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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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這裡幹什麼?」甫上大學的紀子萍用不屑的眼光怒瞪著站在房門口的偉凡。站在他身後的紀儒文露出個頭,讓她看見他。在短短的幾年裡,偉凡長得已經比他高上一個頭有餘了。
「子萍,他來看看小菱,就讓他進去吧!」紀儒文抽著煙半緩緩開口道。
「爸!」她不情願的退開身子,讓偉凡進去。
他第一眼就看見躺在床上的嬌小身軀。
濃密而微卷的睫毛、蒼白的容顏,細長的眉頭微微皺著,露出楚楚可憐的神色,這讓偉凡心疼……內疚極了!
他輕聲而快速的走近床邊,輕撫她的臉。
「她還好吧?」
「托你的福,小菱好得很,她好到得躺在床上休養二個禮拜!」子萍冷笑道。
「休養二個禮拜?」他的眼睛略為茫然。
「沒錯。」子萍走到他身邊。「要不是她想跟其他人一樣參加體育課,她也不會又舊傷複發。」她冷笑一聲。「你說,這該怪誰呢?」
「子萍!」紀儒文斥聲制止她。
「我說得沒錯嘛!爸,要不是因為他,小菱現在也不用躺在這裡,她大可像她同年齡的女孩一樣蹦蹦跳跳的到處玩,老天!她才不過是國中生的年紀,就已經背負了四年可憐的命運,要是當年他沒急得去赴什麼鬼約會,小菱根本不會一輩子都跛著她的腳!」子萍含著淚控訴道。
「子萍!這不能全怪偉凡這孩子。」
「為什麼不?小菱現在才幾歲?以後她還要嘗試多少次像這樣的情況,只因為她不相信她無法和別的女孩一樣。任偉凡,我警告你,你最好把這份責任扛起來,要不然我紀子萍絕不會放過你。」她低聲吼道。
「子萍!」紀儒文揮手示意她不要再責怪他。
「我會負責的。」他輕聲但堅定的語調阻止了子萍的謾罵。「在小菱發生事情以後,我就說過了,我絕不會反悔。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
「反悔什麼啊?」躺在床上的子菱微微張開眼睛看著他們。「偉哥哥,你來看我啦?」她帶著虛弱的微笑說道。
「小菱,你還好吧?」子萍關心問道。
「我很好。」她費力的說道。「偉哥哥,你來看我,有沒有帶鮮花?」
「鮮花?」
「當然。難道你沒看電視影集里,男主角探病都會帶好大一束鮮花。」她略略不滿的看著他。「我以為你會帶來。」
「我……我忘了。明天我再帶來,好不好?」他溫柔的說道。
她眼睛一亮。「你明天還要來?」
「當然。我怎麼會忘了我的小子菱呢?」他頓了頓,更溫和的說道:「小菱,以後別再跑跑跳跳了,好不好?」
「我也不願意啊!」她皺皺鼻子,流露出孩子氣。「要不是思琳那幫人激我,我才不會跟她們賭氣呢!」
「你不會不聽他們的話嗎?」子萍實在忍不住開口。「她們說她們的,不理她們不就行了。」
「姐!你沒聽過士可殺不可辱呀!」她噘起嘴。「我才不要讓她們嘲笑我不會走路呢!再說,我又不是真不能走路。」
一時間,偉凡內心充滿內疚。他沒想到當年他的一念之差害了她一輩子……不!不是沒想到,早在當初他就有所預感了,他將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偉哥哥,你在想什麼?」她好奇的盯著他看,烏黑的眼眸里有著孩子氣的崇拜。
他無法了解在他那樣對她之後,她怎能還帶著這種眼光看著他,難道她不知道是他害了她嗎?難道她還不明白要不是他一時的任性,她也不會終生殘廢嗎?
「姓任的,我妹妹在跟你說話,你沒聽見嗎?」子萍在他身後叫道。
子菱皺皺眉,散在枕頭四周的短髮隨著她的搖頭而微微晃動。
「姐!你不要這樣對偉哥哥說話嘛!」
「我高興怎麼說就怎麼說。」她雙手環臂,高傲的瞪著偉凡的背影說道。
紀儒文搖搖頭。「子萍,你就讓他們兩個人談談吧!你下午不是和你朋友約好了嗎?」他半勸著不情不願的子萍一起離開子菱的房裡。
等到他們走後,子菱才笑起來,「偉哥哥,你不要介意姐說的話,她這個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說的話你就當沒聽見。」她頓了頓,仔細打量他。「你沒生氣吧?」
「生氣?我怎麼會生氣?」他強打起笑容。「現在看你的情況,似乎好多了。」
「當然好多了。是爸他們小題大做,這點小問題根本算不了什麼,我甚至還可以走給你看,偉哥哥,你要不要看看?」她想起身,立刻被他推回去。
「你不要胡鬧。我相信你就是了!小菱?」
「嗯?」
「答應我,別再跟別的女孩賭氣了。她們是她們,你是你,沒什麼好比的。嗯?」他握緊她的小手。
她聳聳肩,一點也沒發覺偉凡語氣中的擔心。她依舊笑嘻嘻的回答他:「這是面子問題,我不跟她賭,她還當我沒用呢!」
「難道你不怕再受傷嗎?」
「偉哥哥,我一點都不怕。我受傷了你會來看我埃對了,你明天來別忘了帶花唷!我要像電視上那樣整間房間都是鮮花,好漂亮的。」好誇張地比了一個大手勢的說道。
她一點也不在意她的腿是否與別人有所不同。
但偉凡卻極度在意。
他甚至忘不了當年那一場惡夢。
是的。那是一場真實的惡夢,就算隔了十年、二十年都會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的啃蝕他的心靈,讓他永不安寧。
夜復一夜……
永遠的一幕重複上演。
「不!」偉凡喘息的張開眼。
冷汗浸濕了他的睡衣。一切仿如昨日曆歷在目。
他迅速的打開床邊的檯燈,讓陽光流泄在室內之中。因為他無法再忍受一絲絲的黑暗,他已經受夠了定切,他不知道這一場罪惡感要到何時才有休止的一天,他唯一肯定的是,他的內疚顯然不允許他再繼續熟睡下去,它要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直到還清。
還清?真有還清的一刻嗎?
所有的感情似乎已成一團亂絲,理也理不清了……無論是對他,還是她。
他想起當年他拚著命死拉著子菱出來送到醫院后,紀叔的震驚與哀傷,子萍怒氣騰騰的想殺人,還有他爸百般的賠不是。他忘不了他父親抓著他的衣領親自到紀家謝罪,沒有經過他的同意,他父親就向紀叔百般允諾他會照顧她一輩子之類的話語。他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因為事情是他引發的,如果他不是原凶,那還會有誰呢?他在他十七歲的年紀就平白無故多了個小新娘,她甚至還不是他所愛的莉兒。他不自覺的冷笑一聲,他和莉兒之間真的是愛嗎?充其量那隻能算是少不更事的迷戀吧!否則他不會連她長什麼樣,他都不記得了。他唯一記得的是,那時候他幾乎一放學就往紀家跑,陪著他的小子菱,直到不知不覺中,他把子菱是他的視為理所當然,直到不知不覺中,他微妙的情愫逐漸滋長,罪惡感已不再是他去看子菱的藉口,但也在這些不知不覺中,他的子菱離他愈來愈遠,他必須費盡所有的心思才能免費抓住她。
就像今天。
想起今天,偉凡的臉上就露出不該是苦笑還是好笑,子菱為了整他,竟然讓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他頂著大太陽站在街口接受路人奇異的眼光,一盤接著一盤的吃著臭豆腐。但他不在乎,一點也都不在乎,只要能讓子菱留在他身邊,這一佔小挫折算得了什麼呢?
他微微嘆口氣,為了罪惡感也好,為了另一種理由也好,他這輩子恐怕是跟這個古靈精怪的小菱子耗上了。
也許他應該請教請教凱平,畢竟他能讓紀家第一號難纏人物紀子萍愛上他,他必然有不同凡響的計謀,也許他願意指導他,好讓紀家第二號難纏人物紀子菱相離,他不是因為可笑的罪惡感而願意娶她的。可惜他不能馬上付諸實行,不過等到他出差回來后,他的小菱子想再走可就沒這麼容易了。
子萍一進門,就看見她的妹妹正坐在電話前發愣。
「小菱,怎麼了?在等什麼重要電話嗎?」她取笑的走到子菱身前。「你不要告訴我說你沒有。」
子菱看看她,再望向電話。「我在等偉凡的電話。我才不像某人得讓追求者搬進家裡,才發現自己的感情。」她淡淡嘲弄道。
「子菱!」子萍放下皮包,坐在她身邊。「既然你沒有我遲鈍,那麼你就應該清楚偉凡心繫何人才對。」
「他心繫天底下所有的女人。」她順口接道。「要不然他不會二天沒電話來了。」
「也許他很忙?」
「為女人而忙。」子菱的聲音里首次出現不穩定的情緒。「他答應我每天一通電話,現在都第五天了,卻只來了三通電話而已,」她聳聳肩,恢復平靜的聲音。「也許他太忙,忙得忘了我。」
「小菱!偉凡的電話有那麼重要嗎?」
「當然不。」她快速的否決掉,引起子萍懷疑的目光,她馬上補上一句,「我真的不在乎,我只是認為既然他承諾了,他就應該履行他的諾言,而不是讓我坐在這裡提心弔膽罷了。」
「提心弔膽?」子萍微微一笑。「你很關心他?」
子菱瞪她一眼,「姐!你不用想費盡心思吊我話了。我愛偉凡是眾所皆知的事情。但他不愛我的事實你們也清楚,你還想問什麼嘛!」
子萍略略張大驚訝的眼睛,她的嘴角露出笑意。「你說的好像是真的似的。」
「我當然是說真的。我真的愛偉凡,可惜……」「可惜什麼?一個郎才,一個美女,還有什麼可惜?」子萍頓了會,正好堵住她張口欲言的嘴,「小菱,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拿你的腿來談什麼門不當戶不對的話,我就不認你這個妹妹,聽見了沒?我已經聽你說了十多年,我可沒興趣要繼續聽下去。」
「但這是事實啊!」子菱懊惱道。「姐,有很多事情不是我們避而不談,就可以消失的。我的腿跛是永遠也不會改變的事實,光是這點我就配不上偉凡了,再加上我脾氣火爆、沒有女孩子應該有的氣質,沒有子琪姐的漂亮,我有好多的缺點,我根本配不上偉凡。」她苦著臉說道。
「你的意思是,你只配替偉凡提鞋?」子萍好笑的說道。
「姐!」子菱怒瞪她。「我不是在說笑,我很正經的。」
「我當然也是正經的。」子萍聳聳肩。「這世間的事沒有一件說得準的。再說,沒有一個人在這世間是完美的,包括你的偉凡,他也有諸多缺點,但重要的是你不曾嫌棄過他的缺點,而他也不曾嫌棄過你,不是嗎?」
「那是因為罪惡感。」子菱怨恨的盯著她的左腿。「我們彼此心知肚明,要不是當年偉凡的不小心,他根本看不上我的。憑我這種黃毛丫頭,他連瞄都不願瞄我一眼。」她突然低聲說道:「但我寧願我是那個黃毛丫頭,我寧願憑自己的努力讓偉凡愛上我,但我絕不願意他是因為罪惡感而不得不愛我,那樣的感情我無法接受。」
「小菱……」子萍思索著要如何安慰她,卻不知從何啟口。
「姐!你知道嗎?」子菱突然衝口而出。「那一年,我知道他有一個女朋友,但卻因為我而使一對相愛的戀人分手,我不想做第三者,尤其是在偉凡不甘願的情況之下。你知道,我有多難過嗎?」她的眼眶倏的紅了起來。「你絕對無法想像我對偉凡的歉意有多深,他原本會有一個他深愛的女子留在他身邊。而不是由一個跛腳的女孩成為他一輩子的包袱,這對他對我,都不公平,你了解嗎?」
「我了解。」子萍喃喃自語,但她仍不放棄的遊說道:「小菱,以前偉凡的確是有一個女朋友,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才是偉凡現在所鍾愛的人。如果你真不要偉凡同情你,你就不應該再這麼自卑下去了,你應該讓偉凡真正的愛上你,不因罪惡感,不因愧疚。」
「真正愛上我?」子菱驚訝的重複。她以前從沒想過這點,讓偉凡真正的愛上她,而不是因為他過去的過失而不得不愛她……子萍看到她一臉醒悟的模樣,就忍不住笑了。以往她苦口婆心的勸導全沒這次有用,要不是凱平教她這招,她還不太清楚女人的心有多麼複雜。尤其當她知道凱平就是用這招對付她時,她才明白當初的她完全是在作繭自縛。
她趁勝追擊,「小菱,今年你的畢業舞會還沒邀伴吧?」
「畢業舞會?」子菱尚來不及轉過心思。「不!我不打算參加。」
「那怎麼行!」子萍隱藏得意的說道:「子琪準備讓天傑當她的舞伴,你呢?找偉凡嗎?如果你不好意思,那就交給我好了。」
「不!」子菱一臉驚慌的看著她,「你不準找他,因為我根本不打算參加。」
「小菱,這是你有生以來第一次的舞會,你想放棄它?不!我不接受這個答案。等偉凡回來后,由我來告訴他,他一定會答應。」子萍得意揚揚的說著。
「不!」子菱猛的站起來。「姐!你忘了我的腿嗎?我才不要在那麼多人面前讓偉凡還有我自己出醜。」
"小菱。「子萍跟著站起來。「你只是微跛,你還是可以走,可以跳,只是沒法子比其他人快而已,你不要讓自己給自卑感壓得死死的,偉凡不喜歡你這樣……」「我管他喜不喜歡,我自己高興就好了!」子菱氣惱道。「姐!我警告你,你千萬不要告訴他,學校有畢業舞會,要不然我一定……」她話未說完,電話鈴聲就突然響起來。
子菱立刻流露出微微的興奮表情拿起話筒。
「喂!紀公館。」她盡量不顯露出高興的口吻,但當她一聽見對方是女聲后,她的喜悅之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落到谷底的心情。
「請問紀子菱小姐在不在?我這裡是XX醫院,有事情找她。」女聲公式化的問道。
她略略驚訝的答道:「我就是。」突然間,子菱有種不祥的感覺。
「紀小姐,任偉凡先生昨晚被送進醫院,我們在他的電話簿找到你的名字被畫起來。」
好半晌,子菱宛如五雷轟頂似的,只能傻傻的、獃獃的站在那裡,緊握著話筒不放。她的腦袋裡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思考些什麼。
「小菱,怎麼啦?誰打來的電話?」子萍擔心的問道。
子菱張口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好才帶著緊張的聲音問道:「偉凡……他發生了什麼事?他還好吧……」她哽咽的聲音讓子萍大驚。
「他出車禍了,紀小姐,他現在還昏迷不醒。」女聲一說完,話筒就由子菱的手裡滑落下去,子萍見狀立刻撿起話筒。
「喂!」子萍驚訝但依舊鎮定的聽著電話。「是的……好……好,謝謝……」她掛掉電話,抬頭看著茫然而蒼白的子菱。
「小菱!」
子菱緩緩轉向她,眼裡蓄滿淚水,「姐,我還沒告訴他,我還沒告訴他。」她顫抖的低語,全身冷的似接洽。
「小菱!振作點!」子萍拿起電話。「偉凡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你的幫助,我現在先打電話通知子琪,還有凱平他們,然後我們就立刻趕過去。」
子菱愣了會兒,擦擦眼淚。「姐,你順便叫葉大哥到偉凡家裡收拾一些衣服,我想偉凡會用得到的。」
子萍說得沒錯,她必須堅強,偉凡現在最需要她的堅強,子菱痛苦的想道。但在這種情況之下,她如何緊張?出車禍的是偉凡呀!
子萍點點頭。
隨後,當子菱到達醫院時,看見冰冷的牆,穿梭不停的護士時,她的堅強突然消失了,她一直拒絕想萬一偉凡……她該怎麼辦?她甚至還沒告訴他,她真正的心意。而這全是因為她該死的罪惡感理論,該死的任性害了他們兩個。
她看見凱平走向她們。
「凱平,情形如何?」子萍迎向他,擔心的問道。
凱平握著她的肩,轉頭看向子菱。「小菱,你別擔心,偉凡已經沒危險了。」他的口氣仍是憂心忡忡。
子萍鬆口氣,微笑的朝子菱說道:「小菱,沒事了,你可以放心了。」
子菱看看子萍,再盯著凱平看。「杜大哥,你話還沒完。」她強擠出聲音問道。
凱平沉默的看她一眼,才說道:「事實上,我也才剛到,對整個情況並不是很清楚。醫生說,目前偉凡昏迷不醒。」他示意她們走向前面的病房,而後他打開門。「只要他醒了,一切就沒事了!」他緩緩退開身體,讓子菱清楚地看見躺在床上的人。
一聲驚呼迸齣子菱的唇間。
她簡直無法相信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是偉凡。
那個向來她所深愛的健壯男人如今毫無生氣的躺在病床上,細小的針管插著他的左臂,為他輸進點滴,蒼白的紗布層層包住他的額頭,還有右腿……他的右腿裹著石膏,高吊在空中……總之,在子菱的看見的範圍內,除了他的臉奇迹似的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外,其它或多或少都殃及到一些……她忍著淚,走到他身邊。兩天以前,他還在電話里逗著她說,騙她說有個禮物要送給她,但現在他卻躺在醫院裡昏迷不醒。為什麼她以前從不曾告訴他她愛他甚於她的生命,為什麼她以前老是愛跟他吵嘴,要是他真有個萬一,他要她如何活下去?
「小菱?」子萍擔心的從背後扶住子菱的雙肩。「別哭了!偉凡會沒事的。」
「杜大哥,這是怎麼發生的?」她輕顫道,眼睛仍望著躺在病床睥偉凡。
「送他來醫院的司機說是一輛大卡車撞上偉凡的車,當時在夜裡,對方又喝了點酒,所以……」凱平安慰她。「偉凡算是已經很幸運了,卡車是從他左邊撞過去,偉凡及時退開了些距離,才沒有傷得更嚴重。」
子菱跪在病床邊看著蒼白的偉凡。「他會醒的,是不是?」
「當然。」子萍暗啞地回答。「小菱,我們先出去,好嗎?」
她搖搖頭。「我想陪偉凡。」
「可是……」子萍想說,她怕子菱更難過,但凱平朝她搖搖頭,他微微嘆口氣,拉著子萍出去了。
突然間,子菱的淚水如崩潰的河堤,滑下她的臉頰。
她從沒想到偉凡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昨晚當她還在嘔氣電話沒來時,偉凡卻在急診室里與死神掙扎。如果他出差的前一天,她沒跟他賭氣……她的小手輕輕的放在偉凡沒受傷的右掌之中,她感受到其中的微熱,忍不住又淚如雨下。
她的任性為她帶來後悔,為偉凡帶來煩心,如果重新再來一次,她願意改變自己。
「我愛你,偉凡。」她在他身邊耳語。「不是少女的迷戀,也不是盲目的崇拜。我這一輩子只愛你一個,無論你是否和我有相同的感受,我都不會改變。」
說著說著,她的眼眶又紅了起來。
只要上帝肯讓偉凡再度有生氣起來,她不再在乎偉凡愛上誰,只要他能再恢復以往的偉凡,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一層又一層的濃霧擋在偉凡面前。
他想撥開它,雙手卻無力的垂下。為什麼他會如此虛弱,他病了嗎?不!他怎能病了呢?他的小菱子還在等著他呢?他模糊的記得他允諾她要給她一份禮物,他把一個禮拜的選種濃縮成五天,為的就是趕回去見她,因為不敢保證短短的一個星期,他古靈精怪挑戰菱子又會出現什麼怪思想,他不想費了苦心之後,又讓她從他指尖溜走,他更不信任她自以為的好朋友安儀又會玩什麼花樣帶壞小菱子,他必須待在她身邊,才能全然的放心;但他現在似乎全身虛弱得使不出力氣來,是誰?是誰拿著槌子在他耳邊敲著,難道他不知道他現在極度難受嗎?小菱呢?他為了她連夜趕回台北看她,在路上他一直想著他們之間的問題,就在他陷入深思之際,突然看見一輛大卡車直衝著他而來……老天!他來不及改變車道,他會死!不,不,不,他還不想死,他還有那麼多的事沒做,他還有小菱子沒見到,他盡全力的猛打方向盤,他這輩子從來沒這麼接近過死亡,他腦子裡突然浮現從他出生有記憶開始,幼年、少年、現在彷彿一部電影快速的在他眼前旋轉、旋轉……最後在他的眼裡只剩下小菱子……小菱子……卡車撞上他的車,他突然感到一股劇烈的疼痛,意識逐漸飄離他……「小菱子!」他猛地尖叫起來,他張開眼睛看見子菱在他身邊嗚的一聲哭了出來,還有子萍和子琪相擁在一塊。
「這是怎麼回事?」他困難的蠕動著唇,發現自己的聲帶變調。「這是那裡?我出了什麼事?」
一直跪在他身旁的子菱拭了拭淚水,回答他:「這裡是醫院,偉凡,你感覺還好嗎?需要我去找醫生嗎?」
「醫院?」他閉上眼睛休息一會,然後再張開。「我出事了?」
她點點頭,梨花帶雨的臉上有著感激的笑容。「你出事了。整整昏迷了二天二夜。」
「二天二夜?」他低啁的重複。
子萍向前一步,讓他方便看清她。「沒錯。整整二天二夜,你應該感激小菱,這二天一直是她不眠不休的看護你。」
「姐!」
「小菱子?」他緩緩看著她。「你一直照顧著我?」他窩心的問道。
她聳聳肩,擦掉眼淚。「這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以往你也曾在我身邊照顧著我,不是嗎?」
「但這對我意義重大。」他勉強的說完,就閉上眼再度沉沉睡去。
他最後地意識就是他聽見子菱急忙叫喚醫生來,他的嘴角不自覺的揚起一個微笑。他的小菱子還是關心他的。也許在關心的表面之下還帶著他一直耐性等待著的愛意,只要她肯拋棄那個天殺的自卑感還有她的自以為是。
也許……只是也許,他這次所受的傷能帶給他好運,畢竟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再度醒來時,他環視整間病房整整有一分鐘之久,才不滿的轉向帶著滿臉笑意的兩個男人。或許他該繼續睡下去,直到他的等待成真。
「怎麼?不跟我們打個招呼嗎?」凱平坐在椅子上舒服的問道。
他皺皺眉,開口道:「小菱子呢?」
「回家了。」臉上有一道足以嚇走護士的醜陋疤痕的葉天傑答道。
「回答了?你只想用這句話打發我?」他的幽默感突生。
「沒錯。」凱平說道:「我們還是勸了很久才讓她心不甘情不願的回去。難道你願意讓她待到你醒來為止?距離上次醒來,已經有一天的時間。你捨得嗎?」
「當然不。」他的眼睛看見吊在空中的右腿,還有點滴。他的臉色凝重起來。「我傷得如何?會不會一輩子都……」「你放心吧!幾天就可以出院了,只要你按時間復健,沒三個月的時間,你就可以跟我們一樣活蹦亂跳了。」凱平悠閑的說道。「不過……」偉凡皺眉。「不過什麼?你直說行不行?我真不懂子萍竟然會愛上你這個專吊胃口的毛頭小子。」
「毛頭小子?」凱平狠狠的瞪著他。「你叫我毛頭小子?」他的眼神像是要吃了偉凡似的。
偉凡想聳肩,卻發現自己的肩胛發痛,他只好放棄。他無畏於凱平的怒火,慢條斯理的回答他,「我和子萍同年,而你小她幾歲,你對我而言不是毛頭小子是什麼?」
「我只小加菲二年零七個月而已。姓任的,如果你要我替你在你的小菱子面前說好話,你最好對我好一點,否則你想追到子菱,根本是在做夢。」
「你在威脅我。」偉凡掙扎的想爬起來,但立刻被天傑推回去。
天傑看著他們。「你們這是在做什麼?互揭瘡疤嗎?偉凡,你還是病人,我勸你最好還是不要動怒,以免加重病情。」
「我不以為我生氣會加重病情,小菱子什麼時候會來?」
「大概下午吧!這兩天也夠她累的了。」
「是啊!」凱平答道。「她為了等你醒來,可是連合上眼睛都沒有過,偉凡,看來你的車禍讓你得到了一些平常隱藏在表面之下的東西。」
「什麼意思?」他明知故問。
「看子菱對你這麼關心,顯然她比她嘴上承認的更愛你,你應該很清楚才是。這十年來我也注意到你們之間分分合合好幾次,你應該把握這次機會。」
「我知道。」
「所以?」
「沒什麼好所以的。」偉凡不耐的答道。「我可不打算跟兩個大男人討論我的愛情生活。」他躺回床上,打算好好休息。
「你這什麼意思?這已經不再是你的問題了。」凱平大聲的抱怨,似乎不把他當病人看待。「你知不知道,最近我好不容易讓加菲跟我來幾次羅蔓蒂克的約會,結果整個約會下來,她一直憂心的談論你們的問題,我幾乎都要認為我不是她的男朋友,而是她忠實的聽眾,雖然我也很同情你,但我還是要發出最後通牒,我警告你最好對子菱認真點,要不然……」他故意停頓下來冷眼看著他,把未完的話當做威脅。
「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完全不是我的問題。有時候她的自卑感大過她對我的愛,你要我怎麼辦?她不像子萍堅強,她也不像子琪有一顆樂觀的心,她是個外剛內柔的女孩,只要稍有不對,她很快的就會敏感起來,她太脆弱了,而這全是拜我所賜,如果當年沒有發生那件事,她會是紀家最無憂無慮的女孩子。是我害了她一輩子,沒有我,她不會遭人白眼,不會遭人嘲笑,她會是大家的寵兒,都是我害了她。」偉凡痛苦的說道。
「這麼說,你只是因為充滿罪惡感才愛她的?」天傑意味深長的說道。
「我是充滿罪惡感。這可能是我這輩子都無法洗刷的罪惡感。」偉凡低聲說道。
凱平與天傑對望一眼,凱平的臉上有著警覺。「你為賠罪而愛子菱?」
偉凡愣了會兒,注意到凱平不尋常的口氣,他答道:「是小菱子叫你問我的?」他不待凱平回答,就自己先搖頭了。「不!不是她叫你問的,我已經跟她說得唇乾舌燥,她都不曾相信過我一次。她不是這種人,有什麼事她會親口來問我,而不是叫你們這兩個大男人來拷問我,尤其是在我出車禍的情況之下,她根本連想這種事的時間都沒有。」
天傑微微一笑,「看來,你頗了解她的。」
「你說得沒錯。」凱平苦笑的說道:「是子萍她們找我們來跟欠談談的,畢竟她們和子菱是姐妹,你不見得會吐露實話。」
偉凡嘆息。「難道我表露的還不夠明顯嗎?」
「顯然不夠。」凱平正經說道:「要不然你們也不會幹耗了十多年了。加菲跟我說,你以當年曾經有個女朋友?」
偉凡聳聳肩。「我忘了。」
「你忘了?」
「沒錯。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怎麼記得?」偉凡閉上眼。
「顯然那女孩在你心目中的地位遠不及子菱。」天傑替他回答。「既然如此,我想我們都了解你對子菱的感覺了。」
「但她不了解。」偉凡皺皺眉,呢喃道:「我從來都不曾了解女人的心理到底是怎麼運轉的,明明一件再明白也不過的事實擺在她眼前,她卻什麼也看不見。凱平,我很高興你已經脫離苦海了。」
凱平看一眼偉凡裹著石膏的右腿。「需不需我簽上大名呢?」
「不必。」偉凡有些生氣道。
「那麼也不需要提醒你一件我剛想起的事?」
偉凡挑起眉盯著他看。
凱平聳聳肩。「你大概還不知道,子菱今天畢業了。」
「我當然知道。」他等了好久,終於等到他的小菱子長大了,他怎會不知道?
「你也清楚她們學校有個畢業舞會?」
偉凡困惑的看著他。「我不懂你的意思。」
「讓我簡單的說,畢業舞會是需要舞伴的,而子萍說小菱子不打算讓你當她的舞伴。」他隱藏部分事實。
「什麼?」偉凡怒吼起來。「她不要我做她的舞伴,她想找誰?別的男人?我不準!她在哪裡?叫她來!我要告訴她,除了我之外,她的小腦袋瓜子里休想有第二個人選!」他大聲叫道。
凱平努力掩飾他嘴角的笑意。「你大概忘了你的腿可能要三個月才能復原,在這段期間你是不太可能去跳舞的。」
偉凡轉而瞪著他的腿。「天底下沒有不可能的事。總之,我不準小菱子找別的男人當她的舞伴。」
凱平聳聳肩,站起來。「你可沒有權利選擇。小菱不是你的什麼人,她有權邀她的『第二人詢做她的舞伴,你不能也不該阻止她。我該走了!跟你談了這麼久,你該休息休息,下午小菱來的時候,她可不希望見到她日思夜想的偉凡又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樣子。」說完,他就和天傑離去了。
留下偉凡一個人。
他根本沒有心思休息了,現在的他滿腔怒火,雖然他還很虛弱,但因為凱平的一句話,他再也無法安安心心的休息養病了。這次小菱子做得實在太過份了,以往她再任性他都能夠忍受,唯獨這次他無法接受她古怪的思想。這次她似乎是想一勞永逸的把他甩掉,難道又是那個安儀搞的鬼?總之,他是她的男朋友,她在還沒有過問他的情形之下,無權找其他的男人做她的舞伴。突然間,他看到自己的腿,但他能阻止她嗎?他的腿現在連走都有問題,更何況是跳舞?
他要想辦法,他絕對不允許她最後的畢業舞會是由另一個男人來代替他。
「來!嘴巴張大,張大一點。」子菱細心的把一匙的稀飯送進偉凡的嘴裡。
「夠了!我吃飽了。」偉凡邊嚼邊說道。
「真的夠了嗎?你現在應該多補充營養才對。」子菱皺起眉頭。
「然後等我變胖了?謝了。」他微微一笑。「這向天,謝謝你一直來照顧我。你學校的功課還好吧?」他旁敲側擊道,眼睛一直不放過她臉上的任何錶情。
事實上,除了頭一、兩天他有些虛弱外,其他時間他的精神一如往昔,就像今天一樣,他的雙手只是一點小傷,早就恢復了,但他並沒有告訴子菱。因為他享受這種禮遇。
她聳聳肩,收拾起碗筷。「都快畢業了,也沒什麼重要的課了。你晚上想吃什麼?」
「隨便,只要你能來。」他帶著滿足的微笑望著她。「我現在才明白什麼叫做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什麼意思?」她倒了杯水喂他喝。
他喝了幾口后,才笑道:「難道你沒發覺這是我們這幾年和平相處最久的一次嗎?」
「是嗎?我倒不覺得。醫生說,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她頓了頓,放下杯子。「偉凡,任伯父、任伯母環遊世界去了,你一個人在家也不方便,所以我跟爸商量過了,這段時間你就住在我們家,你說好不好?」
「求之不得,只是怕還要麻煩你。」他別有用意的看著她。
「不會。反正除了上課外,我也沒什麼事好做。」
「你只有這個藉口?」他小心的說道。
她看他一眼,答道:「不!這不是藉口。」
「那麼是事實羅,但這只是部分事實吧!你關心我才會為我處處著想,不辭辛苦的天天送飯過來。」
「我當然關心你。」她避開重點,「畢竟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也有一些感情。」她撩起溜到前頭的短髮。
「如果僅是關心我不會在我身邊守候二天二夜,小菱子,我們心裡都清楚,我也說過很多次了,我愛你,你呢?」他犀利的看著她。「你愛我嗎?」
「我不愛你。」她以令人懷疑的快速回答他。「我把你當哥哥看。」
「當哥哥?」他輕笑。「你騙我。小菱子?」
「嗯?」
「如果我這雙腿不能走了,你會嫌棄我嗎?」
她懷疑的看著他。「你是什麼意思?」
「如果我有缺點,你還會愛我嗎?」
她的臉流露出驚訝,而後是震驚。「醫生說你的腿會沒事的。」她結結巴巴的說道:「他騙我嗎?偉凡,你的腿……」他不耐煩的揮手。「我沒事。我只是假設。」
她鬆口氣,然後瞪著他。「你敢嚇我?」
他溫柔的笑了。「不嚇你,我怎麼知道你的真意呢?」
她抿著嘴,生氣的說道:「現在你看出來了?」她的語氣中除了怒氣似乎還有些別的。
他緩緩的點頭,眼睛充滿柔情。「是的。我早就看出來函,我只是想確定一下。而現在正如我所想像的。」
她愣了會,「你看出什麼了?」她緊張的問道。
雖然她對偉凡的愛已是眾所皆知的事,但對於偉凡她從未說過,他……看出來了嗎?
偉凡微微一笑。「保密。」他躺回病床上。
「偉凡!」她低叫道。
「現在突然想休息了。小菱子!你會一直陪我嗎?」他閉上眼睛。
「當然。」她不情願的說道,心裡卻極欲知道他到底看出什麼。
偉凡嘴角不自覺的笑了。「那麼,午安。希望我起來的時候,還看得到你,我的小菱子。」
「我不是你的小菱子,我是紀子菱。」她逞強的說道,但偉凡根本沒回答她,還發出輕微的鼾聲。
子菱懊惱地瞪著他,既不願意吵醒他卻又滿懷好奇。
要不是偉凡是病人,她早就打破沙鍋問到底了。
但現在的她只能乖乖等待。
隔天,偉凡在紀家大小前呼後擁之下遷入紀家。
他一手拿著拐杖,一手緊緊靠著子菱,一拐一拐的走進大廳。
「偉凡!你還好吧?」子菱扶著汗流浹背的他坐下。「你應該在醫院多住幾天的。」
「在家裡比在醫院好。」偉凡忍著痛把腿抬到桌面前。「起碼伙食方面就好太多了。」
「還有人陪你解悶。」紀子琪變烊,同時朝她父親笑了笑。「爸一個人在家也挺無聊的,你來了正好可以和爸作伴,是不是?爸。」
紀儒文微笑的拿起他的煙斗。「我在家一個人是挺寂寞的,但偉凡可能不太喜歡我當他的談話對象。」他別有所指的看向子菱。
「爸!」子菱脹紅臉。「你在說什麼?」
偉凡面露微笑的看著她。「我是滿可惜沒有小菱子的陪伴,但我也不介意和紀叔聊聊天。小菱子?」
「嗯?」
「你有空的時候去我那裡拿幾本書過來,好嗎?我想趁這時候多看一些沒時間看的書。」
子菱點點頭。「沒問題。明天下課後,我就直接去你那裡。」
紀儒文突然有所感觸的長嘆口氣。「其實要是當初你父親沒突然決定搬家,到現在我們還是好鄰居呢!」
他話一說完,子菱就注意到偉凡的臉色暗了些。
她的心涼了半截。看來偉凡仍為罪惡感而苦,當年任伯父因為無顏再面對爸還有她,因而舉家遷移到十條街之外,也就是自那時開始,偉凡每回放學后就騎摩托車來看她,無暇顧及他的女朋友,他們才告分手。偉凡一定是想到這些,他才突然變了臉色,蛤他是因為她而面露罪惡感?還是對當年了喜歡的女朋友感到愧疚?想到這裡,她的心情驀地頹喪起來。
「談那些往事多無聊。」子琪看見她的表情,趕緊開口:「現在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餵飽我們家唯一的大食客。偉凡,今天你是客,晚餐想吃些什麼?」
「我想吃的可就多了。」偉凡咧嘴笑道。「你要掌廚?」
「顯然是。子萍姐今晚不在,自然就輪到我了。也許你願意讓小菱子上場/」她揚揚眉,等待著他的反應。
偉凡立刻搖搖頭。「我相信你的托一如你的外貌,但小菱子我可就不敢擔保了。」
子菱皺皺臉,她看向他。「你是什麼意思?在貶我嗎?」
他面露嘲笑之意。「我沒有,我只是在陳述一項事實。」他的表情高傲。
她瞪著他,賭氣說道:「你別忘了,接下來的三個月你得靠我們紀家,要是你敢說什麼讓我不順心的話,你就收拾行李滾出去吧!」
說完,她就生氣的走出房裡。
留下困惑的偉凡,還有子琪和紀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