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記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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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言卿也在看她,看著她糾結的樣子,他忽然露出一兩分笑意。那笑意裡面夾雜了太多複雜的東西,她看不清。只是聽他不輕不重地吐了一句:

「你就這麼走么,皇兄?」

你就這麼走么,皇兄?

有些事情明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是如果沒有人提起,那就是秘密;有些事情明明每個人心裡都知道,但是如果沒人點破,那就會一直維持著微妙的平衡。每個人都守著這麼一點點的秘密,和和樂樂,相安無事。但如果有朝一日被人點破了,就好像陰暗的內屋忽然被掀了房頂,外頭無論是陽光萬丈還是大雨瓢潑,該面對的遲早要面對。

裴言卿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就這麼不輕不重地把這句足夠讓所有人陪著他掉腦袋的話講了出來——你就這麼走么,皇兄?

他的聲音帶著幾分沙啞,更多的卻是玩味,甚至是惡作劇一般地,成心想看著雲清許嚇得臉色大變一樣。那足以掀起腥風血雨的話出口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抬起了頭,眼色如琉璃,看著雲清許的眼微微笑了笑,三分溫暖,七分邪氣。

霄白嚇得臉色都變了,眼珠子差點掉下來——這個混球是私生子雖然在朗月國內幾乎是人盡皆知,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敢提起,誰敢冒著生命危險去給皇家帶綠帽子?就連他自己也是對此隻字不提,而今天,他卻堂而皇之地叫雲清許「皇兄」……一個他自己已經夠讓人心驚肉跳了,他這絕對是故意把雲清許拖下水……

雲清許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倒是漸漸聚集到了裴言卿的臉上。他的眼睛向來給人乾淨清澈的感覺,被他盯著,十個裡面有五個人會覺得如沐春風,剩下的四個是心有鬼胎不敢面對,一個是瞎子。裴言卿卻難得抵抗力驚人,居然硬生生和他對視。

……霄白手心起了汗。

「皇兄。」裴言卿眼睫彎彎笑。

雲清許沉默不語,臉色恬淡。

「皇兄,我記得,小時候我們見過面的吧。」裴言卿低頭輕道,「曾經有次宮中大宴,我和父親走散,曾經誤入聆秋宮。」

霄白的心提了起來——他們,居然是曾經認識過的?

「那時候我病,是聆妃救了我,你還記得么?她說,我和你頗為相像,十足像是兄弟。」

雲清許沉默不語,臉色卻暗了下來。那年聆秋宮裡的確出現了個暈迷不醒十來歲的病弱孩子,被母親救下。當時以為是偶然,現在想來,或許是過於相像的臉孔,讓那個聰慧的女人早就洞悉了那孩子的血統吧。

裴言卿卻笑了,慢慢上前一步:「皇兄,好久不見。」

皇兄,好久不見。

事情到這地步,似乎已經一不可收拾。在這沉默得讓人慌的氛圍里,霄白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好像心也在期待著什麼,等待著這兩個人的兄弟相認么?她皺著眉頭鄙夷地看了裴狐狸一眼——有你這麼逼著人家認兄弟的人么?

裴言卿微微一笑,悄悄送了個「你奈我何」的眼神,十足的地痞惡霸。

霄白回以「禽獸」眼神。

……

「我想要聆秋宮裡的一個物件。」沉默了許久,雲清許總算是開了口。

裴言卿眼睛一亮,霄白跟著心跳漏了一分——他這句話是個人都聽出來是什麼意思了!他……居然承認了他是聆秋宮已經死掉的那個皇子,承認他是裴言卿的兄弟!

「是。」裴言卿居然低頭。

霄白瞪大了眼,獃獃看著異常溫順的裴禽獸——這個人,什麼時候那麼好說話了?哪怕是對段陌,他都沒有半點臣子對皇帝的樣子,現在居然對雲清許俯稱是?

她一臉「你腦袋撞壞了」的眼神實在是太明顯,裴言卿也看不下去了,輕輕一挑眉,眼睛卻是看著雲清許的。

「長兄如父。」他垂眼。

「哼。」霄白用鼻音告訴他:你騙鬼啊。

「長子為尊。」裴言卿又道。

「那有怎麼樣?」霄白不明白。

裴言卿盯著雲清許的眼,一字一句道:「皇兄,朗月的天下,你以為是誰有資格坐?」

一句話,被一個一肚子壞水的狐狸正兒八經地說出來,不得不說,它的殺傷力是事半功倍的。至少它煞到了霄白,讓她呆了好一陣子。

裴狐狸他……居然是想把皇位讓給雲清許?他爭取了那麼久,他幾次謀反都想得到的東西,居然因為一個「長兄」他就拱手相讓嗎?怎麼看他都不像是那麼好說話的人啊……

「我不需要。」雲清許皺眉。

「可是你是皇長子。」裴狐狸臉色一變,眼裡散的光芒早就沒了剛才那高尚勁兒,如果形容得直白點,那叫禽獸的光芒,他說,「自古皇長子繼位,天經地義,難道你寧可段家血統被混淆?」

「我早就不姓段。」

雲清許冷聲道。雲字是母親的姓,十幾年前,他爬出這宮裡的那一天開始,他就決定徹徹底底捨棄這姓氏了。這皇宮早就和他沒有關係。如果不是要找母親留下來的遺物,他才不會數次潛入。

似乎是早就預料到他會說這句,裴狐狸笑得一副正中下懷的模樣,他眯眼道:

「我從來不姓段。」言下之意是,這皇位不關我裴少的事。

霄白:……

……

……

「不如皇兄留下來?這次情況兇險,如有一萬……」裴狐狸的眼光終於落在了霄白身上,他輕道,「留下來,緣分不易,血濃於水,我不會……不知好歹的。」

霄白別開了頭。她不傻,聽得出他這句話七分是對雲清許說的,獨獨後半句夾了對她的話,讓她不知道該怎麼回復。只是不忍去看那張明明囂張得很,眼裡卻幽暗一片的眼。

如果,如果雲清許不是他大哥,他大概早就下殺手了吧,就他那個禽獸個性。

***

不知好歹,他用了這麼四個字,霄白只覺得心上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刮過,讓她忍不住往雲清許身邊縮了縮。

天,下雨了。

這是今年春天第一場雨,下在柳芽還沒有冒出來的時候。

霄白有些茫茫然地向外望了一眼,回過頭看見的是裴言卿彎翹的唇。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嘴邊的弧度是上揚的,她就是看不清他的臉,只是看到了一抹笑。

***

也許真的是兄弟情深,又也許是天性,雲清許沒有走,而是在宮裡住了下來。霄白……當然是要跟他住一起的。

段陌說給他三天時間考慮當丞相的時候,相必是認定了他們兄弟會奪位。只是誰能想到這兩兄弟是在搶著不當皇帝呢?

霄白待在房裡百無聊賴心裡忐忑得緊,天一亮就開了門出去。雲清許在她身後叫住了她。

「嗯?」她迷惑地回過頭。

「衣服。」他示意。

「哦。」

霄白這才想起來,昨天下了場雨,天冷了不少。段陌特地派人送了衣服過來,就放在屋子裡的桌上。衣服是綠色的,她一貫習慣的顏色。她隨手拿起一件,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裴王府裡面那一堆火紅火紅的衣服,不由打了個哆嗦。趕忙給自己倒了杯熱茶喝。

「怎麼?」雲清許問。

「唔,師父,你會有一天逼我換紅衣服嗎?」她也不知道自己問的是什麼。從小到大,都是他青衣,她綠衣,如果換成了紅色……惡……

她自己都沒弄明白為什麼問這個,雲清許自然是不明白的。他微微低了低頭道:「白遙說,女子嫁衣多半紅色。」

砰——

可憐的茶杯掉落在了地上,砸成了碎片。霄白被一口熱茶嗆在喉嚨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活生生被燙傷了喉嚨,眼淚很沒出息地被嗆了出來。

「咳咳……」她狠命拍打自己的胸口。

雲清許面有疑惑。

「師父……」她深深吸氣。

雲清許眼裡的疑惑更甚。

霄白只想錘自己胸口了——師父啊雲清許啊摘星樓主啊!你能不能不要一副小媳婦的樣子說出「出嫁的女子該穿紅衣」啊!要嫁人的不是你啊啊啊啊!

「咳咳……」

霄白想過千萬種死法,卻沒想到自己原來是被一口茶嗆死的,裴禽獸還沒咳死,她居然要先給咳死了……

「霄?」

雲清許皺了眉頭,走上前把某隻和自己胸口過不去的手扯了開來:「閉氣。」

霄白壯烈點頭,把心一橫屏住了呼吸。不一會兒,她只覺得脖子上的某個地方一疼,咳嗽居然倏地止住了。

「好了么?」雲清許道。

「好了……」霄白有氣無力。

「你瘦了。」雲清許皺眉。

「呃?」霄白這才現,自己已經又變成了在他懷裡的狀態,無奈之下唯有乾笑,小心翼翼地退開一些。昨天在殿上是因為太久沒有見到他想念得很,今天想念勁頭一過,這種親昵……其實有些難為情了。

「嘿,師、師父,我帶你去逛皇宮!」

慌慌張張遮掩,卻對上雲清許澄凈的眼。她這才想起來,要說熟悉,她哪裡比得過從小再這兒混跡的雲清許呢?

「好。」

出乎意料地,雲清許笑了,輕輕點了點頭。

***

逛皇宮。

霄白恨不得拍死自己,怎麼出了這鬼主意!這皇宮可是段陌小白眼狼的地盤,清晨逛皇宮,最容易撞上的人可不就是他?她還沒帶雲清許走到聆秋宮範圍呢,就在花園入口處見到了段陌。

「雲樓主,皇姐。」段陌笑眯眯地湊了上來。

「……」

「皇姐昨晚是在雲樓主那兒過的夜?」

「……」

「皇姐?」

霄白咬牙切齒:「我們師徒交流感情關你什麼事!」反正早就扯破臉了,她才懶得和他扮什麼溫柔善良的好公主好皇姐!

段陌頗為危難地皺眉道:「可是裴大哥昨晚似乎舊病病,朕以為皇姐……」

霄白愣了,裴狐狸……病?

「你下毒吧?」她咬牙。

段陌咧嘴:「需要嗎?」

——需要嗎?你就是毒藥,有你一個,就夠了。

「霄,過來。」雲清許叫她。

霄白茫茫然走到他身邊,默默站著。

段陌道:「雲樓主是客,讓朕為你領路遊玩如何?」

「不必。」

「你……」

「霄,走吧。」

整整一路,霄白都是沉默的,這讓雲清許的臉色也跟著沉下來。好不容易到了花園亭中,霄白就累得癱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直喘氣了。

雲清許的吻落得有些突兀,以至於她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微涼的唇已經覆蓋在了她的眉心。

「師……」

他不高興!

她的話還沒出嘴邊就已經感覺到了,他不高興,很不高興……他澄凈的眼裡帶了一兩分血腥的時候才會有的凌厲,像是荒漠之上的獵鷹一樣的光芒,雖然只有小小的一縷,卻和他整個飄飄如仙的氣質完全不符。

霄白不敢動了……她怕他,這幾乎是天生的。他是她的神,她敬畏!

「霄。」

唇,挪開一寸。

「什、什麼?」霄白渾身僵硬,看得見的是他的下巴,下面是皓潔的脖頸,還有那一身的青衣。

「我不是說過,不叫師父么?」

「……」

「忘了?」他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放到了她的頸邊。這或許對他是習慣性的一個動作,對她卻是有人握著她命脈。明明知道他不會殺她,明明全身心地信任他,可是……她的身體還是在抖。

「沒……」她這才記起來很久前的分別,似乎是被他交代過不許叫師父……

雲清許微微笑了笑,挪開一些距離,眼裡的戾氣少了些,又清明起來。擺明了是在等她叫人。

霄白的小心肝糾結成了一片,叫、叫什麼啊!雲清許?雲大哥?清許?清許大哥?許大哥?不經意地,她想起了白遙那聲讓人掉雞皮疙瘩的「清兒」,頓時渾身寒毛林立。

「清許。」雲半仙皺著眉頭替她做了決定。

「……清……」某人還是叫不出來。

雲清許在等待,等待這十多年的稱呼一點點改變。眼前的這個人正滿臉局促不安,嘴唇都被她咬白了,還出了一點點血,這讓他很厭惡,等待的時候已經思量著待會兒要給她擦些療傷的葯,免得留下什麼傷口。隱隱的,他感受到了自己脈搏,明明沒有練什麼功,身體的張弛卻那麼清晰。他在等。

這廂,霄白已經糾結得不成樣子,叫了十多年的師父,雖然她火的時候的確會吼著叫雲清許,可是讓她正兒八經去了姓叫,就跟叫自己爹娘名一樣,不,比這還長幼尊卑!

「清……樓主!」終於,她還是自創了個,大大地舒了一口氣。

不幸的,雲清許雲半仙雲大樓主的臉,黑了。

……

後果是她被他瞪了一眼,生平第一次被雲半仙用眼睛瞪了!平時只要被掃上一眼就夠她哆嗦半天了,這次居然是活生生被瞪了被瞪了……

「師、師父啊,你就別逼我改口了。」霄白慘烈挺脖子,「師父怎麼了,師父就挺好聽的!比雲那啥許好聽多了!」

「……」

「……」扭頭,眼不見為凈。

雲清許輕輕嘆了口氣,倒也沒有在逼。

霄白那脖子一扭就沒扭回來,因為她瞧見了不遠處幾抹光亮。她知道,那是箭的反光。

「師父……」

雲清許也現了,卻不以為然。

「昨晚就有了。」他說。

「讓林音動手。」霄白撩袖子。

「沒必要。」

「為什麼?」他們拿箭對著他們誒,霄白氣得臉都紅了,哪有人走到哪裡都被人用箭瞄著的?!哪怕對方不想動手,那玩意手抽筋脖子癢,那他們不就死得太冤枉了點!

「林音已經殺了五批了,從昨晚到現在。」每一次都死得乾乾淨淨,卻只能換一盞茶的安寧,一盞茶后又有一批不怕死的跟上,填補空缺。每次他們倒只是盯著,不見真正的動手,可見只是監視。

「是段陌?」

雲清許點頭。

霄白在心裡又狠狠記上了一筆:段陌小白眼狼派人拿箭十二個時辰瞄著她,總有一天讓他也玩玩這遊戲!

「誰?」雲清許忽然抬頭。

霄白馬上防備,一轉身卻見到個沒想到的人。

「皇兄。」

那個人臉色蒼白,嘴唇都沒有血色,只是眼睛是亮的,笑眯眯地走進了亭子在雲清許對面坐下了,動作有些僵硬,臉色卻一點都沒有改變。

裴言卿。

「狐狸,我聽說……你昨晚病了?」霄白猶豫著問。

「沒有。」裴言卿微笑。

「真的?」

「假的。」裴言卿笑得眼睛都彎了,「騙你的,我好心不讓你知道是怕你擔心,信不信?」

「你……」霄白有些惱怒,看到他蒼白的臉又不了火,只好認認真真問了遍,「你到底怎麼樣?」

「你信不信?」他不知道從哪兒摸出把紙扇,啪的打開了,扇得那叫一個春風得意。

霄白於是白眼:「不信。」就這副神情,指不定是賞了一夜歌舞還興奮著吧。

裴狐狸笑得有些喘不過氣了,好半天才緩過來。

「你不笨嘛。」他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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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桃花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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