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一章 柩前即位
李治與晉陽公主抱頭痛哭許久,兄妹二人泣訴喪父之痛,一個時辰以後,天色已微亮,殿外傳來宦官小心翼翼的請奏,稱長孫無忌為首的文武百官求見。
李治拍了拍小兕子的肩,使勁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嘶啞著聲音道:「宣見。」
小兕子朝李治行了個蹲禮,知趣地告退了。
沒多久,長孫無忌,褚遂良,李績,李素等朝臣魚貫入殿,眾人面朝李治跪下,正式地行了三拜之禮。
李治愕然,隨即不自覺地望向李素,李素低調地混在人群中,垂頭不發一語。
良久,長孫無忌沉聲道:「先皇龍馭賓天,大唐痛失聖君,臣民悲痛萬分,長安城可聞夜哭嚎啕者百里,此皆為先皇在世之時所積福報也,臣等懇請太子殿下勿使哀憂過甚,傷身損神。」
李治紅著眼眶點點頭:「舅父與百官好意,我領受了,爾等且退下,我想再陪陪父皇……」
長孫無忌接著道:「臣受百官所託,還有一事請奏。」
「舅父請說。」
長孫無忌頓了頓,緩緩道:「名正方可言順,殿下是先皇指定的東宮儲君,殿下仁德天下皆頌,臣民景服,國不可一日無君,殿下是名正言順的大唐儲君,故臣代百官請命,請太子殿下馬上登基,即皇帝位,以國君身份辦理先皇喪事,事可俱矣。」
說完長孫無忌帶頭朝李治深深叩首,後面的百官異口同聲伏地道:「臣等請太子殿下即大唐皇帝位。」
李治一驚,嚇得後退三步,後背頂在靈柩上方才停下,獃滯半晌,忽然氣憤道:「父皇屍骨未寒,爾等不思辦理喪事,竟急著讓我登基即位,是何居心?」
長孫無忌平靜地道:「名正言順,是辦理國喪的前提,自周漢以來,都是國君辦理先皇的喪事,大唐亦不可違制,請殿下即位。」
群臣再請:「請太子殿下即皇帝位。」
李治流淚搖頭:「我做不到……父皇就在這裡,要我扔下父皇的屍骨不理,急匆匆跑去登基,我做不到!此非人子所為也,我若此時即位,何顏治理天下?」
長孫無忌道:「臣等勸進,不僅出於公心,臣等還有先皇崩逝之前留下的遺詔,遺詔里寫得明明白白,先皇讓殿下馬上即位,此舉合周漢之禮,無違禮制,天下人不會說什麼。」
李治皺眉:「遺詔?我為何不知?」
長孫無忌嘆道:「先皇視殿下為至孝之子,情知殿下不可能答應馬上即位,遂瞞著殿下,將遺詔同時交給臣,褚遂良,李靖,李績四人,先皇還說,若殿下不肯即位,可當殿宣示遺詔……」
說著長孫無忌從懷裡掏出一卷黃絹,當著群臣的面徐徐展開,念道:「夫天命之重,綠錯奉其圖書,天子之尊,赤縣先其司牧……皇太子治,大孝通神,自天生德,累經監撫,熟達機務。凡厥百僚,群公卿士,送往事居,無違朕意。屬纊之後,七日便殯。宗社存焉,不可無主,皇太子即於柩前即皇帝位,依周漢舊制,軍國大事,不可停闕,尋常閑務,任之有司……」
長長一篇遺詔,表達了四個意思,其一,命李治「柩前即皇帝位」,其二,軍國大事不可停闕,其三,喪事不可鋪張,其四,自省己身。
長孫無忌宣念遺詔過後,大殿內陷入久久沉寂。
半晌之後,長孫無忌再次拜伏於地,大聲道:「請太子殿下遵先皇遺詔,即皇帝位!」
群臣異口同聲道:「請太子殿下即皇帝位!」
李治淚眼看著眾人,脫口道:「我不能……」
話沒說完,人群里傳出一道熟悉的聲音。
「殿下,請遵先皇遺詔!」
李治抬眼望去,卻見人群里李素朝他暗暗點頭,李治怔忪許久,方才緩緩道:「既是父皇遺詔,我……不得不遵。」
說著李治轉身在李世民的靈柩前跪下,大泣道:「父皇臨終仍為社稷憂勞,兒臣不孝也,今父皇有詔,兒臣不得不遵,父皇恕我。」
說完李治伏地大哭,長孫無忌等眾臣皆落淚哭泣。
許久之後,長孫無忌抬袖拭淚,咳了兩聲,轉身面朝眾臣,沉聲道:「著中書省學士起擬新皇登基詔書,六部及轄下各署官員準備登基大典事宜,內侍省與殿中省宦官負責清理宮闈,準備新皇儀仗,諸公各行其職,不可怠惰。」
…………
一個時辰后,一場略顯倉促的登基大典開始了。
長安城內四品以上官員著正式朝服入宮,太極宮內所有宦官和宮女忙著打掃宮闈,當然,因為國喪之期,新君登基亦不可披紅挂彩,於是在一片素白的喪服和白幡之中,李治的登基大典匆忙開始。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射到太極殿的檐角上時,鐘鼓樓清脆的鐘聲敲響,鐘聲節奏緩慢,悠悠揚揚在全城回蕩,長安城四品以上官員及各國使節近五百餘人站在太極殿前的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聚集一處卻鴉雀無聲。
辰時一刻,鼓聲隆隆,四十九名大漢抬著金色御輦,緩緩從後宮走出來。
李治跪坐在御輦上,頭戴帝王金冠,金冠前十二根玉旒垂下,遮擋住他的面容,令人心生敬畏,身上穿著明黃龍袍,手上握著一隻玉璧。隨著御輦緩緩前行,一股帝王威儀撲面而來。
廣場上的群臣和各國使節同時跪地,山呼皇帝陛下。
因為時正國喪,登基大典所用禮樂皆廢,所有大典樂器設而不作,准鳴者僅有鐘鼓樓的鐘鼓。沒有喧囂的禮樂,李治的御輦踩著隆隆的鐘鼓聲徐徐而進,反而更平添了幾許威嚴壓迫,百官無不敬畏拜服。
入太極殿,新君升座,尚書省右僕射長孫無忌立於李治身側,手執黃絹唱名,百官群臣依名而入,向新君行跪拜禮。
冗長的禮儀過後,鐘鼓聲頓止,太極殿內一片寂靜。長孫無忌往前走了兩步,面容肅穆地環視群臣,揚聲道:「臣長孫無忌,奉旨宣《即位大赦詔》,諸公咸聞,有司頒行。」
群臣再拜。
長孫無忌腰挺得更直,聲音洪亮地道:「……大行皇帝奄棄普天,痛貫心靈,若寘湯火。思遵大孝,不敢滅身,永慕長號,將何逮及……」
即位詔書很短,二百來字念完,群臣三拜。
長孫無忌又道:「新朝年號事宜,經三省諸臣工商議,陛下納准,《周禮》曰:『示祈福祥,求永貞』,元德充美曰『徽』,是故,自元旦始,大唐改元『永徽』。」
…………
…………
略顯倉促的登基大典之後,太極宮繼續國喪大禮,八百僧人道士做足了七日道場法事,貞觀十九年五月初六,新君李治與朝臣們將李世民的遺體送入昭陵。
清晨細雨紛紛,位於醴泉縣的昭陵外,朝臣們跪在泥濘的鄉道旁,四十九位禁軍壯漢抬著棺柩,朝昭陵蹣跚而行,八百名僧人道士盤坐於地,念誦往生經文,李治身著喪服,一手扶著李世民的棺柩,踉蹌跟著隊伍走。
天地低昂,黑雲壓頂,道路兩旁冗長的牛角號嗚咽吹響,回蕩在空悠悠的山林外,靈柩後方是黑壓壓的送葬隊伍,從文武百官到羽林禁衛,還有數以萬計自發前來的平民百姓。
昭陵陵園佔地約三十萬畝,功臣陪葬者數十,其中包括了名將秦瓊,和有名的諫臣魏徵等,李世民在世時都曾下旨賜這些從龍功臣陪葬昭陵的殊榮。
更重要的是,貞觀九年去世的長孫皇后也安寢在這昭陵中,這座陵園實則便是李世民夫妻二人的合葬墓。
昭陵的規模不算大,當初長孫皇后逝世之前便曾有過叮囑,陵墓不可大興土木,勿使勞民傷財,李世民確實做到了承諾。昭陵最初只是醴泉縣九嵕山主峰下挖出的一個石窟,同時它也是古往今來第一座因山為陵的帝王陵墓,長孫皇后逝后,李世民只動用了少量的民夫工匠稍作修葺,貞觀九年後,又陸陸續續改動擴建了幾次,規模都不算大,所以昭陵至今看起來仍有些簡陋。
李世民的棺柩在泥濘地里彳亍而行,行至陵墓石門前,李治與群臣扶柩痛哭嚎啕,在僧人們的經文聲中,棺柩被禁衛徐徐送入陵墓內,這位古今難見的偉大帝王與一生摯愛的妻子終於長眠於陵墓中,永遠告別了人間。
李素站在開啟的陵墓石門外,定定注視著這座滄桑古樸的巨門,門內一片漆黑,與外面形成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一扇門彷彿分隔了陰陽兩界。
常塗今日穿著盛裝,並非宦官常穿的絳紫色袍服,而是一身雪白的圓領長衫,稀疏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向上挽成一個嚴謹的髻,用一支翠綠的玉簪固定住,整個人看起來像一位洞察世事滿腹韜文的學者。
李素神情複雜地看著他,嘴唇張了張,卻不知該說什麼。
常塗站在陵墓石門前,卻先朝李素笑了笑。
「李縣公,你我今日就此別過了。」
李素嘆息道:「常公公若不願……」
話沒說完,常塗搖了搖頭,打斷道:「生死追隨陛下,是我當年發過的宏誓,李縣公莫再說了,污了我對陛下的忠誠之心。」
李素只好嘆了口氣,黯然不語。
常塗朝他又笑了笑,道:「臨別之時,常某有幾句話想對李縣公說,也算是聊補陛下曾經的未盡之言吧。」
李素急忙道:「願洗耳恭聽。」
常塗沉吟片刻,道:「當年陛下還是秦王時,我便貼身侍候陛下,這些年追隨陛下,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也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物,常某不得不說一句,李縣公足下是我今生僅見的俊傑人物,你的才智,你的功績,你說過的驚人之語,做過的驚人之事,常某無不由衷欽佩,難怪陛下對你如此器重,憑心而論,世上有李縣公這般人物,大唐之萬幸也。」
李素苦澀一笑:「此時此地,常公公就不必說這些吹捧的話了吧。」
常塗笑道:「並非吹捧,實是發自真心,你並不知道陛下多麼器重你,私下裡常在我面前說起你,言中亦多般褒揚推崇,無數次惋惜長嘆上天無眼,為何沒有一個類若子正之皇子……」
說著常塗嘆道:「不過,李縣公才智超凡,若無入世之俗慧,恐亦難長久,這也是常某的一句諫言。這些年朝臣們來來去去,飛黃騰達者,鋃鐺入獄者,甚至滿門皆斬者,常某都見得多了,難免有些感慨。朝堂里做官,憑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若做人做事皆有建樹者,飛黃騰達自不在話下,李縣公雖然做官多年,可一直與朝廷和陛下若即若離,說是高人隱士之性情,卻也難免令陛下不悅,自古君上無德,高士乃隱。但陛下常言己過,言稱縱算不得聖君,至少不算昏君,李縣公這般疏離於朝堂君上,明君知你性情淡泊,不欲紛爭,若是換個心量狹窄的君王,焉知怎生看你?」
常塗笑著看了一眼旁邊欲言又止的李治,抬了抬手,止住李治的話頭,望向李素道:「李縣公年紀輕輕便為大唐立過如此多的功績,令天下人敬仰不已,但常某最佩服的卻是李縣公的處世之道,如此年輕便知『盛極必衰』的道理,幾番推脫升遷,以懶散之狀示人以無害,用以自保避禍,更妙的是,滿堂君臣皆看出了你的用心,可是因為你的年齡而不欲與你計較,往往一笑而恕,這是李縣公用心最妙的一著棋,勉強也算是陽謀吧……」
李素老臉一紅,這……算不算當面打臉?
常塗笑完又嘆了口氣,道:「只是,李縣公,往後呢?當你年紀漸長,懶散慵憊這一招你能用到老么?要麼,索性辭去所有官爵,安安心心當你的富家翁,要麼,改一改處世之道,竭盡全力輔佐君上,君臣共創一番轟轟烈烈留名青史千年的功業,不想做官卻心憂天下,自保避禍又忍不住木秀於林,李縣公不覺得太矯情了么?到頭來兩面不討好,未來史官為你立個列傳都不知如何定義你,一生都無法有個圓滿無憾的結果,這樣的一生,李縣公覺得有意義么?」
常塗嘆道:「陛下臨終前交託了你許多事,李縣公肩上的擔子不輕,未來大唐數十年裡,唯見足下一人獨領風騷,可是,你難道便打算就這樣遮遮攔攔的當官做事么?我本是局外人,本不該說這些話的,只是臨別之前,我實在不忍陛下所託非人,不得不說幾句逆耳直言,還請李縣公三思。」
抬頭看了看天色,常塗神情閃過一抹壯烈悲愴之色,哈哈笑了幾聲,哂然拂了拂衣袍,道:「時辰已至,我該進去陪陛下和皇后了,諸位,別矣!」
說完不待李治等人出聲,常塗毅然轉身,走進漆黑的陵墓中。
李治神情悲戚,默立良久,最後終於嘶啞著聲音道:「吩咐禁衛落下石門吧。生死之誓,我只能成全。」
機括聲喀嚓作響,數萬斤的隔世巨門緩緩落下,最後咚的一聲沉悶響聲,石門徹底隔斷了陰陽,也將常塗隔絕在陵墓之內。
李治和李素仍靜立於陵墓外,半晌,李素忽然面朝石門長揖到地,大聲道:「常公所言,李子正記住了,你我來世論交,我欠你一壺忘年美酒,來世記得向我討要。」
石門內,卻無半點迴音。
李治扭頭看著他,道:「常公公所言,我覺得頗有道理,子正兄以往行事遮掩,是害怕位極言多,招惹禍事,或怕父皇猜忌,如今我已登基為帝,對你,我一生不疑,子正兄何不放開胸襟,舒放凌雲之志?」
指了指灰沉的天空,李治忽然大聲道:「你有多長的翅膀,我給你多大的雲天!」
這句話說得很大聲,後面靜立的朝臣們都聽到了,聞言不由驚愕,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集在李素身上。
李素嘆了口氣,朝李治行了一禮,道:「第一,陛下已登基為帝,從今日始,請陛下自稱『朕』,第二,對臣,陛下直稱『子正』即可,不可稱『兄』,此為君臣之禮,朝儀體統,第三……」
李素沉吟片刻,緩緩道:「此生處世,我只憑本心,往後……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