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0章
第57章
秋開雨一步一步走近她,眼睛噬血般的狠起來,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芳菲,我警告過你,你再靠近容情的話,我一掌殺了他!」謝芳菲有些害怕,下意識的後退了半步,喘著氣說不出話來。驚慌的盯著神情有些失常的秋開雨,心臟用力起伏著。
秋開雨似乎氣到了極點,反而平靜下來,冷聲說:「芳菲,他強抱著你,你為什麼不反抗!他這樣親了你,你為什麼不在意!你為什麼不生氣!你為什麼要這樣!芳菲,你為什麼一點都不放在心上——」,秋開雨也開始擔心起來。謝芳菲的這種表現,和時下一般女子大大不同的反應徹底的刺激了他,他以往的信心開始動搖起來。他不得不有所擔心,有所懷疑。這種事情連想一想都是一片的刀山火海,秋開雨,就連秋開雨也承受不了。他可以得不到謝芳菲,可是絕不能失去她的愛。她的愛是秋開雨的心上的一眼泉眼,無聲惜細流。
謝芳菲被秋開雨一連串的質問驚呆了,好半晌才懂得說話,有些口吃的說:「可是,這原本就沒有什麼呀。只不過是一個親吻而已,又不是什麼——」,看見秋開雨氣血上涌,眼睛里的殘酷。突然停下來,再也說不下去。
秋開雨聽見謝芳菲這幾句無所謂的話,按下去的氣血重新冒出頭來,不是冒出來,是火山熔岩一樣爆發出來。他點頭,狠狠的說:「好,很好。我既然捨不得你死,那——」
謝芳菲看他這個樣子,似乎真的不殺容情誓不罷休。連忙死命的抱住他,提醒他說:「你現在究竟是秋開雨還是吳有!」秋開雨立刻恢復過來,雖然停住了腳步,眼裡的殺機依舊不褪。
謝芳菲無奈的說:「你為什麼非得殺容情,他有什麼錯!只不過是一個親吻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秋開雨眼神忽然黯淡下來,低聲問:「芳菲,你真的這樣想,你真的這樣認為?你知不知道這代表什麼?芳菲,你,你怎麼可以這樣認為!你心裡到底還有沒有——」秋開雨想說的是「你心裡到底還有沒有我」,卻不敢問出來,答案否定的話,他說不定會將自己也給殺了。
謝芳菲卻完全的誤會了,她腦子裡自動的加上「羞恥」兩個字,氣的滿臉通紅,渾身顫抖的用手指住秋開雨說:「秋開雨,你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不要說我和容情沒有什麼,就是有什麼也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你跟我什麼關係?你不是早就不要我了嗎,你不是在洛陽早就拋棄我了嗎?你今天說這樣的話!你憑什麼這樣說,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說!你自己丈二高的燈,照的見別人,照不見你自己。你也不想一想,你和明月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還打量著我不知道是不是!秋開雨,我上次就說了,我們早就一到兩斷了,你當初既然不要我了,現在又糾纏著不放做什麼!」
秋開雨被她這一番怨恨壓的說不出一句話來,的確是他先不要謝芳菲的,他連半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謝芳菲余怒未消,繼續撂下狠話:「秋開雨,千錯萬錯也錯不到我的頭上,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為了你,什麼沒有嘗過?曾經連命也不要了!你現在倒罵起我來。秋開雨,你既然放開了,就再也回不去了!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你以為還能和從前一樣么!秋開雨,我以後再也不想見到了你了!我管你殺不殺誰,關我什麼事!」越過他的身子,氣憤難平的離開了。他竟然敢說自己無恥,他這樣,也敢說自己無恥!
秋開雨眼底是從未有過的悲傷,懊悔,還有自責。他看著謝芳菲漸漸遠去,心似乎也漸漸的遠去了。他縱橫天下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後悔過什麼,每一步都是深思熟慮之後才進行的。可是謝芳菲,謝芳菲一直以來就像手上的清風,感覺的到,卻抓不到,不是他的心可以事先謀划的了的。現在她是烏雲後面的星和月,重重遮掩下,不要說感覺,連看都看不到了!秋開雨幾乎站不住。他怎麼能夠忍受,他怎麼能夠忍受!他越發的不甘心,滿心的不甘心!謝芳菲說的「我以後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在此時此刻,在這樣的情況下將他強大的意志里擊的粉碎!秋開雨怎麼會這樣就罷休。他再怎麼樣還是秋開雨,令整個天下聞風喪膽的「邪君」秋開雨!
謝芳菲走到一半的時候,心裡的憤怒才稍微平復下來。想起吳有這件事,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如果不是受了容情的刺激,還是那個一點破綻都沒有的吳有。上次會讓自己覺得有若有若無的熟悉感,恐怕是突然之間沒有防備的緣故吧。看他今天在東宮前的表現,真的可以瞞過任何人,天衣無縫。謝芳菲痛恨起來。管他到底怎麼辦到的,那個真的吳有是暗中被殺了,還是早就安排好的掉包了,全都不幹自己的事了。讓整個天下亂吧,讓他待在蕭寶卷身邊做真正的皇帝吧,一切都不幹自己的事了!
謝芳菲在外殿碰見容情,心不在焉的看了他一眼,完全將他剛才那個蜻蜓點水的見面禮似的親吻忘到腦後去了。她的心亂紛紛的不肯停歇下來,滿腦子煩的不得了。反觀容情渾身不自然,手和腳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謝芳菲勉強自己將思緒調到正事上來,問:「蕭大人被召進去現在還沒有出來嗎?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想要通知他也來不及。這個鬼地方,果然是一座囚牢。囚的人生死不明的困在裡面!」
容情聽她這麼問,心神才稍微放鬆下來,知道她真的沒有怪罪自己,連忙點頭,一句話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謝芳菲毫無辦法,內殿她根本就進不去,也沒有一個人出來,想探聽情況都探聽不到。腳下的漢白玉鋪就的石頭似乎都要讓自己給急碎了。
熬到了傍晚,王如韞早就回王府了,蕭衍還是沒有絲毫的消息。謝芳菲雖然清楚他肯定沒事,可是在如今這種形勢下,不由自主的就緊張擔憂起來。天色昏暗下來,謝芳菲都快熬不住了,終於見到有人從內殿出來了。謝芳菲渾身的冷汗才敢流出來。蕭衍走出來的時候,臉色也很不好。見到在殿外等候的謝芳菲和容情,愣了一下,見謝芳菲張口欲言,抬眼四處張望了一下,立即說:「現在什麼話都不要說,一切等回去之後再說。」帶頭急急忙忙的出了建康宮。
在路上,謝芳菲就迫不及待的追問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到現在才出來。蕭衍猶自抹著自己額頭上的冷汗說:「芳菲你不知道,所有的人人差一點全部都得死在裡面。現在想起來,仍然膽寒!」
謝芳菲問:「聽陶大師說,蕭鸞居然喪心病狂的命人準備了一大鍋的毒椒,還讓人準備了幾十具的棺木,究竟是不是真的?」蕭衍點頭,氣噓的說:「不但如此,所有蕭家的宗室全部被召了進去,幾個月的小孩也讓乳母抱進去,準備全部給毒死。所有的大臣全部跪下來求他,痛哭流涕,磕的地下地磚都是紅的。他沒有辦法,總算打消了全部賜死的念頭。整個蕭家的人當時全部都絕望了,沒有人想過還可以活著回來。」
謝芳菲聽的手心裡也涼起來,又說:「然後這個瘋子就這麼放你們回來了?」蕭衍搖頭說:「哪有這麼容易!他將我們幾個稍稍有些影響的人一個一個叫進去,前面幾個人立刻就被拖到外面亂棍打死了。後面的人嚇的昏死過去。我當時也不抱任何希望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任他宰割吧。覲見的時候,我看他完全不像大病的樣子,精神好的很。我聽你的話,言語間故意流露出對以往同生共死的往事的懷念,他似乎也有些被打動了。可是殺我的心仍然不減。我看見他的手張了又握,知道是掙扎徘徊,難以下決定的時候。又趕緊將王敬則在浙東舉兵叛亂一事說了出來。故意說想起當年縱馬馳騁的豪情,願意親自前往浙東平叛。他最後答應下來,就連雍州刺史一事也承諾下來,只要平了王敬則的叛亂,我即刻可以上任。」
芳菲聽的大舒一口氣,眉飛色舞的說:「大人,這最關鍵的一步總算是邁出來了。將來,將來有了雍州和整個襄樊地區為後盾,我們還怕什麼呢!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我們這番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
蕭衍的魂總算是定下來了,也笑著說:「這個雍州的刺史可謂是十拿九穩了。王敬則敗軍之將,何足言勇!就憑他那一點謀略,我蕭衍完全不放在眼裡。這次是他自己自尋死路。我蕭衍時至今日才抬起頭來!」謝芳菲看著他,無語。不錯,日後的人都不是他的對手。
大家死裡逃生回到蕭府的時候,眾人還在大廳等著,急的臉色是青黑一片。看見蕭衍安全無恙的回來了,全部都鬆軟下來。等到聽到天大的消息的時候,全都興奮的手舞足蹈,立刻有人提出要設宴慶祝。老成的張弘策皺眉說:「形勢還沒有定呢,沒有必要這麼明目張胆的引人注意。」許多跳出來反對,就連吉士瞻也微笑著說:「都是自己人,大家關起門來,誰知道呢!」於是眾人歡天喜地的忙著宴席去了。謝芳菲卻笑著說:「我今天在宮裡可是熬了一天了,這會子可不行了,非得回去早早的休息不可。」眾人哪裡肯放過她這個大功臣,王茂第一個不依,走過來舉著杯子死命的強灌。謝芳菲推辭不了,只得喝了幾杯充場面,然後懇求說:「各位大哥,芳菲實在不行了,大家就饒了我吧。這麼幾杯芳菲已經不勝酒力了,明天還不知道怎麼頭疼呢。大家不知道宮裡面今天那個情形,簡直是心臟都負荷不了,那叫一個驚險——」
眾人還不放過她,蕭衍笑著說:「芳菲一個女孩子,這麼折騰怎麼受的了。你們不要再鬧她了,讓她回去休息吧。」謝芳菲感激的看著蕭衍,果然還是大哥好呀。幾乎沒有爬著出去。
謝芳菲看著鏡子里自己酒氣上涌的臉,一邊皺眉,一邊嘆氣,眼睛都紅了,真是被他們幾個灌的狠了。聽到有人敲門,送進來一個精緻的小籃子,眼熟的很,記起來就是上次在秦淮河畔長干里的那條街上買的玩意兒,可是記得好像已經送給王如韞了呀,怎麼又會出現。奇怪的掀開上面的紗布,酒也醒了,臉也白了,裡面放著一對小小的銀手鐲,精緻小巧。謝芳菲立刻明白過來,什麼都顧不得的孤身衝出了蕭府。
在空曠無人,黑影重重的大街上,秋開雨負手立在大街的中央,聽著一下一下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急促的,輕柔的,夢裡的,一聲一聲的踩在自己的心裡;在泥濘的心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腳印。天晴了,風乾了,還是一個凹下去的印記,沖都沖不掉。只是聽著這種聲音,似乎一下子就可以天荒地老,永垂不朽。
好半天,謝芳菲才出現在秋開雨的視線里,憤怒的,不平的,還有,還有失望的,痛心的,全部雜糅在一起,刻在了眼裡。秋開雨也覺得恍惚起來,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拉扯著自己的靈魂,叫囂著,疼痛著,甚至絕望著。
謝芳菲第一次對秋開雨露出痛恨的表情,冷冷的問:「小文呢,你把小文怎麼樣了?你為什麼要帶走小文!你有什麼怨恨沖我發就可以了,你為什麼要將這麼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給擄走!秋開雨,你到底想要幹什麼!」謝芳菲對他的心從來沒有這麼冷過,甚至真正恨起他來,恨不得從來沒有認識這麼一個人,從來沒有愛過他。
秋開雨的臉在淡淡的月光下成了朦朧的青灰色,看著謝芳菲眼底剎那間刻骨的仇恨,心縮了起來,如同緊箍咒給箍起來,再有放不開。然後抬眼直視著謝芳菲,無力的吶喊:「為什麼?你還問我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對我說『我以後再也不想見到你了』這種話,你為什麼不推開容情!你為什麼不再見我!你不再見我,你不再見我,我只能用這種方法讓你主動來找我!你還問我為什麼,你還問我為什麼,你害的我還不夠慘嗎,我還不夠慘嗎!」
謝芳菲沒有想到秋開雨帶走小文就只是為了讓自己主動來找他,看來白天的話確實傷到他了。他再狠,再無情,也是人,也有心,和所有人一樣,有一顆玲瓏的心,只不過比別人的分外冷一些。眼裡慢慢的一點一滴的柔下來,是屋檐上滴下來的雪水,滴滴答答奏著音響。沉默了半天,主動走過來,說:「好了,我主動來見你了,你將小文還給我。」
秋開雨伸手扯住她,仍然不甘心的問:「你為什麼不躲開容情?為什麼不躲開?你心裡到底還有沒有我?」終於將這句話給問出來了,趁著月光,昏暗的,模糊不清的一點點月光的影子問出來了。聽在謝芳菲的耳朵里卻是一陣響雷,夏日裡暴風雨來臨前的一陣連續不斷的閃電響雷,來的快,去的也快。半晌,抬眼看著秋開雨,為白天的誤會微笑起來,推著他說:「好了,好了,我沒有反應過來可以了吧。快把小文還給我。」
秋開雨聽到這樣的嬌聲軟語,仍然不甘心,想起就不甘心!用手抱緊她,低頭壓下來,一寸一寸,呼吸相通。謝芳菲不敢動彈,任他一點一點的靠近。軟軟的靠上來的時候,習慣性的又是一偏,仍然吻在了嘴角,和容情一模一樣。秋開雨抬頭瞪著她,眼睛里是滿心的火,鋪天蓋地的一路滋滋的燒起來,連半個天空也映的紅了起來。謝芳菲臉雖然也是紅的,好在暗影里看不分明。尷尬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想到一個自認為天衣無縫的借口,懦懦的自圓其說的說:「我喝了酒,有味道,所以,所以……」
過了半天才懂得質問:「小文呢?你將他藏到哪裡去了?」跟在秋開雨後面進了附近一家普通的宅院。謝芳菲拚命的搖頭,怎麼突然覺得怪怪的呢。下意識的抬頭看著影沉沉的天空,看來是這半明半暗的月亮惹的禍。
正要推開門,秋開雨攔住了她,依然是清冷的聲音,看著她的眼說:「今晚你進去了,就出不來了。」謝芳菲瞪眼看著他,說:「你想幹什麼!你還想霸王硬上弓呀你!得了吧你,你不是去找明月心嗎!」一手揮開他,抬腳進去了。秋開雨看不出表情,自然也跟在身後。
謝芳菲抬眼就看見躺在小搖床里的小文,睜著骨碌碌的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倒是什麼事情都不怕,安靜的很。謝芳菲吊著的心放下來,欣喜的就要上前抱起他。秋開雨一把拉住她,不肯放過她,狠狠的將她扳過來,狠很的吻下去,像他的心一樣狠很的吻下去。謝芳菲將頭往後仰,不夠再往後仰去,再不夠再往後仰,彎成一張滿是力量的弓,優美誘人。秋開雨挨著她,聞著她,甚至嘗著她,仍然不夠,遠遠的不夠,已經迫不及待起來。
謝芳菲突然推開他,想起他的狠,他的無情,他的冷酷,用力的推開他,帶著恨意看著他。他又想幹什麼,掉到水裡還不夠,還要往火里送嗎!他到底想要怎麼樣!衝上前,抱起搖床里的小文的時候,看見有東西從小文突然鬆開的小手裡掉下來,落地無聲。謝芳菲蹲下去,揀起來的時候,她的心,她的心在此刻完全的軟下來,融化成一汪的春水,暖的,流動的,閃著水草光澤的陽光下的歡快。她徹底被征服了。
只是當年那條典當在「寶瑞通」的白金鑽鏈,那條唯一和過去還有所牽連的事物,卻讓謝芳菲自那以後永遠遺憾的東西。
秋開雨將小文重新放回搖床上,也蹲在地上,抱住仍然不肯起來的謝芳菲,將鏈子從發怔的謝芳菲的手裡抽出來,將它重新帶上去。謝芳菲渾然忘了今夕是何夕,日月似乎都不重要起來。她的腦海里只有父母的身影,這唯一的鏈子是他們的遺物,他們唯一的遺物。
謝芳菲的心還留在以前,久遠的以前。那以前的所有東西現在想起來,回憶起來似乎全部都是可愛的,快樂的,至今無窮無盡嚮往的。儘管當時一樣的痛苦,一樣的撕心裂肺,一樣的不堪回首。可是過去的影子總是飄渺的,難測的,此刻她只記得那些好的,選擇性的忘記了那些不想記起來的疤痕,那些是冬天的凍瘡,輕易好不了。將現在的一切,勾心鬥角的,朝不保夕的所有的一切統統在剎那間遺忘,只留下一片空白,可以任意塗抹的空白。她咬著唇不肯出聲,再怎麼樣都不肯出聲。秋開雨卻不管,一次又一次狠狠的折磨著她,也折磨著他自己。有身體上的,也有心靈上的。他們總算在一起了,心上的,身上的,一起,此刻,剎那間,永恆里。
謝芳菲撫著他左手臂上的咬痕,牙齒的印子還在,結了疤卻沒有退,還留著暗紅色的肉痕。微微的笑起來,當時真是咬的狠。蒙朦朧朧中睡去的時候好像還記得秋開雨起來。
秋開雨從床上揀起她斷了的尾指的指甲,然後抱起這一大一小,一個躺在一個的懷裡,疊羅漢一般,將沉睡中的她送回去。窗外的月亮卻衝破厚厚的暗雲,及不可耐的掙脫出來。果然一切都是月亮的錯,這樣的月色下,百意鋼也化為繞指柔。
謝芳菲頭一次睡的這麼安穩,沒有任何的雜念,渾身舒暢。夢裡看見江心邊白的月光,帶著光暈,朦朧的,濕的,安靜的,快樂的,一直照耀著,無聲無息的圈住自己。醒來后,牽絲連帶的酸痛。秋開雨的床太硬了,她睡不習慣,或許,或許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起來后看著熟悉的,一如往日的蕭府,心裡惆悵無奈起來。已經到現在這種地步了,還是一樣,還是一樣,沒有任何的改變。他也一樣,自己也一樣,形勢依舊比人強。兩個人繼續這樣下去,總有人會死的,不是她就是他,總會的。
伺候的丫鬟見她撐著身體勉強坐起來,笑說:「小姐,你總算醒過來了。頭還疼么?一定是昨晚多喝了兩杯。容公子過來瞧了好幾次,見你沒醒,又走了。我先伺候小姐梳洗吧。」
謝芳菲剛要點頭,猛的想起來,立即說:「我頭還是暈暈的,想再睡一會兒。有人來,你就說我身體不舒服,躺下了,打發他們走吧。」又重新躺下了,被子蓋的嚴嚴實實。丫鬟已經將洗臉水給端進來了,聽見她這麼說,只好又端出去。回頭說:「小姐,你身子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來看一看?」謝芳菲嚇了一跳,忙說:「不用了,不用了。只是昨晚上的酒還沒有醒過來,睡一下就好了。」連忙閉上眼睛,裝作頭暈腦脹的樣子。
等丫鬟將門給帶上,謝芳菲強忍著爬起來,褪下身上的衣服細細的看了一遍,恨的牙痒痒。心裡嘆氣,這兩天乾脆裝病好了。可是病也不是這麼容易裝的。王茂等人還以為是昨天灌酒多灌了兩杯的緣故,都來看她。王茂站在她床前,直直的盯著她,有些不解的說:「芳菲,你以前沒有這麼沒用啊。怎麼只喝了這麼兩杯,就倒下不起了!」
謝芳菲十分心虛,假笑說:「我昨天不是說在宮裡被嚇著了么,你還偏要我喝。好了,好了,你現在能讓我好好的,安靜的睡一覺么?你別在這兒待著了,趕緊走吧。」一個勁兒的催著他們離開了。王茂不滿的嘀咕:「芳菲,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呀!」跟在眾人的後面走了。
別人好唬弄,容情可沒有這麼好打發。謝芳菲聽見外面的丫頭說自己已經睡下了,容情的聲音隱隱約約傳進來:「我只是進去看兩眼,不會驚擾到她的。」然後就聽見推門的聲音。謝芳菲連忙閉上眼睛躺著裝睡。
容情無聲的靠在她床前,靜靜的凝視著她。眼光是江南梅雨季節迷天漫地的輕煙細雨,潤無細無聲。隔著天地間這麼一層輕紗,什麼看起來都分外的朦朧,美的分外的誘人。看見謝芳菲的眼皮動了動,呼吸也特別的清淺,心裡一動,暗暗微笑起來。故意將頭慢慢的,一點一點的靠近。反正他已經「手把青梅嗅」,這道線一旦跨過,自然不介意再來第二次。床前明月光,已經不再是地上的霜,而是手心裡盈盈的亮光,看的見,摸的著。
謝芳菲自然也感覺到容情的靠近,眼睛下意識的緊閉起來。等到感覺到他的呼吸的時候,終於忍不住,猛的睜開眼睛,又羞又窘的低聲說:「容情!」容情看著她,神情自若的說:「原來你醒了呀。喏,你看你!」說著從她頭上拿下一片茶葉碎沫,再慢慢的直起身子。
謝芳菲禁不住羞慚起來,暗暗的罵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全是做賊心虛的緣故。臊著臉喊丫鬟送茶進來。容情柔聲問:「你怎麼了,是不是連帶著身體又不舒服了?我給你把把脈。」謝芳菲哪裡敢伸出手,手指頭上都是痕迹。拚命搖頭說:「不用了,不用了,睡一下就好了。身體沒有什麼大礙。」在旁邊倒茶的丫頭卻猛的想起來,還以為是每個月的正常情況,跟著說:「小姐身體沒有什麼,容公子不用擔心了,過幾天自然就好了。」容情才放心下來,陪著她說了半天的話才走,謝芳菲渾身不自在,等他走了,大鬆了一口氣。
過了兩天果真傳來王敬則在浙東舉兵叛亂的消息,朝廷派蕭衍等人立即前往平定叛亂。蕭衍在議會廳和眾人商量此次叛亂的具體事宜,雖然只是王敬則窮途末路的垂死掙扎,可是蕭衍仍然一絲不苟的對待,希望以最少的兵力取得最大的戰果。不戰而屈人之兵,最是理想。
聽取完眾人的意見,然後說:「王敬則這次舉兵,根本就是以卵擊石,自不量力。舉事沒有任何正當的理由和借口,名不正則言不順,只落的個亂臣賊子的臭名,必敗無疑。且不說浙東的老百姓人心惶惶,就是王敬則的心腹手下也無不持觀望的態度。只不過一向畏懼王敬則毒辣的手段,才不敢有任何的異議。所以我們這次前去平亂,攻心為上。只有從內部瓦解,才可以不費吹飛之力徹底擊敗王敬則的軍馬。這才是真正的上策。」
謝芳菲點頭,人心一亂,士氣不齊,這仗還怎麼打。在一旁補充說:「既然要從內部瓦解他們的鬥志,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功名富貴的利誘。自古以來,富貴不能淫的人倒不常見。」王茂這次難得的說了一句:「可是如果他們偏偏不為所動,對王敬則忠心耿耿,那又該怎麼辦?」
說的眾人一時笑起來。謝芳菲看著他笑說:「你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像那個叫袁木的好像就不容易收買。不過,就算他富貴不能淫,威武也不能屈的話,那也只能嘆他自己眼睛沒有放亮一點,跟錯主子了。」
蕭衍點頭,最後說:「這次平亂根本不值一提,就當演習一番吧。柳慶遠和王茂眾人隨我去浙東,芳菲和吉士瞻等人先回雍州等候。等你們到雍州了,這亂也平下來了。然後就是我們揚眉吐氣,放手大幹的時候了。」眾人哄然應諾,完全不將王敬則的叛亂放在心上。
謝芳菲聽到要回雍州,忍不住有些傷感起來。這次來建康不可謂不驚險,同樣,不可謂不刻骨難忘。許多的事情就這樣藏在了心底的最深處,刻在了骨子裡,輕易拿不出來,輕易也忘不掉。
謝芳菲想到王如韞,想到她無奈的命運,想到她可憐凄慘的遭遇,不知道她現在究竟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想死都不能死,沒有比這個更悲哀的。連靈魂都被鎖住了,纏繞在一條粗黑的鐵鏈,掙都掙脫不開。
謝芳菲在臨走前見到毫無生念的王如韞,渾身像是已經是掉在地上的死灰,沾惹上就再也起不來了。忍不住哽咽的說:「如韞,你要振作起來才是。你不能這樣折磨你自己。你看看你,現在究竟成了什麼樣子。」
王如韞搖頭,半天才說:「我振作起來還有什麼用?反正早晚都是要完的。我成什麼樣子,已經不重要了。我反正是完了,跟死也沒有什麼區別。我一想到將來我要過的日子,簡直生不如死。還不如早早就死了的好,省得將來還要受那種痛苦和恥辱。」
謝芳菲用力的握住她的手,大聲說:「如韞,你怎麼能這樣想呢!亂世里,活一天是一天,既然還有幸活著,就應該好好的活下去才是。你怎麼能這樣想呢,生不如死有什麼用,還不是在折磨你自己!就算天要塌下來了,跪在那裡有什麼用,該吃的還是要吃,應當睡的就要睡,該做的還是要做,一樣都不能少。興*天天就不塌下來了呢。好死不如賴活著,有一句話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同樣的道理,只要人還活著,就有希望。人若死了,那就真的是什麼都沒有了。如韞,你一定要想清楚這個道理呀。」
王如韞絲毫沒有被打動,只是面無表情,心如死灰的說:「我已經沒有任何的希望了,早就沒有了。哪裡還有什麼青山,連枯柴也沒有一根。那個見不得光的地方不止是囚牢,那是墳墓,那是活活一座墳墓。芳菲,你說進了墳墓的人,還能爬的出來么。有些事情,是註定的。這些都是我的命,我生為王家人的命。這些事情不是僅憑人力就可以扭轉過來的。」
謝芳菲見她仍然激不起任何的活念,繼續勸說:「如韞,你之所以會這樣想,那是因為你還沒有見過真正的,驚心動魄的死亡。你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毫無辦法,沒有一點的辦法。當你看過大片,大片的死亡,你就再也不會這麼想了,你就會明白,活著是多麼奢侈的一件事情。為了防止外敵的侵略,為了保衛中原的故國,士兵們長年累月的在邊疆戍邊,有人每天都在憧憬似的說等到戰爭打勝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可是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夠活下來,全軍覆沒。當你看著堆積如山的屍體的時候,你會覺得你之所以還能夠活著就是靠他們用命換回來的,如韞,你不能就這樣死去。」
王如韞掉下眼淚,哭著說:「可是我這樣活著還有什麼用呢,什麼都沒有了,一切都絕望了,逃都逃不開。蕭寶卷這個畜生,他什麼都做的出來。他對我們王家懷恨已久,什麼都做的出來。你不知道,有多少宮女是被他活活給折磨死的。我到現在這個地步,活著還有什麼用。」
謝芳菲還是勸不動她,看來她已經是心如死水,激不起一點波瀾。不是死水,是死了的冰,大塊大塊的石頭投上去,也砸不出半個洞,只是在原地滴溜溜的打轉。謝芳菲用力拉起她,說:「如韞,你跟我來。」不顧一切的將她拖出王府,拖出那個陰森森的地方。居然沒有人出來阻撓,只是遠遠的跟在後面。
謝芳菲將她帶到甘露禪寺,將小文抱到她手上,然後真心誠意的說:「如韞,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不管怎麼樣,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這個世界再恐怖,再生不如死,也還是有希望的。你看見他,你就會覺得一切都不那麼糟糕,一切都還是有希望的。」然後對小文說:「小文乖,來叫王姐姐,對,叫姐姐不要哭了。對叫姐姐不哭。」小文還記得王如韞,一手抓住她的衣領子,一手伸在外面,跟著謝芳菲口吃不清的說:「姐,姐——不——哭」
王如韞的眼淚掉的更厲害了。謝芳菲安撫著她,嘆氣說:「如韞,我曾經也想過死呢。有一次差點就死掉了,不過,還好,老天爺還沒有瞎眼。自從那以後,我就說,不管發生什麼事,絕對不能自暴自棄,絕對不能自己殺死自己。如韞,你看著小文,你就會有繼續活下去的動力。世界上的東西,什麼都不為,就為自己,也該好好的活下去。命終究還是自己的,受苦,受折磨的還是你自己。同樣的境地,你想寬一點,也是讓自己好過。自虐是沒有用的。」
小文什麼都不知道,笑嘻嘻的讓王如韞抱在懷裡。猛的伸出手,胡亂的抓住她的頭髮。王如韞一聲慘叫。謝芳菲連忙搶上去,一邊罵,一邊用手將他五根手指一一扳開。看見他手裡的髮絲,大叫不妙,抱過他,瞪著眼睛,用力在他屁股上打了兩下。小文大概還沒有見過她這麼兇狠的表情,又被打痛了,嚇的「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王如韞眼睛里冷不防的痛出眼淚來,表情像重新活過來一樣。半晌才回過神來,見謝芳菲還在打小文,連忙攔住她,說:「好了,好了,孩子什麼都不知道。你打的也不手疼!」謝芳菲就等她這句話呢,立馬就住了手,又罵了兩句小文。可憐的小文連哭也不敢哭,撇著嘴,含著淚,一動都不敢動。
兩人完全料不到會來這麼一段意外,謝芳菲只覺得有些啼笑皆非。本來還想借小文來安慰鼓勵王如韞的,沒有想到他卻在這個時候搗起亂來。
王如韞被小文這麼用力一扯,倒想明白過來,嘆氣說:「被小文這麼一鬧,我的心情倒好的多了。就像芳菲說的,看著小文,就會覺得一切都不那麼糟糕了。我進宮幹嗎要先死呢,我總要看著想我死的人比我先死我才會甘心呀。」
謝芳菲鬆了一口氣,不管她到底是怎麼想,只要不再成天想著死這回事就可以了。她目前總算是打算好好的活下來了。以後,以後的事情,還是那句老話,等以後再說吧。
謝芳菲和容情還有吉士瞻等人不等建康的局勢再有變動就準備離開了。還是來時的高船像山的脊背一樣在秦淮河畔矗立著。謝芳菲帶著小文俯在船頭看熱鬧的人群的時候,茫茫人海里,居然也能夠看見的見他!一旦你心裡有了那個人,那麼,無時無刻都在想念!
他就這樣孤身一人立在遠處的一葉扁舟上,一樣的衣杉,一樣的魂牽夢繞,卻看不清楚表情。秋開雨迎著秦淮河*奢華的風,負手而立,完全側對著謝芳菲,沒有轉過身來,也沒有看她一眼。像是事不關己,純粹欣賞風景而已。
謝芳菲忽然就恨起他來,戀戀不捨的狠狠的看了他兩眼,抱起小文快速回艙房裡去了。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
回到房間,如坐針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總想要出去,就像外面有一根看不見的細線扯著自己的手腕似的,總想要將自己往外邊拉去,緊緊的扯著,勒出一條鮮明的細痕,手都青黑了。船身忽地一顫,終於起航了,沿著河道快速的奔跑。半晌,她終於坐不住了,熬不下去了,飛快的跑到船尾,著急的看去,員處只剩下一丁點的淡黑的影子,模糊不清。
離愁漸行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謝芳菲想著他,想著他的一切,順帶想著他在建康的真正目的,分外的寂寞難熬。有一天實在忍不住,旁敲側擊的問容情:「現在的水雲宮還是一團亂沙嗎?」容情知道她想問的是什麼,他也想要趁機斷了謝芳菲的痴心妄想,徹底斷了她的念想。實話告訴她:「秋開雨這次來建康就是為了重新懾服魔道中的人。已經殺了水雲宮裡反對他最厲害的單雄了,重新成為水雲宮的宮主。到現在,沒有一個人敢忤逆他的意思。他如今挾著太月令正準備一統魔道,唯一的阻力就是劉彥奇所代表的補天門。其他幾個門派無不在觀望。誰佔了上風,自然就倒向哪一邊。芳菲,他已經不會回頭了。你看他現在這個樣子,他早就不會回頭了!你還打聽他的事做什麼呢!你何必再想著他!」
謝芳菲沒有想到他這麼快就重掌了水雲宮,甚至連整個魔道也快臣服在他的腳下,況且,況且,一旦蕭寶卷登基,他稱霸天下的雄心差不多也快實現了吧。可是,可是,事實不是這樣的,完全不是這樣的。謝芳菲又無望又心痛,他真的不打算回頭了。射出去的箭,已經收不回來了。
航船一路東行的時候,和上次秋風寂寥的情況又大大的不同,到處是勃勃的生機。空山分外寧靜,朝雲分外流動。到了武漢,船從長江上轉下來,進入漢水,沿著漢水一路北上,不日即將到達雍州。
第五十九章
船還沒有到雍州,吉士瞻特意過來告訴謝芳菲王敬則兵敗被殺的消息。謝芳菲沉默半晌,然後嘆氣說:「其實王敬則他自己心裡也清楚,匆促起事,根本就沒有成功的可能。可是還是要孤注一擲,不然不會死心。他如果不叛亂,蕭鸞也不會放過他。這樣被殺,總好過被蕭鸞賜死,同樣的誅滅九族。他只不過是一個沒有什麼運氣的野心家罷了。我在建康的時候恨不得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可是現在聽到他被殺的消息,卻是,一點高興的感覺都沒有。只覺得失落悲哀,似乎看到自己將來遲早也是要走上這一條路的。」
吉士瞻安慰她說:「芳菲不用如此唏噓。自古以來想要做一些大事的人,無不抱著必死的決心。就拿當今的時勢來說,不論是哪一個懷有不軌之心的,對於死亡這一件事情,是早就看的通透了。我們這些旁觀的人沒有什麼好感嘆的。王敬則也算是死得其所,至少沒有死在刑場上。」
謝芳菲點頭,然後勉強笑說:「是呀,我們自己也是一樣,哪裡還有閑情去同情王敬則這麼一個野心家。他的死也沒有什麼遺憾的。」心想自己真是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多此一舉。王敬則既然敢謀反,還有什麼料不到的,人死了也不過一堆黃土,比許多活受罪的人好多著呢。可是越是你痛恨的人,到頭來,你越覺得他只不過是一個同樣可憐的人罷了。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船靠岸的時候,呂僧珍親自率人來迎接。謝芳菲邊走邊笑問他:「不知道你這次徵兵的事情辦的如何了?一切還順不順利?」呂僧珍點頭,笑著回答:「全靠芳菲小姐的妙計,不然沒有錢,還真的籌辦不下去。明天小姐親身去看一看,就知道具體情況了。」謝芳菲點頭,她也想看看這次到底招了多少人馬,素質如何,訓練的怎麼樣。
剛回到府里,就有手下呈上快報。呂僧珍看完了,激動起來,對謝芳菲說:「芳菲,蕭鸞昨天剛駕崩,已經正式下召委任蕭大人為雍州刺史了。大人受封后,立即起程上任,過幾天就可以回到雍州。」
謝芳菲也禁不住興奮起來,苦苦盼望的這一天終於來了。蕭衍有了雍州為後盾,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任人宰割的蕭衍了。雍州百姓眾多,土地肥沃,經濟豐足富饒,兵強馬壯。雖然近兩年遭受了戰火的摧殘,可是只要好好的管理經營,一定可以成為後方糧草資源的重要供給地。蕭衍已經站穩了腳跟,手中的勢力慢慢的滲透蔓延開來,只等時機的來臨。
謝芳菲心裡感慨萬千的回到後院,還沒有進房間,就看見容情和小文在外面的空地上玩的正歡。小文近來走的穩多了,正和容情在地上練習走路。看見謝芳菲,前傾著身子什麼都不顧的就跑過來。腳下重心自然不穩,後腳尖撞到前腳跟上,撲通一聲,狠狠的率在鋪磚的石頭上。
謝芳菲嚇了一大跳,趕緊上前,還來不及扶起他。容情已經一個大步的抱起他,在他耳邊輕聲哄了些話,小文已經能聽的懂一些了,眼睛里已經打轉的淚水硬是沒有掉下來。用力抽著鼻子,卻沒有哭出來,神情十分可憐。
謝芳菲不禁暗暗稱奇,接過來仔細檢查了一遍,沒有磕到哪裡,才放下心來,笑著稱讚:「小文真是勇敢,居然沒有哭鼻子!來,親一個。不疼,不疼,笑一笑!」小文果然笑了,眼睛里還噙著眼淚。謝芳菲笑罵:「真不害臊,你倒是還能又哭又笑的。」
轉過頭對容情笑說:「你比我還有本事,他居然聽你的話就不哭了!」容情笑著說:「哪裡,小文走路沒有少摔交。只要哄一下,自然就不怕了。小孩子,就算沒有摔著,也嚇著了。只要讓他放心,就沒有事了。」謝芳菲笑說:「沒想到你比我還有經驗,那以後小文就讓你看著好了。我看見他,頭沒有少疼。」容情笑而不答。他怕答了的話,又無端的引起一陣旖旎的尷尬。
小文在她手裡沒有安分多久,立刻又左右轉動起來,伸出雙手吵著說:「哥哥抱,抱,抱!」謝芳菲拍了他一下,轉頭對容情說:「小文什麼時候這麼粘你了?我怎麼不知道!連我也不要了,這小子。」
容情雙手接過來,讓他坐在肩頭,才說:「他想要看鳥窩呢!剛才還指著樹讓我帶他上去。」謝芳菲用手點著小文的腦袋說:「你居然要哥哥帶你飛上樹去,你什麼時候學會這個了?」然後詰問容情:「容情,你看你,就這麼由著他。將來他看慣了,吵著我帶他去怎麼辦?我哪裡學飛檐走壁的本事去。」容情笑說:「小文剛下船,一路鬧的厲害,我只好想出這麼個法子。他才高興起來。你不用擔心了,將來就由我帶他去就好了。你看你這個樣子,他哪敢吵你呢。」
謝芳菲看著小文坐在容情肩上手舞足蹈的樣子,忍不住微笑起來。小文是男孩子,自然有男孩子的天性。自己再愛他,也有缺陷,難得容情能滿足他這種同樣的天性。目送著一大一小朝外面去了。心裡有些遺憾,小文,小文,似乎不是自己一個人就可以的。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就跟著呂僧珍出城去瞧他新招的士兵。謝芳菲眯著眼睛捂住嘴巴,哈欠連天的說:「僧珍,你每天這麼早就出城去訓練這些新招的士兵?」呂僧珍笑著說:「芳菲小姐怎麼能和我們比!帶兵打仗的如果連這一點苦都吃不了,還談什麼上陣殺敵。要想打勝仗,首先就得練好兵。光有良將,沒有精兵有什麼用。一旦上了戰場,要活下來就得靠真本事了。自己的本事沒有練好,就只能等著被人殺。所以新招的這些士兵,每天都在操練,演習對打。將來上了戰場,那才是真正的戰鬥力。」
謝芳菲渾身的睡意被呂僧珍的這些話說的頃刻間無影無蹤,心裡慚愧起來。這些士兵正在流血流汗,自己稍微早起一點還心存抱怨,實在是不應該。提起精神,跟著大家來到雍州城外的檀溪,新征的士兵全部在這邊接受嚴格的訓練。
謝芳菲站在高台上,曙光初照演兵場。抬起眼極目看著茫茫一片的人馬穿戴整齊,正在空曠的土地上操練,排列整齊,動作勇猛有力,喊殺聲震天動地。聽在耳朵里,似乎就有金戈鐵馬慘烈的味道。隨著動作越來越激烈,揚起濃厚的塵土,一直升到半空中去,後面的人馬完全看不清楚。謝芳菲被這種動人心魄的場面震的內心一陣激動。這些人將來或許是「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可能是古來征戰幾人回,也可能是萬里長徵人未還;可是此刻是一種美,震撼人心的美。那種剛健的,昂揚的力量讓人的血也沸騰起來,讓人的心也動搖起來。謝芳菲不是好戰之人,看了這樣的場面,也感動起來,也振奮起來。
操練完,又是一對一的對打。謝芳菲笑著對呂僧珍說:「僧珍,你新招的這批兒郎很不錯呀,將來打起仗來是一支精兵。」呂僧珍笑著說:「要想成為一支戰無不勝的精兵,還遠的很呢。這些人什麼都沒有經歷過,遠遠不夠。光是訓練場上的訓練有什麼用,一定要真刀真槍,身經百戰才能歷練出真正的精兵。沒有經過浴血奮戰的場面,還只能是後備的儲備力量。」
謝芳菲贊同的點頭,走下高台,說:「僧珍的話很有道理。帶兵打仗這一塊,我是什麼都不懂。我只知道好的將軍才能帶出好的士兵。僧珍,將來你一定是一名赫赫有名的名將。」
呂僧珍微笑起來,說:「僧珍之所以能夠有今天,和芳菲小姐是分不開的。芳菲小姐一直這樣鼓勵我,我才會有這樣的自信。你看,這邊的這些兒郎,都是上次在難民里徵召過來的。」
謝芳菲感興趣的說:「哦?真的?有多少人?他們表現怎麼樣?」呂僧珍陪她一路走過來,詳細的說:「我們這次一共招收了一萬二千餘人,都是勇猛之士,具有很強的戰鬥力。我想從中成立一支精兵團,將來可以應付突圍,破敵等特殊的任務。」
謝芳菲想了想,點頭說:「不錯,這個想法很不錯。你可以從中刷選一些好手,組成一支一兩千人的精兵團,日夜操練,將來攻城破敵的時候一定會起到重要的作用。這些人身手一定要過關,有多少就多少,隔離開來,集中訓練。不行的再淘汰下去,務必要做到『精』這個字。從以前的部下抽調一些也可以,他們的作戰經驗豐富,不是這些新人可以比的了的。」
謝芳菲走到正在休息的士兵中間,四處看了看,還有人一眼就將她認出來。謝芳菲想了半天才想起來,笑著說:「你不是上次在城門外說要參軍立功,光宗耀祖的那個人嗎。怎麼,真的參軍來了。」他這次懂規矩多了,行了禮之後才說:「芳菲小姐上次說徵兵一事,我們日夜都盼著呢。沒有想到真的召兵了,所以我們大家都來參軍了。」
謝芳菲笑問:「很苦吧,有沒有被我欺騙的感覺?」那人也笑起來,說:「沒有的話,以前連飯都吃不飽,比這個苦多了,這些算什麼。將來還要上陣殺敵,爭取功名呢。」謝芳菲偷眼看旁邊的呂僧珍,攻心為上,這些士兵果然個個死心塌地的,思想工作做的非常成功呀。
謝芳菲又笑著問:「那你有沒有想過自己要爭取什麼樣的功名,想不想當將軍?」那人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看了旁邊的呂僧珍兩眼,沒有回答。呂僧珍笑著說:「他表現很出眾,已經是百夫長了。」
謝芳菲「哦」的一聲笑起來,說:「真的嗎,你已經是百夫長了!只要你奮勇殺敵,努力拚搏,一定可以博取更大的功名,自然也可以當將軍。有一句話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有了這種熱切的願望,你才有殺敵的信心和勇氣呀。「那人點頭,眼中露出熱切的渴望。眾人聽到謝芳菲說的」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全都沸騰起來。在南朝等級森嚴,九品中正的制度下,能有這樣的呼聲,可謂是平地一聲驚雷起,驚起貧民寒族的希望。
旁邊的呂僧珍也被激起了豪情,感嘆說:「芳菲小姐就是芳菲小姐,總是有驚人之語。連我也激動起來。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說的果然好。人要有豪情雄心,才能建功立業,成就一番大事。」
謝芳菲在檀溪邊停下來用水隨便洗了吸手,有人就地擺下了飯菜。謝芳菲笑說:「不用搬桌子過來了,就坐在這草地上吃吧,反而有趣味。」幾個人果然坐下來,大吃起來。謝芳菲看見對岸高大茂密的樹木叢林,稱讚說:「這些樹木倒是好木材。」又看見河邊的流水,對呂僧珍說:「僧珍,你有沒有想過將對面的樹木統統砍下來?」呂僧珍和眾人都不解的看著謝芳菲。
謝芳菲微笑起來,解釋說:「我也是臨時才想到的。將來一旦起事,想要攻取建康,一定要用到許多的船隻。而對岸的樹木正好是絕佳的材料,可以事先伐下來,以作造船之用。」
呂僧珍跳起來,點頭說:「不錯!我們水軍的實力遠遠不夠,船隻也非常缺乏。這些樹木都是百十年的良木,正可以用來造船。為什麼我就沒有想到呢,還是芳菲小姐深謀遠慮呀!」
謝芳菲搖頭說:「我也是看到河裡的水忽然間才想到的。造船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人力,物力一樣都不能缺乏,還需要技術精良的船工。一時半刻也找不到這麼多的船工。這是一件大事,要事先通知蕭大人,需要從長計議。不過可以先廣伐材竹,就沉在這檀溪之底,儲作造船之資,以備將來不時之需。不需要太多技術的舟擼等比較簡單的工具,軍中若是有此能工巧匠者,可以提前製造。這種準備,可以緩解將來的壓力。還有,僧珍,我們水軍作戰的力量也應該儘快籌備起來才是。」
呂僧珍連連點頭,說:「原來芳菲小姐已經想到這麼遠的事情了,僧珍自愧不如。」謝芳菲笑說:「這叫各司其職。戰場上的事情是你的,這些事情自然就由我來操心。哪有人能面面俱到的,還不累死了。我們身為蕭大人的手下,應該合作無間,萬眾一心,共同效力才對。」聽的眾人都點頭。謝芳菲臨走前對呂僧珍笑說:「由他們護送我回去就可以了。你還是好好的訓練你手下的兒郎們。關於造船一事,我會跟蕭大人說的。」
蕭衍這次挾著雍州刺史的身份走馬上任,和以往是大大的不同。雍州的達官貴人早就聽到風聲,蕭衍人還沒有進城,早就有許多想要前來巴結討好的富商貴族在城門口迎接。蕭衍沒有拒之於千里之外,高踞馬背之上大聲的說:「蕭某既然身為雍州的刺史,一定不會辜負朝廷和大家的期望。雍州近期雖然遭到戰爭的摧殘,可是我相信,只要大家同心協力,一定可以將雍州建設的更加繁榮,大家的日子過的更加的舒心。蕭某在此立誓,一定說到做到。我真心希望官民能夠攜起手來,共建雍州。只要是對雍州有力的地方,蕭某絕對不會拒絕。」
謝芳菲跟在後面聽的暗叫厲害。正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朝天子一朝臣。蕭衍出來乍到的,眾人自然摸不清他的底細,人心不安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現在他剛來就表示完全會尊重他們在雍州的利益,自然而然的就安撫了慌亂中的人心,對他大為改觀,不由得相信起來。這些人雖然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卻是雍州經濟主要的支柱,不能輕易流失出去,蕭衍自然要想盡辦法留住他們。這也算是明確的表態,要和眾人和平共處。蕭衍當初被蕭遙光和曹虎打壓的時候,這些人沒有少給臉色瞧。事態炎涼,見風使舵,人之常情,也怨不得他們。
晚上眾人又是一番熱鬧。蕭衍說:「蕭鸞死之前安排始安王蕭遙光,尚書令徐孝嗣,右僕射江柘,右將軍蕭坦之,侍中江祀,衛尉劉暄這六個人為輔政大臣,輪番值日,處理朝政。」
王茂不由得的說:「蕭遙光?蕭遙光居然沒有死,還成了輔政大臣!這次可是大大的便宜他了。」吉士瞻也有些無奈的說:「我們倒真是幫了蕭遙光一個大忙。不但將他救出來還送他坐上輔政大臣的位子。不過在當初的形勢下,也是互利互惠的事情。現在想起來,也沒有辦法。只好暫時便宜他了。」
謝芳菲安慰大家說:「就讓蕭遙光多活兩天好了。六個人輪番值日,處理朝政,上面還有一個昏庸無能的蕭寶卷壓著,看來他的日子未必如想象中那麼的風光。這六個朝廷的『新貴』,人人面不和心也不和,將來必定要出事。」心想,蕭寶卷身邊還有一個惟恐天下大亂的秋開雨,將來還不知道要怎麼樣呢。蕭遙光當初舉整個雍州的兵馬追殺秋開雨,秋開雨如今怎麼會放過他。等到時機一旦成熟,蕭遙光究竟是被誰害死的可能都不清楚。所以謝芳菲根本就不擔心蕭遙光還能對蕭衍構成什麼威脅。
蕭衍也說:「不錯。一國三公,尚且無所適從,更何況如今六貴臨朝,必將引起權利之爭。大亂一起,機會便來。我們一定要事先準備好,千萬不可錯失良機。不過,我們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坐以待變,以靜制動。最重要的事情是將己方的實力強大起來。還有雍州的重建也要儘快恢復。」
謝芳菲順帶將伐木造船一事說了出來,蕭衍贊同說:「的確是很好的辦法。不過,卻需要許多技術精良的船工,一時間倒不好找。這件事情就交給僧珍去辦吧。船工的事情我會想辦法解決的。」
謝芳菲又說:「這次怎麼沒有見到大嫂?」蕭衍回答她們還留在建康。謝芳菲勸說:「大哥,你還是派人將大嫂她們儘快接到雍州來吧。聽說蕭鸞在臨死之前召見太子蕭寶卷說:『凡做事不可在人之後』,告誡他事事要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如今大嫂她們還孤身留在形勢動蕩不明的建康,實在很危險。我怕蕭寶卷會留她們下來做人質,以此要挾大人。」
蕭衍猛然想起來說:「不是得你提醒,我差點就忘記了。這件事情確實緊急,我立即就派人前往建康。一定要將她們平安的送達雍州,蕭寶卷的心性兇殘難測,經常無緣無故的就殺人。不得不防他一手。」
眾人再討論了一些目前面臨的問題,然後都散去了。
第六十章
蕭鸞死後,蕭寶卷即位,改年號為永元。
蕭衍派去的人不到一個月就將他的妻子郗徽及三個女兒接到了雍州。不過郗徽一路上顛簸勞累,還沒到雍州就病倒了。謝芳菲抱著小文去看望她。見她有氣無力,容顏憔悴的樣子,忍不住勸慰說:「大嫂,其他的事情就不要再多想了,首先應該好好的調養身子才是。我見你近日消瘦的多了。」
郗徽十分疼愛小文,讓人扶著勉強坐起來,將小文抱在懷裡,憐愛了一番,嘆氣說:「我這個心病是怎麼也放不下的。俗語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的身子也漸漸的不好了。這叫我怎麼能安心呢。」
謝芳菲心裡搖頭,郗徽還是內疚自己沒能為蕭衍生一個兒子延續香火,始終看不開這件事情,心病就是這麼來的。笑著說:「大嫂說哪裡話,你急什麼呢。你還這麼年輕呢,哪裡用的著整天這麼愁眉苦臉的。況且大哥也不急呀,你看他多疼玉姚,玉婉和玉環。」郗徽搖頭嘆氣的說:「他雖然什麼都沒有說過,不過我知道他心裡還是介意的。再說像蕭家這樣一個家族,總需要男孩來傳宗接代。我不能不憂心呀。」
謝芳菲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不要說這個時候,時代再往前走一千五百年,這種傳統觀念還是根深蒂固,難以剔除。整個民族的觀念和陋習一時間是改變不過來的。換了湯藥還在那裡。怪不得郗徽每次見了小文分外的疼愛,聊解膝下荒涼之嘆而已。心裡想必也苦的很吧。
郗徽慢慢的嘆氣:「我在想,是不是該讓他娶一房側室。」神情黯然,滿臉的無可奈何。謝芳菲吃驚的看著她,低呼:「大嫂!你——」十分同情她,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忍受過來的。郗徽只是嘆息:「你大哥從來沒有提過這樣的事情,可我總不能成為蕭家的罪人。唉,我也是沒有辦法,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了。恐怕——,我想讓你幫我留意一下。」
謝芳菲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蕭衍在這個時代,算的上是一個好丈夫。可是郗徽也只能這樣忍受下來。謝芳菲知道不能將自己的觀念強加到別人身上,終究不是一樣的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可是她的願望里仍舊有一種別樣的堅持,忠貞,永遠。但是這樣的時代根本不可能,心裡不由得感到有些悲哀。
郗徽握住她的手,低聲說:「芳菲,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也只能這麼辦了,我總不能讓蕭家無後呀。現在的形勢稍微平靜下來,也該考慮這些事情了。若是有合適的女子,你就和我說一聲。」謝芳菲暗中嘆氣,只得點頭。自己不答應,郗徽就會親自去辦這件事情,心裡一定更加難過。這種事情,在這個時代,平常的很,謝芳菲縱然不贊同,也無力改變什麼。來到這裡之後,她才發現,她根本就改變不了這個時代,反而自己正被這個時代一點一點的改變。
謝芳菲見到急匆匆向自己走來的容情,正想和他說這個事情,發一發莫名的感慨。容情先一步拉住她,焦急的說:「芳菲,我今天在南城的時候居然看見左雲了。」謝芳菲嚇了一大跳,趕緊問:「你怎麼發現他的?他來雍州幹什麼?還有,那個——」,沒有說下去。她想問的自然是秋開雨,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雍州。不過,一截的話吞了半截,問不出來。
容情搖頭,解釋說:「我也是無意中發現他的。當時我正要去探聽一些消息,隱藏在一座閣樓的高處小心翼翼觀察周圍情況的時候,然後就看見左雲從一輛馬車上下來,進了一家賣綢緞衣物的商鋪。我乍然下見到左雲,雖然吃驚,卻也沒有怎麼在意。奇怪就奇怪在左雲進了這家商鋪之後馬上又從後門出來了,擺明是防止別人跟蹤的手段。附近說不定還有人暗中在監視著。左雲出來后,十分謹慎的四處查看了一番,然後才上了真正的一輛馬車。幸虧我早就潛伏在高處,如果是尾隨跟蹤的話,一定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我見到左雲如此緊張的樣子,心裡十分好奇,究竟是什麼重要的事情使得他這樣的小心謹慎。用了一些手段悄悄的跟在馬車的後面,一路追著去了。那馬車七彎八拐的轉了許多地方,故意迷惑人的注意力。最後才在剛才早就經過的一座府邸前停下來,車還沒有停穩,立即就有人將左雲迎了進去。我沒有辦法,只好蹲在附近先等著。大約一個時辰之後,左雲才出來。棄馬車不用,快速的往城北的方向去了。我原來還打算跟上去仔細看個究竟。可是我擔心左雲去見的是秋開雨,所以立即回來將這個消息告訴你。看來,左雲不會無緣無故的出現在雍州。你覺得他此次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謝芳菲一震,秋開雨也在雍州了嗎?可是建康的形勢新近大變,蕭寶卷登基不久,人心依然惶恐,動蕩不安的局面仍舊在持續,暗中反對的勢力仍然蠢蠢欲動,一切都沒有穩固下來。在這樣一種形勢下,秋開雨應該趁著蕭寶卷大行皇權的時候積極鞏固擴展自己的勢力才是,應該沒有工夫來雍州。可是,誰也說不定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也許他真的在雍州,另有一番目的。思索了半天,然後問:「那左雲去見的究竟是什麼人?看起來非常重要。」
容情回答:「他進的是丁家的府第,見的自然是丁家的人。」謝芳菲微微疑惑的問:「丁家?哪個丁家?」容情說:「據說在雍州的人恐怕沒有不知道丁家的。我只知道丁家在雍州的勢力很大。聽說以前曹虎在雍州稱霸的時候,也不得不給丁家幾分情面。這些都是打聽來的。具體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了。」
謝芳菲瞭然的「哦」了一聲,丁家既然是雍州的地頭蛇,也難怪左雲會找上他們。一定是有什麼利益上的事情暗中勾結在一起。於是說:「這件事情看起來有些不尋常。我們還是先將丁家的底細查清楚再說。還有左雲,他到底想要幹什麼,這次來雍州有什麼目的。我們也要弄清楚。」
謝芳菲找到負責情報收集的吉士瞻,剛剛寒暄了兩句,正要向他打聽丁家的事情的時候,外面傳來緊急的情報。一個侍衛滿頭是汗的跑進來說:「吉大人,城北發生暴動,情況快控制不住了,我們已經死了一些兄弟。鄭參軍請求立即派一隊兵馬過去,將亂民的暴動*下來。」
倆人聽的一驚。謝芳菲想了一下,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突然之間會發生暴動?」那個侍衛滴著冷汗說:「究竟是什麼起因屬下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城北的那些亂民無法無天,叫囂著要搶軍中的官糧,已經來到官倉的外面。我們守衛的人遠遠不夠。鄭參軍為了阻止暴動繼續擴大,下令殺了幾個亂民立威,才暫時保住了糧倉。亂民雖然被壓制下來,不過我們的形勢仍然不妙。那些亂民說不定什麼都不顧,真的搶起糧倉放起火來。」
吉士瞻冷靜的問:「那些亂民大概有多少人?」侍衛咽了咽才回答:「大概有三五千人。」負責守衛糧倉的士兵只有三百來人,怪不得控制不住這種情況。吉士瞻立即說:「既然蕭大人此刻不在雍州,這件事情就由我來負責。立即傳令下去,將府中所有的侍衛都派出去,一定要保住官倉。然後讓人快馬加鞭通知城外的呂僧珍,讓他帶一隊五千人的兵馬立即趕來平亂。」說完這些和謝芳菲等一眾人立即往城北的官倉趕去。
情況比想象中的還要糟糕。謝芳菲等人趕到的時候,官倉外圍正在發生大規模的屠殺。手無寸鐵,衣衫襤褸的亂民情緒憤怒到極點,不顧死活的蜂擁而上。情況開始混亂起來,已經不受控制。那些手持武器,訓練精良的士兵在入口拚死防守,見一個殺一個,地上滿是屍體,連腳下的泥沙都浸紅了。
可是亂民人數眾多,這些士兵也快要抵擋不住了。趕來支援的侍衛們見狀,迅速衝上去,形成另一道防衛,雙方廝殺起來。戰況慘烈無情,幾乎變成了屠殺。沖在前面的亂民赤手空拳,怎麼會是武功高強的侍衛們的對手,沒有一個活下來。後面的人被殺的心膽俱寒,恐懼之下,沒有人再敢往前沖。隔著一段距離重新對峙起來。
謝芳菲一路走過去的時候,到處都是橫死的屍體。天色已經黑下來,只有遠處有幾把火把在「滋滋」的燒著。謝芳菲站在官倉里的高台上,除了空氣里持久不散的血腥味,什麼都聞不到。底下是一片的屍體,亂民的,士兵的,橫七豎八的倒在那裡,甚至死後還要被人踐踏。這個時候的人命連路邊上的野草都不如,什麼都不是。
吉士瞻神情凝重,滿臉不善的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事情怎麼這麼嚴重。到底是誰引起的?全部給我說的清清楚楚!」民不與官斗,大部分的老百姓能忍則忍,絕不願正面和官府發生衝突。如今發生這種大規模的*,已經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
負責守衛官倉的鄭參軍渾身是血的說:「這些亂民大部分都是城裡的佃農貧民。因為上次戰爭的關係,朝廷賦稅加重,早就沒有飯吃。今年剛有收成的時候,又碰到蝗災,寸草不留,什麼都沒有。據說事件的起因是有一個叫霍啟的人前去催租,見一家姓余的貧苦百姓拿不出租稅,竟然毒打了余老頭一頓。引起附近百姓的眾怒,大家圍攻之下,將霍啟活活給打死了。」
他身邊的一個參軍插進來說:「霍啟之所以會將余老頭毒打一頓,其實是看上了余老頭的媳婦兒。余老頭一家人誓死不從,這霍啟心怒難平,借著收租的名義毒打了余老頭一頓。余家連飯都吃不上,哪裡還有錢治傷。沒過兩天,這余老頭就死了。」
鄭參軍繼續說:「這霍啟本來死有餘辜,沒有什麼值得追究的。可是他的一眾親友豈肯罷休,帶了些人手,將這姓余的一家六口全部殺掉了。還將出了手的百姓全部押入了大牢,很多人當場就被亂棍打死。後來周圍一帶的老百姓憤怒不平,全部集結起來,要找霍啟的一眾親友報仇。這些糾結起來的亂民發展到後來什麼都不怕,全部成了亡命之徒,竟然敢來搶官府的糧食。現在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多,再這樣下去,恐怕很難保的住官倉。」
謝芳菲嘆息,這就是戰爭帶來的後遺症。官逼民反,官逼民反,就是這樣反的。連命都快沒了,不反幹什麼。霍啟的事只不過是一根導火線,加深老百姓對官府的痛恨。
吉世瞻聽完,想了半天,說:「先將這件事情*下來再說。不用擔心,僧珍的五千人馬應該馬上就能趕到。先用計將他們拖延個一時半會。蕭大人剛接手雍州就發生這種事情,讓我不得不有些擔心呀。」
謝芳菲聽他的話大有深意,看著他問:「吉大人,你的意思是?」吉士瞻嘆氣說:「芳菲,你來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這些亂民雖然手無寸鐵,卻組織得當。我們的援軍一到,他們立刻就退下去了,行動迅速。現在這樣的情況下,依然和我們的人在對峙,沒有任何撤退的跡象。開始的時候可能真的只是單純的報復。到後來,可就沒有這麼簡單了。」謝芳菲吃了一驚,說:「難道有人趁機借這個事情,暗地裡煽動民變?」
吉士瞻微微的點頭說:「我只是憑感覺在懷疑。這裡的官糧是整個軍中的命脈,出了事的話,一定會驚動朝廷……城裡那麼多的糧倉不搶,為什麼非要來這裡搶?還有,蕭大人正好不在雍州的時候,偏偏就發生這種事情。我懷疑這些亂民之所以會來這裡,是有人想要徹底毀了這批官糧,然後加害蕭大人。究竟是不是,到時候就知道了。」
謝芳菲聽他說的有道理,點頭贊同。一般的老百姓確實想不到來這裡搶糧食,要去的話自然也是去府衙的糧倉或是某些防守鬆懈的糧倉,突襲之下,極有可能成功。而且,他們此刻看起來也不像是一般的烏合之眾,居然敢和官兵對峙。如果不是吉士瞻派府中的侍衛及時來援的話,這會兒糧倉說不定已經被搶一空了。於是說:「究竟是不是有人在背後搞鬼,只要試探一下就可以知道了。這些老百姓如果真是被人煽動利用的話,背後的這個人來很好找出來。」
吉士瞻看著她,眼裡有詢問的意思。謝芳菲微笑說:「如果只是一般的老百姓,看著這麼多的人一個個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死去,滿天滿地的鮮血,再多的憤怒不平嚇的早就消失了。他們之所以會繼續頑抗,是因為既然參加了暴動,早就沒有其他的活路了。我們可以利誘安撫一下,答應他們,只要他們立即離開,事後一定不追究任何的責任。大家既然可以繼續活下去,自然沒有必要再在這裡乾耗著,白白犧牲性命。」
鄭參軍按照謝芳菲的吩咐,站到高台上對著所有人大聲的說:「下面的人聽著,蕭大人下了命令,只要你們現在肯主動離開,日後一定不追究這次的*。之所以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大家也是被逼無奈。所以你們立即散了吧。」
聲音遠遠的傳出去,洪亮清晰,眾人聽的一清二楚。底下的人面面相覷,不敢相信。就連己方的士兵也不肯相信,這些亂民殺了自己這麼多的兄弟,怎麼能就這樣放他們走呢!過了一會,漸漸騷動起來,人心渙散,有些人開始接頭交耳的議論起來。看起來頗有退意。
人群中突然有人叫起來:「大家絕對不能上當受騙。他們一定是先誘哄我們離開,到時候再將我們滿門抄斬,誅滅九族。反正橫也是死,豎也是死,還不如衝上去,跟他們拼了。我們平時所受的欺壓究竟是誰給的,大家難道都忘了嗎!怎麼能相信他們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下面的亂民再次被煽動起來,紛紛大喊:「拼了,拼了!他們的話怎能相信!」就要開始第二輪的暴動。
謝芳菲看著吉士瞻,事情果然不是不是這麼的簡單。鄭參軍繼續說:「蕭大人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不算數的。大家難道忘了大人救助難民,親赴襄陽的事情了嗎,難道你們連蕭大人也不相信了嗎?」下面的人有一會兒的沉寂,顯然對蕭衍還是很相信的。可見蕭衍在襄樊一帶很得民心。忽然又有人跳起來說:「我們要聽蕭大人親口保證才會相信。」眾人紛紛點頭,說只相信蕭大人親口說的話,別人的話全部都不相信。謝芳菲搖頭,居然能提出這樣的條件,事情更加不簡單。下面這些普通的老百姓怎麼知道蕭衍今天偏偏就不在雍州呢。
正在僵持的時候,狂亂的馬蹄聲飛奔而來,呂僧珍親率的五千精兵已經趕到,行動迅速的四處散開,將所有的亂民統統包圍起來,前排的弓箭手將箭頭瞄準聚集的亂民。完全是一面倒的形勢。這些亂民驚恐絕望的看著突然間出現的大隊人馬,現在只能坐以待斃。
呂僧珍聽完事情的經過,一言不發,露出冷酷的神情。謝芳菲有些頭痛的看著底下的這些亂民,問:「現在該怎麼辦?」這些亂民又不是敵軍的俘虜,好歹是雍州的百姓。總不能統統投進大牢里去吧。呂僧珍面無表情的說:「全部殺了吧,連官糧都敢搶。不給他們一個教訓,以後如何治理雍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