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章 名與姓 不再孤獨
「為父無能,無愧蒼生卻負心愛之人,如有來生,當為牛馬謝罪母子身前,吾心愧疚,當無顏再以父之名立身,但願生安樂而一世無悔………………」
世生邊哭邊輕聲念道:「罪父吳氏,斗米行笑。」
信讀完了,這應該是行笑在死前以最後的力氣匆忙寫下的,字跡潦草,觸目驚心。這是他留給世生最後的信息,雖然世生之前對自己的父親有很大的成見,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的一生,早已由自己的父親鋪好了路。
行笑留在人間的一共有兩封信件,一封是南國的行笑遺篇,正是因為這個,當年的世生才得到了,只不過當時的他並不知道,這行笑便是他的父親。
而時過境遷,當此時的世生念完了行笑的絕筆之後,心中情緒再也止不住,隨著眼淚嘩嘩的往下流淌,通過了這封信,他終於理解了行笑當年的心境。
他並不是不想回去,他並不是不想保護自己的母親。
原來父親的身上背負了這麼多的重擔,原來,他是這樣一個了不起的人。為了天下蒼生的安危,寧願背負罪人之名,連最後給自己寫的信都是以此為題………………
「你不是罪人。」想到了此處,世生再也忍不住了,只見他一頭跪在了行笑的遺像之前,大哭道:「你是我爹,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傑,我,孩兒不再怪你了,孩兒以你為榮!!」
吳行笑,原本是一個不知名的流民之子,當年秦淮兩岸瘟疫橫行死傷無數,遊歷天下的古陽道長從一個枯井撿起了他,他是個棄嬰,只因當時其肚兜上綉了一個『吳』字,便以此當作了姓氏。而當時古陽道長抱起他的時候,他並沒有像是尋常嬰孩般啼哭,反而朝著那善良的老頭咧嘴笑了。
所以,行笑之名由此而來。
行笑之一生,無愧天下只愧烏蘭以及世生,他怎會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將註定讓妻子和那為出世的孩子一聲孤苦?但是他沒有選擇,且無怨。和平需要犧牲,而善良的他願意選擇犧牲。只為能給世界留下希望的火種。
也許他錯了,也許他對了,因為沒人能對他的選擇做出評判,因為他留下的火種,經過了三十年的滋生,如今終於又燃燒到了長白山。
而世生此時,心中的心結終於打開,對於自己的父親,他不會再有一絲的怨恨。在這必然的因果之中,自己的父親是一位頂天立地的『無名英雄』。而那一刻世生覺得,自己年少時曾受過的那些苦難那些悲傷,也都因此煙消雲散。
半頭白髮的世生跪在行笑的像前,哭的好像個孩子,在父親的面前,每個人都是孩子不是么?
而就在世生放聲大哭的時候。只見那石像忽然又是一顫,石像的臉上忽然裂出了一道裂痕,那裂痕自右眼眼角處滋生,朝著下方蔓延,而與此同時,裂痕之中竟滲出了一道紅色液體。
石像哭了。
世生心頭猛地一震。再一瞧,那道如血的液體順著行笑石像的腮邊淌下,滴落在地的同時彈了兩下,竟發出玉石般的響動。
那滴眼淚,變成了一顆火紅火紅的珠子。
而再見到父親的石像落淚之時,世生用手背擋著自己的眼睛早已泣不成聲,事到如今。他又怎能不明白這滴眼淚的含義?
世生要找的三滴眼淚中的第三滴,正是頑石所流。
那是行笑的眼淚,也是一個父親的眼淚,行笑臨死前洞悉了三十年的因,而如今世生來到此地,又圓了這三十年的果,因果交織間,父子雖然陰陽兩隔,但心境卻如出一轍。
那滴眼淚,是釋懷的因果之淚。三十年前的北國,世生沒有得到眼淚正是因為那個『因』剛剛形成,而三十年後,屬於他身世的因已經由時間而結成了『果』,父子重逢間,淚水將那果實摘落,世生終於因此而得到了最後一滴眼淚。
但在拾起那滴眼淚的時候,世生的心中全然沒有一絲的激動,有的,也只是滿腔的豪情,他將那滴眼淚仔細收好,接下來,他要與身為英雄的父親並肩作戰。
世生知曉了這關於亂世的所有前因,而他的『實相之旅』至此才算是真正的完結了。
之後,世生擦乾了眼淚,面對著父親的遺像恭敬的磕了幾個頭,然後他默默的坐在了像前,與自己的父親默默的對視著,父親的石像早已風化模糊,但在他面前,世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靜。
他現在需要的,正是大戰前最後的思考,思考因果,思考一切。
慢慢的,時間似乎也沒有了概念,世生回顧著自己所經歷的一切,無論痛苦喜樂,無論地獄人間,無論相逢離別,很奇妙,就在這最後的一天,就在李寒山和劉伯倫分別綻放自己的價值之時,世生的心裡卻平靜如水,他的精神之力開始波動的同時,那個在腦海中一直困擾著他的問題漸漸有了形狀。
那也許是他最後的答案,而想要得到這個答案,他現在缺的已經不是時間,而是最後一個『契機』。
就這樣,時間慢慢流逝,不知不覺間,夕陽悄然而落,而世生仍沒能想通心中那似有似無的疑惑,就在這時,他忽然聞到了一股香氣。於是,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發現四周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而小白則托著兩隻烤的香脆的餅子站在他的身後。
「吵到你了么?」小白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沒有。」世生搖了搖頭,然後接過了餅子咬了兩大口,小白見他吃東西了,一顆心這才放了下來,因為世生剛才的反應真的讓她十分擔心,他就坐在自己父親的遺像前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是似有似無,而這一坐便是一天,小白擔心他卻又不敢打擾,只能在一旁默默的等待。
而在聽了小白的話后,世生也覺得有些內疚。多少年了,小白一直都是這樣默默的做著一切,卻從不要求什麼,紙鳶死後,自己心性變化更沒有時間去陪她,她的心中,必定十分的難過吧。
今天也許是最後一天了。而陪著自己的還是小白,眼下時辰越來越晚。留給他們兩人的時間也許真的不多了,想到了此處,只見世生柔聲說道:「小白,這麼多年了,真是……真是辛苦你了。」
「別這麼說,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在聽了世生的話后,小白連忙說道:「而且,我知道你心中的苦處,你一直都為了我們。而紙鳶姐現在不在了,我又沒別的本事,只要…………只要你好我就開心了。」
只要你好我就開心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打動了世生的心,想到了此處,世生便緩緩地握住了小白的手,而小白當時似乎有些窘迫。慌忙低頭吃起了餅子,可剛咬了一口,只見她忽然說道:「呀,這餅子霉了,吃不得了。」
「是么?」只見世生仍大口的咬著手中的餅,一幅全然沒有發現的模樣。而小白見他還在吃,連忙說道:「別吃了,就算想吃我再烤些好的給你。」
「沒事。」世生呵呵一笑,然後隨口說道:「反正我又嘗不出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在世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小白忽然一愣,然後對著他問道:「為什麼嘗不出來?」
而世生此時才反應過來。看來自己說走了嘴,而到了這時候,他也不想再扯謊騙小白了,於是便苦笑了一下,並輕聲說道:「其實……我這舌頭早就廢了。」
沒錯,其實世生的味覺早就沒了,因為這也是他自己的選擇,還記得在豐都鬼城的時候么,當時世生引那陰長生到樹林之中以陣克之,但那陰王身為上古鬼神,當初我們也提到過,世生要想擺出能剋制它的陣法,就必須要付出相對的代價。
而這個代價,就是世生的味覺和一部分的嗅覺,因為世生是個貪吃鬼,曾幾何時,『吃』是他唯一的愛好,但是他為了自己的信念,終將這個愛好親手拋棄。
自還陽之後,世生失去了所有的味覺,不管多美味的東西在他的口中都如同白蠟棉花般,包括小白精心準備的飯菜,包括實相圖中母親做的美餐,在他的嘴裡,都毫無任何滋味可言。
但即便如此,世生也安然接受了,雖然嘗不到酸甜苦辣,但是卻能嘗到溫暖的滋味,可這些事情一直都是世生的秘密,為了怕幾人擔心,所以他從沒將這秘密告訴任何人,在他們的面前,仍是如往日一般,無論什麼食物都欣然地接受,並憑著記憶迎合出相應的表情。
「反正能活著從陰間回來已經算是萬幸了。」只見世生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而且,我能嘗到你的心意…………咦?」
話還沒說完,小白便已經撲入了他的懷裡。也許別人不知道,但小白又怎能不清楚世生?曾經的他對美味的執著簡直超乎常人,還記得當年他們相識,世生曾帶著他去那馬城的餐館饕餮美食,那個一邊啃著肘子一邊傻樂的笑容,是小白最初的溫暖。
而現如今,老天居然連這種權利都剝奪了,這讓小白怎麼能不傷心呢?
小白緊緊的抱著世生,摸著他後腦的白髮,直到現在,她終於想通了,為何世生再回魂之後對飲食不像曾經那麼感興趣了。
「為什麼你老是自己承擔一切啊。」小白哽咽的說道:「為什麼,老天要這麼對你。」
「真沒事。」只見世生有些傷感的笑了笑,然後拍了拍小白的肩膀,輕聲說道:「我早就習慣了,你也知道我和老天不對付…………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好么,小白,時間不早了,最後的這點時間,我想你陪著我,聊些開心的事情,成么?」
小白含著眼淚點了點頭,雖然這麼說有些不吉利,但世生說的話當真沒錯,他們沒多少時間了,每一刻的光陰都是寶貴的,所以,小白強撐出了一幅笑容,對著世生點頭說道:「你瞧我真沒用,今天你知道了自己的姓氏。我應該為你感到高興才對。」
是啊,從小到大,世生以號代名走過了那麼久的光陰,而時至今日,在自己生父的遺像之前,他終於知道了自己的姓氏。
也許晚了些,但從今晚往後。我世生便不再是沒有姓氏的野孩子了。
「是啊,我姓吳。」只見世生撓了撓自己的鼻尖。然後有些不好意思的輕笑道:「吳世生,聽上去是不是有些怪怪的?」
「不會。」只見小白溫柔的說道:「知道自己的姓名是件多好的事,我沒那個福分,所以才為你開心。」
而聽了她的話后,世生這才猛地想了起來,其實小白的身世和他很像,他是有名無姓,而小白則是有姓無名,因為她出生不久爹娘也死了。前文曾經提到過,她是那個後來信了邪教妖僧的親戚叔叔帶大的,而那個叔叔也沒給她取名字,就這樣『小白』『小白』的叫著。
人之姓名,本是一個人最基本的東西,但對於這亂世之中的某些人來說,就連這最基本的索求都變成了奢望。
世生深情的望著小白。現在的他得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小白呢?為何不能也讓她和自己一樣擁有一個名字?於是,世生便動情的說道:「誰說你沒有福分?你雖然以前沒有名字,但在今天卻有了,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給你取個名字。以後咱們都是有名字的人,好不好?」
小白聽到了此話后登時呆住了,事實上她也是一生孤苦,多年來默默奉獻,從未想過自己能得到全名,所以當世生說要給她取個名字的時候,她心中滋味自是不可言喻。能在這一天和心上人同時擁有姓名,那至此之後她當真再不敢去奢求什麼了。
小白知道世生的心意,於是便含著眼淚點了點頭,而世生則替她擦了擦淚珠,然後說道:「別哭了,這是好事啊,而且,你不嫌我沒腦子,取得名不好聽就成。」
聽了他的話后,小白這才破涕為笑,她又怎會嫌棄?於是她便對著世生輕聲的說道:「你取吧,別叫阿貓阿狗就成,白貓白狗,聽上去要比你的名字更奇怪不是么。」
「怎麼會呢?」世生苦笑了一下,雖然他學識僅限於識字而已,但此時此刻,他真的想送一個美好的名字給小白,但一時半刻卻又毫無頭緒,面對著滿心期待的小白,世生沉思了好一陣,然後轉過了頭去,此時恰恰天際一輪圓月浮生,月光之下,雪山寧靜且美麗。
月光總是這麼美好,就像小白對他的愛意,總是那麼的安靜且溫柔。
於是,世生心中一動,這才轉回了頭來,對著小白認真的說道:「從今天開始,你就叫『白月輪』好么?」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月輪新滿日暈重圓,月輪既是圓月,也是小白的名字。
小白愣愣的念了兩聲這個名字后,大大的眼睛中又猛升了一層霧氣,月亮還在遠遠的天上,而愛人卻在愛人的心裡,只見小白喃喃的說道:「白月輪…………我叫白月輪…………」
「是!」只見世生一把摟住了小白,然後對著她激動的說道:「我叫吳世生,你叫白月輪,從現在開始,不管結局怎樣,咱們都不再是無名無姓的野孩子了!!」
「嗯,嗯!」小白緊緊的抱著世生,圓月之下,雪山之巔,鬼國神宮的封印之地,兩個相愛之人此刻緊緊相擁,不管結局怎樣,他們的心中亦是無怨無悔。
因為在那一晚,兩個曾經掙扎在亂世浮生中的人兒,終於有了名字,且找到了自己的存在。
他們多想就這樣在寒風和月光下一直相擁直到永遠,但是光陰不等人,短暫的寂靜結束之後,腳下的山體開始輕微的顫動,最後的敵人終於上山了。
世生感覺到最後的決戰終要來到,於是便放開了雙手,起身之後在小白的額頭上輕輕的吻了一下后,沒有再說話,而小白從他表情中也看到了將要發生的事情,所以也只是點了點頭,隨後鼓起了勇氣踮起了腳,世生只感覺雙唇傳來一陣溫暖的觸感,小白的雙目微閉,睫毛微微顫抖。
之後,小白離開了世生,對著遠處的仙鶴招了招手,同它一齊朝著遠處頭也不回的走了,而世生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臉上泛起了一絲溫柔的微笑,但那微笑很快被一抹剛毅的神情所取代。
世生默默的抻出了難飛,兩個轉身越到了山崖之前,在那高峰處聳立,極目遠眺,眼望著如黑潮洪水般朝此蔓延來的太歲妖兵。
「真是糟蹋了這大好的月光。」世生冷哼了一聲,此時的他眼角淚痕雖然未乾,但是心中卻早已鑄就了如鐵決意,這會有微風拂動,吹開了他的衣領,世生微微轉身,自領口處發出了一聲輕微的玉石碰撞之聲,此時他脖頸上掛著的黑白雙魚掛墜徐徐晃動。
世生右手持刀,左手輕輕的撫摸著那兩塊兒玉墜,之後他擦了擦眼上的淚痕,這才轉過身去,以一覽眾山小的氣勢,鼓起了自身的精神之力,朝著遠山下如無盡蝗群般湧來的太歲妖兵無畏的奮力咆哮道:「來吧!凡人吳世生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