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君踐祚(下)
漢廷此時因為已不置太尉,所以三公之中只余丞相和御史大夫,大行令掌外夷事,中尉程不識是竇太后的人,又是帶兵的將軍,所以也列席廷議。
劉發端坐宣室上首,開口道:「這是匈奴人的國書,你們幾位先傳看一下。看完了再議。」說著,把一卷竹簡交給內侍,由內侍轉遞給下首跪坐的諸大臣。
自竇嬰起,幾位重臣看了竹簡之後,俱是眉頭緊皺,神色不悅。韓安國即便涵養功夫極好,也不免有些動容。待程不識看完之後,劉庸當先道:「父皇,匈奴人無禮放肆,言語不敬,兒臣以為,這是對我大漢的褻瀆與藐視,應予懲罰。」
竇嬰沉聲道:「匈奴人無君無父,沒有綱常,倫理崩壞,歷來就不懂得什麼叫做禮儀。自稱天地所生,日月所置的大單于也不是第一次,以前的國書上就經常有這樣的狂妄語句。臣看,陛下倒也不必太過在意這些。」
「不過,這一次匈奴人求請無度,索要的物資乃是往年的一倍,還要另派公主和親,以示漢匈交好,這不免就是有些得寸進尺了。
劉發道:「韓愛卿,你怎麼看?」
韓安國奏請道:「皇上聖明。漢匈之間的往來,歷來是以和親歲奉為基礎。自高皇帝白登之圍之後,和親和歲奉就已經成為大漢對待匈奴的國策。這一政策,雖不能說是上上之策,卻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一甲子以來,漢匈之間沒有大戰,大漢得以修養生息六十年,得以有今天富庶穩定的局面。因此,臣以為,皇上還是應該繼續奉行這一國策。不要冒然因此事而開戰端。」
大行令王恢道:「陛下,臣常與外夷交結,這些胡人,歷來不遵守規矩,說話出爾反爾,不講信譽。他們只要內部一有天災和飢荒,就要想盡辦法南下掠奪,而且往往殺戮無度,荼毒生靈。和約往往數年之後就要被撕毀,匈奴的鐵騎也照樣要**邊郡的百姓。」
「這一次,匈奴人求請更甚於往年,但是和平所能持續的時間卻不會太長。臣以為,與其以大漢的物資養匈奴,事後又讓他毀約,倒不如,一鼓作氣,發兵征伐,以期震懾匈奴,打壓他們的囂張氣焰,為我朝爭得主動。」
劉發點了點頭,又道:「平兒,你怎麼看?」
劉平微一躬身道:「匈奴人求請無度,貪得無厭,這是長久以來,大家就都知道的。但是之所以歷代先帝還要奉行和親的政策,以和親來換取和平,這其中卻不是沒有道理的。」
「匈奴人迫於天災和內部本身的需求,經常南下襲擾大漢的邊境,擄掠搶奪物資人口。這一部分是由於匈奴人的兇殘本性所致,一部分也確實是他們為了部族的生存所採取的長期戰略。」
「匈奴人口稀少,土地貧瘠,生產落後,卻能於中國之側立足數百年,軍力強盛而始終不受大漢的約束,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匈奴在日常的用度上與大漢迥異。他們的生存不仰賴大漢的物產,他們的吃穿皆不需要大漢的補給。」
「但是經過歷代先帝的歲奉與和親,漢匈之間的貿易往來劇增,現在匈奴人內部吃粟米,喜愛漢朝絲綢的已不在少數。因此,和親與歲奉之策,雖然也屬無奈之舉,卻並非一味地服軟規避。若能在社會結構上徹底地改變匈奴人的習慣,使其完全依賴或者高度依賴大漢,那麼或許就能起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此是從長遠來看,若從眼前看,匈奴人兵馬強壯,行動速度極快,沒有需要退守的城池和農田。大漢的軍隊遠赴數千里,卻不能擊中要害,徒費其功。而且深入敵人腹地,遠途奔襲,正是兵家大忌。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衝風之極,力不能起鴻毛。現在大漢的軍隊一發動,就需要大量的補給,遠襲不但速度緩慢,而且容易被人斷了補給,將疲憊困厄之軍隔絕在荒漠之中。因此,以目前大漢的軍事能力而言,不宜擅開戰端。」
「是以,兒臣認為,此事還需審慎考慮。」
劉發聞言不禁點頭道:「平兒所言有理。和親和歲奉也並非就是無的放矢,一味求和。如若要和匈奴開戰,就應該有萬全的準備,倉促發動戰爭,又沒有克敵制勝的能力,徒費民力,徒耗國家元氣。」
「匈奴人請求無度也罷,貪得無厭也好,總之,天下之事,仍應放眼長量,不能圖一時之快,泄一時之憤。朕以為,此次,還是照舊奉行和親歲奉的政策。匈奴人要的,朕意照準。」
幾位大臣皆都拜伏道:「皇上聖明。」
劉發道:「將今日廷議的結果擬個奏表,呈太皇太后覽,而後以太皇太后的旨意為準。」
眾臣道:「喏。」
未央宮,梅姬所居的綺蘭殿內
劉庸跪坐於榻前,梅姬坐於榻上
梅姬道:「庸兒,聽說你今天在朝堂上為了你父皇,公開斥責胡人的使節,可是真的?」劉庸道:「是有此一事,母親有何賜教?」
梅姬道:「正是要如此。你這些年盡顧著看你那些書,一味地藏在裡面,卻不知道外面的天已經變了顏色。」劉庸道:「母親何意?」
梅姬不悅道:「何意?你難道不清楚嗎?我本是正室,周姬不過是個側室,若不是因為她生了個兒子,陛下早就把她給忘了。可現在倒好,她和我一邊大了!我問你,這是為何?」
劉庸道:「父皇的聖意,兒子怎敢妄自揣度。」梅姬怒道:「我真不知道當初一心約束你讀書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怎麼到今天,你這副全無心機的模樣。這難道還不明白嗎?阿?」
「如果你父皇得意的是你,母親能到今天和周姬平起平坐這樣的地步嗎?母親封不了皇后,太子又一直懸而未決,這難道還不夠清楚嗎?若是皇上屬意於你,世子升太子,王后升皇后,不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之事嗎?」
劉庸道:「兒子不孝。」
梅姬怒道:「你不要一副沒有出息的模樣。若是真要孝順我,就拿出精神來,去跟那個人爭一爭!這些年,他們娘倆什麼時候把我放在眼裡了。他更是數年都不來向我請安。若是讓他登了太子位,將來做了皇帝,我的日子能好過得了嗎?他這樣有權謀之心的人,能輕易放過你嗎?」
劉庸默然半晌,道:「兒子知道,母親少安毋躁。」
梅姬低聲道:「現在朝中願意向你靠攏的大臣不在少數,你只要釋出一些善意,他們就會立刻鼎力相助於你。皇子不比王子阿,庸兒,一步錯,步步錯,錯到後來,就要丟了身家性命!」
劉庸仍是面無表情,道:「兒子知道了,母親請放心。」
其實劉庸並非梅姬所認為的那樣,這些年來一直與世無爭,心態平和。作為長沙王的長子,卻數年來沒有得到父王的重視,宮中朝中的事情,劉發也都是找劉平去商議,每每都是等事情決斷了,劉庸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這種滋味本就不好受。
之前在潛邸之時,劉庸還並未十分在意這些,畢竟一來他已經被立為世子,所求不多。二來劉平既然已經明言,其志不在長沙王位,且這些年來也沒有任何求取王嗣的動作,劉庸也就不太在意父王到底是重視誰。他本身性格也甚為寡淡,不喜與人爭奪,只要自己能夠有世子的地位,劉平即便是更上一層樓,他也不會去嫉妒眼紅。
但是,現在的情勢卻起了莫大的變化。這世間所能求得的最高的位子,無非就是帝位。劉平或許志不在長沙王位,不會與劉庸爭奪世子位,但是太子位呢?將來的帝位呢?劉平還能像當年在未央宮說的那樣,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父親和兄長嗎?劉平這些年在長安的經營和努力,難道會是在為他人做嫁衣裳?
劉發還未稱帝時,劉平在朝中的經營或許還能解釋為是為了提高長沙一脈在朝中的影響,讓長沙一脈的富貴永續。但現在既然劉發已經稱帝,從此也就不存在這個問題,那麼劉平多年經營的勢力也不會就此散了,定然要轉為其他的目的服務。這個目的,劉庸可不敢擔保就不是太子位,不是帝位。
加之入京之後,梅姬與一幫反對竇嬰劉平的大臣也經常明裡暗裡地提醒他作為長子,如果不能被立為太子的危險性。劉庸雖是個忠厚之人,卻不是個笨人,他治學為人都不比別人遲鈍,所以這幾個月下來,實際也已經慢慢地有了些心思與警惕。兄弟之間,很難再說像之前那樣無齟齬成見了。
未央宮綺蘭殿
梅姬正大發雷霆,啞聲喝道:「這個竇老婆娘,給先帝送女人也就算了,居然還送到了皇上這裡,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她怒的不是別人,正是竇太主。竇太主自廢帝之後,也漸漸收斂了些氣焰,於是重新拾起了當年的老營生,為皇帝介紹美貌的女子。這一兩個月來,已經介紹了一連串到宮裡來,劉發不知是礙於竇太后的面子,還是本身也喜歡美人充斥後宮,竟是照單全收,一時之間,後宮的新寵如雨後春筍。
本來劉發就已經很少到梅姬這來,加上這些新來的年輕姬妾,個個美艷動人,因此這幾十天來,竟是連綺蘭殿的門也懶得進。這怎能不讓梅姬惱怒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