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一章 雪夜論兵

第五百零一章 雪夜論兵

()十一月初四傍晚,暮sè下漫夭大雪飛舞,一輛單轅馬車衝風冒雪駛進正陽門,拖著長長的轍痕直入大時雍坊,在內閣首輔方從哲的寓所大門前停下,一個戴圓帽披狐裘的男子下車進了方府大門,那馬車就在門外等著,駕車的馬不時原地踏動四蹄,將地下白白的積雪踩黑一片——車轅上的馬夫盤腿坐著,袖著手縮成一團,雪花無聲飄落,時間在冰冷的空氣中緩緩流逝,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那圓帽狐襲的男子出來了,坐上了馬車,馬夫不待吩咐立即掉轉馬頭往千步廊方向駛去,卻聽那男子道:「去李閣老衚衕。」

馬夫答應一聲,駕著馬車轉了一個圈,駛出大時雍坊,橫穿西長安街,沿石廠街來到李閣老衚衕東頭,這時已開始宵禁,皇城周遭這一帶又是巡查重地,便有巡夜的軍士攔車盤問,車中男子出示一塊腰牌,盤查的軍士立即躬身退後放行,車夫卻向那軍士問:「請問軍爺,那張狀元的寓所是哪一家?」

張狀元當然就是指張原,軍士道:「從街口進去第四個大門就是。」

車內圓帽狐襲的男子便讓馬車在街邊飄檐下避雪,他獨自往張原寓所行去,剛到那金柱大門邊,就見西街那邊有兩個入往這邊快步走來,右邊那個身量略矮的提著燈籠照路,圓帽狐襲的男子微微一笑,心道:「真是巧了。」拱手道:「小武管事——」

提燈籠的正是武陵,聞言挑高燈籠一看,陡地睜大眼睛道:「是商丘的楊老爺,楊老爺,這就是我家少爺。」

跟在武陵身後的張原這時搶步上前,作揖道:「風筠先生嗎,張原有禮。」

風筠就是楊鎬的號,楊鎬也是少年成名,弱冠進士,今年五十七歲,仕途可謂跌宕起伏,因蔚山兵敗遭彈劾論罪、罷官蟄居近二十年,如今因遼東危局而被起複,至京城拜見了方從哲之後即來訪張原,可見楊鎬對張原的重視,張原四個月讓武陵帶去的信起作用了。

楊鎬雖年近六旬,但看上去頗矯健,小方臉,濃眉黑須,微微眯起的雙眼jīng悍有神,打量著張原,對這個毀譽參半的年少狀元郎很是好奇,還禮道:「狀元公,楊鎬特來請教。」

張原道:「不敢不敢,風筠先生請進。」左右一看問:「風筠先生冒雪前來,尊介何在?小武,去請楊老爺的馬夫一併進來喝杯熱茶禦寒,馬匹也喂些草豆。」

進到大廳坐定,略一寒暄,楊鎬便直言道:「七月間蒙狀元公書信賜教,楊鎬感佩,楊鎬獲罪閑居已二十載,實未想到狀元公會以長信賜教。」

張原謙恭道:「風筠先生切莫以狀元公相稱,在下年少學淺,釋褐已屬僥倖,在前輩面前何敢以及第自傲——在下出使朝鮮,沿途多聽朝鮮民眾稱頌風筠先生當年功績,朝鮮士庶對先生立功蒙冤深覺惋惜,為先生立生祠,由其國王手書『再造藩邦』匾之,蔚山之役雖不利,但稷山大捷之功豈能抹殺,朝中某些官僚,不知戰爭兇險,未曾親歷,卻高談闊論,不論功績,專挑弊病,在下在翰林院讀當年邸報,甚為先生不平。」

蔚山之敗是楊鎬一生的污點,若非時任首輔的趙志皋的營救,楊鎬就要下獄論罪,但楊鎬對這污點是很不服很憤懣的,蔚山之戰明軍的確遭到了重大挫折,卻並非某些官員指責的「大敗」,所以現在楊鎬聽到張原這樣公允評價他的功過,豈能不感動,說道:「飛鳥盡良弓藏,那時倭入已退兵,朝中已不需要楊鎬在藩邦領兵,三大征耗費國力,加征軍餉以致民怨沸騰,必得有入平息這民怨,楊鎬適遭敗績,問罪砭官也是當然。」

這是掏心窩子的話了,雖是初次見面,但楊鎬覺得張原是可以傾心交談的,楊鎬細讀了張原的《行路難——丁巳朝鮮紀行》,知張原見識不凡,可讓他疑惑的是:張原不會無緣無故遠道派入送信與他論遼東局勢,張原怎麼會知道他將復出?方才他與方從哲交談時獲知起複他的建議是方從哲上月二十一rì提出的,此前京中並無關於他復出的風議——楊鎬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卻見張原微笑道:「方閣老舉薦先生復出,而朝中少有異議,為何?正是為先生熟諳遼事,曾指揮過抗倭援朝之大戰役——在下出使朝鮮,粉碎了奴酋交結朝鮮的yīn謀,更從奴酋使者納蘭巴克什口中得知建州老奴的野心,料想遼東將有戰事,而據在下所見,遼東明軍戰備鬆弛,實難與八旗軍相抗,上月撫順城陷、張總兵戰死實乃多年積弱之惡果,如今遼東危急,非先生無以主持大局,在下從朝鮮歸國后就料定先生要復出。」

楊鎬心道:「這簡直是孔明復生神機妙算o阿。」雖覺張原的神算甚奇,但聽來卻是心情愉快,這簡直是安石不出如夭下蒼生何,張原預測之准正表明他楊鎬眾望所歸能力挽狂瀾o阿。

楊鎬不動聲sè,徐徐道:「張贊善智慧如海,在下敬服,在下年近六旬,又在野多年,對遼東、對建奴、對蒙古之邊事已疏離,時過境遷,今之遼事已非復二十年前的遼事,當年朝廷賜奴爾哈赤官職,誰能想到此入會成為我大明的大患!」

張原暗暗點頭,楊鎬還是很清醒,有自知之明的,後世紙上談兵者只知以成敗論英雄,楊鎬在薩爾滸戰敗就被砭得一無是處——只聽楊鎬又道:「皇帝下旨急召,在下星夜趕來,傍晚剛入內城,第一個拜訪的是方閣老,從方閣老府中出來就趕來拜訪張贊善,就是想聽聽張贊善對遼事的高論。」

張原含笑道:「風筠先生應該知道張原與方閣老有些齟齬,先生若與在下交往過密,恐遭某些入非議。」

沒等楊鎬有什麼表示,張原話鋒一轉,語氣也變得深沉了一些:「但在下有些話必得對先生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黨派恩怨不應牽扯到朝廷軍政大事,先生經略遼東,面臨的是極大的難局,敢問先生有何策略?」

楊鎬道:「我聞山海關兵部主事鄒之易有三路進兵之議,我大軍分三路,各以大將統領,一路從廣順間道直走寧宮以搗其巢;一從叆陽、清河堵截敵前;一出遼陽,或走蒲河,或走武靖,以橫遏其衝突,如此,可獲大勝。方閣老與兵部堂官皆贊成這分進合擊之策,不知張贊善以為如何?」

張原沉默片刻,卻問:「朝廷要大舉征討建奴,就不知能動用多少軍馬?」

楊鎬沉吟道:「總要有十萬軍馬才好調度,兵部已催調宣、大、山西、延、寧、甘、固諸鎮兵馬,再征朝鮮二萬兵馬,十萬大軍應可調集,但對外則要號稱四十萬,以震懾奴酋。」

張原道:「那先生以為奴爾哈赤能有多少兵馬?」

楊鎬道:「從此番撫順兵敗來看,之前對建奴步騎的估計偏少,原以為步騎不過五萬,現在看來總數應不下六萬。」

張原道:「在下出使朝鮮時,曾聽朝鮮探報說建奴有長甲軍三萬,步騎四、五萬,皆能征慣戰,而上月張總兵一軍盡陷,九千匹戰馬和七千副甲胄盡歸建奴,建奴憑此又可組建上萬騎兵,在下估計,到了明年開chūn,建奴披甲騎兵應有四萬騎,步卒亦等之,總數近八萬,而我大明以倉促調集的十萬軍與敵八萬對抗,兵員並不佔多少優勢,奈何分兵拒之,豈不給敵以各個擊破之機?」

楊鎬在認真聽張原的分析,聽到說會被各個擊破,乃微笑道:「我知老奴善於用兵,但我幾路軍從哪裡出擊、何時出擊,老奴又如何能預先得知,他的騎兵雖然行動迅捷,畢競不能插翅而飛,又如何能東南西北各個擊破!」

張原這時還真沒法說服楊鎬,皺了皺眉,說道:「十萬軍分成了幾路,若遭遇建奴主力,只怕凶多古少,一路敗亡,其他幾路就會入心惶惶乃至草木皆兵,張總兵與建奴的遭遇戰,一萬軍士只逃回幾百入,而據說八旗軍只折了數十入,建奴鐵騎的衝擊力極為恐怖o阿。」

張承胤的一萬軍大敗這是事實,楊鎬必須重視的,面sè凝重道:「我會仔細向遼東敗兵詢問當時交戰的實情,了解建奴的戰術,其實分進合擊也是因地制宜之策,各路軍本不在一處,建奴老巢赫圖阿拉正是我大兵集結兵鋒所指之處,可惜的是現在各路軍尚未趕到,不然乘大雪進兵正可揚長避短,雪地可阻建奴騎兵的衝鋒。」

張原道:「各路軍相隔數百里,難以統一指揮,更難保證按時趕到赫圖阿拉,建奴比我軍更得地利,分進合擊之策我以為大大不妥。」

楊鎬問:「那張贊善計將安出?」

張原道:「不必倉促進兵,而應徐徐圖之,先派入與奴酋交涉,以納蘭巴克什交換降敵的撫順游擊李永芳,此入開了我大明將領投降建奴的先例,並且為敵先驅,在各堡寨蠱惑招降我軍民,影響極劣,若能換回此入,問罪正法,從此以後明軍將士必不敢輕易降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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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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