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五章 謀定龍山巔
祭拜檀君之後,張原出殿對金世遺道:「金處士,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在下今rì就要做那不速之客了。」
金處士笑道:「上國天使肯枉顧草民山居,幸何如之,請。」策杖往後山行去,竟如履平地一般。
阮大鋮見這瞎子無視他,心下不快,對張原道:「張修撰自去品嘗小隱幽趣,下官與柳使臣諸人就在檀君祠等候。」
張原向柳東溟等人拱手道:「那在下就去金處士那裡小坐片刻,申時末一定回來。」
柳東溟道:「讓金參軍相陪,這金處士xìng情古怪,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天使寬宏大量,不要與他計較。」
張原知道柳東溟讓金中清陪同他主要是為了監視他,道:「那好,金參軍熟知貴邦典故,正好請教。」便與金中清一道跟著盲處士金世遺往後山而行,王宗岳、穆敬岩還有馬闊齊、舍巴四人緊跟保護。
對於張原的安全柳東溟倒是放心,這龍山幾條主要山道都有軍士把守,從昨rì起就嚴禁閑雜人等上山,但這位金處士是一直就住在有龍山之巔的,沒法禁他——
張原快步追上金處士,說道:「處士對此山的一石一木都了如指掌啊,行路毫不滯澀,這在我國泰州學派的賢人來說也是合乎一種道。」
金處士手裡的竹杖呈扇面敲地,呵呵笑道:「何敢稱『道』,草民讀過歐陽永叔的《賣油翁》,草民與那賣油翁一樣,無他,唯腳熟爾,數十年在此山中行走,自然是如在斗室般熟悉。」
狀官金中清嘆道:「金處士長年隱居也是清苦。」
金處士以陶詩作答:「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加重竹杖敲地聲,朗聲道:「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
這後面兩句是說給張原聽的,張原心道:「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這個我可不能與你同生共死。我要相機行事。」
金處士的草廬在龍山西南一側,山下就是水流湍急的大同江,草廬三間,有個老僕侍候饌食,這rì天氣晴好,張原立在龍山之巔極目遠眺,江水幽沉浩蕩。對岸青山連綿,這若是山yīn的龍山,當可望見淺淺投醪河相隔的東張和西張那兩座高大的狀元坊,身在他國,離家萬里,不勝感慨。
金處士雙手執著竹杖,與張原並肩而立,說道:「狀元公登高思鄉了嗎。不如賦詩一首抒情。」
張原微笑:「處士還有吟詩的雅興?」
一邊的金中清低聲對金處士解釋說張修撰等閑不賦詩,賦則名篇,當即誦孟姜女詩給金處士聽。金處士表示嘆服張狀元的不吟則已一吟驚人——
草廬潔凈,桌椅俱是不上漆的松木,紋理猶有清香,金處士以自釀的米酒款待張原幾人,老僕過來問要不要殺雞待客,張原笑道:「不必了,我等小坐片刻就要下山。」
金處士道:「請天使一定多盤桓一會,山中人還想多了解一些上國的雅聞。」
張原心想:「難道還有什麼外客到來,是我要見的?」便一邊飲酒一邊與金處士和金中清談論陶詩,大約過了兩刻時。聽得空中哨響,忽然墜落到草廬后——
金處士起身道:「幾位少坐,草民去去就來。」執起倚在門邊的竹杖出門去了。
張原聽到草廬後面有「咕咕」的鴿鳴聲,心中一動,起身道:「王師傅、穆叔,你們陪金參軍飲幾杯。我出去方便一下。」
張原轉到草廬後面,就見一塊巨大的山石邊豎著一個竹編的大鴿籠,有十幾隻灰白sè的鴿子正啄食飲水,金處士和那個老僕立在鴿籠邊,聽到腳步聲,金處士轉過身來,凹陷的盲眼正對著張原,說道:「張大人,請過來說話。」
張原走近,身後的馬闊齊和舍巴形影不離。
金處士沉默了一會,似在傾聽周圍動靜,然後緩緩道:「建州使者已過了義州義順館,為首者名額爾德尼。」
「額爾德尼」是蒙文「寶物」的意思,張原知道奴爾哈赤時代有個創造了滿文的大臣被賜名「額爾德尼」,此人姓納蘭,jīng通漢、蒙、朝鮮諸語,博學多聞,與後來的大詞家納蘭xìng德應該是有些淵源的,在范文程等漢人投降奴爾哈赤之前,這個額樂德尼算是奴爾哈赤手下最有知識的人,奴爾哈赤派此人來見光海君,所謀不小啊——
張原看著那些鴿子,微笑問:「金處士這是以飛鴿傳嗎?」
金處士臉現愕然之sè,他這飛鴿傳是一大秘密,未想張原一眼就看破,隨即臉sè平和道:「上國天使見聞廣博,草民佩服。」
張原道:「大唐開元年間宰相張九齡少年時馴養群鴿,每與親朋往來,只以系鴿足上,依所教之處,飛往投之,九齡目為飛奴,時人無不驚訝。」話鋒一轉,低聲問:「能隨時追蹤到額爾德尼一行嗎?」
金處士斷然道:「能。」
張原道:「那就好。」
金處士靜等張原后話,但張原說了「那就好」三字后就沒話了,金處士問:「張大人將如何對付建州使者?」
張原道:「金處士,說說你們有什麼計劃,在下只能給以道義上的支持。」
金處士臉露笑意:「我輩正需要上國天使的道義支持,不瞞張修撰,敝邦朝野反對光海君的人甚多,但因為無人首倡反正,如一盤散沙無法凝聚,而且也擔心大明朝廷不承認我等的撥亂反正之舉,今有仁穆大妃密詔,又有天使支持,此事必成。」
光海君的地位得到了大明朝廷的承認,金處士一方若起兵反抗光海君,會被大明視為叛逆,若一旦派軍干涉,那是金處士乃至仁穆大妃一方無法承受的,所以他們才迫切需要得到張原的支持——
張原道:「建州老奴虎視眈眈,貴邦萬不能內亂,必須儘快控制住局面,不然一旦演變成兩派內戰,那正給了奴爾哈赤可乘之機——你們有此把握嗎?」
金處士躇躊道:「柳東溟掌握了內禁軍,王京守衛也都由光海君親信統領,倉促間如何能策反,而京畿外的軍隊又不能無緣無故進入王京,張修撰可有良策?」
山下的大同江傳來「咚咚咚」的鼓聲,那是端午龍船鼓,朝鮮對端午節也極為重視,午後陽光耀眼,張原眯起眼睛看江上龍舟,卻只聞鼓聲,不見龍舟——
張原深吸一口氣,下定了決心,說道:「我明rì準備啟程赴漢城,你們於途中再覓死士製造一場刺殺案,注意,別傷害到我方人手,個別人受點輕傷無妨,這樣你們就可藉此理由派京畿外的軍士護送我入京,有一千軍士足以行大事了——如此安排還有難處嗎?」
金處士手中的竹杖重重往地下一戳,壓抑著喜意,說道:「天使睿智,此計大妙——好教天使得知,光海君聽聞天使貴體欠安,已派人再來問候並迎迓天使入王京,那人就是我方之人。」
張原「哦」的一聲,問:「是哪一位?」
金處士道:「那位貴人昨rì已奉王命過碧蹄館,天使明rì從西京啟程的話,大約會在鳳山郡相遇,至於那人是誰,草民就先透露一下,那人身份尊貴,是光海君之侄,爵封綾陽君,諱倧。」
張原心想:「綾陽君李倧就是代光海君為王的朝鮮仁祖,很好,這算是找對人了,大事必成。」說道:「我有言在先,大明皇帝已經承認了光海君的地位,所以你們僅憑已被廢黜的仁穆王后的手來反對光海君是難以服眾的,在道義上並不佔上風,必須抓住光海君與建州奴酋交往、對大明懷有二心、罔顧壬辰再造之恩這一點來譴責光海君,只有這樣,我才好支持你們,以後也能得到大明朝廷的支持。」
金處士連連點頭道:「天使所言極是,大明與敝邦義即君臣、恩猶父子,光海君忘恩背德,神人共棄。」
張原點點頭,以光海君不忠於大明為由來推翻光海君,那麼繼任的朝鮮君主只有對大明更加忠誠,因為這是其即位之基,而且藉此機會除掉奴爾哈赤的重臣納蘭氏,奴爾哈赤必遷怒朝鮮,此後朝鮮必與大明齊心協力對付建州女真,這才是張原苦心孤詣要達到的目的——
張原道:「那我先告辭了,刺客之事金處士要立即安排好,其實驚擾一下即可,不必造chéngrén命殺傷,我會要求柳東溟加強保護,但那些保護的軍士必須是你方的人,不然的話就白費力氣了。」
金處士道:「天使初四rì啟程,初六rì將至黃海道,那裡的節度使李貴是綾陽君親信,刺客就在那裡動手驚擾天朝使團,綾陽君隨後趕到,正好提議由李貴領軍士護送天使,這樣不會引起柳東溟的疑心。」
張原道:「很好,建州使者要全程監視,也莫要打草驚蛇,有事盡量報知我。」
金處士對這個年少的大明天使現在是衷心佩服,簡直是《三國》里的智謀高人啊,他們一直受困於無法調兵靠近王京,張原三言兩語就為他們指出明路,這等謀略才智,不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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