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通淮 (下)

第六十六章 通淮 (下)

第六十六章通淮(下)

某些人只有到了窮途末路,才能分辨出是非好歹。修鍊了多年「演蝶兒」秘法后的妥歡帖木兒,無疑就是其中之一。

幾聲唏噓過後,伯顏乎都這些年的種種好處,瞬間涌滿了他的心頭。大元從立國之日起,皇后就有資格推薦或者直接任命屬於自己派系的官員,就連奇氏這個高麗女子,在朝堂中都有許多耳目爪牙,但是伯顏忽都卻沒有;大元朝歷任皇后,都會把持皇家田莊、商鋪等各種產業,還不停地接納朝臣的贈送,奇氏和他的高麗族人,甚至直接將生意做到了揚州,但是,伯顏乎都卻沒有;大元朝的歷任皇后,都性喜奢靡,金銀珠玉收集起來沒夠,奇氏更是滿身珠翠,但伯顏乎都卻荊釵布裙.....

妥歡帖木兒甚至清楚地記得,有一年上元節自己將所有后妃和皇子們召集起來全家團聚,奇氏曾經當著他的面兒嘲弄伯顏忽都衣著寒酸,看起來像個擠牛奶的牧奴,而不是一國之母。在場眾人無不陪著笑得前仰後合,而作為丈夫的他當時竟然沒有覺得奇氏的話有任何不妥。伯顏忽都自己,也只是淡淡地搖了搖頭,並無一句解釋或者反駁。

現在想起來,若不是他這個皇帝和奇氏兩個逼迫過分,作為第一皇后的伯顏忽都,又何必自苦若斯!放在民間,明知道丈夫早已起了休妻之心,小妾隨時都準備上位,哪個女人還有心情插得珠寶滿頭?

「擺駕,朕要去.....」忽然間愧疚得不能自己,妥歡帖木兒跳起來,大聲吩咐。話說了一半兒,竟然發現自己忘記了伯顏忽都的寢殿名稱,整個人頓時又是一僵,大顆的汗珠淋漓淌了滿頭。

「聖上有旨,擺駕坤德殿——!」太監總管高文過反應甚為敏捷,憑著妥歡帖木兒的半句話,就猜出了他想去的地方。

「是!」從東暖殿外湧進四名太監和四名宮女,拿貂裘的拿貂裘,攙胳膊的攙胳膊,前呼後擁著妥歡帖木兒往外走。

「滾開,朕還沒到走不動路的時候!」妥歡帖木兒卻忽然又發了脾氣,一巴掌一個,將兩名試圖攙扶他的太監拍出半尺遠。

兩名小太監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了什麼地方,嚇得立刻跪倒在地,叩頭不止。妥歡帖木兒見到了,忍不住再度長長嘆氣,「唉——!廢物,全都是廢物!你們都給朕滾起來,朕今天懶得搭理你們。後邊跟著,別當朕已經七老八十了一般。」

說罷,抬起腿,大步流星向前走去。才走了一百二三十步,卻發現自己的呼吸聲居然已經粗壯如牛。

不到四十卻已經變得十分健忘,不到四十居然腿腳已經開始蹣跚。當初修鍊演蝶兒秘法之時,高僧分明說此術可以益壽延年,修到極致甚至能與天地同盈衰,永不再墜輪迴。而現在.....

那些所謂的高僧,竟然全都是騙子!他們混進皇宮來,一則為了豐厚的賞賜,二來,恐怕就是圖的與自己這個皇帝一道分享數不清的美女......。他們怎麼能這般無恥?他們怎麼敢這般無恥?

剎那間,更多的汗水從妥歡帖木兒額頭上滾落,幾乎打濕了他的衣領和前胸大襟。無論從任何角度來說,他都不算是個笨人。否則當年也不可能剷除了權相伯顏,誅殺垂簾的太后,又將那麼多試圖染指皇家權力者一一屠戮。然而,在忽然清醒過來之後,他卻驚愕地發現,自己最近幾年的日子過得是何等的荒唐,何等得無恥下流!

跟別的男人一道開無遮大會,甚至還曾想要拉上自己的妻子。即便在民間,賤到如此地步的男人也是鳳毛麟角吧!如此想來,奇氏棄他而去,還有什麼錯處?太子謀反奪位,又有何可指摘?即便是李思齊,恐怕也很難算作奸佞。雖然他與賀唯一聯手殺光了皇宮裡的番僧,搶走了所有被番僧染指過的女人。但是,他畢竟給了朕一個活著反思之機。否則,再繼續修鍊下去,恐怕用不了兩年,朕就得命喪黃泉。

「朕,朕,朕.....」不知不覺間,妥歡帖木兒主動將胳膊搭在了高文過的肩膀上,兩腿發軟,上下牙齒不停地相撞。

「陛下,坤德殿馬上就到了!」高文過不明白妥歡帖木兒為何會變成如此模樣,主動將腰彎下了些,同時小聲安慰。

雖然天氣已經轉暖,身上還披著厚厚的貂裘,妥歡帖木兒卻冷得瑟瑟發抖。先前被汗水濕透的小衣兒,黏黏地裹在了身體上,令他每走一步,都如墜冰窟。

「朕,朕知道!朕,朕不,不能現在去見她。掉頭,送朕回東暖閣!不,朕,朕還是現在就去。不,朕,朕需要先,先喝,喝一碗熱,熱熱的奶茶!」一邊哆嗦著,他一邊喃喃地命令。轉眼間,主意已經變了很多次,最終,還是將腳步停了下來,再也不肯向前多走半步。

「轉身,回東暖閣。吩咐御膳房,現在就去熬奶茶!」高文過拿他沒辦法,只好帶領太監宮女們,攙扶著他往回走。才又走了十幾步,妥歡帖木兒卻再度迴轉身體,喃喃地吩咐,「算了,還是去見見她吧。朕,朕,朕已經走到這兒了!」

「起駕,去坤德殿!」高文過愣了愣,苦笑著再度發號施令。

這回,妥歡帖木兒總算沒有再改主意,被大夥簇擁著迤邐前行。不多時,就來到了第一皇后,伯顏忽都的寢宮。

早有宮女預先給伯顏忽都傳了話,提醒她迎出了門外。夫妻兩個忽然見了面,彼此都微微一愣,感覺竟然恍如隔世。

「你,你比原來,原來老了!」木然進了屋子,又發了半晌的呆之後,妥歡帖木兒猛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了一句,隨即面紅耳赤。

雖然沒有生病,事實上,他現在的狀態與大病初癒的人沒什麼兩樣。腦子也時而靈光,事兒發木。想當年伯顏忽都與他成親時,不過豆蔻年華。在坤德殿里苦熬了十四五年,怎麼可能還保持得了少女般的容顏?而將她折磨得未老先衰的負心漢,又是哪個?若不是奇氏忽然背叛,他這輩子怎麼可能還想起伯顏忽都這個第一皇後來?

「世間哪有不老的人?況且妾身是蒙古女子,天生就比漢家和高麗女子老得快些!」伯顏忽都卻早已把一切都看開了,沖著他笑了笑,柔聲回應。

草原氣候惡劣,生存艱難。所以蒙古女子都如杏花,開得早,開得熱烈,凋零得也極為匆忙。這,幾乎是大都城內人盡皆知的事實。但皇宮的女人,怎麼能與尋常牧羊女子相提並論?她們的飲食起居條件,比牧羊女子強了何止萬輩,比尋常漢人大戶之女也強了不止百倍,按理,三十齣頭正該嬌艷如牡丹怒放才對,怎麼可能已經只剩下了瑟縮的殘枝?!

結果,一番善意的解釋,非但未能讓妥歡帖木兒減輕內心的負疚。反而令他的臉色愈發紅潤,隱隱彷彿要滴出血漿來。「朕,朕今生,今生負,負你良多!」

「陛下,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你我畢竟都已經不再年青!」伯顏忽都被他魯莽的舉動逗得莞爾一笑,眼神里,居然露出了幾分母性的溫柔。「況且國事已經艱難如此,陛下如果有那份精力,還是好好想想怎麼應對眼前危局才好。至於妾身,自小便有長輩算出妾身命苦,能有個房子遮風擋雨就已經滿足了,早就不奢求更多!」

「這,這......」妥歡帖木兒聞聽,恨不得找個地縫,一頭扎進去永遠不再出來。從十六歲被冷落到三十幾歲,現在才聽到自己幾句懺悔之言,豈不是太晚?況且即便自己這個皇帝誠意悔過,還能善待得了她幾天?恐怕不用三個月,淮安軍就會打到了大都城外了。到頭來除了陪著自己一死,伯顏忽都還能落下個什麼?

「陛下不必多想,咱們蒙古女子,向來是嫁了誰,這輩子就跟著誰。富貴貧賤,都會認命。」見妥歡帖木兒又尷尬地說不出話來,伯顏忽都笑了笑,繼續低聲勸慰。「只是妾身,很早之前就知道陛下非,非逞一時血勇之輩。所以才想勸陛下早做打算,免得萬一戰局不利,又來不及出獵塞外,留在城裡處處仰人鼻息!」

所謂非逞一時血勇之輩,實際上是說妥歡帖木兒膽子小,性情陰柔有餘而陽剛不足。所謂「萬一戰局不利.....留在城裡處處仰人鼻息」,實際上說的是妥歡帖木兒不能做俘虜,一旦做了俘虜之後肯定會搖尾乞憐。這兩個意思,伯顏忽都盡量表達得隱晦委婉,給自家名義上的丈夫留足了顏面。然而,話音落後,依舊讓對方羞愧得幾乎捂著臉逃走。

「你,你不知道!」再也不肯與伯顏忽都目光相對,妥歡帖木兒盯著地面,喘息著**,「你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定柱他們幾個,不會准許朕做任何決定。朕,朕早就已經打算將皇位交給太子了,可是,可是朕的聖旨卻通不過中書省,朕,朕想下個中旨,也無法送出大都城!」

幾乎是平生第一次,他肯坐下來跟伯顏忽都商議朝政。卻沒想到,說出來的消息如此令人無奈。那伯顏忽都聽了,先是微微皺了下眉頭,隨即,目光向周圍的太監宮女們緩緩探詢,待從後者臉上找到了足夠的肯定暗示后,又開始笑著搖頭,「嗤!這幫傢伙,可真是膽大包天。居然連劫持聖駕的事情都做得出來了。不過,他們這些人真的能做到完全一條心么,以臣妾之見,應該會很難吧?!」

「你們出去,都出去,離開宮門二十步,非朕和皇后的召喚,誰也不準靠近!」妥歡帖木兒心裡打了個哆嗦,趕緊大聲開始清場。「高文過,你不要走。你站在門口。有人敢不聽朕的話靠近,你,你就立刻給朕咳嗽幾聲!」

「是!」太監總管高文過哭笑不得,躬身行了個禮,倒退著出門。

妥歡帖木兒主動送到門口,親手關上了寢宮大門。又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口四下張望了好幾遍,才緩緩走回來,壓低了聲音說道:「不瞞你說,他們幾個肯定心思不在一處。那定柱。賀唯一都是傻的,明知道未必能打得過朱屠戶,卻寧願拉著朕跟他們一起去死,也不準朕去冀寧投奔太子。而那李思齊、汪家奴和月闊察兒,恐怕各自有各自的退路。特別是汪家奴父子,他們汪家世代經營陝西,門生故舊遍地。即便去了太子那邊,為了陝西的援兵和錢糧,估計也沒人敢把他們怎麼樣!」

「那,那陛下為何不早點兒宣汪家奴進宮?」沒想到妥歡帖木兒被嚇成了如此模樣,伯顏忽都再度皺眉。這可跟當年剷除伯顏,誅殺皇太后卜答失里的妥歡帖木兒,完全是兩個人,徹底超出了她的想象極限。然而,這麼多年,她也早就習慣了失望,雖然有些不適應,卻也不會失望更多。「莫非陛下還想看看,他們到底能否打贏朱屠戶么?」

「朕沒辦法啊,朕真的沒辦法!」妥歡帖木兒跺了跺腳,咬牙切齒。「朕都跟你說過,不想再當皇帝了。早交卸出去,早落個一身輕。太子雖然不孝,朕手頭已經沒一兵一卒了,他倒也不至於非要送朕歸西才肯安心。可汪家奴父子雖然在陝西有強援,於大都城內卻沒什麼人馬可用。而賀唯一和李思齊,一個掌握了朕的怯薛,一個帶著十萬虎狼。朕如果,如果再謀事不秘,被他們兩個察覺。他們可能不會殺朕,卻,卻未必不會像當日誅殺番僧那樣,再度血洗皇宮!」

「原來陛下還在乎妾身的死活!」伯顏忽都聽了,心中竟然湧起幾分欣慰。「可那李思齊和賀唯一,不能整天盯著陛下您吧?!妾身聽宮女們議論,說朱屠戶的兵馬都快打到德州了。他們難道就不準備迎戰於道,而是一直蹲在大都城裡,等著朱屠戶打上門來?!」

「那,那倒是不至於?」妥歡帖木兒想了想,終於平心靜氣地搖頭。「大都城內的存糧,還是當初哈麻給積攢下來的呢。滿打滿算,也就夠軍隊再吃三個月。而一旦讓朱屠戶的兵馬過了涿州,根本不用再打,將通州、盧溝橋與北面的龍慶州一堵,大都城內的人就得活活餓死!」

好歹做了幾十年皇帝,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站在敵方的角度稍加琢磨,他就斷然推翻了死守大都的可能。眼下大都城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並且不缺除了吃飯喝酒其他什麼都不會幹的世襲貴胄。真的被朱屠戶的兵馬圍了城,恐怕不待糧盡,就會有人主動在城裡邊造反,與徐達等賊裡應外合。

「那陛下何不主動鼓舞士氣,讓李思齊和賀唯一等人早日南下迎戰叛賊?!」正所謂,旁觀者迷,當局者清。聽完了妥歡帖木兒的分析,伯顏忽都一招,就給他點明了接下來的努力方向。

「那,那豈不是送,送他們去死?!」妥歡帖木兒激靈靈打個哆嗦,本能地大聲反駁。「以逸待勞,他們還毫無勝算。南下迎戰,從德州往北幾乎無險可守,而那徐達又新收了太不花的七萬殘兵。敵軍現在已經快是我軍的兩倍了,賀唯一和李思齊怎麼可能打得贏?!」

「陛下,小聲,您剛才還擔心隔牆有耳呢!」伯顏忽都笑了笑,低聲提醒。

「啊,啊----!」妥歡帖木兒如同受驚的兔子一般跳起來,跑到窗口處再度四下張望。待確信了沒有人偷偷靠近,才又匆匆忙忙走到伯顏忽都面前,用更低的聲音說道,「打不贏,賀唯一根本就不知兵。李思齊比他強一點兒,但兵馬數量又太少了。即便把李漢卿手中那三千忠義救國軍加上,也不可能擋得住徐達傾力一擊。」

「可陛下先前還說呢,留在大都城裡,也是坐以待斃!」伯顏忽都又笑了笑,眼神裡帶上了幾分嘲弄。

「朕,朕的確說過。但,但是朕....」妥歡帖木兒喃喃半晌,無可用之言以對。整軍出戰,等同於催賀唯一、李思齊兩個去送死。固守大都,也盼不來太子那邊的元兵,到頭來大夥還是一起去死的結局。與其一起死,不如.....

猛然間,他明白了伯顏忽都的意思。興奮地一躍而起,雙手抱住對方肩膀,「你是說,你是說讓朕把他們支開,然後再想辦法聯絡汪家奴父子,一道出奔,出獵冀寧?!你,你真是朕的福星,一語點破夢中人!」

「皇上過獎了,妾身,妾身只是不想讓皇上和妾身都落入敵手罷了!」伯顏忽都輕輕晃了下肩膀,掙脫了他的雙手。「妾身不是惹陛下生氣,故意提那些不開心的往事。妾身....」

勉強笑了笑,她慘然說道:「妾身做了這麼多年有名無實的皇后,可不想臨了,卻落到淮賊手裡,被當作亡國之婦。妾身也不想去冀寧,去投奔那對母子。如果能平安離開大都,妾身想跟陛下求份人情,還請陛下恩准...」

「你說,朕答應。朕什麼都答應!」妥歡帖木兒被對方臉上的凄涼,弄得心中發慌。紅著臉,低聲打斷。

「妾身想去嶺北。妾身聽父親說過,妾身老家在達賚諾爾,風景如畫。妾身從來沒去過,如果陛下恩准,妾身想回老家去看一眼,在那裡頤養天年!」伯顏忽都蹲身,以臣禮緩緩下拜。(注1)

注1:達賚諾爾,又叫達來湖。呼倫貝爾草原上的一個大鹹水湖。湖面近二十年迅速縮減,但到現在依舊有兩千多平方公里。此地生產美女,宋末時,部落首領與鐵木真交好。窩闊台汗有旨:弘吉剌氏「生女為後,生男尚公主,世世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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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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