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論局
第2章論局
皇城宮殿內
天聖五年。
在白世非十七歲生辰禮后不久,勤懇克儉的白老爺積勞成疾,拖了幾月後終究藥石難治,白老爺一生不曾納妾,與唯一的結髮妻子恩愛情深。他去世后白夫人傷心過度,終日不飲不食,也於同年撒手人寰。
痛失雙親的白世非傷心欲絕,堅持守孝三年,把全部心思投入到亡父留下來的生意中,對裡外說媒一概謝絕。儘管他明確放話不會成親,這三年間也還是有無數媒婆子踏破白府的門檻,雖然最後都無功而返。
天聖八年,年屆二十的白世非守孝期滿。
這日承明殿內忽然宣下一道懿旨,太后命人召白世非進宮見駕。
精鏤的雕花剔金爐里無聲暗燃著不知名的香料,一縷奇異幽香淺淡地充盈於華室內,在吐納之間似有似無地從鼻端前飄過,微微地一呼一吸后沁入心脾,極其清雅宜人。
倚窗而放的紫檀椅上鋪著織就七色牡丹的軟墊。
白世非姿態懶散地倚坐椅里,潔亮黑髮一絲不亂地束在金絲精琢的錦冠下,冠上一顆比瞳人還大的夜明珠光華隱隱流轉,綉金流蘇冠帶垂在膚白如雪的俊顏兩邊,極年輕的玉面上雙眉斜飛,星樣雙眸因背著夕照而顯得有絲幽詭,削挺得恰到好處的鼻樑下薄唇正因帶笑而嘴角微彎。
他隨手拈起茶案上的梅子放入嘴中,時而鼓起腮幫,時而嘟起櫻色雙唇,彷彿在無聲地吮吸著果蜜的美妙滋味,卻一點也不急於咀嚼,僅僅只是這樣慢悠悠地含玩,任其在嘴內翻覆生津。
已年過六十的太后劉娥端坐在卧榻的正中央,膚色依然白皙,不細察根本看不出眼角下隱著的淡淡細紋,彷彿對白世非不合規矩的孩子氣舉動絲毫未見,她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合上蓋把杯子輕輕一抬,侍奉在旁的宮女便立刻上前接過。
「這日子走得恁是飛快。」她終於開口,似含笑,又似輕微感慨,「一眨眼你爹娘過世已經三年了。」
「小可時時還會夢見他們。」把梅子壓在齒腔邊沿,白世非慢應。
劉娥嘆道:「難得你堅持居喪三年,這份孝心實在可嘉。」定在他臉上的眼光略長,「而今孝期已滿,卻有何打算?」
白世非懶懶應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當務之急自然是先娶妻。」
「可相中了哪家閨秀?」劉娥隨口問道。
「邵印挑了幾戶人家讓小可過目,論樣貌當數參知政事晏書的長女晏迎眉,論才情則還是兵部尚書夏竦的幺女夏閑娉,不過論知交嘛——卻是集賢殿大學士張士遜的獨女張綠漾,也算和小可青梅竹馬了。」口中梅子一轉,他鼓起半邊腮,面露愁苦之色,「哎,花多亂眼,也不知選哪個才好。」
劉娥和藹地笑了笑:「你這小皮崽子。」腕一抬,茶已就手,慢慢啜過,才又道,「夏竦那未出閣的小女兒我倒是見過一面。」
夾在兩排貝齒當中的梅子,不為人知地被輕輕咬下兩道線痕:「哦?」
話聲方落,門外已響起唱喏:「皇上駕到。」
身著紫色常服的趙禎大步走進房來:「母后。」回身一擺手,阻止了白世非沒什麼誠意的要跪不跪,一臉興奮之色,「好小子,朕找你找得好苦啊,這半個月來你府里一直回話說你人在江南,怎麼昨兒個母后一宣你進宮,你就已經回來了?」
白世非嘿嘿乾笑:「真的就那麼巧,小的前天晚上剛到家。」
「廢話少說,你且隨朕來,上回你擺下的那局棋譜,朕可找到高人解開了。」趙禎走到劉娥身邊,面帶央色地扯她衣袖,求她放人,「母后可敘完舊了嗎?」
劉娥禁不住他纏磨,莞爾一笑:「好好好,世非你隨皇上去吧。」
白世非無奈起身,懶懶地行了禮,跟在趙禎身後退出。
目送兩人說說笑笑地走出房外,淺淡笑容自劉娥臉上褪去,目光逐漸變得深沉,把茶盞遞下,她向後方側了側首,一道身著高階侍衛服的高大身影便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你怎麼看?」劉娥淡聲問。
她最親信的近侍,殿前司都指揮使兼帶御器械衛周晉恭聲應道:「屬下以為,皇上來得似乎巧了點。」
劉娥不動聲色:「那麼你覺得是白世非利用了皇上呢,還是皇上已和他聯手對付哀家?」
「這個……屬下不敢妄自斷言。」
劉娥神色沉凝,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周晉迅速退下。
出了慶壽宮的趙禎和白世非兩人,相偕往崇政殿而去。
「母后什麼意思?」趙禎問。
白世非吐出嘴中梅核,以掌心承接,爾後指尖一彈,那核子沒入廊廡外的花卉中消失不見:「太后希望我娶夏竦之女。」
趙禎輕勾唇角:「當初朕立后時,本相中驍騎衛上將軍張美的曾孫女,可是母后認為她不如平盧軍節度使郭崇的孫女,最後朕還是立了郭氏為皇后。」他看白世非一眼,「你自己好生考慮。」
白世非淺淺一笑:「是得費心思量呢。」
暮色時分,一頂華貴轎子從東華門出宮,穿過桑家瓦子,榆林巷,出了宋門,回到門廊檐枙峻峭的白府府邸。
當白世非走過滿鋪水痕白石的前庭,大管家邵印從廳內迎了出來。
長得頗有福相的邵印年在五十開外,總領府內大小事務,為人甚是慈祥,經歷白府兩代人事的他對各種富貴排場早司空見慣,不但處事老到,更兼滿腹經綸,常與來府的貴人高官應對得體,舉止比普通有錢人家的老爺還要圓融通達。
「庄中衛託人給公子送來書信。」邵印遞上信箋。
白世非接過,邊看邊往書房閑步走去,三兩眼掠畢信中內容,他的唇角彎了起來,把信折起收進袖中,道:「你速準備一份草帖子送去晏府。」
邵印足下一頓:「公子的意思是——」
「我要娶晏書的女兒晏迎眉為妻,這事越快越好,你趕緊去辦。」
「是。」邵印驚訝,雖不明白為何一向對婚事連提也懶得提起的主子忽然變得熱衷起來,卻也沒有多問,只匆匆領命而去。
芙亭水閣邊
上達朝廷百官,下至山野鄉民,整個汴梁城內外全不曾料到,還未待各大官媒私媒捷足先動,孝期甫滿的白世非毫無先兆地忽然就已向樞密副使、參知政事晏書家遞了求親帖子,請求迎娶年滿十八歲的晏迎眉為妻。
消息傳出后不知震破汴河兩岸多少顆痴情暗許枉盼三年的芳心。
名門望族的白府與貴為當朝重臣的晏家不但門當戶對,白世非與晏迎眉更出了名的郎才女貌,可以說是東京城裡尋天覓地也難得般配的一對佳偶,於是當媒婆子往晏府遞去帖子,雙方一拍即合。
緊接著白府便送去喜帖子和許口酒,晏府還了回魚箸,媒婆子擇定吉日下了彩禮,就這樣商定九月癸丑的大婚之期。
日出日落,花開花謝,轉眼已到滿城金盞爭妍時候。
「尚墜。」
「嗯?」
晏迎眉望向窗外,遠處一片灰霾迷濛,天際泛黃,似有大風揚起塵土。
在她身後,所有侍女已被摒退,只餘下尚墜熟練地幫她綰著髮絲:「報曉的說今天天色陰晦。」
「陰晦。」晏迎眉輕輕重複。
尚墜笑笑:「曆日上今兒可是宜嫁娶。」細心地給晏迎眉戴上金絲髻,再把成套綴滿金玉的頭面簪釵一一插上。
「不知為何,這幾日我的眼皮總跳個不停。」
「自訂親以來你夜夜看書到三更,這段日子沒睡過一頓安穩覺,眼珠兒焉能不疲勞?」
晏迎眉垂下頭:「還是沒有消息嗎?」語氣十分悵惘,又隱隱擔憂。
拿著梳子的手在半空頓了頓,尚墜低聲答道:「沒有呢。」
主僕兩人再不做聲。
直至打扮停當,晏迎眉站起來,展開大紅雙袖,看向銅鏡中穿著精緻華貴金絲綉服的自己,低聲自語:「縱是有情袍,嫁予一生休。」
尚墜靜靜看著她,外間閨房裡不時傳來千金小姐們的玩鬧嬉笑,那些快樂的擾攘聲與門內的消沉顯得格格不入。
看了看窗外天色,尚墜提醒:「時候不早了。」
晏迎眉點點頭,對鏡環袖貼襟,收拾好心事,抬步走出妝房。
才露面便引來陣陣艷羨驚呼:「迎眉你今日特別漂亮!」
「哇!這綉工何等精妙,待我出嫁時也要一件這樣的!」
「你別做夢了!我聽說這霞帔是白家特地找了十二個綉女為迎眉繡的。」
晏迎眉淡淡笑著,任由她們又是撩袖又是驚嘆地圍著自己打轉。
尚墜遠遠站在角落,看著這滿室如花美眷,蝶衣生香。
「我的小姐們!都裝扮好了嗎?接親的可是已候了多時!」門外傳來婆子的催促聲。
「好了好了!馬上就來!」
綵衣縈亂,鶯聲婉轉,女眷們簇擁著新娘子一行人浩浩蕩蕩在喧囂中漸去漸遠,室內香氣仍余有繚繞,卻已是人去樓空,空蕩雜亂的房內變得異常寂靜。
尚墜揀了張凳子坐下,俄頃,才從袖底抽出張白箋來。
沉思良久,她終於還是就著喜燭把白箋燒成了灰,回到隔壁自己的寢房,挽起早已收拾好的小小包裹,將門掩上,轉身走出幾步后,不覺停了下來,回首朝那間住了六年的屋子看罷最後一眼,眉間略有些茫然若失。
從此以後,她將跟著晏迎眉同往陌生的白府生活。
行畢各種儀式,轎手起罷檐子,迎親隊伍終於出門,樂師一路吹吹打打,沿途引得無數人圍觀,熱鬧非凡。
當花轎回到白府,恭候多時的陰陽先生唱了喜喏,撒了谷豆,媒婆子將晏迎眉扶下轎來,踏上早鋪好波斯紅氈的地面,有人捧著一面銅鏡在前方倒行,將新娘子引入府門。
插不上手的尚墜不遠不近地跟在熙熙攘攘的眾人身後,偶爾轉瞳悄然顧盼,白府里到處張燈結綵,一道道門楣檐拱無不披綢掛緞,喜意盎然,顯然把婚禮當足了況大盛事在辦。
夫家如此重視,想來這應是樁極好的姻緣,她暗覺安心。
一行人經過廳中虛帳時,不遠處的雕廊里紅影乍閃,她定睛望去,只見廊下柱後站著一名身穿綉金喜袍以珠冠束髮的男子,長著一張絕世的俊顏玉面,修身倜儻,仿若臨風,眸光隔著人海瞥過晏迎眉的大紅流蘇頭蓋,神色要笑不笑地,慵閑表情仿如看戲一般。
尚墜只覺那人明明是新郎倌的裝扮,眉宇間卻毫無喜意,掃過晏迎眉的一眼猶似美人如花隔雲端,輕淺帶笑的俊容以為無人看見而不經意流露出一抹事不關己的旁觀之色來,表現得恁般置身事外。
下一瞬,那雙流波幻轉攝人心魄的清冽眸子向尚墜掠來,在迎上她疑惑而悄然的打量時不覺定了定,似微微一怔。
尚墜慌忙垂首,有些無意中窺見他人秘密的心虛,再不敢胡亂張望,提起裙擺快步跟上前去。
待她們往新房去遠,白世非才抬步走將出來,眸光掠停在落於人群最後的嫣然身影上,心口仍有些微迷離不解的恍惚,才剛那一眼,那從未謀面的丫鬟彷彿與他說了什麼似的。
前廳里邵印正有條不紊地安排著各項雜務,看見白世非出現,連忙迎上前去:「幸虧二管家想得周到,多騰出了兩間庫房,而今所收賀禮已經把一間給堆滿了。」
白世非眨眨俊眸:「鋒璿可有禮到?」
「不曾收到中衛大人的賀禮,倒是太后和皇上各賜了貴重物件。」
白世非漫不經心地一笑。
此時小廝領著一名清瞿文士從門外而來,白世非連忙帶同邵印上前,深深作揖:「小侄見過張叔父。」
集賢殿大學士張士遜含笑捋須:「恭喜賢侄今日大喜啊。」揮手叫下人送上賀禮,臉上似有苦難言,「這是綠漾那丫頭特地命人做的,我拗她不過,只得攜來,還請賢侄莫怪。」
邵印上前收下,在白世非的示意下把綢盒打開,內里是一個大葫蘆背著一個小葫蘆的和田玉件,這原本意為背子牽孫——百子千孫,十分富貴吉祥,卻不料那個大葫蘆底部竟還淺淺雕著一副橫眉怒目的少女臉孔。
就差沒留字指責,君心因何棄,奴恨膽邊生。
白世非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邵印趕緊命小廝登記在簿,待主客二人寒暄過後,將張士遜宴請入席。
絡繹而來的賓客多是權貴官商,汴梁城內稍有身份頭面者不曾有一人缺席,便連附近州府的商賈望族,但凡和白府有生意往來的全都不辭路途遙遠,特地派身份相當之人親臨到賀。
筵席依原定的吉時開始,酒過三盞,新娘子被從裡間扶出來,白世非的眸光率先落在晏迎眉身側的尚墜臉上,與她對視了一眼,那幽然眸波讓毫無防備的尚墜心口怦然一跳,不知為何驟覺異常緊張,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掠過念頭,原來他就是聞名汴梁的白府公子。
在尚墜飛快撇開無措眸光后,白世非的視線才轉向晏迎眉。
然而從未試過的心猿意馬讓他無心聽取一旁主持行禮的婆子在說什麼,含些新奇而異樣的眸光時不時窺溜向始終在另一邊扶著新娘子的丫鬟,在她終於察覺他的意圖而慌亂地低低垂下粉霞頰邊避而不視后,他心裡湧起一股難言的愉悅和悵惘來。
「一拜天地。」媒婆子高聲唱喏。
一對新人依言而行。
「二拜高堂。」待得禮罷,又唱,「夫妻對拜。」
白世非轉身面向新娘子,微向上掀睫的眸波卻不由自主又掠向了尚墜,因為她和晏迎眉近在咫尺,所以外人完全不察,只以為白世非多情看顧的是新進門的妻子,唯獨尚墜感受到了他微乎其微的異樣,愈加局促不安起來。
全身被籠罩著的強大壓迫感讓她知道他懾人魂魄的眸光仍沒移開,焦慮與恐慌交加,她被逼得失措抬首,飛快瞥過他的眼風原是想請求這人別在拜堂現場如此逾距,不料他正要朝晏迎眉揖下身來,一剎那接上她躲避已久的羞急惶眸,白世非的瞳心閃過一抹不加掩飾的驚喜,色澤幻變中人微微側身,垂下的淘氣長睫在最後瞬間收入她臉上駭色,悠悠地向她拜了下來。
披著紅頭蓋的晏迎眉自始至終對橫生的洶湧暗潮絲毫無覺,若不是媒婆的當頭一喝「禮成」將尚墜震醒,她險些失態當堂。
再絕然不敢多望白世非半眼,她盡全力凝攝起慌亂不已的心神,一絲不苟地陪著晏迎眉敬了酒,在新郎倌以牽巾引了新娘子去祠堂參拜過白府列祖列宗,煩瑣儀式一一做罷之後,尚墜與晏迎眉倆人不約而同都悄悄鬆了口氣。
新娘子再度被扶入新房,外間筵宴則一直擺至月上中天,白世非被各席起鬨相纏,無一刻得以脫身,到賓客散盡后,別說府內仆婢們全都已累得人仰馬翻,便連他也是面露倦容。
好不容易能坐下歇息,貼身小廝白鏡端上熱茶。
邵印稟道:「已按公子吩咐把夫人安置在了疏月庭。」
白世非接過清茶,輕抿了口:「你去告知一聲,請她自行就寢。」
邵印一怔:「不知——公子今夜住在哪廂?老奴好讓人準備著。」
「本公子幾曾宿在他處?」自然還是回他的寢居第一樓,淺淺笑應後放下茶杯,起身,「今兒你們也忙壞了,都早些回房歇著吧。」說罷撇下驚疑不定的老僕,閑步出房。
沿著第一樓外的院徑往北不遠,是依湖而築的白氏林苑。
那湖有個獨特的名字叫秋水無際,苑園內奇林秀木,曲徑通幽,碧水如翠的湖上亭台銜吐,綠蔭映紅,是汴梁府內四大名園之首,名聞天下的八景之一汴水秋聲,便是指秋水無際湖。
弦月西斜,如鉤樣清寒的光掛在水榭亭台高高的檐角上。
白世非信步踱到以往慣常獨處的湖邊芙亭,在暗夜和樹枝的掩映下,才剛在石凳上落座,便看見夜色中一道纖細的人影漫步而來,走過他才剛經過的石徑,到達分岔路口時似因環境陌生而遲疑了下,最後折往被水面映得較為光亮的湖中水榭。
倚著水榭的雕花白玉柱坐在橫欄上,疲累不堪的尚墜看了看無人的四周,再顧不得禮數,把腿也抬了起來平擱於欄杆上,套在棉鞋裡的小小雙足蹺疊在一起,束腰的綬帶不經意滑下,長長的帶梢盪至水面,她一動,湖裡便是一圈漣漪。
輕蹙不放的眉心彷彿盛滿無法與外人道的心事,月光落在她微仰的臉,清瑩照映著她投向遙遠天際的憂鬱眸子,再沿著衣賞斜灑落地,照得水閣內半暗半明,把手中笛子湊近唇邊,下一刻,清越中帶著一絲孤寂的笛音滑過夜色下寧靜的湖面。
秋夜微寒的風吹來,水波泛起星點粼光。
良久,一曲既盡,笛聲悠然而止,湖邊芙蓉樹被風吹得時而搖曳,暗綠枝椏的陰影在水面上無聲跳躍。
白世非一動不動隱匿在亭內,直到水榭中的倩影起身離開,目送她逐漸走遠,最後在夜色中消融不見,他才回過首來,凝神想了想,憶起白日所為,胸中彷彿仍縈繞著一絲心蕩神馳的餘味,唇邊溢出似有似無的笑痕來。
無邊孤寂的這一個暗夜角落,也許,以後會變得有趣些了。
疏月桂香早
清早五更方過。
白府內一道男性身影沿著雕廊匆匆而來,毫不猶豫進入仍是沉寂無聲的第一樓,直奔白世非的寢室而去,在他到達房門口時忽然旁邊傳來一聲低喝:「誰?」
那人回首,一張陽剛的臉帶著些微憔悴,下巴全是青茬,似乎一夜未睡。
白鏡連忙行禮:「小的見過中衛郎大人。」
庄鋒璿嗯了一聲,推門闖入:「世非。」
床上人被叫聲驚醒,睡眼惺忪中看見是他,鬆懈下來。
「我決定辭官。」庄鋒璿道。
翻了個身,猶自尋睡,只嘴裡呢喃:「辭官啊……」
庄鋒璿抓著他的裡衣領子將他扯起身來:「我打算出去闖一闖。」
整個人軟綿綿地耷拉著腦袋,嘴裡無意識地重複:「好……闖一闖……」
「世非!」
打了個哈欠,勉強將眼皮撐開一線,困意依然濃郁:「庄大兄台……不管你想做什麼或者要我做什麼,我都允諾你……可不可以請你高抬貴手放我重新滾回床鋪了?」
庄鋒璿既好氣又好笑,只得鬆手。
迷迷糊糊地在床上又賴了好一會兒,睡意隨著越來越明的晨光漸漸消退。當再睜開眼時白世非已全然清醒過來,視線掠過房中,哪還有庄鋒璿的人影?
「白鏡——」他曼聲叫喚。
門外白鏡應聲端著水盆進來:「公子,庄中衛說他先走了,上午還要進宮當值。」
白世非失笑:「難為他了。」
「什麼?」
「沒什麼,好睏。」懶懶地掩嘴微欠,翻開被子下床。
大清早被人揪起,睡意不足的困頓讓白世非覺得心情不爽,很不爽,越來越不爽,最後不爽到他忽然來了雅興,洗漱后對白鏡嘿嘿笑道:「我去疏月庭打個轉。」
府內鳥語清啼,不知何處傳來幽然花香,青翠晨景煞是怡人。
習慣早起的尚墜獨自在林苑裡散步,遠遠看見一棵老樹玉桂開了,信步上前,攀折了幾枝,看看天色,盤算著晏迎眉已該起來,便往疏月庭回去,漫行至拱門外時,始料未及地和從庭院里出來的人打了個照面。
心口一跳,繼而自厭地咬了咬唇,將不請自來的莫名感覺排拒在外,她屈膝請禮:「姑爺早。」
意外看見她,白世非臉上的笑容變得出奇歡快,彷彿原本就有什麼事讓他的心情特別好,而今更是好上加好,不再急著離去,也完全不介意她疏冷無比的口氣,停在她身前,他存心逗趣:「你家小姐起得真晚,不過我剛剛替你叫醒她了。」
不自覺皺了皺眉,天色方才見曉而已,哪裡就晚了呢?低聲應道:「其實小姐一貫早起,只是昨夜看書看得夜了,今早才略遲了些。」
什麼她家小姐,難道她家小姐不是他的夫人嗎?這人也不知怎麼做夫君的,新婚之夜就與妻子分居兩處,昨夜好不容易三更過後小姐才睡下,他卻一早就來打攪,這性子也未免太過叵測。
她臉上的不豫之色像是讓白世非突然想到了什麼,羽扇拍拍掌心:「我剛才忘了交代晚晴,讓你家小姐三朝回門后別再出府,過些日子我有朋友來,要介紹給她認識。」
不期然憶起他昨日的孟浪,尚墜幾不可察地微撇嘴角。
望進她沒來得及掩藏一絲不以為然的黑瞳,白世非差點笑出聲來:「不是什麼豬朋狗友哦。」他說,含嘿帶笑的語調滿溢逗弄之意,如願看見她的雙頰因想法被識破而微微赫紅。
好玩,想了想,他刻意補充:「我那位朋友姓庄呢。」
毫無意外看見她陡睜的眼眸里飛掠過狐疑還是惶恐,粉嫩唇角因緊張而薄薄抿起,眼神有剎那的游移,小腦瓜里似千念電閃,彷彿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又彷彿害怕他所說正是她所顧忌,一時間不知他意欲為何,於是啞口而無法應對。
他不失時機地又加一句:「他很厲害哦。」似說了什麼,其實又什麼都沒說,惡意十足地只為吊她胃口。
尚墜再忍不住,福禮道:「姑爺見諒,奴婢還有事在身,容奴婢先行告退。」雖然年僅十六,然天生聰穎的她已曉得他在戲弄人,而他無端的舉止讓她心裡隱隱約約又翻起了某種驚惶,只想趕緊避開。
「啊?」明顯失望的表情似惋惜她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言若有憾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我本想說他可是個中衛郎呢——不過算了,你去忙吧。」離開時順手抽走她懷裡的花枝,「好醜,我幫你扔了。」
背對著她,走遠之後,他強忍了許久的悶笑才爆發開來,那丫頭瞬間煞白的小臉簡直讓他滿意得不行,心情終於十分舒暢。
面含惱色的尚墜定在原地,心有不甘地狠狠瞪了眼某位公子雙肩隱隱抽聳的背影,穿過拱門,走進疏月庭。
乍然看到婢女們全呆立在屋子門口。
她驚問:「你們怎麼了?」
被邵印派來侍奉晏迎眉的丫頭晚晴猶有餘懼地顫聲答道:
「才……才剛大家方醒過來,不知怎麼回事就聽到屋子外突然砰砰巨響,我們嚇得全奔出來,一看卻是公子爺,不知為何大發脾氣把門扉踢得哐當直響,夫人在房裡被嚇得驚呼,結果公子爺嘿嘿一笑,說其實沒什麼事,然後,然後……他就走了……」
尚墜愕然,然後便氣紅了小臉說不出話來。
外邊院徑中,白公子的笑容別樣歡暢,既然庄兄台不讓他好眠,他索性也不讓別人好睡,是他死去的爹教的,做人什麼都可以吃,就是不可以吃虧。
只沒想到小丫頭居然起得這麼早成了漏網之魚,那就換個花樣嚇嚇她,她被唬得一呆一呆的樣子真是讓他相當開心,還有這幾枝香氣襲人的玉桂,開得很不錯呢,非常適合插在他書房中那個半人高的白釉剔花纏枝梅瓶里。
百載玉笛閑
三十齣頭的二管家鄧達園是在白老爺去世之後被白世非聘請回來,幫手打理白府遍布州府的生意,他為人沉默內斂,卻精明銳利,不但心細如塵,秋毫明辨,而且說一不二,賞罰分明,讓各房從事敬畏不已。
匆匆趕到書房,鄧達園揮退一旁的小廝:「宮中有密函到。」
白世非漫不經心地從書案後轉過頭來:「說什麼呢?」
鄧達園把手中蠟丸捏碎,閱罷:「太后欲於天安殿慶壽。」
白世非不以為意地垂首繼續翻閱賬本:「她不是今日方有此意,去年便曾差人向皇上旁敲側擊,皇上倒是一片孝心,主動往她跟前請旨,要在天安殿為她賀壽,偏這時她卻又為名聲計而假意推辭。」
鄧達園不贊同地搖了搖頭:「天安殿歷來為我朝天子行慶典之所,她雖然手執朝政大權,然身份總歸只是後宮內屬,讓皇上和百官一起在天安殿給她叩頭慶壽,怎麼說也不適宜。」
「可不是嘛,家禮與國禮焉能混淆?這事被宰相王曾知道后,隨即和晏書聯名上疏,說什麼『陛下以孝奉母儀,太后以謙全國體,請如太后令』,就這麼兩句話把她堵成了啞巴,還發作不得,差點沒把朝上的幾位老臣子樂死,後來皇上頒令天下,把她生辰之日定為長寧節,才算稍稍平息她的心頭悶氣。」
「而今她再度謀划這事,莫非是已成算在握?」
「王曾、晏書等朝中重臣也如你般把她當後宮內屬看待,時時進諫牽制她的行事,沒想到去年王曾反被她授了個玉清昭應宮使,兼領玉清昭應宮大小事務,這可是極榮顯的一樁事,朝中眾人還以為她氣量寬宏,不料六月下旬,玉清昭應宮無端起了大火,偌大一座琳宮玉宇被燒成焦黑廢墟,王曾監管不力之名坐實,累表待罪,最後被罷相去青州做了知事,這招殺雞儆猴倒也讓朝廷上安靜了好些時日。」
鄧達園一驚:「如此看來,她始終還是想著享同天子禮遇。」
白世非輕笑不已:「我聽說她曾私下向大臣探問對武則天的評價,還打算依據帝室禮儀建立她姻家劉氏七廟,後來遭副相魯宗道力諫才打消了念頭,而今魯宗道已經去世,王曾被罷,晏書雖暫得周全,卻也是自身難保,唯獨呂夷簡被提拔為首相,這朝廷勢力在她手中已更替得七七八八,料來今年她當可心想事成。」
邵印從門外進來:「宮中傳來太后口諭,宣公子覲見。」
鄧達園皺眉:「按說公子也不曾參與到那些污七八糟的傾軋之事當中,怎麼就被盯上了呢?」
白世非苦笑著放下手中硃筆:「我就是因為不曾參與,才大大壞了事。」前幾年只顧著照看府中生意,對朝廷之事不聞不問,結果回身時方警覺,已成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勢。
大婚還未滿三朝之期,那邊旨詔已當頭摔來要他進宮見駕,可見全不將他放在眼內,話又說回來,劉娥竟能靜觀其變,隱而不發,直待他真正成親之後才宣召,也算忍功一流。
她那多年養成的行事謹慎至滴水不漏的性子,或許,是他唯一的機會。
彎了彎朱唇,白世非出門而去。
皇城內,劉娥居住的慶壽宮中。
儀態端莊的郭皇后偕同表妹兵部尚書夏竦之女夏閑娉陪坐在側,有汴梁城第一美女之稱的夏閑娉還是位不可多得的才女,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如畫的絕美容顏似輕愁淡染,神情哀婉動人,分外教人憐惜。
周晉隨立在劉娥側後方,安靜如影子。
淡淡微瞥了眼夏閑娉,劉娥輕呷杯中芳茗:「你的心意皇后也曾與哀家說起。」只沒想到在她一番暗示后白世非竟還是逆意而行,多少有些令她措手不及,「那小子在訂親之時便把婚事鬧得街知巷聞,開封府上下哪個不曉他對晏家女兒情有獨鍾,哀家若在那時插手,豈不是教天下人笑話,還會落得一個棒打鴛鴦的惡名。」
「太后所言極是。」夏閑娉輕聲恭應,「只怨小女子福薄緣淺。」
一旁郭皇后嘆息:「看樣子合該你命中有此一劫,怎地哪家的子弟不好遇上,偏偏花朝節時遇見了他,就連皇上也說了,那人是真正片葉不沾身的主兒。」悄微窺向太后,萬般無奈道,「而今他又娶回了正室,這下哪還有什麼法子可想呢?」
夏閑娉輕輕咬唇,垂睫內似泫然欲滴。
太后卻笑起來:「得,皇后今兒個是擠兌哀家來了。」
皇后慌忙起身:「兒臣不敢,還望母后恕罪。」便要跪拜下去。
「起來吧。」劉娥擱下茶盞,「既然哀家已過問這事,少不得要給你們姐妹倆費點兒心思。」
夏閑娉喜出望外,隨即破涕為笑,起身盈盈拜謝。
有內侍拿著一管綠玉製成的笛子進稟:「內藏庫收了一件珍品,命人送與太后玩耍。」
周晉見了,面現奇色,竟失聲輕咦出來。
那笛子通管翠碧,入手冰涼,晶瑩滑亮得幽光照人,竟是極好的無痕翠玉製成,笛梢系著的五彩金絲織成的穗帶煞是雅緻奇巧,劉娥接過時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又聽聞近侍發出驚異之聲,便添了三分興緻,回首問:「這有什麼來歷嗎?」
周晉上前躬稟:「倘若臣沒猜錯,這笛子應該有個名字叫問情笛。大約兩百年前,綠林里有對極出名的神仙眷侶,男的叫梵問天,女的叫柳還情。梵問天少年成名,十七八歲就已經是響噹噹的人物,在他二十歲那年,與樂工之女柳還情偶一見鍾情,那柳還情完全不諳武功,原本前程無量的梵問天為了她就此退出江湖,兩人攜手歸隱林谷。」
夏閑娉臉上露出艷羨嚮往之色,引得周晉眼角餘光一掠而過。
他低首繼續道:「約莫十年過後,有一回武林中人聚集在萬泉峰爭奪一塊千年寒玦,梵問天忽然從天而降,彷彿只是剎那之間寒玦已被他取去,而還沒待眾人看清身影他已然消失,只遠遠笑著拋下一句『你們爭來奪去擾我清凈,不如我拿去給還情做支笛子』,之後江湖上便流出傳言,說他尋到不出世的名匠給柳還情雕了一管問情笛,但是世上卻不曾有人見過那管笛子。」
太后聽得津津有味:「竟還有這般逸事,倒也有趣。」
「傳說柳還情更譜了一支問天還情曲,只是也始終沒人聽過。」
「回頭找個樂師來,且讓哀家聽聽這玉做的笛子有什麼特別之處。」劉娥吩咐,轉首便見夏閑娉似有躍躍欲試之意,因而垂詢,「莫非你會吹奏?」
「小女子確曾學得幾曲,只恐污太后聖耳。」
劉娥方要做聲,外間內侍已唱道:「白家公子求見——」
她便按下了閑話,將笛子擱回案上:「宣。」
夏閑娉乍聞白世非到來,不由面露驚喜,卻接到郭皇后打來的眼風,雖暗地戀戀不捨,也自知不宜再繼續逗留,只得起身一同請去。
劉娥也不留她們,揮了揮手:「去吧。」
危堂細數遍
兩女子退至門外時與白世非迎面遇上。
白世非停步向郭皇后施禮,含笑風流的眸光轉而停在夏閑娉臉上,朝她也是閑適一揖。
夏閑娉含羞帶慌地還了萬福,直至從他身邊走過,仍不由自主擰首回望他的背影,臉上柔弱之風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痴情和深沉熾芒。
房中劉娥正低頭品茶,房外的這一幕便全落入周晉眼內,下一瞬白世非精敏的眸光已朝他射來,周晉斂目不及,兩人的視線在剎那接上,只短暫瞬間白世非已轉視劉娥,清澈見底的流光雙眸彷彿一念未生,只笑著請安。
劉娥招呼他坐下,笑笑道:「昨兒是你大喜之日,哀家本不應今兒便把你叫進宮來,只是這幾日哀家心裡總有些鬱結,偏生宮裡頭又沒一個哀家看著順眼的,所以才想找你來陪哀家解解悶兒,可莫要見怪了。」
眸光被案上玉笛引得定了定,白世非輕笑閑應:「太后此言豈非折殺小可?旁人便積幾輩子德也未必能積來小可這番榮耀,別說只是解悶兒,太后便算要小可肝腦塗地,那也是小可天大的福氣——倒恕小可多嘴問一句,不知太后何故壞了心情?」
「說起來呢,其實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兒,也就今兒個早朝,有大臣上奏說哀家的壽辰快到了,提議是不是在天安殿舉行慶賀典儀,誰知那秘閣校理范履霜竟當場反駁說此事於禮不合。」劉娥的目光一反和靜,變得三分厲利,隱隱暗藏殺機,「本來以哀家這把年紀過一年便少一年,賀壽之事辦與不辦都已等閑,只是那范履霜在朝廷之上如此下哀家顏面,叫哀家一口氣堵在心尖兒上,實在難以下咽。」
面對她漸沉的臉色,白世非微斂慵懶姿態,俊美五官卻依然不慍不火。
「太后不但貴為天下之母,自先帝駕崩后歷年來更為本朝竭盡綱政,就算不論勞苦功高,便於情於理,行那大壽之禮也是順理成章,范履霜不過是冥頑不化的一介腐儒,太后又何必為了此等人勞心動氣?」
劉娥緩了緩神色,眼風瞥向他:「本來嘛,小小一個范履霜要辦他還不容易?真正讓哀家頭疼的,當初卻是晏丞相將他力薦入朝,可巧這舉主晏書而今又成了你的新晉岳父,哀家就算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不是?」
白世非微微苦笑,這招恩威並重使得真是恰到好處。
倘若范履霜被辦,舉薦人晏書自然難免受累,他這女婿才剛做了一日,總不能眼看著新任丈人落難而置之不理,看來今日是難以全身而退了。
一頓厲詞之後,劉娥似乎心情舒暢了些,臉容有點似笑非笑地,不經意轉了話題:「才剛你過來時,夏竦之女和皇后正好從哀家這兒出去,你可有遇見?」
「在門外碰個正著。」
「那小嬌娘不但長得花容月貌,為人更是謙恭有禮,甚得哀家歡喜。」
白世非懶懶一笑,眸光不經意間再度落在案面玉笛上,睫下流波一閃,笑容漾了開來:「這笛子像是由極好的翠玉雕成?天下間的稀奇玩意可都跑太后這兒來了。」
見他忽表興趣,劉娥笑著拿起笛子遞去:「內藏庫今兒剛送來。」
白世非接過於指間把玩,似愛不釋手,眸帶祈盼地道:「小可斗膽想向太后討了這件賞賜,不知太后可肯割愛?」
劉娥眼底飛掠過滿意之色:「這種小東西宮裡不知多少,你喜歡便拿去吧。」在宮女的扶挽下換了個坐姿,微現疲態。
白世非識趣起身,謝了賞后拿著玉笛笑退出房。
房中劉娥的目光瞥往周晉,他臉上有明顯的疑惑之色。
「你是不是不明白為何哀家這就放他走了?」
周晉躬應:「臣愚鈍,還請太后明示。」
唇邊泛起淡淡笑意,劉娥滿含欣賞地嘆息一聲:「那孩子真是百伶百俐,哀家命他娶夏竦之女,他雖然沒有直接應承,卻向哀家開口討賞,這豈非是和哀家達成了交易?」
周晉恍然:「就是說他已經允諾了太后要娶夏閑娉?」
「允是允了,卻沒有許下日子,哀家倒也想看看他能扛到幾時。」
以她的身份以及多年來和白府的交情,總不好明刀明槍對一個後生晚輩逼婚,難能白世非領會她的意思后極其巧妙地回應,絲毫沒有揭破雙方之間那層關係一觸即破的薄紗,倘若他不甘受擺布,年輕氣盛而一意抗旨使她騎虎難下,那可就兩兩難堪,她說不得也就只能把事情辦下去了。
門外白世非還沒走幾步便見趙禎站在雕廊里,似已等候多時。
他毫無困窘的閑適笑容讓趙禎忍不住嘆道:「朕特地晚來一步,本想瞧瞧你受挫的模樣,而今看來你好像又過關了?」
白世非嘿嘿笑道:「太后的慶壽已成定局,皇上或去主動籌辦起來?」
趙禎臉一沉:「屆時朕之尊嚴將置於何地?」
白世非懶聲:「權當孝順一下老人家,讓她再逍遙一兩載好了。」
趙禎略為疑慮地看向他:「你真有把握?」
白世非的眸光忽然變得極深,如淵水無底:「也許還會更短。」
他娶晏迎眉無非是存心違逆聖意,不出所料,劉娥果然不快,將他找來巧言威逼,他由是順勢表現出屈從懿旨,彷彿三分浪蕩心性到底比不過厄難可能真正臨頭的恐懼,不得不識時務地低頭服軟。
這一招將計就計的審時度勢,使得劉娥心生大意,到底小覷了他,只要她沒怎麼把年紀輕輕的他放在眼內,這便足矣。
「她有沒有說怎麼處置范履霜?」趙禎問。
「他暫時還無礙,請皇上安排下去,找些不同派系的中低級官員,令其中幾位阿諛獻媚,奏請太後於天安殿受尊號冊封,另幾位則上疏陳情,要求她撤簾罷聽,還政於萬民天子。」
趙禎略怔了怔,然後便領悟過來,笑道:「你在給她找事兒?」
朝中各方勢力相持拉鋸,不管哪一方上表都必然會遭到敵對方的反對,這幾來幾往,非得大為浪費朝議時光,以及吸引住劉娥的全副心思,畢竟和朝廷之上相比起來,不成氣候的紈絝少爺白世非對她而言,只是小事一樁。
「拖著她,讓她沒空再找我解悶兒。」以便他可抽身去作安排,「對了,我想跟皇上要個人。」
「誰?」
「中衛隊領衛郎庄鋒璿。」
嬌色此時妍
五進院落的白府坐北朝南,府邸大門極其雄峻華瑰。
進門后的前庭鋪滿水痕白石,極為開闊,前廳約在三十丈開外,設有寬敞門房,往裡依次是客廳,中堂,後堂和膳廳,每進庭院皆以上等青磚琉瓦構建,青石柱礎,台明挑檐,懸山斗拱,五脊六獸,無不精雕細刻。
華貴精緻的客廳是迎賓之所,兩旁有闊落的偏廳、書房和致寶齋,中堂兩側是畫室、琴室和茶室,後堂則有專門招待女眷用的花廳,其餘管事房,庫房、齋堂、綉樓、武院、傭僕居所等不一而足,比屋鱗次地分佈在主宅的東西兩廂。
出了後堂,約兩百步遠巍峨氣派的畫檐雕廊盡處,是甲第星羅的寢居群落,東側疏月庭、西廂飲綠居、東北聽風院和西北的浣珠閣各獨成一格,從四個方位環擁著正中白世非居住的景園第一樓。
經過寢居院落再往裡去,便是疊石參差,花木扶蔬的白氏林苑和秋水無際湖,於後山上僻靜幽清處建有白府祠堂。
入府未幾,尚墜已迅速熟悉了周圍環境。
成親后的第三日朝早,晏迎眉帶著她在白世非的陪同下回娘家拜門,在晏府吃過酒,閑話半日,按俗禮慣例,晏家包好彩緞油蜜蒸餅等物件,又請一隊鼓樂伎工,吹吹打打地將他們送了回來。
還沒到前廳邵印已迎了出來:「公子,中衛郎已來了多時。」
白世非笑形於色:「他人在哪?」
「正在偏廳用茶。」
白世非轉頭對晏迎眉道:「夫人且隨我來,我給你介紹一位知交。」
眼角餘光不露痕迹地收入晏迎眉與尚墜兩人的神色,前者乍然聞訊時一臉喜出望外,當下便展了愁眉,後者則是臉容霎地一白,手指下意識輕攥束腰的緞帶,似微微驚疑不安。
這小丫頭還真有點意思。
一行三人踏進偏廳,裡面正背著手觀賞牆上山鷓荊雀圖的男人回過頭來,如熠似炬的目光視周邊如無物,直直落在白世非身後晏迎眉的臉上。
晏迎眉只覺腳下一浮,身子便晃了晃,尚墜飛快輕輕扶住她。
不過眨眼之間,尚墜的手腕已被白世非捉了過去,在她圓張小嘴無法反應的驚駭中,他把她扯到自己身邊,笑道:「小美人,你跟我來,我有件好東西要送與你。」將她強行拖出門外。
尚墜即急又羞,卻怎也掙不開白世非的手,直被他挾持進了隔壁書房,一直走到書案旁邊,他在側首時見到她臉上羞憤之色,沒多少歉意地朝她嘿嘿一笑,倒也收起了逗弄的念頭,鬆開她,拿起案桌上的笛子遞過去。
眼底綠意幽幽,那羌管晶瑩碧透得似能沁人心脾,笛梢系著的金絲穗帶光澤華奇,全不似一般綉線織就,尚墜的惱怒一時便被驚訝代替,按捺不下心底愕然,問:「姑爺怎知奴婢會吹笛子?」
「啊……」不防她有此一問,白世非轉開眼眸,輕輕皺了皺鼻子,然後裂嘴一笑,很無賴地回首,理所當然般應道,「這府中大小事情,本公子想要知曉哪一樁會不能夠?」
沒有告訴她,這些夜裡她在水榭中吹笛時,他都在湖邊喝酒。
那寂靜怡人的苑園一方,自雙親去世后三年來一直是他獨處之地,沒想到在某個夜裡,會忽然加入了一把與他心境相同的笛聲,他很驚奇,但因為她不算打攪到他,所以他也沒去驚擾她。
從父母過世后他便深深明白,人在夜靜時分那種想隔離於世的蒼涼,無邊孤寂。
「那——不知姑爺為何給奴婢如此重賞?」尚墜狐疑又問,在晏府長大的她打小耳濡目染,這笛子入眼便知不是尋常之物。
「我前幾日不是取了你的桂花?」
那天進宮面見劉娥,出生以來就於富貴浮華中博覽無數寶物的他自然一眼看出,茶案上放著的玉笛是由絕世翡翠精琢而成,反正眼下無論如何都得應允劉娥的要求,索性便放肆些向她開口討賞,一則可令劉娥對他放心不疑,二來也正好還他對這小丫頭的奪花之情。
「姑爺——」
「以後別再叫我姑爺。」白世非打斷她,這兩個字聽起來總覺得十分彆扭,改日還是讓邵印把稱呼之事給處理了,在書案后落座,揮了揮手示意尚墜退出去,開始執筆批閱從各地飛傳回來的營業卷宗。
尚墜卻沒有動,看了眼書案旁枯枝猶在的梅瓶,再望向低頭批案的他,輕聲喚道:「公子……」
白世非抬起頭來,有絲驚訝她還留在原地,面容不由輕微帶笑,看著她,他柔聲道:「說。」
心坎那絲異樣情愫再度湧起,早在遇上她之前,他已介入太后與皇上之爭,身系千般秘密,處境兇險萬分,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突然被人取去首級,由是他才沒再繼續招惹她……
「如果奴婢明早——再去給公子折幾枝花,公子是不是可以——再送奴婢一樣東西?」她細聲慢氣地道。
如畫雙眉斜飛向鬢,白世非真正笑了出來,捋袖放下硃筆,雙手交握著很有興緻地看向書案對面,那位應該是白府有史以第一個企圖在這府內與他商談條件的巧婢。
瓜子臉嬌妍嫩白,膚如粉琢,最好看還是葉眉下那雙寶石似的眸子,黑亮如一泓湖水,顧盼時流光若隱若現,當她定睛看人,瞳人便象古井深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特別韻味,會吸引人不由自主地與她相望,而她似乎也自知一雙美眸太過惹眼,時時垂下眼瞼刻意掩藏。
四目相投,兩人都不說話。
在他專註得逐漸微微有些火熱的眸光下,最後還是她略為別了別首,不肯再望向他。
已心神微盪的他卻沒有收回視線,依然定睛凝視,她低垂的長睫下俏鼻兩側從櫻桃小嘴的腮邊蔓延至白玉耳墜,都已飛起淡淡的誘人微霞,綺羅裙在腰間束得曲線玲瓏,小小腰身不盈一握,如無意外他的下巴應該可以擱在她的頭頂,或許還可以在她青絲澤亮的鬢邊聞到一絲幽香……
「姑爺。」
「啊——」如夢方醒,不無尷尬地乾咳兩聲,收回視線,一時間房內氣氛奇異,兩人都不知望向什麼地方才好。
白世非只覺腹腑內柔腸余盪,心頭似被絲絲細線繞得微微酥麻,讓人回味不止,卻又形容不出那奇特感覺,只從薄玉臉頰一直延伸至耳後根,同樣浮現極淺的淡淡緋印。
清清喉嚨,他道:「你想要什麼?」
忽然就想,此刻她便開口要天上的月牙兒,他也會搬雲梯去為她摘了。
「尚墜只想要回小姐。」
白世非一怔,定睛瞧向她,想從她只垂眼看地的小臉上尋一絲何出此言的端倪,不過不到俄頃,這個想法就被他放棄了,他笑笑:「你我皆知,他們倆人情投意合。」
「可是小姐已經嫁給了姑爺。」
又是姑爺,這兩字聽得白世非開始皺眉。
「小姐和庄中衛有緣無分已是不爭的事實,姑爺為何還要促成他們?」問話中暗含不滿,萬一以後有些什麼事端豈不教晏迎眉清譽盡毀?
白世非不可思議,看著她笑:「那麼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呢?小尚墜。」
「我家小姐出自名門,不但容貌過人,性情嫻淑,更知書達禮,盡曉才藝,和姑爺不是很相配嗎?」
原來如此……白世非有些微悶地趴在書桌上,然後才斜眸向上,挑眼看她:「所以當初是你,而不是你家夫人,託人在外面打聽我?」
她臉蛋一紅,沒有否認。
幸好啊,他品行端正,記錄良好,勞勞碌碌,勤勤懇懇,日日在家,從不濫交,否則怕還入不了她的法眼,軟綿綿半個身子都掛在書桌上,他似很沒有力氣地,半眯的眼眸卻盯著她的長睫:「我想你只是攔截了他們二人最後的書信往來,卻一點也沒有看過其中的內容?」
尚墜倏然抬首,迎上白世非既淡且遠的目光。
「個中內情你可以去問你家小姐,至於鋒璿為什麼會在這裡,那就全然是因為你了,他一直沒有收到晏迎眉的消息,擔心她是不是被我美色所惑已以身相許,所以忍不住親自來府一看。」
其實庄大兄台是熬不住相思,兼來辭行,明日他便與庄鋒璿出門往秦陝兩地,不過他才不會告訴這丫頭實情,她不是要為了她家小姐鞠躬盡瘁嗎?他偏要讓她覺得是她對不起她家小姐,就讓她負疚到死好了。
白皙無瑕的手指掩至唇邊打個懶懶哈欠,他再看也不看她,雅俊臉龐側枕在兩手交疊的長袖上,準備埋頭午睡。
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尚墜做聲不得,下一刻反應過來保持睡姿一動不動的白世非其實已是下了逐客令,她真箇又羞又悔,慌忙請禮:「奴婢該死,對姑爺多有得罪!奴婢這就告退。」
「順手關門。」他的聲音從衣袖裡悶悶透出。
她咬咬櫻唇,低頭離開,走到門口時聽到背後傳來一句。
「小尚墜,下一次,下一次你再叫我姑爺,我會把你連同晏迎眉一起趕出府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