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二章 水落石出（一）
是夜。戌時。北宮門。
秋意已經很濃了，唐婉君用五指梳了梳被秋風吹亂的髮絲，盯著宮門，期待著心裡的那個人出現。
約定的時間到了，上官長風卻還沒有到。這不像他平日里的作風。上官長風是一個很守時的人，與他相識多年，每次他都很守時。這一次會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呢？
對於上官長風這段時間在忙些什麼，唐婉君發現自己並不知道。她不由得責怪自己的粗心，只顧著和他訴苦，卻忽略了他可能也面臨著困難。
這麼一想，唐婉君的心就更著急了。她想出宮，卻又苦於沒有出宮的令牌，不能隨意進出。
看著月亮越升越高，時間就這麼一點一滴地過去，她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麼乾等下去。她打算回典醫監求趙僉正，准許她借去惠民署的由頭，出宮一趟。
她記得趙僉正今晚在典醫監當值，她沒遲疑便轉身，準備往典醫監跑去。
忽然，手被人拉住了，耳邊傳來熟悉的嗓音：「婉君，你要去哪？」
是上官長風！他終於來了！
唐婉君立刻轉身，撲到他的懷裡，把上官長風嚇了一跳。婉君從未如此失態，難道發生什麼事了。念及此，他不由得自責起來。若不是臨出門前，父親有急事找他商量，耽擱了時間，他早就到了。
婉君從來沒有試過託人帶信說想見他，她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上官長風語氣著急地問：「婉君，婉君，我的婉君！是我不好，來遲了。你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你別急，慢慢告訴我，我一定會幫你解決的。婉君，你別不說話，這樣我會很心疼。婉君……」
唐婉君把頭深埋在他的胸前，不肯抬頭，不肯說話，一味搖頭。
上官長風不明所以，心裡愈發著急，卻不敢驚嚇到眼前之人。柔下聲音，放緩速度，道：「婉君，我來了。你說說話好嗎？我想聽聽你的聲音。這段時間沒見你，我連做夢都在想著和你說話。你知道嗎？你的聲音是這個世上最動聽的聲音了，每回聽著了，我都精神百倍。即使一天一夜不睡，都不會覺得疲憊……」
唐婉君忍不住笑了起來，從他的胸膛離開，伸手捶了他一把。「油腔滑調。你說，是不是在外面認識了小姑娘？」
上官長風見到她的笑靨，發現其中並沒有什麼傷心之色，心便放了下來。「小姑娘嗎？有啊……」他故意拖長聲音，不懷好意地看著她，「我認識的這姑娘啊，眼睛像是會說話，嘴巴跟紅紅的櫻桃似的，心靈手巧——」忽然，手臂被掐了一把，他忍不住驚呼起來：「哎呀！饒命啊，娘子——」
唐婉君被他口中的「娘子」弄得臉紅耳赤，不但沒放開，還加了些力氣，「讓你胡說八道！」
上官長風苦著臉求饒：「是我不對，是我不好！不該胡說八道，不該！哪有什麼小姑娘，我的姑娘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
唐婉君鬧了個大紅臉，羞得不敢面對上官長風，便走到一旁，蹂躪著一棵桂花的葉子。
上官長風見好就收，走到唐婉君身後，稍用了力，讓她轉過來面向他，「好了，總該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吧。你不知道我在接到你的信後有多擔心，你以前從不這樣。」突然話鋒一轉，「不過啊，我心裡高興。以前你總不肯靠著我，現在我覺得我們的心是真的連在了一起。」他雖然覺得婉君獨立很好，但如果能偶爾依靠自己，他會覺得自己被需要，存在感才夠強。
唐婉君盡量忽略他最後那段話，說起了她這段時間的經歷，還把她對武昭的懷疑都說了。
「長風，我總覺得武昭會做一些很可怕的事。」
上官長風嘆了一口氣，「婉君，你還記不記得上次我和你說的預言。」
唐婉君點點頭，「記得。不過我一直覺得很縹緲，太不真實了。」
上官長風表情變得有些凝重。「我爹從長孫大人處知道了這個預言，在我出門前，我爹就是找我說這個。原來長孫大人一早就知道了，而且嘗試過阻止，卻發現沒辦法逆轉命運的安排。孫老前輩是什麼人，我想你清楚。長孫大人說，他的話，從來沒有出錯過。所以，我們要有心理準備。」
唐婉君有些無力：「難道我們就袖手旁觀嗎？我總覺得如果武昭真的成了國母，腳下踩著的肯定是累累的白骨。那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場景。」
上官長風也頗為無奈，他也覺得不可思議，可是長孫大人的意思是，順應天命。
兩人對望著，從各自的眼裡，讀出了茫然。
唐婉君不想兩人把時間浪費在對未來的迷茫中，故作輕鬆道：「管它呢，見步走步吧。」
不自覺，兩人把話題引到了不久后的出宮日子上。
「婉君，我打算辭官和你歸隱。」
唐婉君吃了一驚，上官長風如果辭官的話，不就意味著他放棄了家族榮耀嗎？在她原來的打算里，是上官長風調去遠離朝廷的邊關鎮守，自己跟著一起去，這樣既能為國效力，不辜負上官儀大人的苦心栽培，又能遠離朝廷紛爭，相守終老。
知道唐婉君在想什麼，上官長風安慰她道：「我給你當副手，你行醫，我幫你打雜。這樣同樣能為國效力。」
「可是——」
上官長風伸手摁在唐婉君的雙唇上，「我主意已定。」其實他還有一個打算便是，他想以此作為代價，懇請皇帝為唐家平反。他知道這才唐婉君一直壓在心底的想法，這段時間她雖沒說，但他能感覺到。不過他沒打算告訴婉君，因為他知道，如果婉君得知，一定不會讓自己這麼做的。
唐婉君覺得自己對不起上官家。「你爹會很失望的。」
「這也是我爹的意思。」
上官長風想起他爹在出門前對他說的話，忍不住有些唏噓。他爹一心為國，換了天子才發現，人是會老的，老了很多事就力不從心了。他爹本就不贊成武昭入宮，如今得知武昭有可能為後，這廢后再離后，其中必然掀起極大地風浪，這於黎民百姓並沒有什麼益處。既然天命難違，那便看開些，躲遠些吧。
「真的嗎？」唐婉君有些不敢相信。
上官長風點了點她的鼻尖，寵溺道：「真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來著？」
唐婉君放下心了。「好，以後你便跟著我吧，不會讓你餓著。」
兩人的手忍不住交握在一起，心中湧起對未來的無限期盼。
拉著手說了好久的話，唐婉君才依依不捨地送走上官長風。臨走前，上官長風請求她無比將兩天後的時間空出來給他。唐婉君問為什麼，上官長風神秘地笑笑，並不說話，只是揉揉她的頭，出了宮門。
許是心裡想著事，唐婉君發現自己走的不是平時回去的路。在折返的路上，她看到了凌虛閣。
在皎潔的月光下，「凌虛閣」這三個字，卻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她在心裡自嘲，自己還是放不下從前的一切。
立了一會，她打算回去，凌虛閣緊閉著的門突然開了，她的視線和正從裡面出來的人撞在了一起。
兩人忍不住同時驚道：「是你……」
唐婉君一時忘了行禮，而李治也忘了他已身為天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夜深的關係，人容易變得放縱。
「沒想到我們又見了，可惜……」李治啞聲道。
唐婉君不知道怎麼回，收回了目光，看著凌虛閣三個字，在發獃。
李治陪著她站在凌虛閣前面，任由有些清冷的月光灑在身上。
好一會，唐婉君幽幽地開口：「那時我們在這裡說過很多話，那時候，那時候……」
「那時候我們無話不談，沒有君與臣，只有我與你。」李治接過話。
唐婉君再度沉默了。
李治也沉默了。
許久許久，久到兩人身上都沾了露水，外袍變得有些濕潤。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卻又有默契地隱了話音。
唐婉君低頭整理好情緒，再抬頭，眼神清明，：「再見了。」
李治心知肚明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再見了。」
兩人往不同的方向走去，漸行漸遠。
唐婉君終是不忍，停了腳步，不過沒有回頭。「李治，武昭她——」不是好人。這四個字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李治腳步沒聽，不過速度放得很慢，嘴角揚起笑。她和從前一樣，喚他李治呢。「你放心。」我會好好待她的。這七個字他也說不出口。在曾經傾心愛過的人面前，說不出別的女人的名字。
婉君，謝謝你。這一次是我最後一次聽你喚我的名字了吧。婉君祝你幸福。李治揣著這樣的想法，越走越快，越走越遠。
唐婉君心裡明白，這是他們真正有意義上的道別。別了過去，斷了牽挂，以後，真的就剩下君與臣了。
她並不知道的是，因為他們的這一次對話，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了。
她、武昭、上官長風、李治，都在命運的安排下，走向各自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