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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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告訴楊廣此事,他亦未曾提起,儘管,我猜想他必定知道。於是事情就這樣過去,待我們從塞外回來,李季也許已經忘掉我是誰。那樣最好不過。

六月,我們到達連谷。

那該是草原最美的季節。然而,起初我看不到,嬪妃們在隊伍的最中間,四周護衛森嚴,我只能望見碧藍得如同沁出水來的遼遠天空。偶爾大鴉掠過,舒展的翅膀在天際留下一道優雅的弧線。

古時出遊本來就麻煩,更何況這般龐大的隊伍。日復一日,不過是坐在車裡趕路,也叫人厭煩。所到郡縣,雖然有獻食,也有娛興,可也說不上多少趣味。只有寶寶才是真正地高興。臨出門之前我考慮再三,帶了她怕她年紀小,經不住路上勞累,不帶她又著實不放心將她留在京師,畢竟她還從未離開過我身邊。最終帶了她。

寶寶當然看什麼都新鮮,每天扒著車窗不停地望東望西,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問個沒完,連我都招架不住,也不知她的小身體里哪來這麼多精力。

靜言和她丈夫宇文士及在隨行,這是蕭皇后的要求。靜言在去年受封南陽公主正式下嫁,不久懷孕,卻又沒保住。她母親讓她出來,是為了讓她散散心。

靜言一向喜歡寶寶,時常來逗逗她。有幾回索性和我同車。

「你看,飛得那麼高,那是鵠——」

寶寶高興地大笑,肆無忌憚,惹得遠處侍衛忍不住扭臉過來看。

「寶寶寶寶,你怎麼這樣開心?」

靜言親她的臉。靜言和她的母親一樣,一舉一動都透出優雅,她最快活的時候,也只是不露齒的微笑。

有時候靜言抱她在膝上,輕輕地顛她,說:「你怎麼這麼小?難道很久很久以前,我也這麼小過?」

我笑,「那當然,誰不是這麼小長大的?」

寶寶看見我笑,也咭咭笑起來。

「我小時候,也會這樣笑?」

我感覺得到,她話里透出的那股悵然。

「靜言,你不快活是不是?」我按住她的手。

「也……不是。」她茫然地說。

我沒有追問。

過了會兒,她忽然問:「六娘,你會讓寶寶一直這麼長大嗎?」

「會啊。」我微笑。傾過身去親親她的臉蛋,寶寶伸出胳膊勾住我的脖子,回報我一個大大的吻,沾了我半臉唾沫。

我刮一下她的鼻子,「就是怕她這麼無法無天,長大了嫁不出去!」

「怎麼會?」靜言溫柔地說,「寶寶長大了一定美極了,不知多少人爭著求娶。」

寶寶爬到我身上來,想摘我頭上的珠釵,我閃來閃去地躲,她益發咯咯笑個不停,追著不放。

靜言看著我們鬧,又問:「六娘,你想讓寶寶嫁個什麼樣的人?」

「能容她這樣一直快樂下去的人。」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從沒有一件事,在我心裡能夠這樣明確,貧窮富貴都不要緊,我只希望寶寶快樂,一輩子快樂。也許這是做母親的奢望,但我會盡我一切的能力去實現。

靜言嘆息,「六娘,你知道嗎?我好生羨慕寶寶。」

我留神盯了她一眼。她神情很平靜,可說出來的話又不像尋常的感慨。我有所指地回答:「天下所有為人母的,對兒女的心都是一樣的。」

「我知道。」她淺笑,「皇后也是這般疼我。」

她在背後,稱呼她母親「皇后」,連我都替她們母女悲哀。

我不曉得怎麼給她解釋,愛的方式會有很多種,她母親的方式只不過與我不同而已。

「六娘,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因為皇后的關係,並不喜歡你。我覺得皇后之所以不快活,全是因為你的緣故。」

我愕然,不知她為何突然說這樣的話。

「靜言……」

「可是現在我覺得,也不全是如此。」

她和她母親一樣,說這樣的話,臉上依然帶著淡淡的笑,只比她快樂的時候淺一點兒。

寶寶看出我神情的變化,站在我膝上,用小手將我的嘴角向上拉:「阿娘笑笑,阿娘笑笑!」我飛快地給她一個笑容,又轉回去看靜言。

「就算沒有你,至尊也不會像對你一樣,對皇后。」

「可是這……」她不應該說這樣的話,她那麼年輕,而且她是做女兒的。

「我和你說這些話,你會不會覺得唐突?」

「當然不。」我說,「你有心事?你可以告訴我——」

「有些話,我沒辦法跟皇后說。我怕她太擔心我。自從大哥走後,她的精神就大不如從前了。」

「是宇文二郎?」

靜言沉默。

我命車停下來,吩咐將寶寶抱到乳娘車上去。

現在只剩下我們兩人。我接著問:「他待你不好?」

靜言保持著她的微笑,像禮儀小姐一樣規範,看上去卻說不出的凄涼。

「他怎麼敢?」她回答。

當然,他怎麼敢。

「那是……什麼事?」

「我也不知。」

她這樣說話,簡直讓人急死。

我不催她,催問也沒用。過會兒,她又說:「他待我極好,但不是那種好……你一定明白?」

我點一下頭。

「我曾以為他心裡有人,可是多方查探,又不像。」

她困惑。

「我想生個孩子,也許好些,偏偏又掉了。」

我實在聽不下去,「為什麼你這樣想?孩子——孩子從來都不能挽住男人的心。只有你得到他的心,才該生你們的孩子。」

靜言看著我,我敢打賭,以前她從未聽過這種話。可是她就算驚駭,也是克制的。

「我問你——你喜歡他嗎?」

靜言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然後一抹紅暈染上她的面頰。

「嗯……」她低下頭,聲如蚊蚋。

「那麼他可知道你的心思?」

「這……我怎麼知道?」她的聲音絲毫也未見提升。

「你從來沒有告訴他?」

其實我不需要問。

靜言瞧著我,一臉無言以對的神情。

「我明白。」我笑,「你說不出口。」

靜言不說話,用表情回答那當然。我早知道,她所受的教養就是這樣。不敢越雷池一步,不不,不是不敢,我敢打賭她想也沒去想過。

「你說過,他不敢對你不好。」

「……是。」

「那也許,他也不敢喜歡你。」

靜言愕然。

「你是公主,又事事都求做得完美,你高高在上,根本不給他機會喜歡你——」

靜言囁嚅:「我……不懂。」

我顧自說下去:「也許他心裡喜歡你,可是他以為你只要敬著供著就可以了。你甚至不肯暗示一下你喜歡他……他怎麼知道你像尋常女人一樣希望他寵著愛著你?靜言,他心裡還沒有別的人,你就應該順理成章得到他的心,別等到有朝一日,他心裡有了人,你再去怨他薄情寡義。情之一字,哪有單方面完全的付出?郎有情,妾有意,才是佳偶。」

靜言迷茫地看我,很久不說話。

我給她時間讓她自己去想。

「六娘,」她幽幽道,「至尊是不是……從來都不知道皇后的心意?」

「不,我想後來他多少是明白的。」

「多少?」

我嘆口氣,「你覺得呢?你是皇后的親生女兒,你能看得出多少?」

靜言發會怔,「可是,現在我明白了。」

那是因為你已嫁人,心裡有了一樣的情感。我想。而且,女人本來就更容易懂的女人的心思。

我們的談心到此為止,因為蕭皇后差人來找靜言。

晚上楊廣到我的帳中來。

他喜歡這樣,而不是把我叫去他的大帳。

他來時我不在帳中,我帶著寶寶在旁邊的草地上玩,寶寶摘了滿把的花,高興得在草叢裡打滾,身上頭髮上沾滿了草葉,快成只小刺蝟。

宮女們見怪不怪,圍著看著笑著。

然後,忽然間大家靜下來。

寶寶的笑聲在寂靜中鮮亮得如同草葉間繽紛的花朵。

我回過頭,看見宮女們跪了一地,楊廣突兀地立在人群之外,神情里有種我看不懂的東西。

心裡陡然一墜,「怎麼了?」我快步向他走去。

楊廣綳著臉看我,移時,方道:「隨我來。」

我被他的冷峻唬到,連吩咐幾句照看好寶寶也顧不得,便隨了他往人群外走。

走到僻靜的地方,楊廣擺擺手,讓身後的宮女和宦官們都退開去。

「怎麼了?」我又問一遍。他這樣突如其來地變了臉色,真叫我又摸不著頭腦又著急。

楊廣卻並不說話,似嫌隨從仍是太近,又拉了我的手,往更僻靜的地方走。

「阿摩!」我甩手,他不說清楚,我不想再走。

楊廣向後望了一眼,低聲道:「別廢話,跟我走!」語氣不由分說之極。

又走了會兒,看見內承奉在前面等著,手裡還牽了一匹純白的馬,不住地左顧右盼,一副焦慮模樣。忽一眼望見我們兩個,忙忙地迎上來。

「都準備好了?」楊廣問他。

「……是。」看內承奉神色很是猶豫,支吾道:「陛下,千萬可……」

楊廣不耐煩地「噓」他一聲,道:「朕心裡沒有分寸?還要你來教?」說著,從他手裡拿過一件重綢的斗篷,兜頭兜臉地將我裹了起來。

我心裡剛剛隱約有些明白過來,尚未回過神,忽覺得身子已經騰空而起。

楊廣打橫抱起我,只管往馬背上一放,跟著自己也躍上來,將我扶正了,靠在他懷裡。他在我耳邊輕笑道:「坐穩!」

馬便箭一般射了出去。

必定是內奉承清過了道,這一路向外,竟未遇見侍衛阻攔。我起初只覺迎面的風颯颯地過去,彷彿穿透了我的身體一般,從口鼻到心胸一片清涼。忽然間,眼前一亮,前方霍然開朗。

那樣的碧色,層層疊疊,無邊無際,一直延伸一直延伸,鋪向視線的盡頭。馬蹄從草尖掠過,彷彿在空中飛翔。底下是碧綠的天空,頭頂是蒼藍的天空。點點的碎花如星子般在草葉間忽隱忽現,風過處,濃與淡,明與暗的變幻,恍若離世神話的天地。

在那刻,時間脫離了原有的軌跡,身體亦恍惚間不復存在,彷彿只有靈魂,滑翔於絢爛的蒼茫無界。

當最初的震撼褪去,我回歸神志,膽子也大了起來,在楊廣身前坐正了。

那馬極漂亮,雪白的毛色泛出絲綢般的光澤,跑得飛馳電掣般,亦不過些微的顛簸。

楊廣笑問:「怎樣?感覺可是不一樣?」

我點點頭,「果然非同凡響。」

楊廣笑道:「這樣就非同凡響了?」又問:「怕不怕?」

我說:「這有什麼可怕的?」

「那麼我們再快些如何?」

我大是興奮,「還能再快?那太好了!」

楊廣「咄」地一聲輕叱,那馬果然越發撒開四蹄飛奔。若靜下神來,其實只有盯著近處,才覺得快得不可思議,似乘了摩托飈車般,如果往遠處看,只是無邊無際的草原和天空,也並不覺得怎樣。

我快活地大叫大笑,像寶寶一樣肆無忌憚。

這樣的天地,一片通透。

馬應該是跑了一趟弧線,我望見營地在一側出現,遠遠地映著晚霞,一道一道乳白色的煙氣升騰,與天際的雲絲糾纏,想是甲兵在生火做飯了。

我側過臉,向楊廣吐了吐舌頭,道:「他們會不會發覺至尊陛下不見了,正掘地三尺地找呢?」

楊廣不以為然地笑說:「內承奉是做什麼的?這點小事還辦不妥。」

「諫官知道了不會說話?」

楊廣冷哼道:「我出來散散心,還用得著聽他們的廢話?」

我笑一笑,向後靠在他懷裡。

楊廣又跑了一陣,將馬漸漸地帶慢。

「你要不要歇一歇?」他在耳邊問,溫柔得如同掠過身側的風。

我想了想,說:「也好。」

楊廣跳下馬,又將我抱下來,放在草地上。我的腳一挨著地,便覺軟得出奇,忍不住靠了上去,就在厚實的草葉上躺下了。那草都有兩三尺高,在我身側團團地圍了一圈,隨風輕輕地搖晃著,偶爾有幾根蹭到臉上,痒痒的,好生舒服。

楊廣在我身邊坐下來,揪了根草葉在手裡,拿葉尖輕輕地劃過我的面頰,下巴,又到嘴唇、鼻尖。

我側一側臉,但是葉尖又跟過來。

「別鬧。」我笑說。

楊廣果然收住了手。

我想不到他居然這樣聽話,忍不住回過頭,卻見他的臉距離我只有幾寸。

我嚇一跳,「呀……」

他扮住我的臉,低頭吻了下來,極深的極深的,叫我呼吸也不能夠,柔情漲滿在胸口,幾乎到了痛楚的程度。很久,他才放開我,復又在我的臉頰上吻一下。

我一時還喘不過氣來,雙手只是緊緊抓著身側的草葉。

楊廣忽然跳起來,笑道:「我騎馬給你看!」

沒等我回答,他已經縱身上了馬背。

我一向知道他會騎馬,但他從未說過他騎得怎樣。我連忙坐起來,卻聽馬蹄聲由響而輕,早已奔出數十丈。

原來帶著我騎馬他到底未盡全力,這回速度看上去又更加快了些。遠遠望去,似一朵雲自草上浮過。這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些,草色由青蔥而暗碧,益發顯得一馬一人如流星般。

楊廣騎到興起,踩著馬鐙站起身來,手只是虛虛地帶著韁繩。

我雖然已經明白他的騎術比我想像的還好,可還是忍不住叫喊著叮嚀:「小心——」

不喊這聲還好,喊了這聲他益發得意起來,乾脆鬆開手,朝我揮了起來。

我也向他揮手。

只這麼一分神的當兒,他身子晃了晃,伸手要帶韁繩卻握了個空,一頭就從馬上栽了下去!

我驚得跳起來,連忙朝他跑過去。心裡又想著他也許只不過是捉弄我,那我也要怎樣捉弄他一回才行。

可是跑到跟前,見他牙關緊要,喉嚨里微微發著**,額頭上亮晶晶的,連冷汗都冒了出來。

「阿摩!」我俯身,想要檢視,又不知道從哪裡著手,從未有過這樣手足無措的時候,「阿摩,你可不要嚇我!」

他睜開眼睛看看我,只道:「沒事……」一面強撐著要起來,卻**一聲又栽倒下去。

「你哪裡受傷?」我問他。

他搖搖頭,卻只是說不出話來。

他這個樣子,如果沒有人來幫忙,無論如何也回不去營地。

我一咬牙,跳起來朝那匹馬走去。

「阿婤!」楊廣問,「你……你要做什麼?」

我說:「你別管,你只要乖乖躺在這裡!」

我拉起馬的韁繩,那馬比我還高了一截,眼睛瞅瞅我,前蹄刨刨地,也不知是接受還是拒絕。我心裡像打鼓一樣,硬著頭皮摸了摸它的脖頸。

「馬啊馬啊,我知道你是匹乖馬,你可一定要聽話啊,以後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的!」

我一抬腳方要認鐙,冷不防後面一雙臂膀環過來,箍住我的身子。

接著,聽到低低的笑聲。

「阿婤,真不愧是阿婤!」

我怔愣片刻,猛然醒悟。回過身便是一通猛捶,「好啊你!你居然敢這樣捉弄我!你說這筆帳要如何演算法?!」

楊廣笑得直不起腰來,卻也不曾閃躲,只管讓我敲打。

我敲了一陣便累了,改換戰術,做生氣狀扭身便走。楊廣幾步趕上來,將我打橫抱起。我掙了幾掙沒掙開,只得隨他。

他先是含笑瞧著我,忽然抱著我原地轉了十幾個圈子!

難得見他這樣孩子氣的舉動。

我大叫,又忍不住笑。

「阿婤……」他停下來,凝視我,「到今日我真正相信,你心裡是有我的!」

「你居然到今日才信?!」我很想這樣白他,狠狠地瞪他幾眼,或者再敲他一頓。然而,我只是勾住他的脖子,仰起臉,輕輕地吻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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