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喬遷之日
五月初五,浴蘭節。
這一日打從大清早開始,黃花縣城裡面便如同開了鍋一般,男女老少全都由家中出來,或懸挂菖蒲於大門之上,或以蘭草湯盡撒其身,或以艾虎佩戴於髮際身畔,街上熙熙攘攘儘是人頭。有那光屁股的小娃娃兒,都是由大人在額頭上用雄黃酒畫出一個大大的王字來,以驅五毒。
在大楚國,這一日也是法定休息日,衙門裡面在初四酉時之前便做好了分工,留下值班之人,其餘諸位官員、三班六房盡數放假一天,與民同樂。而劉水生請人暖房也是放在了這麼一個日子。
本來五月是邪月,而初五日更是惡日,,受天上星宿之力影響,邪佞當道,五毒齊出,那是諸事不宜的。只不過劉水生骨子裡面終究受了多年唯物主義教育的影響,不信這些玩意兒。即便真有那些玩意兒,衙門裡面尤其是快班皂班這兩班衙役身上煞氣最甚,鬧哄哄的一大群人往家裡一站,又有什麼不長眼的邪佞之物膽敢前來衝撞?更何況就是劉水生自己,也都是一身至陽,就好象一個可以移動的人形大火爐,煉化這世間一切虛妄。
劉水生站在門口傻笑著當迎賓,看著記賬禮房面前堆起來的銀山兒,嘴都合不攏來了。來的都是縣衙裡面的人,三班衙役那是一個不漏,六房吏員也都已經來過一趟,便是幾位押司也都過來坐了一會兒,各人送上了五兩銀子的賀喜錢。至於劉水生手下的三個衙役統領,更是出手大方,每人三十兩白花花的銀子!
我不知道都有些誰來送過禮,我只要知道有誰沒來就行了,忍不住,劉水生就想了起這句話來。是的,誰沒來,誰便很有可能成為下一個打擊對象!作為一個靠強硬武力強行上任的縣衙典吏,劉水生很有必要經常對著這些綿羊展露一下自己鋒利的爪牙。
因為是劉水生自己買的宅子,前來暖房的都是官府中人,所以漕幫中人並沒有過來幫什麼忙,畢竟不管怎麼說,這官差和土匪終究是兩個對立嘛,光天化日之下坐在一起喝酒也不是個事兒。因為有了這種考慮,所以劉水生就顯得比較忙了,客人們來來往往都要他親自過問一聲。
「恭喜恭喜!今日劉大人喬遷新居,老夫也來腆著臉湊個熱鬧。」李主簿由兩個小吏員扶著,依舊顫顫巍巍的,由懷中摸出一張蓋滿大印的銀庄錢票來,拍到劉水生手中,上面赫然寫著足色雪花銀一百兩!
「大人能來,水生已是心滿意足,又何必送此大禮?」劉水生看著銀票,再看向滿臉溝壑的李主簿,有心想要把這錢票退回去,又覺得不妥,只好將李主簿扶進大堂之中坐下,一邊招呼剛剛請來的幾個下人上茶,一邊笑道,「大人暫且坐上一會,水生前頭事情忙完,再轉來請大人一同前往赴宴。」
「無妨,你且自去忙活,老夫也在這宅子裡面走動走動。」李主簿伸手拍拍面前的小夥子,笑著說道。
本來劉水生未曾接下來這棟宅子之前,還想著是不是要重新裝修一遍,可誰知拿了房契地契過來一看,除了大堂以及外面院子之中需要清理血跡,買些家什,竟然都不需要自己再操個什麼心!問了旁人,這才知道原來就在去年年底,那曹查理便將這房子重新花大代價修繕一番,倒是便宜了自己。
下人是康及凌幫忙找那駔儈也就是所謂的牙行弄來的,一共八人,一個門子,一個廚子,再加上六個平日里打掃衛生,服侍生活起居的小丫鬟,初三的時候便來了,幾個人一齊動手將宅子裡面的血跡灰塵打掃乾淨,所有窗戶拉開透風,又把各房間家什擺設按照康及凌請來的一個風水先生的指點重新排列一番。劉水生仔細觀察了一下,幾個人手腳倒都還算靈活,又有眼力勁兒,心下也是相當滿意。
劉水生一面往大門口走去,一面和那些聚在院子裡面說些閑話的三班衙役點頭打招呼,就見到康及凌由門外蹦了進來,急匆匆的,看見劉水生就在院子里,當下三兩步跑過來,附在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哦,他怎麼來了?」劉水生吃了一驚,朝著門外大步走去。院子裡面的那些衙役見到典吏大人面色不對,也各自停止交談,跟在了後頭。
大門外,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子背手而立,身後,是三個體型、年齡、服飾俱不相同的漢子,都是一臉的不渝之色。見到劉水生從門內出來,那老頭子便上前一步,沖著劉水生大聲質問:「今日劉典吏喬遷暖房,我等受了我家九爺之名齊前來送禮賀喜,卻被你衙門中人拒之門外,難不成這便是劉大人的待客之道?」
「哦?既然是九爺家人,想必這位就定是胡先生了吧?」劉水生心中一驚,仔細打量起對方來。
劉水生自打進了衙門,李子豪便給他詳細訴說了一下這黃花縣城裡面的勢力分佈情況。有句古話叫做咬人的狗不叫,而這所謂的九爺,雖說名聲不響,並沒有漕幫那般唬人,可在黃花縣各勢力圈子裡,這九爺便是如同高山一般的存在!沒有人知道這九爺是何方人氏,也沒有人知道這九爺能量的最大極限又在哪裡,反正用李子豪當時給劉水生分析時的原話,就是這黃花城中,還沒有九爺辦不到的事情!
當然,這九爺的存在,也就僅限於那些各個勢力的頭頭腦腦們知道一點,剛剛升任快班統領的康及凌卻是不知道這些事情的,要不是顧及今天乃是典吏大人搬家的好日子,只怕早就帶著人要將這四個傢伙趕走了。
劉水生還未曾弄清楚狀況呢,康及凌在一旁便跟著叫了起來:「你等也知道這是我們大人喬遷之喜?再看看爾等送過來的禮,都是些什麼物事?!莫非你家搬了新居,便是要求人家送床過來的嗎?等到你家主人辦什麼喜事,我等送點艾草過去可好?」
門外不遠處,一張刷了朱漆的大床被人生生拆成了木頭板子,由散落一地的碎片可以看出,這張床裝飾還是相當精美的,可惜了!床,又稱為榻,喬遷之日,這所謂的九爺遣人送張床過來,這不就是擺明了希望這宅子早日坍塌么?和康及凌所說的辦喜事的時候送艾草一個道理,其心可株!
劉水生等到弄清楚這裡面的道理,頓時勃然大怒,雙眼直直盯住站在正門口的李子豪,口中呵呵冷笑兩聲:「九爺和胡先生的一番好意,本官心領了。只不過本官今日要招待諸位貴賓,沒功夫與爾等多說。大黑二黑,送客!」
劉水生話音剛落,就只聽得兩聲犬吠,兩條遍體漆黑的大狼狗由院子之中跑了出來,隨著劉水生的手勢,騰地一下便由台階上直直跳到胡先生幾人面前,轉圈狂吠不止,竟是要將這些人驅趕離開了。
這大狗便是在肖何氏被殺那日立下大功的那兩條,當時就被劉水生給嚇破了膽,但有口令無不老實遵守,後來劉水生買了宅子,心中想起似乎還要找兩條護家犬,便要康及凌找那狗主人將這兩條畜生花點錢買了下來。
「你這廝好大膽子,竟敢拿兩條畜生來羞辱我等!」胡先生一張臉漲得通紅,手指顫抖指著劉水生大聲喝罵。想那胡先生雖是下人身分,可終究是九爺身邊的人,便是鄭縣令直流看見自己了也得稱上一聲先生,如今竟然在眾人面前被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給如此羞辱,英名盡去啊!
「回來!」劉水生口中輕喝,大黑二黑便搖著尾巴跑了回來,正好躲過胡先生旁邊一個漢子的抬腳一擊。在兩條畜生頭上輕輕拍了拍,劉水生看著氣得發抖的四人,眉毛往上一挑,「你這廝膽子才大!區區布衣,仗著手中有些盜匪之徒,竟敢當眾羞辱縣衙官員,可曾將王法放在眼裡?可曾將朝廷放在眼裡?!來人啦,上前鎖了,直接關到監牢裡面去,明日開堂了再由縣令大人發落!」
「是!」康及凌大聲應諾,因為今日衙門中給假,又是來給典吏大人暖房,別說鎖鏈了,便是連腰刀都沒掛在腰間。眼睛四處打量,並未找到什麼繩索之類的物事,說不得便只有帶著他那幫手下空手上前,「老傢伙,得罪了,請!」
「滾!」方才抬腳踢狗的那個漢子大聲怒喝,伸手一推,這康及凌便如同滾地葫蘆一般將跟在他身後的幾個手下衙役給壓倒了一片。
這還了得?其他那些跟著出來的衙役們頓時一齊吼了起來,就要衝過去把這五個傢伙給當場打死才好。這麼多人都在一起還被人給打了,說出去也是臉上無光。
「住手!」有喝止聲傳來,卻是衙門裡面的鄭縣令攜了家屬前來賀喜,還未曾進前便見到門口劍拔弩張的,只怕隨時便會大打出手,趕緊快步上前制止,眼睛在那胡先生幾人臉上掃了一遍,笑道:「今日乃是本縣劉典吏喬遷大喜,胡先生上門來賀喜,本是好事,可怎地竟鬧出這麼大的誤會來?」
「誤會么?」胡先生冷笑起來,他是成名已久的人物,今日被人拿兩條畜生給羞辱,這等話又如何好與人分說?說不得就指著迎上前來的劉水生道,「縣尊大人只管問他就好!這小子先是欺辱我家九爺的乾兒子,隨後又是為了一己私慾而痛下殺手,現在竟然還要行那鳩佔鵲巢之舉,像這等惡毒無恥之尤,人人得而誅之!咱們走,且看這小子能夠囂張到幾時!」
劉水生摸著頭,他就有點弄不明白了,自己一向都是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除了曹查理那件事情,幾時又與人結下過深仇大恨?嗯,前幾日為了救鄭婉清,是將那沙頭陀和一干黑衣人全部殺了,可那畢竟沒有別的人在場啊?
和李主簿給的喜錢差不多,鄭縣令也是由懷中掏出一張一百兩的錢票來,劉水生趕緊雙手接了過來,拱拱手,笑著說道,「大人裡邊請,正好衙門裡的李主簿也在裡邊,倒是可以和大人說叨幾句。」
外面的都是些粗人,又或者是身份地位與這鄭縣令差上好幾個等級,自然沒什麼共同語言。裡面的那個李主簿雖說以前和縣令大人是關係不好,可現在因為在利益上面沒了什麼衝突,一下子就融洽了許多。劉水生把這兩人放在一起,倒也不怕生出什麼事端來。
劉水生想得很好,只不過等到他再到前門去晃悠兩趟,招呼了一下前來賀喜的賓客,再回到客廳之中,就只見到鄭縣令一人坐在廳中喝著茶水,而那李主簿則是跑到院子裡面看風景去了。說實話,這宅子弄下來,當初那個曹查理還是花了不少本錢的,即便是比起鄭縣令那個內衙,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也難怪這李主簿坐不住了要跑出去參觀參觀。
「水生,你且過來說話。」鄭縣令招了招手,將劉水生喚了過去。若不是心中有事,他現在想必也早就和李主簿那般去院子裡面晃悠了。
「嗯,小翠小綠,你們先出去吧。」見到鄭縣令臉上神色凝重,劉水生點點頭,將兩個在一旁侍候著的丫頭弄了出去,這才坐到鄭縣令旁邊,「大人有何事請,但說無妨。」
「水生,本縣剛才分析了一下,前幾天監牢之中,肖何氏之死背後肯定就有那九爺的影子!」見到周圍再無旁人,鄭縣令便將頭湊到劉水生耳邊,「這座宅子的原主人,便是九爺閑著沒事的時候收的一個乾兒子!」
是的,要不是今日見到胡先生,這鄭縣令也想不到這事情上面去。雖說那九爺的乾兒子多了去了,可畢竟還是有那麼一個名分在的,劉水生殺了一個曹查理,便如同直接伸手在九爺臉上狠狠地打了一記耳光!而接下來升任典吏,隨後又買下了這座宅子,便是吃果果地在傷口上撒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