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九章 大雪中的辯論(下)
華夷之辨、尊夏攘夷思想始於《春秋》,兩千年來未受到質疑,到了大明初年,因為在看待元朝歷史地位問題上存在分歧,華夷之辨開始激烈起來,此前雖有北朝、遼、金等胡人政權,但都沒有統一過中國,元朝是第一個統治中國近百年的所謂夷狄王朝,元朝的統治是華夏民族的恥辱,但百年統治的事實又無法抹去,大明不可能越過百年直接繼承南宋——
所以朱元璋的《即位詔》承認元朝是中國的一個歷時朝代「朕惟中國之君,自宋運既終,天命真人於沙漠,入中國為天下主,傳及子孫,百有餘年,今運已終,海內土疆,豪傑紛爭,朕本淮右庶民,荷上天眷顧、祖宗之靈,遂乘逐鹿之秋,致英賢於左右……」,以此來表明大明取代元朝是符合天意的,並在南京建歷代帝王廟時把元世祖與三皇五帝並祀,但方孝孺、解縉諸臣卻是否定元朝的正統地位,華夷之辨一直延續到嘉靖年間,禮部終於罷了元世祖的祭祀,更有甚者,提出要把歷代二十三史中的《魏書》、《北齊書》、《周書》、《北史》、《遼史》、《金史》、《元史》這七部史書剔出中華正統史書,只作為夷狄傳記附在《晉書》和《宋史》後面,似乎這樣就能保持中華傳承的正統——
時至萬曆末年,世界格局已經大變,地理大發現、歐洲大航海時代開啟、西班牙的無敵艦隊縱橫七海、英國的艦隊崛起爭雄,西洋文明已經一舉超越了中華文明。而明朝的士大夫還在盲目自尊,陶醉在一個以明王朝為中心的幻想之中,雖然有一些開明之士開始接受了新的現實,但遠非主流,張原也沒指望通過這次辯論就能改變世人這些觀念,但把充滿腐朽氣息的舊屋大門推開,吹進一些新鮮空氣卻是可以做到的。所以他要在華夷之辨上駁倒沈榷,讓沈榷輩無法以地域來排斥西洋人,他還想著有可能的話把伽利略請到大明來呢——
說萬國地圖、說歐洲美洲。沈榷可以不信,但張原從《春秋》這一華夷之辨的源頭來駁斥沈榷的偏見,沈榷又羞又惱。一時無言以對,這讓皇長孫朱由校瞧得好不痛快,卻見南京禮部郎中徐如珂站出來了,說道:「王豐肅輩,公然潛住南京正陽門裡,起蓋無梁殿,懸挂胡像,誑惑愚民,從其教者每人給銀三兩,籠絡民心。圖謀不軌,去年因私藏火槍被拘,竟有大批耶教教眾手持小旗上街遊行,宣稱要為天主而死,這與謀反何異!」
張原微笑傾聽。他知道沈榷、徐如珂在他的辯駁下無法以非我族類這樣簡單的理由來排斥龍華民等人,肯定就會盯著西洋傳教士在大明的所作所為來非難,王豐肅在南京傳教的確過激,這個人還是遣送回澳門為好,但不能因為王豐肅一人就把所有在華的傳教士都趕走,天主教在大明如果謹慎傳教是可以容忍的。張原看重的是傳教士帶來的這種文化交流,當此之時,除了滿懷宗教熱情的傳教士和淘金夢想的冒險家,誰會遠涉重洋來大明,好比中國西部的沙漠和雪山,只有求法和弘法的僧侶才會不畏死亡的威脅來穿越,去年與他同船入京的金尼閣就對他說過,萬曆三十七年七月初九金尼閣與耶穌會教士一十九人從葡萄牙的里斯本乘船,海上航行兩百多天,到達澳門是次年的二月初六日,十九個傳教士活下來的只有八人,另外十一個傳教士不是死於風暴就是疾病,海船極易發生瘟疫——
張原道:「徐大人說到王豐肅私藏火槍,難道不知道那事情已經查清楚了嗎,那兩去燧發槍是我請王豐肅從澳門帶來的,其中一支早已交給兵部武庫司,工部軍器局已經根據這支燧發槍來改進我大明邊軍的火槍,這是有利於大明軍備之事,徐郎中怎麼還揪住不放?至於說王豐肅分銀子給教眾,那是扶貧濟困,在下在紹興也曾建義倉救濟災民,佛寺、道觀逢災年施粥給鄉民不是很常見的事嗎,難道都是別有用心?」
徐如珂道:「張修撰是讀聖賢書大明士人、佛院道觀施粥乃是出於慈悲,豈能與居心叵測的西洋教士相提並論。」
張原「哦」的一聲,說道:「說來說去,徐郎中還是認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是嗎,不管王豐肅輩是行善還是作惡,只要不是我大明人,就一律排斥是嗎,這等見識,真不值得一辯,徐郎中要辯,先把《春秋》的華夷之分搞清楚再辯。」
「張介子休得咄咄逼人!」
劉宗周邁步出班,先向皇太子行禮,然後正視張原,說道:「先不說火器能否增進邊軍戰力,只論天道和人倫,你之所謂西學正是亂天道壞人倫之異端,何謂天?天即理也,而天主教義卻言別有一主以生天、生人物,遂令人不識祖宗父母,率天下之人而叛君父者必此說也,至於尊奉天主就可升天堂免地獄更是無稽之談,等同於行賄謀私,乃是邪妄之說。」
劉宗周寥寥數語,就比沈榷連篇累牘來得精闢和犀利,劉宗周顯然是研討過天主教義的,洞悉天主教最核心的教義——天主或者上帝是超自然的人格神,這與儒家的宇宙觀是完全相悖的,劉宗周繼承朱熹的理氣觀,認為盈天地間一氣而已矣,理氣合一、生人生物——
在張原看來,儒家這種否認有主宰宇宙的精神實體的觀點明顯勝過天主教的宇宙觀,所以他不能在此與劉宗周糾纏,劉宗周是儒學大師,這是劉宗周的長項,他恐怕辯不過劉宗周,而且容易與整個儒家學說對抗,所以必須揚長避短——
張原向劉宗周一躬身,說道:「佛有釋迦牟尼、道有元始天尊,這些玄遠虛渺之事先不論,我非天主教徒,啟東先生也不是佛門弟子,我與啟東先生只論經世致用之學,論君道、論臣道、論養民、論富民,如何?」
劉宗周欣然道:「好,先論君道,我來問你,君主如何產生,是西洋的天主、上帝任命的嗎?」
照一般民眾理解,君主是開國之君打天下當上君主的,後來的君主是繼承的,但儒家要把君主上升到哲學高度來闡述,張原道:「君權天授,天為民而生君,我以為這個天既非天主也非啟東先生說的理和氣,這個天是民意,民意就是天,太祖高皇帝掃平群雄、代元而立,正是上天厭亂,眷命高皇帝為生民主,所以開太平於後世。」
張原不想和劉宗周討論什麼「天理」、「誠意」和「慎獨」,他要談君主的責任和臣民的責任,那就是君道、臣道和民道,君權天授是儒家君主觀的共識,但張原在這裡轉變了儒家對於天的概念,把天理解為民意——
劉宗周道:「天為民而生君說得不錯,民意可以影響上天,但民意不是天,天道窅緲,求於本心,心為天地萬物之本,你莫要混淆了民意和本心。」
張原成功地將劉宗周引入君道之辯,他從「育民」、「養民」和君主要維護絕大多數人利益來談君道,這正是有意限制君權的東林黨人劉宗周所欣賞的,對聽取辯論的皇太子朱常洛的一次教育,張原不從華夏夷狄來討論元朝的滅亡,而是從施政策略和民心所向來論述,他說蒙古惟力是視,妄圖以武力征服萬邦,終致敗亡,所以一國君主如果為政有方,國力強大,國祚才能綿長,否則受其他強族的侮辱,上天也沒法相幫,這是宋徽宗父子的悲劇,也是後來朱由校弟弟朱由檢的悲劇,當然,現在可不能舉崇禎帝朱由檢的例子——
大雪紛飛,彝倫堂外已經是一片潔白,到午時初,雙方辯論將近一個時辰,王安見皇太子有疲倦之態,便向國子監祭酒朱國禎示意,朱國禎便宣布今日辯論到此為止,與翰林院、詹事府諸官一起恭送皇太子和皇長孫回宮。
第一天的辯論就這樣結束,張原駁斥了沈榷等人狹隘的排外思想,而劉宗周與張原談君臣之道反把反對西學給忘到腦後了,蓮池大師始終一言不發,只是撥著念珠旁聽,沈榷提醒劉宗周明日要重回反對耶教和西學的辯論上來,從徐光啟、張原妄圖以西洋曆法修改大統歷來切入辯論,劉宗周點頭稱是,劉宗周是竭力反對變更曆法的,認為這會壞了大明的治統、是用以夷變夏了——
姚叔駕馬車在集賢門外等候張原,坐在車轅上的還有汪大鎚,張原與徐光啟等人道別後坐上馬車,才發現王微在車上,王微戴著昭君帽、穿著寒裘,笑盈盈道:「今日由我代穆真真來接相公,我也有武藝。」
張原笑道:「你只會射鳥,肉搏可不如我。」
王微粉臉微紅,將手裡的一盞茶捧給張原問:「相公辯得如何了?」
張原先辯論了半個多時辰,正是口乾舌燥的時候,喝了幾口茶,說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辯論不是比力氣大、嗓門高,分勝負很難的,我只是要這麼一個能辯論的場所表達一下觀點而已。」
王微道:「誰說文無第一,相公不就是狀元嗎。」
張原「嘿」的一笑,舒服地靠坐著,馬車駛過積雪的街道……小道不是中西文化史的專家,雅騷也不是論文,意思到了就好,不然單這辯論就可寫十萬字,所以後兩場辯論會簡潔一些,重點寫辯論在大明朝野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