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的聲音很輕,夾雜在轟轟烈烈的雨聲里,斷斷續續似的,只有四個字的問句,聽著並不真切,我覺得恍惚像是夢裡一般。不,這絕不是夢,我從來不夢見程子良。
我跟程子良,沒什麼好說的,自從鬧翻之後,也再也沒有見過。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現在我想起來都還是一片模糊,當年他也對我放過狠話,我也說過特別狠的話,愛情這個東西很奇怪,也許到最後大家都是拿它做刀,捅得對方奄奄一息。我漸漸回過神來,不,這不是程子良,程子良不會在樓道里抽煙,也不會坐在樓梯上。他大約是在看我,我有點拿不準,我都沒想過跟程子良再見面會是什麼情形,我也沒打算跟他再見,當初把事情做絕,不就是為了從此再也不見嗎?
我還在驚疑不定的時候,樓道門突然被人推開,有人問:「程先生?你在嗎?」
程子良轉頭答應的時候,我已經一鼓作氣從他身邊衝過去了。
我一口氣爬上七樓,推開沉重的安全門,突然被水泥地和防靜電地板之間幾厘米高的落差絆倒。十厘米的高跟鞋,摔得我差點鼻青臉腫。路過的一個護士看見,連忙把我扶起來,我這才覺得自己背心裡全是冷汗。剛剛那幾分鐘簡直像夢魘,令我精神恍惚,原來真的是程子良?幸好他沒有追上來,不然我這一跤摔倒,他還不知道怎麼想呢?
一直走到手術室外,我腳步還是虛的,有點踉蹌,大約是剛剛那一跤摔的,可是如果真是程子良,他才不會追上來呢?今時今日,相見何宜?
我見到了阿滿,他介紹主治醫生給我認識,向晴被撞倒之後就近送到學校的附屬醫院,本來向晴自己覺得並無大礙,以為只是皮膚擦傷,後來阿滿還是不放心,趕過去辦了轉院,一轉院就檢查發現內出血,脾臟破裂,剛剛做手術摘除了,幸好手術非常及時也非常順利。
我跟主治醫生聊了一會兒,看了看時間,美國東部還沒有天亮,我決定暫時不要打電話給蘇悅生,他一定還沒有起床。
向晴麻醉還沒有蘇醒,我把病房什麼的安頓好,又打電話給相熟的家政公司,要求安排一個有經驗的做飯保姆,至於陪護,問護士長打聽就可以了。等一切忙完,已經是晚上九點多,我這才給蘇悅生打了個電話,簡單的告訴他事情的經過。
蘇悅生大約有事正忙著要出門,聽完之後很簡單的答:「知道了。」
真是跟皇帝似的。
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扭傷了腳,腳踝已經腫起老高,阿滿詫異的詢問,我說:「出電梯時摔了一跤。」
阿滿堅持找了外科醫生來幫我診視,確認只是軟組織挫傷,醫生開了一些軟膏給我,又叮囑我用冰塊冷敷。阿滿開車送我回「濯有蓮」,路上他突然問我:「鄒**,您今天晚上怎麼了?」
「啊?」
「我看您一晚上心緒不寧似的。」阿滿說:「這事蘇先生也不能怨您,您把向**照顧的很周到,車禍是意外。」
我還以為這些年江湖混下來,自己早就練出了千百層面具,甚至有時候面具戴的久了,還以為早就跟自己的臉皮渾然一體了,沒想到身邊的人還是一眼可以看透。我乾巴巴笑了兩聲,說:「我不怕,蘇悅生又不是老虎。」
阿滿大約覺得我欲蓋彌彰,我自己都覺得自己語氣里透著心虛,乾脆閉上了嘴。
濯有蓮還是那般熱鬧,濯有蓮的熱鬧是藏著的,內蘊的。偌大的大廳里,齊齊整整一排咨客迎賓,站在璀璨飽滿的水晶燈下,個個都是玲瓏剔透的人兒。客人們大多並不在大廳出入,相熟的客人都會提前預訂好包廂,有的常常包下一幢小樓,自然從大門處就拐進了私密的車道,旁人連客人的車尾燈都見不著。
今晚生意很好,暴雨驟歇,路上交通不便,客人們都到的晚,這時候連主樓里的包廂都是全滿。
說不自豪是假的,這裡是我的王國,每晚流水般的花枝招展的美人們,看著就賞心悅目。
我回到辦公室,陳規早就接到阿滿的電話,遠遠迎出來,看我一瘸一拐的進來,連忙扶住我,嘴裡直抱怨。陳規的抱怨也是親熱的,他應酬慣了客人,對誰說話都帶著幾分嬌嗔的勁兒,對我也習慣成自然,翹著蘭花指戳一戳我的額頭,差點沒把我戳一跟斗,他恨恨地數落我:「都傷成這樣了,還來幹什麼?好好歇兩天不成么?幸虧你是老闆,不然旁人該怎麼看我們濯有蓮,還以為我們刻薄到連受傷都不準請假!」
我說:「上勤下效嘛,老闆才不可以偷懶。」
陳規抿著嘴直笑:「喲,幸好我是不偷懶的,不然還以為你這話是敲山震虎呢!」
我順手在陳規臉上擰了一把:「美人兒,我怎麼捨得敲你?」
陳規白了我一眼,推開我的手,說:「你以為我是山?我是老虎!」
我哈哈大笑,扶著牆拐進辦公室。
幾天沒來,積下一堆工作。我們雖然是撈偏門的,做的卻是正當生意,而且沿用的是最現代化的管理,OA系統里一堆我要批複的郵件。
我頭暈眼花回完所有的郵件,正打算在辦公室沙發里盹一覺,陳規卻又踱進來了,往我的辦公桌前一坐,一手支頤,怔怔的看了我半晌,突然喟然長嘆。
我瞥了他一眼:「又怎麼了?」
陳規扭著身子,說:「鄒**,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我心裡一跳,陳規說:「見不著他的時候吧,心裡跟貓抓似的,見著他了吧,心裡更像貓抓了。明知道他不屬於你,你還是要為他傷心落淚。哭也是因為他,笑也是因為他,好多次都發誓要真的忘掉他,一轉眼見了他,又馬上歡天喜地。真是前世冤孽。」
我撣了撣胳膊肘上的雞皮疙瘩,反問:「你又愛上誰了?」
陳規白了我一眼,說:「什麼叫『又』?說得我朝秦暮楚似的!這麼多年來,除了他我還愛過誰啊?」
我誠懇的對陳規說:「陳規,咱們都認識十來年了,從我出道做生意,你跟阿滿就和我的左膀右臂似的,離了你們兩個,我都不曉得該怎麼辦。你的感情生活,我也十分關心,希望你可以過得好,不過你的這段感情,我實在是不看好,還是算了吧!」
陳規喜歡的人叫齊全,齊全名字雖然古怪,長得卻是一表人才,風流倜儻。而且齊家是本市著名的富貴人家,齊公子從來只喜歡美女,所以陳規註定就只是一場單戀。不過齊家也很給蘇悅生面子,齊公子就常常來照顧我們濯有蓮的生意,今天問都不必問,肯定是齊公子又來了。每次見到齊公子,陳規就長吁短嘆,要嗟嘆好久。好在他也只是單戀,從不騷擾齊公子,我覺得齊公子壓根就沒想到還有個男人苦苦的愛著自己,我岔開話題,問:「齊公子今天跟誰來的?」
「今天說是替一位好朋友接風,好些人都在,加上招呼的**們,跟開派對似的,熱鬧得很。」
我說:「我扭傷了腳,不方便出面,你要是願意,去替我送瓶紅酒得了。」
陳規嘆了口氣:「那些人都喝醉了,鬧騰得很,我也不願意見。」話雖這麼說,還是打電話讓人去酒窖里取了一瓶紅酒,親自送過去了。
陳規就是這點好,公是公,私是私,雖然有些兒女情長,但從來不婆婆媽媽,他和阿滿一個性子耿直,一個心思細密,所以一個主內,一個主外,一個管人,一個管財,算是我手底下哼哈二將。
我在辦公室里睡了一會兒,突然被敲門聲驚醒,一個姓宋的領班怯生生告訴我說,陳規喝醉了,那些人還不依不饒,非吵著一定要陳規把我也叫上去喝兩杯,她瞧著情形不對,所以來告訴我。
陳規酒量很好,只是一見著齊公子就三魂丟了兩魄,怕是被人灌的不行了,這才沒攔住人來找我。我剛睡醒,自己都知道這蓬頭垢面的模樣斷不能見人,於是去盥洗間洗了把臉,又重新梳頭,描眉畫目一番,這才去「聽江聲」替陳規解圍。
「聽江聲」是一幢獨立的小樓,座落在離江最近的一側,背山面江,五個露台全無敵江景,是「濯有蓮」景緻最好的一幢樓。我一進「聽江聲」,就看到一樓大廳沙發里睡倒四五個人,看來真是喝大了。
喝大了不要緊,這些公子哥還都有分寸,不會玩得太過份。二樓人聲鼎沸,有人在唱歌,也有人在跳舞,陳規坐在沙發上,氣色還好,就是眼圈發紅——他喝酒從來不紅臉,只紅眼圈,這樣子真是喝高了。
我一眼就看到齊全,今天齊公子也喝太多,神情都跟平日里不一樣,一見著我,就笑嘻嘻的說:「老闆娘來了……七巧唱歌是一絕,快過來,給大家唱一首!」
我本來扶著一個公主的肩膀,借著那幾分力,笑吟吟說:「齊總饒了我吧,您瞧我這腳,腫成這樣還來給您敬杯酒,就惦著是您在這裡,不是旁的客人。您看在我這份誠意,就饒過我這傷殘人士吧。」
齊全搖頭晃腦的說:「不行!又沒讓你跳舞,我們這裡有著名的男中音,來來,唱一首《因為愛情》!子良!子良呢?」
有人答說去洗手間了,我笑得牙齦發酸,說:「齊總唱歌就挺好呀,要不我們倆唱一首?」
「不行!」齊全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說:「我得介紹一位新朋友給你認識,程子良!程子良!你腎虧啊?進了洗手間就半天不出來!」
有人遠遠答應了一聲,齊全興奮的向他招手:「快來快來,我介紹老闆娘給你認識,子良,這就是濯有蓮的老闆,鄒七巧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