在疆域生存,就是疆域內還有不少群眾不相信解放軍,他們聽信了血鷹的謠言,說解放軍共產共妻,啥事兒都做,特別對少數民族及游牧民族,解放軍的政策更是殘酷。
「一定要把這股謠言給滅掉!」
潛伏在湖區的草叢裡,孫虎心裡納悶著,血鷹怎麼還不出現?湖區如此安靜,不會是血鷹又耍什麼鬼招吧?
皎潔的月光,溫柔地灑在湖面上,平靜的湖面,泛起粼粼波光。
盛夏的塞里木湖,真是美極了。
血鷹果然耍了花招
血鷹果然耍了花招,聲東擊西,這是他一慣的招數。
就在孫虎他們剛剛進入塞里木湖區后,一條消息秘密傳入他的老巢,血鷹陰陰一笑:想守株待兔,置我於死地,做夢去吧!他接過侍從遞過的酒杯,美美飲了一口,一扔杯子,怒道:「來啊,把紫朵兒帶上來!」話音剛落,就有兩個滿臉橫肉的傢伙押著五花大綁的紫朵兒,來到大廳。
紫朵兒正是打入「316」內部的偵察員,她是孫虎手下一名新兵,今年才十七歲。因為長相質樸,眼神里又透著一股憨厚氣,孫虎決定讓她化妝成流落牧區的外鄉女,想方設法接近「316」的人。紫朵兒不負厚望,先是跟一個叫老巴的男人扯上了關係,到他家侍候他癱瘓的娘。後來血鷹老巢里需要一名洗衣工,外加照顧他母親的起居,老巴便向血鷹獻殷勤,將紫朵兒送進了老巢。一開始,血鷹是很不在意這個鄉下丫頭的,老巢里進進出出的丫頭實在太多了,如果哪個都分散他的眼神,還不得累死?是母親的態度引起他的警覺,他才對紫朵兒暗中留了一手。
血鷹的母親就是多年前萬月跟著母親謝雨亭見過的那個黃臉女人,她現在更老了,老得男人逃往台灣時都懶得將她帶上,只是隨隨便便說了一句:「你就留下吧,這房子,這牛羊,都給你。」人是老了,脾氣卻一點沒老,而且被丈夫拋下后,她的脾氣越發的大,大得幾乎容不下一個侍候她的人。這幾年,血鷹為了她,真是費了不少勁,前前後後被她罵走的小丫頭,怕是有二三十個。罵到後來,血鷹也被罵疲了,索性將此事扔給管家,再也不聞不問。誰知,前段日子,母親突然容光煥發,臉上破天荒的染了笑,白日里還從她的深宮中走出來,坐在花下晒晒太陽。弄得老管家也挺是納悶兒,跑血鷹跟前說:「那個小丫頭,甭看人老實,哄老太太,可真是有一手。」
「哪個小丫頭?」
「就是那個叫紫朵兒的。」
「紫朵兒?」血鷹感覺這名字很新鮮,很特別,想了想,就在腦子裡記住了。收集整理等再次看到紫朵兒陪著母親坐在太陽下,就笑著走過來,「你就是紫朵兒?」
「回主人的話,奴家就是紫朵兒。」
興許,紫朵兒的回答太規範,太有禮節,也興許,她垂下的目光還不夠老辣,讓血鷹看出了破綻。總之,那天起,血鷹就對這個紫朵兒多了層戒備。戒備來戒備去,血鷹就斷定她是混進來摸他底的。
「說,誰派你來的?」血鷹的口氣聽上去並沒多惡。
「主人說什麼,奴家聽不懂。」
「好一個奴家,你真聽不懂?」
「回主人話,奴家聽不懂。」
「聽不懂好,你不是想當奴家么,好,我成全你,來人——」血鷹猛地喝了一聲,就有兩個臉上更加堆滿橫肉的傢伙走進來。「把她拉出去,讓她好好做回奴。」
這就是血鷹,他要是想怒,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他要是想糟賤你,是不給你任何拯救機會的。紫朵兒拉出去沒過十分鐘,院里便發出慘叫,自然是年輕的紫朵兒的慘叫。
血鷹為紫朵兒準備了十幾個年輕力壯見了女人比狼還餓的男人,都是他的打手。血鷹為他們準備了一道好菜,不,簡直就是一頓盛宴。只聽得,紫朵兒的哭叫聲一次次響起,又一次次弱下,伴隨這哭叫的,是打手們的淫笑,還有……
「血鷹,你個惡狼!武慈航,你個惡魔,禽獸!」
天快亮時,紫朵兒喊出了最後一句,這句話拼進了她全部力氣,也將她的人生最終定格在屈辱和仇恨里。這個可憐的孩子,再有一天,就是她十八歲的生日,可惜,可惜啊——
血鷹化妝成一個採藥的老頭,背著背簍,神不知鬼不覺的,從另一條道上悄然摸進了科古琴。偵察連長孫虎在塞里木湖邊警惕地四下觀望時,他已在離陰陽谷很近的一個山洞裡對先期趕來的「316」成員發號施令。
形勢陡地緊起來。
時令已是盛夏,天特別的熱,陽光灼燒著科古琴,遠處的雪山已開始融化,雪水奔騰著,歡叫著,穿過科古琴厚厚的綠色屏障,直奔塞里木湖而去。陰陽谷兩側的險峰上,特二團的測量工作緊張而有序地展開。一進入測區,張笑天便完全進入了角色,他和張雙羊分別帶著兩路人馬,從東西兩個方向向一號區峰嶺包抄。這次他們吸取了教訓,沒敢分開宿營,專門留出三個人,尋找夜間宿營的地兒。天色擦黑時,兩路人馬分別從兩個方向走來,彙集到營地,點火做飯,商量第二天的工作。隨著日子的一天天推移,兩個人的感情也在一天天成熟,再也不需要彼此表白什麼了,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就能把一天的相思表達出來。偶爾地,張笑天也會采一朵山花,趁人不注意,悄悄遞張雙羊手裡。捧著山花,張雙羊發出會心的一笑,她沒想到,自己真能在特二團收穫一份愛情。相比甜美的愛情,白日里受的苦遇到的險阻又算什麼?
另一個營里,情況稍稍有點不一樣。江濤沒按團部的要求集中宿營,他和杜麗麗帶一個組,田玉珍和孫奇帶一個組,分兩個方向朝峰嶺測去。夜間宿營,江濤命令各宿各的,說一切為了爭取時間,必須要在團部規定的時間內拿下二號區,然後向陰陽谷進發。田玉珍跟他爭了會,不頂用,只好放棄集中宿營的主張。不過她跟孫奇說:「夜裡睡覺,你我必須輪流值班,這一次,說啥也不能出事兒。」孫奇領會她的意思,有了烏雞崖血的教訓,戰士們在宿營地的選擇和夜間值勤上,格外謹慎。儘管如此,田玉珍還是放不下心,這天深夜,她從帳蓬中鑽出,沖四下值勤的士兵掃了一眼,然後靜靜地盯住雪山,盯住烏拉牙峰,心裡一遍遍發問:「劉威,我們能不能平安走出科古琴?一定要走出去啊,決不能再讓誰留在這裡,你答應過我的,一定要幫團長,把特二團安全地帶出去,勝利地帶出去!」
離科古琴很遠的地方,疆外通向疆域的官道上,一輛馬車飛一般掠過田野。車夫雙手勒馬,不停地吆喝,馬蹄踐起的塵埃,讓平靜的田野陡添了一份緊張。
車內,52歲的江默涵表情肅穆,心事凝重。幾天前他接到老汪帶去的信兒,要他火速進疆,有要事相告。當下,江默涵心猛地一沉,不好,音兒出事了!他扔下手頭成立互助會的事,坐上馬車就走。從旺水到疆域,平時馬車怕是要跑半月,這不,十天不到,他就能望見茫茫戈壁了。
穿過戈壁,穿過密密的胡楊林,在沙棗花濃郁的芳香里,江默涵終於來到兵團司令部。看見老汪,他撲上去就問:「到底出了啥事兒,音兒,音兒她不會有事吧?」
「啥音兒,你個老賊,我說的是另檔子事。」
「另檔子事?」江默涵有點摸不著頭腦。
「呵呵,」老汪笑笑,多少年不見,這老賊還是這副性子,原以為一個星期後他才能到,沒想這快就給趕來了。「走,進屋說。」
進了屋,還沒來及落座,老汪便笑說:「風流鬼,這次你可得好好謝謝我。」
「謝你,謝你個啥?你是大首長,我拿啥謝?」
「謝我的事多著哩,一兩句說不清。這麼著吧,跟你說要緊的,那個,那個誰,我給你找到了。」
「哪個?」
「還有哪個?你個老賊,當年干下的啥事兒,忘了?」
江默涵的臉嘩地一綠,當下,亂了方寸。半天,不敢相信地問:「你是說……」
「我就知道你把她給忘了,告訴你,我可沒忘,這些年,我四下里打聽,四下里找尋,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找到了啊。」
「你是說雨欣?」江默涵快撐不住了,心被老汪一點點提起來,眼看要提到嗓子眼上了。「你快說啊——」
「說,說,當然要說,不說我請你來做甚?來,喝水,先喝口水,甭急,急不得啊。」
「老汪,你就甭折騰我了,說啊!」
老汪的述說里,一段塵封的歲月被打開,一個霧一樣的迷被緩緩揭開……
那是民國十四年,縣城一中的青年教師汪明荃愛上了富家女子謝雨欣,一個雨天,汪明荃撐著傘,來到謝家大院後面的小山下,跟心上人偷偷約會,不料,小山旁邊的拱橋下,忽然跳出三個彪形大漢,不由分說就拿繩子捆走了汪明荃。等富家女謝雨欣趕來時,心上人早已沒了影子,煙雨??,院后的小山籠罩在一片未知中。第二天,旺水商會副會長江默涵得知消息,有人以通匪罪將青年教師汪明荃告到了國民政府。當時旺水的地下革命鬥爭剛剛開始,一批青年才俊不滿國民黨的專橫與無能,暗中結盟,探尋救國救民之道,並積極尋求跟共產組織的聯繫。國民政府對此恨得咬牙切齒,四下密布暗梢,發誓要將旺水的地下組織一網打盡,絕不讓革命的火種在旺水點燃。富豪謝大坤也是個對革命懷有刻骨仇恨的人,他對那些暗中圖謀起事的青年不僅懷有深深的敵意,更有一股說不出的怕。特別是得知長女謝雨欣跟沒落之家的窮酸小子汪明荃有了私情,更是氣得發瘋,決計借國民政府之手,斬斷此禍根,將女兒安安全全嫁進豪門去。江家跟汪家算是世交,雖然汪家在戰亂和天災中連年敗退,全然沒了一點富人的影子,兩家的感情卻絲毫未受影響。二十多歲的江默涵受父親之託,四處奔走,想借各種力量將已經丟進大獄的汪明荃營救出來。誰知就在關鍵時刻,旺水來了國民黨要員,專門督查旺水防共除共的事。謝大坤不惜花費巨銀,跟要員搭上了關係,借要員之手,將江默涵等人營救汪明荃的路徹底堵死。在一個陰風凄雨的晚上,一輛車子將汪明荃從旺水秘密拉走,第二天便傳來消息,汪明荃被殘忍地殺害了。跟他一同遇難的,是從外地轉來的五個年輕的共產黨人。
聞知噩耗,謝雨欣悲痛欲絕。趁父親設宴款待國民黨要員的空,從家中偷偷溜出,要江默涵帶她離開旺水,再也不回到這罪惡之地。當時的江默涵年輕氣盛,加上又被怒火燃燒著,想也沒想就帶上謝雨欣私逃了。
這一逃,就逃出諸多事兒。先是他的父親被謝家逼死,緊跟著弟弟以通匪罪被帶走,母親也被丟進了大牢,家業被國民政府抄了個光。如果不是他的准岳丈多方奔走,怕是母親和弟弟性命早就不保。對了,帶謝雨欣逃出旺水前,江默涵是訂過婚的,他的岳丈也是在旺水有頭有臉的一個商人,只不過不善於擺富招搖罷了。兩年後他跟謝雨欣藏身的地兒被准岳丈打聽到,岳丈派人找到他,問他想不想救母親,想不想讓身陷囹圄的弟弟平安回來?這時候江默涵才知道逃走後家中發生的一切,做為長子,他豈能不聽從岳丈的安排,緊著回來救母親和弟弟?
然而,岳丈是有條件的,條件之一,就是回到旺水后立刻成婚,只有成了他的女婿,他才好出面周旋。條件之二就是不能帶謝雨欣一塊回,而且從此兩人不能再見面,謝家長女的生死不關他任何事。
江默涵聽完,頭上冒了一層冷汗。岳丈哪能想到,在跟謝家長女出逃的兩年日子裡,他跟謝家長女已生出了兒女私情,這事不能怪他,也不能怪謝雨欣。要怪也只能怪老天爺,誰讓老天爺糊裡糊塗把兩個人攪和到一起呢?更可怕的,謝雨欣已有了身孕,這事要是傳出去,那還了得!
此時,路該怎麼走,已完全由不得江默涵。准岳丈也是個說一不二的人,還沒等江默涵想出應對的招,他已一聲令下,將江默涵強行拖到了旺水。准岳丈最後是保住了自己的臉面,也為愁容滿面的女兒抓來了女婿。江默涵的老母還有弟弟也先後回到了家中,可是,謝雨欣不見了。等江默涵有機會託人四處打聽時,她就像被風吹走的樹葉,半點音信都覓不到。
老汪叫汪明謙,是汪明荃的哥哥,自小離家,跟著姑姑長大。正是受了姑父的影響,他對共產主義產生了興趣,並在姑父的介紹下,加入了共產黨。弟弟汪明荃遇難時,他在延安,等輾轉趕回旺水,已是三年後。三年啊,世道已發生了太多變化,他四處打聽,總算了解到弟弟一些事兒,特別是聽說謝家大女兒生過一個女兒,很可能是汪家的骨肉。他便動用所有關係,四處打聽孩子的下落,可惜,那時太亂了,要想找一個人,真是太難。再說他哪有那麼多時間,戰爭的硝煙已瀰漫了華夏大地,趕跑小日本,又接著跟國民黨反動派交手。後來有人告訴他,那女孩在謝家小女兒謝雨亭身邊。等江默涵費盡周折找到謝雨亭時,謝雨亭已成為萬海波的姨太。關於孩子的身世,謝雨亭只告訴他一句,這孩子跟汪家沒一點兒關係。
他說不出是信還是不信,這時候信與不信都已沒有任何意義,條件已不允許他把孩子要過來。直到謝雨亭跟萬海波相繼出事,他還是沒能見孩子一面。不過埋在心頭的那個結,困了他大半生,直到那次招兵,意外地見到萬月,而且很快查明她就是當年謝雨欣所生,老汪的心,這才又動了。
「你個沒心沒肺的,萬月就是你的女兒啊。」老汪沉沉地道,眼裡,竟濕了一大片。
「萬月……她叫萬月?」
天啊!江默涵緊跟著又喊了一聲,當下竟連水也不喝一口,硬是逼著老汪,把他送到科古琴。老汪剛一推辭,他便怒了:「汪明謙,當年為了你弟弟,我可是豁出去了呀,你要不把我送到科古琴,這輩子,我跟你沒完!」
無奈,老汪只好派警衛營,護送他去科古琴。
這一幕,實在是太可怕了
此時的科古琴,已被另一種氣氛籠罩,儘管槍聲還未打響,但山中每一寸空氣,都已充滿了火藥味。
經過七天的拼搏,突擊營終於完成陰陽谷兩側險峰的測量任務,在團部規定的時間內,安全撤離到陰陽谷。到達谷里時,戰士們已累得喘不過氣,張笑天跟江濤簡單碰了個頭,就在江濤的指揮下,咬著牙搭起了帳蓬。
相比之下,江濤和田玉珍帶領的這一隊,精力似乎更好些。事後才知道,江濤並沒按團部的要求在二號區密集布點,幾乎是走馬觀花草草弄完的,特別是最後兩天,更是趕急圖快。做事一向嚴謹的田玉珍這次出奇地保持了緘默,沒跟江濤較勁兒,江濤咋指揮,她就帶著人咋做。田玉珍的態度令杜麗麗十分開心,她最看不慣田玉珍那種頤指氣使的小女人臉色了,不就有劉威給你撐腰么,狂個啥?這次好,這次田玉珍的態度令她很滿意。你也有服從的時候啊,她在心裡這麼說。偶爾地,還故意命令田玉珍把漏掉的點補上。江濤給她使眼色,她竟毫不遮掩地說:「怕啥,她要能嫁給劉威,我就嫁給師長!」
看得出,杜麗麗所有的不滿,都來自於男人。在特二團,她自認為是長得最好也最有資格討男人好的,可惜,到現在為止,除了一個江濤,特二團的男人們,居然都離她遠遠的。「憑什麼?」好多個夜裡,杜麗麗這樣問自己,但她總是找不到答案,思來想去,她把矛盾歸結到軍區首長上,就是那個曾經揚言一定要娶她的人。你想想,他要娶,其他男人哪個敢對她好?張笑天對她好過,可最終還是退縮了,退而求其次選擇了張雙羊。這事雖令她惱火卻也讓她獲得某種安慰,我杜麗麗絕不是哪個男人都敢垂涎的女人,等著吧,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吃驚。
杜麗麗現在心情好得好,一點沒了先前那種萎靡,感覺渾身都是力量,眼裡全是希望。這得歸功於江濤,是江濤向她透露,兵團目前對特二團相當不滿,特別是出了烏雞崖那場災難后,羅正雄等人的威信一掃而盡。兵團原本要就地革了他們的職,但一時半會,又找不到合適人選,只好勉強讓他們再負責一段時間。不過,江濤說到這兒時,停頓片刻,兩眼很有意味地在她臉上盯了盯,然後道,兵團也有難處啊,這一批女兵里,有技術的多,但有指揮能力的,少!
就這句話,一下點醒了杜麗麗。是啊,事實不正是這樣么?細細想一想,特二團的女兵是優秀,可出類拔萃的,在哪?這麼想著,杜麗麗就興奮了,江濤雖然沒把話說透,意思卻明白無誤傳達了出來。而且江濤緊跟著又說:「下一步,兵團重點是要培養女兵,能不能把握住機會,就看你的了。」
「我怎能把握不住?!我杜麗麗不是傻子,不是那種鼠目寸光的女人。我一定要讓你們知道,我杜麗麗才是最優秀的!」
自此,杜麗麗開始重新設計她的人生目標,並為這目標不遺餘力地努力著。她現在十分地信任江濤,不只是江濤給了她那樣的暗示,更重要的,她從另一個渠道,得知兵團已將江濤內定為特二團的接班人,等科古琴的任務一完,江濤就會徹底取代羅正雄。
這是個十分絕密的消息,給她傳遞消息的,是來自兵團司令部的情報人員。烏雞崖災難發生后,那人很神秘地找到她,夜色蒼茫中,向他宣讀了一份兵團司令部的密令:「杜麗麗同志,特二團遭遇如此災難,我們深感悲痛,對特二團的前景,更感擔憂。兵團命你跟江濤同志緊密合作,查清特二團出事的真實原由,並隨時做好接受任命的準備。兵團相信,有你和江濤同志在,特二團就不會倒下,一定會變得更強大。」簽署密令的,正是那位軍區首長,那個想娶她卻最終娶了別的女人的人。
杜麗麗感慨萬分,想不到,他心裡還是念著她的。這念,讓她忽然間熱淚盈眶,幸福得說不出話來。
那個神秘的夜晚,成了杜麗麗人生中最美好最難以忘懷的一段時光。她真是希望,那樣的夜晚再多點,再豐富點,最好能覆蓋掉她整個人生。
杜麗麗的聲音又響起來,響在陰陽谷燦爛的陽光下。這一天的陽光真是燦爛啊,照得滿山滿窪,紅艷艷的。怒放的山花彷彿掀掉蓋頭的新娘,再也不顯羞澀,和風的吹拂下,搖曳著,婀娜著,把渾身的嬌艷都顯出來。那些個勃勃生長的灌木、水草、還有叫不上名的中藥材,全都迎著陽光盛開。陰陽谷快要沸騰了,彷彿特二團的到來,為一向陰森寂寞的山谷點了一把火。這火,蔓延著,奔騰著,要把勝利的喜悅溢向各溝各谷,溢滿整個科古琴。
戰士們連口水也沒喝,就在杜麗麗和江濤的指揮下,迅速地開始安營紮寨。陰陽谷並不闊,但深,奇,兩側除了剛剛測完的一二號險峰,還有若干個小山峰聳立著。營地的位置選在最開闊的地區,四野里果然開滿百合花。
田玉珍手捧一束百合,跟張笑天站在離營地不遠處的一塊奇石下,那石呈乳白色,半間房那麼大。遠處望去,就像一隻卧在谷里的猛獸。誰也弄不清這樣的怪石是怎樣形成的,在科古琴,大自然會給你太多的奇觀,讓你嘆都嘆不及。這陣兒,張笑天跟田玉珍全然沒心思欣賞怪石,兩人的臉都沉沉的,彼此望上一眼,又挪開,再望,再挪開,像有什麼話,堵在心裡說不出來。
那邊,杜麗麗不時抬起目光,朝這邊掃來。可惜怪石遮擋了她的目光,直到營地紮好,她都沒瞅見張笑天跟田玉珍去了哪。
晚飯後,營地突然陷入了靜默,一種說不出的怪空氣洗盪了陰陽谷,沉重壓住了每一個人的心。
一團黑雲從塞里木湖那邊移來,緩緩的,卻又移得那麼急。風也跟著緊起來,呼呼的風聲掀得帳蓬嘩嘩地動。
要變天了。
雨是半夜時分下起的,一看到那團黑雲,萬月的心就慌了。這些日子,她啥都沒做,不讓做。部隊一到烏拉牙峰下,劉威他們就忙活了起來,營地扎在離崖壁五百米處,紮營前,劉威帶著一個班的戰士,爬上了崖壁高處,一個多小時后,劉威下來說:「沒問題,這兒的崖壁很堅實,植被也是朝一個方向倒著。」萬月很想說一句:「扎吧,這兒的崖壁我清楚,絕不會坍塌。」一觸及古麗米熱的目光,她又把話咽了回去。等紮好營,劉威給戰士們做測前動員時,她便被古麗米熱帶進離岩壁最遠的一頂帳蓬里。這頂帳蓬的顏色跟別的帳蓬不一樣,就算是深夜,也能一眼辨認出來。這樣的防範太傷她的心,她感覺有淚從眼眶裡湧出,硬要往臉上肆虐,她忍了幾忍,總算沒讓淚的陰謀得逞。父親一直教導她,人是不能輕易流淚的,流淚不但會讓自己失去信心,也容易讓別人對你動搖。鑽進帳蓬的一瞬,她看見駝五爺吆喝著駝,朝營地東側的草灘走去。天空儘管很暗,她還是看清了駝五爺瞅她的目光,那目光,恍若父親瞅他受傷的女兒,更像老駝撫舔受傷的小駝。
「五爺……」萬月在心裡重重喊了一聲,就有一個影子嘩地跳出來,真真切切站到了她面前。
那是父親萬海波的身影。
萬月是沒能跟父親見上最後一面的,甚至父親的死訊,也是一年多后才傳到她耳朵里。重慶動亂的那些年,她先是跟著「乾爹」,打重慶到了新疆。「乾爹」將她託付給新疆省一位副主席,在副主席手下做事。後來那位副主席出事,被東突人炸死在去往准格爾的路上。她又到了省政府下屬的地礦院,沒做多久,武慈航便找到了她。那個時候「乾爹」跟武慈航之間已經鬧翻,「乾爹」是不許她跟武慈航接觸的,將她秘密送到新疆,也是為了躲開武慈航。萬月儘管搞不清「乾爹」跟武慈航父子間為啥鬧翻,但有一點她很清醒,他們這樣做,都是為了爭奪她。父親萬海波跟母親謝雨亭已分別被重慶方面的兩股勢力控制,「乾爹」父子一時無法插上手,只好退其次,將她抓到手再說。對國民黨方面對父親的這場爭奪戰,萬月既感好笑也深感憤怒,卻又無可奈何。她畢竟是一弱女子,奈何不了局勢。惟一能做到的,就是按父親的教導,認認真真做事,坦坦誠誠做人。是的,坦坦誠誠。國民黨方面怕是做夢也不會想到,早在重慶的時局還沒陷入混亂以前,父親已通過一位國際友人,將他一生的研究還有幾個很有前景的課題一併轉交到英國皇家學會,連一張草圖都沒留在自己身邊。萬月見過那個友人,是從照片上看到的,一位氣質卓然很年輕也很漂亮的英國女士,父親說英國工作的時候,她曾做過他的助手。萬月盈然一笑:「不會這麼簡單吧,怕……」父親狡猾地一笑,沒正面回答。那個時候父親跟母親的關係已很是緊張,幾乎到了破裂的邊緣。表面上他們還是夫妻,暗地裡,卻早就各做各的打算。萬月理解父親,也理解母親,無論他們怎麼折騰,她都保持中立,從不摻和自己的意見進去。父親天性風流,這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就連父親自己,也常常被自己搞得焦頭爛額,很痛苦。好在他有事業,一沉入到工作中,他便又都啥也忘了。母親呢,一生都想把父親控制住,據為己有,可惜,她的方法總是不正確,或者一生都沒找到控制男人的技巧,有時候她簡直笨得要死。從母親身上,萬月得到這樣一個啟示:美麗的外表常常跟智慧成反比,這是上帝的聰明之處,它讓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多了一根遺憾的肋骨。美麗的外表是用來迷惑男人的,但男人不可能一生都被你迷惑,清醒后,男人就需要有智慧的女人。可惜,女人反倒自己被外表迷惑了,認為只要擁有了外表,就能所向無敵,戰無不勝。但是萬月也絕不贊同父親,太花心了。這樣的男人到了哪個女人手裡,都是一個傷害。握得越久,傷害就越深。
好在萬月是一個講究獨立的女人,從沒指望靠著父親或母親過一輩子。靠不住,啥也靠不住,能靠住的,只有你自己。
萬月用事實證明了這點。
她太要自強了,也太好勝。只是到現在她還搞不清,自強好勝算是優點,還是缺點?
不管怎樣,父母的不幸遭遇,還是重重打擊了她。那場噩夢差點讓她倒下,如果不是緊跟著聽到重慶解放、國民黨潰敗的消息,怕是,她是熬不過那一年的。
站在帳蓬里,萬月怔想著,她忽然覺得,自己的一生很荒亂,不是混亂,是荒亂。這個時候她想起了父親有次醉酒後說的一句話:「月兒,爸這一生,最遺憾的,就是沒幫你把親媽找到。」
「親媽?」萬月記得,當時曾經這麼驚訝地問過一句,可是父親很快就呼呼大睡了。第二天醒來,再問時,父親就驚愕地瞪住她:「你亂說什麼,親媽,莫名其妙!」
「難道?」多的時候,萬月不敢讓這樣的想法跳出來,太可怕了,如果真是那樣,自己這一生,豈不是更荒亂!所以她寧可相信那天父親說的是醉話,亂話,也不願順著父親指給她的這個方向去想,去追問。
追問有時候是沒有結果的,惟一的結果,就是把生活弄得更荒亂。
可那天,駝五爺冷不丁又問了她一句:「聽說你親媽,死在了逃難的路上?」萬月心裡?一聲,剛要追問,羅正雄就趕過來,怒聲訓斥駝五爺:「駱駝跑了,你在這裡瞎掰什麼?!」
萬月是個聰明人,有些事,不用多問,從別人眼光中就能找到答案。但這事,她不想找到答案,真的不想。儘管偶爾的,答案會跳她面前,很清楚,很明白,可她還是強迫著自己,千萬別找答案。世上很多事,是沒有答案的。
想到這一層,她的眼前再次跳出一個影子,江宛音的影子。說不清為啥,她跟江宛音就是親切,見第一面起,就有一種奇怪的親切感。來特二團之前,她聽過一些怪老頭江默涵的傳聞,也知道他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但這些都跟親切感沒有關係,這份親切,來得毫無緣由,卻又奇奇怪怪,令她既困惑又歡喜。多嘴的駝五爺就說:「你們兩個,粗看起來長得真像,緣分啊,世上難得這樣的緣。就連喜歡男人,眼光都一樣,嘖嘖。」
多嘴的駝五爺,總是把不該說的說出來。
被看管在帳蓬里的這些日子,駝五爺來過,江宛音也來過,但都不說話,默默坐一陣就走。那目光,卻在分明地告訴她,忍著吧,忍過這段日子,情況可能就好點。
除了忍,她還有什麼辦法?
萬月本來是很想問一句的,烏拉牙測得怎麼樣了,有沒有遇到險情?那邊,那邊情況到底咋樣?她甚至忍不住,想沖江宛音喊:「告訴羅團長,千萬別在陰陽谷紮營啊!」可古麗米熱的目光,真是太惡毒。憑什麼要讓這樣一個女人管制我,羅正雄,你有沒有搞錯?!
黑雲騰起時,萬月剛剛走出帳蓬,這一天她破例得到准許,可以到外面走一走。古麗米熱照樣跟著她,討厭的女人,看樣兒是跟定她了!一看到黑雲,萬月心裡猛就驚叫道:「不好,黑雨來了!」此時,她再也顧不上身後的古麗米熱,顧不上自己還是一個被監禁的人。拔腿就往營地中心跑,她要見劉威,要見羅正雄。黑雨一旦潑下,後果不堪設想!
全特二團的人,包括羅正雄,包括劉威,甚至江濤跟杜麗麗,都沒預料到會遇上黑雨,更沒想到,科古琴的黑雨,會肆虐到如此程度。
杜麗麗是第一個發現黑雨的。杜麗麗這晚沒睡著,她想睡,七天下來,她真是累了,很累,加上又搭了一下午帳蓬,腰酸腿疼,躺帳蓬里動都不想動。可人睡不著是沒有辦法的,就跟人想人一樣,你越是逼迫著自己不要想,偏想。杜麗麗就有這樣的感受。現在又是失眠,越是逼迫著睡,瞌睡反倒離她越遠。後來她坐起來,坐在帳蓬里,杜麗麗想用這種方式平靜自己的心,可她的心實在平靜不下來。她索性閉上眼睛,輕輕哼起歌來。杜麗麗哼的不是俄羅斯民歌,那歌她聽萬月哼過,也想學,可就是學不會。她哼的是跟駝五爺學的西北野調,很粗獷很野性的那種,但這晚她沒敢朝駝五爺那麼哼,她壓抑著嗓子,盡量讓聲音變低,變啞,變得只有自己能聽到:
十三個月來一年余
孔明他把東風祭
祭起東風起了身
前來接應的是趙子龍
十二個月來一年盡
孫權他把毒計定
要派周瑜去害命
東屋送親太誠心
十一月來天下雪
孫權他把劉備抓
孔明定計賽過神
三氣周瑜命不存
十月里來冷寒霜
王相卧冰孝要娘
熱身子爬到冷冰上
焐得鯉魚孝親娘
九月里來九月九
丁?刻母頭一人
母親碰死在柳樹根
抱上木頭當親人
八月里來月正圓
常娥奔月去逃難
月宮仙子太狠心
自古紡線到如今
七月里來立了秋
心裡恨的是毛延壽
跑到北國不安身
最後死在萬人口
六月里來熱難當
打了長城的秦始皇
焚書坑儒太不對
還說不殺不太平
五月里來天氣暖
家家戶戶敬屈原
插上楊柳綠茵茵
千古萬代到如今
四月里來四月八
董平賣肉把狗殺
小狗落淚救娘親
董平回心孝娘親
三月里來三清明
洪水淹了小狄青
王彈念他武曲星
救在山上學本領
二月里來春風現
魏徵營里把老龍斬
為個打賭喪了命
死後怨的是李世民
正月里來是新年
子牙無時把灶濾編
二回他把麥面販
倒在街上風吹完
……
剛哼這兒,就聽外面一陣呼嘯,山搖地動。「起風了!」她喊了一聲,衝出帳蓬,就見,狂風卷著沙塵,滾滾而來。那勢,那狀,彷彿天地將整個大漠掀翻,惡恨恨朝科古琴壓來。瞬間,科古琴成了風的海洋,沙的海洋。狂風怒吼著,囂叫著,似有千年恨萬年怨,還沒等她喊出第二聲,營地便亂成一團。惡風掀翻了帳蓬,捲起了帳蓬中熟睡的人。等江濤跌跌撞撞跑過來抓住她時,老天爺「啊呀呀」一聲,打了一個響雷。「天呀,黑雷!」杜麗麗失聲尖叫。「快跟我走!」江濤的聲音還沒喊出口,天空中便嘩嘩潑下傾盆大雨。那雨的勢頭,一點兒不比風的小,而且,借著第二聲響雷,杜麗麗清楚地看見,雨是黑的,噼噼叭叭打下的,是豆大的黑珠子。不,簡直是老天爺決了個口,把一天的黑水往下狂瀉!
陰陽谷遭殃了,科古琴遭殃了。轉眼之間,黑浪已騰起,惡水從營地南側的崖壁上狂瀉而下,以橫掃一切之態勢,吼吼而來。
如果不是張雙羊,這一場災難是躲不過去的。突擊營八十多號人,會毫無掙扎地葬身到惡水中。誰也想不到,大風起時,張雙羊不在營地。天黑盡后她摸出了營地,去了哪,她沒向任何人解釋,也沒誰顧得上問這個。總之,這晚的張雙羊是單獨行動了。黑水如猛獸般沖向營地時,她突然出現在營地東邊的一個埡口上。那個埡口張笑天上去過,是在測量快要結束的時候,當時完全是好奇,感覺那埡口就像個天峴,等攀到頂上,才發現埡口不是自然生成的,也不知哪朝哪代,人們為了在陰陽谷找到一個出口,硬是在高聳的岩壁上鑿開了五尺寬的口子。這樣,陰陽谷跟東邊的險峰,就有了通道。張笑天他們進入陰陽谷,還是從這兒穿過的。可惜洪水一來,誰都把這個埡口給忘了。
八十多號人無頭蒼蠅一樣亂碰時,張雙羊站在埡頂,衝下面喊:「不要亂跑,快上埡頂!」可風雨吞沒了她的聲音,下面的人根本聽不見。情急中她掏出了槍,衝天空猛放起來。被狂風和惡浪嚇得失去方向的戰士們聽見槍聲,才冷靜下來。「我是張雙羊,快上埡頂,不然就來不及了!」張雙羊連吼帶喊,總算把戰士們慌亂的腳步止住。等戰士們連滾帶爬攀上埡口時,陰陽谷深處的洪水,卷著山石還有掀翻的樹木,滾滾而下……
杜麗麗軟軟地倒在江濤懷裡,這一幕,實在是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