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鴛鴦同命
拂拭殘碑,敕飛字依稀堪讀,慨當初倚飛何重,後來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最無辜,堪恨更堪悲,風波獄!豈不念,中原蹙?豈不念,徽欽辱?念徽欽既返,此身屬誰?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文徵明滿江紅夕照蒼苔上,鳥鳴山更幽。這條山路,顯然是很少人行,岩石上滿是桔紅的、雪青的,或草黃色的鮮苔。蒼松映襯紅崖,野花楓葉爭艷,在這秋末冬初,已寒末冷的時候,山上到處還是瑰麗的色彩。
在這少人行走的荒山僻徑,此際卻有一個少婦,挑著兩捆柴草回家。
雖然是荊釵裙布,也掩蓋不了她秀麗的容顏。
她是一個獵戶的妻子,或許是因走慣山路了,她挑著柴草,踏在長滿蒼苔的石頭上,步履依然甚是安祥。
平時她很喜歡看雲看山,但此際山間的景色雖然份外清幽,她的心情卻有點兒不大平靜。
前兩天,有許多難民從山下經過,聽說是金國又要和宋國打仗了。
這座山是座落在陝西大散西北面的盤龍山,時為南宋紹興十年,金宋議和,以大散關為界,西北面本來屬於宋國的地方,如今已是屬於金國統治、這個少婦是漢人,聽得金兵攻宋的消息,心情回自是有點不安。
不過她一想到正在等待她回家的丈夫,想到她那活潑可愛的孩子,她的心中又充滿喜悅了。
外間雖然烽火彌天,這座荒山卻一向是張雪波的。除了丈夫和孩子,她的父親和公公也還健在,兩家早已合成一家。她有個溫暖的家,只盼一生能過這樣平靜的日子,於願已足。心中正自充滿蜜意柔情,忽地無端刮來一股狂風,嚇了她一跳。
這股怪風突如其來,隨著這股怪風出現的是一隻吊睛白額虎。
少婦被猛虎一撲,扔開柴草,掄起扁擔就打。她眼明手快,這一打倒是打個正著,恰好打著了老虎的額頭。但可惜老虎皮粗肉厚,頭顱竟似比石頭還硬,「卜」的一聲,扁擔斷了。
老虎負傷,大吼一聲,好似晴天起個霹靂,震得山崗也動,猛地撲來。
少婦一閃,閃在老虎背後,老虎前爪掰搭地,腰胯一掀,少婦手中沒有武器,只憑一雙肉掌,自忖對付不了這隻老虎,只能再閃。老虎掀她不著,把鐵棒似的虎尾豎起來一剪,這一剪揚起風沙,少婦眼中吹進一粒沙子,流出眼淚,看不真切,幾給它撲著。少婦慌忙施展輕功逃跑。她心裡一慌,腳步就不能踏得那麼穩了,踏著石上的蒼苔,腳步一滑,竟然在這緊急的關頭,摔了一跤。說時遲,那時快,老虎已經撲到她的背後。
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忽聽得有人叫道:「雪妹莫慌,我來了!」人未到,石頭先打過來。
這塊石頭也打個正著,老虎被打得頭破血流,一撲撲了個空,少婦滾過一邊。
說時遲,那時快,她的丈夫已經迎上那頭猛虎。兩隻手把老虎頭皮揪住,一按按將下來,鐵拳猛擊。他的拳頭比少婦的扁擔更為有力,打了三四拳,老虎腦漿迸流,天靈蓋竟然被他的拳打破,死了。
丈夫扶起妻子,問道:「雪妹,你怎麼樣了?」
少婦驚魂稍定,說道:「沒什麼,只是擦破一點表皮,眼睛滲進一粒沙子,不大舒服。」
丈夫仔細察看,果然只是擦破一點肉皮,連輕傷都算不上,他給妻子擬訂眼睛,吹一口氣,那粒沙子也就隨著眼淚流出來了。「雪妹,你的運氣還算不壞。」丈夫笑道。妻子跟著笑道:「我的運氣當然不壞,我最大的幸運就是碰上你,能夠得道一個你這樣好的丈夫。成,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的性命,你還記得嗎?」原來這少婦叫張雪波,她的丈夫叫譚道成。
他們是自小一同在這山中長大的。不過他們都不是本地人,都是為了躲避戰爭的災難逃到這座荒山的,譚家先來,張家後到。
七年前張雪波曾經在樹林里碰上一條大青狼,那次也是譚道成把惡狠打死的。不過那次譚道成來得更早,青狼剛出現,人獸尚末相鬥,譚道成就已來到她的面前,殺了惡狠。張雪波也是在那次遇險之後不久,嫁給譚道成做妻子的。
譚道成笑道:「那頭青狼是咱們的媒人,我怎能忘記。不過我卻一直不知你會武功,你為何瞞住我?」
張雪波被大夫質問,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忸忸怩怩地說道:「我這兩下把式也稱得是武功嗎?敢情只能算是三腳貓的功夫吧。」
譚道成哈哈笑道:「什麼三腳貓功夫?三腳貓是連老鼠也捉不到的,你這『三腳描』的功夫卻能打老虎!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還是假的不知,但你練的可是上乘的武功呢!」張雪波道:「哦,上乘武功?」言下似乎還是不敢相信的神氣。
譚道成道:「我怎會騙你?你練的本來是上乘武功,只可惜你完全沒有對敵的經驗,給老虎嚇慌了。假如你稍為鎮定一些,用不著我幫手,你自己就可以把老虎打死。」
張雪波道:「真的嗎?但我剛才已經是用力打它了。一打扁擔就斷,我赤手空拳,如何還能打死老虎?」
譚道成笑道:「當然還得有點獵虎的經驗,我教你怎樣打老虎吧。老虎的頭顱最硬,你氣力不足,就不要先打它的頭部,最省氣力的辦法是先把它的眼睛打瞎,它發了狂,然後你再躲到懸崖旁邊,故意弄出一點聲音,引誘它來撲你,這樣它就會自己跌下懸崖死掉、」
張雪波瞿然一省,說道:「對,這個辦法真好。我怎的沒有想到。」
譚道成繼續說道:「你的輕功身法輕靈佳妙,只可惜也是給嚇得慌了,才會摔那跤,輕功提縱術是必須懂得如何運用真氣的,這就已經是屬於內功的範圍了。上乘武功是以內功為基礎的,以你目前的造詣來說,雖然還不能說是深厚,但我說你練的是上乘武功,則是沒有錯的。對啦,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懂得武功。卻為何瞞住我呢?」張雪波笑道:「我的功夫是爹爹教的,爹爹說這隻鄉下人的把式,見不得行家的。我小時候身子弱,爹爹教我練武。只是希望能夠祛病延年。他吩咐過我,不要給外人知道的。」
譚道成溫道:「我是外人嗎?」
張雪波笑道:「你當然不是外人,不過,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好,我這點鄉下人的把式,怕你笑話,所以一直沒有告訴你。說老實話,現在你告訴我是上乘武功,我還不大敢相信呢。成哥,我不是存心瞞你的,你惱我嗎?」
譚道成笑道:「這也不是什麼緊要事情,我不過因為一向不知你會武功,忍不住在有點好奇,才問一問你。原來你真的不知這是上乘武功、我怎會惱你。」
話雖如此,但在他的心裡可是著實有點疑惑,覺得妻子的解釋,理由似乎不怎麼充足。再說,即使妻子是真的不知這是上乘武功,但身懷絕技的岳父,卻又為何這許多年來一直深藏不露?但雖然心中已有思疑,他還是不會懷疑妻子對他的感情的,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恩愛夫妻,彼此都是愛對方甚於愛自己的。
不但不會懷疑妻子,他也不會懷疑岳父對他的疼愛。岳父只有一個女兒,豈僅只是把他視同「伴子」,簡直是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一般,這種情如骨肉之愛,他也是不能置疑。「岳父不讓我知道他會上乘武功,想必其中定有難言之隱,末到時機,他就不能讓我知道。」
譚道成固然思疑不定,殊不知他的妻子也是和他有著同樣的思疑。原來她的爹爹是暗中教她練武的,不僅叮囑她不許向「外人」泄露的。而且是叮囑她不許這「任何人」泄露的。這「任何人」當然包括她的丈夫在內。
不僅這事情,她的爹爹還有更大的秘密了,這次她已是丈夫知道她的爹爹懂得上乘武功的秘密了,好在還未知道更大的秘密。
在她的想法,她的任何秘密都是不該瞞住丈夫的,但爹爹鄭重的叮嚀,她卻不能違背。
此時她的心裡難免有點忐忑不安,「爹爹知道我地露了家傳武功的秘密,不知會不會罵我?唉,但我碰上老虎,卻又怎能不使出武功?給成哥著破,我又怎能繼續瞞他?如今我不該說的都已說了,只有待我回家之後,今晚再向爹爹稟明,求爹爹原諒了。」
正自忐忑不安,忽聽得丈夫說道:「雪妹,有一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張雪波心頭一跳,笑道「咱們都己經做了五六年夫妻了,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譚道成吶吶說道:「我、我覺得你爹爹有"一有點奇怪!」
張雪波不覺吃了一驚,定著眼睛看他,「我爹爹有什麼奇怪?」譚道成道:「覺得你們父女和一般人家的父女好像有點不大一樣!」
張雪波心頭卜通一跳:「莫非他已知道爹爹的一些什麼秘密?」勉強笑道:「我和爹爹不也是和別人家的父女一般嗎?又有什麼兩樣了?」
譚道成若有所思,半晌方始說道:「雪妹,記得小時候咱們倆都是一樣頑皮,對嗎?」
張雪波笑道:「你不必把自己拉來作陪襯,這點我還有自知之明,頑皮的只是我,你可是乖孩子呢。我常常欺負你,你都對我忍讓的。」譚道成道:「不,有時候我也忍不住生你的氣的。還記得嗎,有一次我恐嚇你,說要打你的耳光,我一嚇你,你就哭了。」
張雪波笑道:「我一哭,你就向我求饒。結果不是你打了我,而是我打了你。」她頓了一頓,含著幾分詫異的目光注視著丈夫說道:「你提起咱們小時候的事情幹嗎?這和我們父女又有什麼關係,似乎離題太遠了吧?」譚道成道:「我覺得奇怪,就是因為從你小時候的頑皮想起的。」張雪波道:「哦,想起什麼?」
譚道成道:「小時候你很頑皮,但我好像從未見過你的爹爹打你罵你,莫說打罵,連生你的氣我都未見過。只有你向他亂髮脾氣。」
張雪波笑道:「我媽早死,我自小就是與爹爹相依為命的。爹爹特別疼我,那又有什麼稀奇?」
譚道成道:「我也是自小就沒有媽媽的,但我的爹爹管教我卻是很嚴,我一做錯事情,他就打我手心。罵我那更是家常便飯。」
張雪波笑道:「我是女孩子,當然要比男孩子佔一點便宜的。別人家的父母也是對男孩子管得比較嚴嗎?」
譚道成道:「我小時候跟爹爹上山打豬,我總是跟在爹的屁股後面,有時候不小心棒了跤,總是我自己爬起來,爹是不會回頭來扶我的。你和你爹上山玩耍,卻是你爹跟在你的後頭,小心翼翼地保護你,生怕你會跌倒。」
張雪波笑道:「你倒是很細心啊,這點小事都注意到了。但誰叫你是男孩子呢,女孩子在父母眼中總比男孩子嬌嫩的啊!你妒忌我爹寵我,不如你求神怫保佑,保佑你來生也變作女子吧。」
譚道成不說話了,但心裡的疑團卻未解開。張雪波望他一眼,說道:」還有什麼是你覺得奇怪的嗎?「譚道成的確是還有疑惑之處,但卻不便直率地問他妻子。
不錯,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妻子的解釋似乎也很合理。但他還禁不住有個奇怪的感覺。當然,他絕不懷疑岳父對他的妻子是特別疼愛,但卻好像和一般的父愛又有不同。不只是一般的父親對孩子的愛護,更多的是像「侍奉」小主人那樣的呵護備至。
心中驀地冒起「侍奉」這兩個字,他自己也覺得想得太過荒唐,因此自是不敢和妻子說了。
他雖然沒說出來,張雪波已是心中慌亂了。「看樣子成哥似乎已經起了疑心,他猜到什麼呢?唉,我本不該瞞住他的,但爹爹不許我說,我又怎能直言無隱?何況還有許多事情,爹爹也還未曾告訴我呢!」
她的「來歷」如何,一直是在她的心頭尚未解開的謎!丈夫的猜想並不荒唐,原來她的「爹爹」果然並不是她生身之父。她的「爹爹」本是她家的老僕人,名叫張炎。在她剛剛斷奶的時候,是她的母親所她交託給這位老僕人的。那時叫周歲,她只知道她的父親是在宋朝為官,後來不知怎的得罪朝廷,被抄家的。她的母親住在鄉下,官差來到之前,將她托與張炎。
這些都是後來張炎說給她聽的,她連父親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父親姓張,和張炎同族。因此母親將她交託給張炎的時候,一定要張炎冒充她的父親。
當然她是想多知道一些有關父母的事情的,但張炎卻不肯告訴她了。
她是由張炎撫養成人的,也早已習慣於把張炎當作親生的父親了。
張炎最初本來答應她,到她滿十六歲的時候,把她的身世告訴她的,但十六歲那年,她剛好在生日那天和譚道成成親,在出閣前夕,亦即是張炎答應為她揭開身世之隱的日期。張炎卻流著眼淚和她說道:「請原諒我,時機末至,我還不能把你的身世告訴你。」她問:「那麼什麼時候你才能告訴我?」張炎說道:「我也不知道要到何時,不過,假如時機一直未至的話,到我臨終的時候我會有遺書留給你的。遺書我早已寫好了。」養父恩深如海,她還能說什麼呢?她對生身的父母毫無記憶,想要知道他們的事情,其實多半還是由於好奇而已。
她已經過慣了山中平靜的日子,又已經有了深愛她的丈夫,她很滿足於目前所過的日子。在她內心深處倒是有點害怕知道父母不幸的遭遇會擾亂她的心靈了。(父母是否已遭不幸,其實她已是還未知道的。不過從張炎那晚和她說話的語氣和神態之中,她隱隱感覺得到,父母大概是已遭不幸了。)日子一天天過去,如今她的兒子也有五歲了。「爹爹」還沒等到可以把秘密告訴她的「時機」,她也不想揭開自己的身世之謎了。
她常想:「要是能夠這樣平靜度過一生。哪又有什麼不好,何必自尋煩惱?但如今她的丈夫卻挑起她的煩惱!
她感覺得到,丈夫對她的來歷已有懷疑,唉,但可惜的是,她自己都未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心中慌亂,既然不敢吐露秘密,就只能試探丈夫的口風,看看他是否知道一些什麼秘密了。
譚道成也是和妻子一樣,心中有話,卻不便直說出來。「還有什麼地方是你覺得奇怪的嗎?」張雪波問道。
譚道成道:「沒,沒什麼。不過,我剛才倒是碰見一件罕有的事。」
張雪波睜大眼睛,「什麼罕有的事?」
譚道成道:「我看見你的爹爹在一處岩石後面和一個陌生人說話。這麼多年,好像從來沒有見過有外面的人找你爹爹的。」
張雪波道:「哦,是怎樣的人?」
譚道成道:「我沒看見他的臉孔,只知不是山上相識的獵戶。他們也沒看見我。」
張雪波道:「他們說些什麼?」
譚道成笑道:「我怎能偷聽你爹爹的談話?他們小聲說話,我匆匆走過,也聽不清楚。不過那陌生人的口音,卻似乎是南邊的口音。」
張雪波道:「我們本來是從大散關南邊逃難來的,這個人恐怕是爹爹以前在鄉下相識的也說不定。待我今晚再問他吧、」
譚道成道:「我看還是讓爹爹自己告訴你好些,因為說不定他不想你知道這件事呢?」
張雪波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爹爹問我怎的會知道這件事,到時候就難免有偷聽的嫌疑。」
譚道成笑道:「你幾時學得這樣多心了,我只是想,這件事情倘若可以讓你知道,你的爹爹當然會告訴你。」張雪波抬眼望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低下了頭。
譚道成道:「喂,你在想什麼?」
張雪波道:「怕你說我多心,我不說了。」
譚道成道:「你別嘔我的氣好不好,和你說句笑話,你就當真起來了。說吧,咱們夫妻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張雪波道:「這兩天發生的事情,我也覺得有點奇怪。」譚道成道:「你奇怪什麼?」
張雪波道:「我是奇怪,怎麼客人要嘛都不來,要嘛忽然都來了?」
譚道成道:「哦,原來你是說前天有個客人來找我爹爹的事。」
張雪波道:「咱們兩家避難荒山。十多年來,一直沒有客人來訪,這兩天卻不約而同似的,先是有人來找你的爹爹,跟著又有人來找我的爹爹,你說這是巧合呢,還是,還是——」譚道成的面色不知不覺也凝重起來,問道:「還是什麼?」
張雪波笑道:「你別笑我多心,我總覺得像是有點不祥之兆,前天我一早出門,碰上一頭烏鴉,今早出門,又碰上一頭烏鴉……」
譚道成失笑道:「你怎能把兩位客人,比作兩頭烏鴉?」張雪波沒有因他的插嘴而止口,繼續說下去道:「我真的是有點擔憂,擔憂這兩個客人,會像是不祥之烏鴉,給咱們來惡運!」
譚道成安慰妻子道:「不要這樣迷信,我看這隻不過是巧合罷了。最近不是聽說又打仗了嗎?前天來找爹的那個客人,是避難經過山下,他來自爹爹的故鄉,知道我爹在這山上隱居,這才特地來找爹爹的。因此我猜想今天來找爹的那個客人,或許也是同樣情形。」
張雪波道:「但願如你所言。只是巧合。」但眼神卻是茫然若有所思,低下頭又不說話了。
譚道成口中安慰妻子,心裡卻也著實是有點疑惑不安。前天來找他父親的那個客人,在他家裡只喝了一杯茶,席不暇暖,就要走了。他的父親送那客人下山,很晚很晚方始回家。他曾經問過父親那個客人是誰,父親卻像心事重重的樣子,叫他不要多問。說是到了可以告訴他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他。
自從那客人來過之後,他的父親一直像是悶悶不樂,昨天今天都沒出去打獵。
因此他雖然那樣安慰妻子,心裡其實也是和妻子一樣,有了一絲不祥之感。
他又再想道:「前天來的那人客人,來得雖然奇怪,可還是來到我的家人中找爹爹。今天找岳父那個客人,卻並沒有找上門來,他們在懸岩後面說話,也好像是特意要找那樣僻靜地方,難道岳父真的怕我偷聽嗎?這就是更奇怪了!」夫妻心裡都是懷著疑團,譚道成也只能像妻子那樣,把疑團藏在心中了。
此時他已經把散落在地上的柴草重新捆好,在柴草里他還發現一包草菇。「昨天你才采了許多草菇回來,如今又是這麼一大包,哈,恐怕三天都吃不完。」譚道成說道。張雪波笑道:「我知道你們爺兒倆都喜歡吃新鮮的草菇,明天你去獵兩隻山雞回來,和草菇一同燉吃,味道就更好了。」
譚道成笑道:「還用你說,你爹剛才已經打了兩隻山雞回來了。我的烹調手段遠不及你,所以才特地來找你這位大廚師回去烹調的。」
張雪波笑道:「怪不得你這樣好心出來找我,原來如此。好,那咱們就回去吧。」
譚道成道:「你不要多歇一會?」
張雪波道:「早就沒事啦,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譚道成折下一根粗如手臂的樹枝給她當作扁擔。自己扛起那頭死老虎與妻子並肩同行。
走了幾步,張雪波忽地眉頭一皺,腳步有點歪斜。譚道成吃一驚道:「雪妹,你怎麼啦?」
張雪波道:「沒什麼,只是胸口好像有點作悶。」譚道成連忙放下死老虎,說道:「你瞧是吧,你都未曾恢復體力呢。別逞強了,柴草放下,讓我來挑。」一面說話,一面替妻子揉搓。不揉搓還好,他一替妻子揉搓,張雪波反而哇地把黃膽水都嘔了出來。張雪波推開他道:「你別擾我,我不是病,也不是疲勞。」
譚道成道:「那你怎麼會嘔得這樣厲害?」張雪波低聲道:「我,我好像是又、又有了。」說話之際,滿面通紅。譚道成怔了一怔,說道:「有、有什麼?啊。我明白啦,我又要做爸爸啦!」
張雪波道:「你這樣大叫大嚷做什麼,給人聽見笑話。」譚道成笑道:「最近的一家獵戶,也隔著一座山頭呢。哪會有人聽見,除非是你爹爹——」
張雪波望著他,似乎想說些什麼。譚道成瞿然一省,想起那個客人,方始發覺自己話說的太滿。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天都快要黑了,你爹爹的那個客人料想早已走了。你爹倒是有可能來找你的,不過你還怕給他知道嗎?他久已盼望多添一個外孫過繼給他,要是他知道了,恐怕比我還更喜歡呢。雪妹,你悄悄告訴我吧,有了幾個月了?」
張雪波羞紅了臉,說道:「前天才發現的。」
譚道成道:「原來這是因為你已經發現了自已有孕的緣故,這就怪不得了。」
張雪波怔了一怔,問道:「你說什麼呀?」
譚道成道:「以你的輕功造詣,本來應該跑得比那頭老虎更快的。」
說至此處,不覺有點擔心低聲道:「你摔了一跤,會不會,會不會——」
張雪波紅著臉道:「前天才發現有的,孩子還未成形呢。哪能就摔壞了他。別胡扯了。走吧,走吧。」
譚道成道:「把柴草給我,讓我來挑。」
張雪波道:「我不過作悶而已,現在亦已好了。這頭老虎我扛不起,兩捆柴草,你還怕我挑不動嗎?」
譚道成道:「不,不,肚子里的孩子要緊。你挑動得,我也放心不下,聽話,聽話,乖乖地給我吧。」
張雪波感受到丈夫的愛護,心裡甜絲絲的有說不出的舒服,口中卻道:「這頭老虎呢?」
譚道成道:「放在這裡,也沒人會要咱們的。吃過晚飯,我再來搬它回去。」張雪波道:「難得打到了這樣重的大老虎,你早點扛回去,也好讓兩位老人家開心。成哥,我知道你疼我,但我真的還挑得動的。」
張雪波道:「這樣吧。我割一條老虎腿回去,趁新鮮,今晚烤虎肉吃,老人家也開心了。但要是給他們知道你有了身孕,我還讓你挑柴草,那恐怕他們就要不開心了。」
張雪波拗不過丈夫,心裡也的確是喜歡丈夫對她這樣愛護,便道:「好吧,依你就是。但成哥,你可得當心,別寵壞我啊。」譚道成挑起柴草,和妻子並肩而行,笑問妻子:「雪妹,這個孩子你喜歡是男的還是女的?」
張雪波杏臉飛霞,說道:「你呢?」
譚道成道:「本來我是希望是個女兒的,但你爹想要個外孫承繼張家的香燈,只能盼你再生一個男孩子了。」張雪波道:「其實男的女的都是一樣,我就不懂,為什麼只有男的才能繼承香燈。」
譚道成道:「重男輕女,本來是不公道,但習俗相傳,咱們改變不了,你們做女人的,只有受點委曲了。」
張雪波道:「沖兒今年已五歲了。弟妹年齡要是和他相差太遠,玩在一起就設有什麼味兒了。不管男的也好。女的也好,我只盼這個孩子能夠順利生下來,和沖兒作伴。」譚道成沒有說話,張雪波見他神情有點奇特,問道。『成哥,你在想計么?」
譚道成臉上掛著一絲苦笑,半晌說道:「雪妹,我正想告訴你一件事情。沖兒明天恐怕要離開咱們了。」
張雪波大吃一驚,問道:「為什麼?」
譚道成道:「你別吃驚,爹爹只是想把他送往外地就學。」
張雪波道:「他才五歲呢。難道公公不會教他嗎?」
譚道成道:「爹爹說,希望沖兒得到名師教導。他說前天來找他的那個客人,文武全才,他已經答應收沖兒做徒弟了。不過,他不能在荒山隱居,所以必須沖兒跟他就學。」張雪波道:「公公不也是文武全才嗎?武功方面,他教出來的兒子,三拳就可以打死一頭老虎,那是足夠用了。文學方面,我所知有限,但我也看見公公常常捧著書來吟哦,想必也是不錯。為什麼還要請外人教自己的孫兒?」
譚道成道:「爹爹說,他凡事都是想求最好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說那人的文學武功就是勝他十倍!」
張雪波心亂如麻,說道:「我也希望沖兒能夠成才,不過他年紀還小,我真是有點捨不得他。但公公既然有這個念頭,為何那天他不把沖兒交給那個人帶走呢?卻要自己多走一趟?」
譚道成道:「爹爹也是和你一樣,捨不得孫兒的。這兩天你不見他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樣嗎?我猜他正是為了此事決斷不下啊。再說,沖兒的事情,也總得你做母親的點頭才行啊。」
張雪波沉吟道:「不是聽說外面正要打仗嗎?孩子年紀小,不如等伙打完了,再送他出去不遲。兵荒馬亂年頭,在山上總比較平安一些。」
譚道成道:「雪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座山平日雖然人跡罕到,但到底是在兩國交界之處.金宋以大散關為界,這座山和大散關的距離雖然不算太近,但也不過百里之遙。金兵攻宋,山下是必經之地。」
張雪波道:「過去大仗小仗也打過不知多少次,從未見過一個兵士跑到這山上來的、」譚道成道:「這是因為宋國勢弱,每次打仗,都是守不住邊關,很快就給金兵長驅直入了。但我聽爹爹說,二十年前;情形卻非如此。」張雪波道:「我也曾聽爹爹說過,聽說那時咱們宋國有個大將名叫岳飛,很會打仗,金國流行兩名話道:」撼山易,憾岳家軍難。他們對岳飛的畏懼,可以想見。但可惜聽說岳飛早已給奸人害死了。」
譚道成道:「是呀,要是岳飛還在,金兵就不能長驅直入了。但金兵不能驅直入,大散關附近這一帶也就要變成戰場了。那時金國的大軍開來,這座荒山恐怕也難免要駐兵了。」張雪波道:「你這樣說。是不是宋國早已有了好像岳飛一樣的名將?」
譚道成道:「這我倒是沒有聽說,不過聽說當年害死岳飛那個奸臣已經死了,宋國那個昏君也已死了。新皇帝聽說倒好像是個比較年青有為的皇帝。這些都是前天來的那個客人告訴我爹爹的。」
張雪波道:「我明白了,公公是恐怕這一次打仗,咱們宋國或許會堅決抗敵,金兵打不下大散關。那時就恐怕要在這座山上安營立案了。」
譚道成道:「當然這只是萬一的顧慮,但也不能不防。金兵上山,咱們大人容易躲避,孩子卻難照顧。」
張雪波道:「我雖然希望過太平的日子,極不願意給金兵上山騷擾。
但咱們到底是漢人,我還是希望咱們宋國能夠再出一個岳飛的。成哥,你說是嗎?」譚道成臉上現出一絲苦笑,說道:「我的想法當然和你一樣。
因此為了預防萬一。我覺得讓孩子出去也不是壞事。那人武功高強,一定可以保護咱們的孩子平安。」
張雪波道:「那人既然武功高強,為何他自己還要逃難?」
譚道成笑道:「一個人武功再高。也是抵擋不住千軍萬馬。再說;那人之所以要逃難,也還有他的原因呢。」
張雪波道:「什麼原因?」
譚道成道:「那人意欲潛心練武,開創一派的武學宗師,故此要躲避到遠離戰火的地方。」
張雪波心亂如麻,一時實是委決不下。
譚道成嘆口氣道:「哪個父母捨得孩子離開?不過,父母也總是希望孩子能夠成才的。這次事出非常,爹爹恐怕戰火會燃到山上,湊巧又有這麼好機會可以讓沖兒得到明師。爹爹要送沖兒出外就學,那也是為了沖兒打算。怎麼樣,你還是捨不得離開沖兒嗎?」
張雪波道:「公公是一家之主,他決定了的事情,我做兒媳婦的自然只好依從。」譚道成道:「不,爹爹並不想勉強你和孩子分開,要是你不同意,爹爹可以重新考慮。」張雪波苦笑道:「我不想做一個只知溺愛孩子的母親,我知道公公是為了沖兒的好,我若還固執,那倒是我不識大體了。好吧,你告訴公公,說我和你一樣,贊同他的主張。」
譚道成知道妻子答應的有點勉強,只好陪她苦笑。
張雪波不想令丈夫難過,繼續說道:「我是個胸無大志的女流之輩,只盼在這山上能夠平平安安度過一生。但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即使戰火沒有燒到山上來,他長大了也未必願意和咱們一樣過這混混沌沌的日子。多見樹木少見人。他能夠成才固然最好,不能夠成才,讓他到外面的世界長點見識也是好的。」
譚道成喜道:「雪妹,你終於想通了。我早知道你是明白道理又有見識的,你不必太過自謙了。」
張雪波笑道:「別給我臉上貼金了,快點走吧。兩位老人等咱們回去,恐怕肚子都餓扁了。」
譚道成道:「是,是,但你身懷六甲,走路可得當心一些。」此時夕陽早已落山。天色開始人黑了。
雖然說是要趕著回去,但走了一程,張雪波卻還是忍不住又要和丈夫說話。
她忽地問道:「成哥,你會不會和我分開?」譚道成詫道:「雪妹,怎的你有這個想法。咱們是要同偕白首的夫妻,怎會分開?」說罷笑道:「你若還不放心,我唱支山歌給你聽,表達我的心意。」
他平時是很少唱山歌的,張雪波央求他,也難得他唱一兩會。此時為了哄妻子喜歡,他自動唱起來了。「連就連,我倆締交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奈何橋上等三年。」
張雪彼笑得有如花枝亂顫,說道:「唱得很不錯呀,但這支山歌,其實你早就應該唱的。現在才唱,已經嫌遲了。」譚道成道:「哦,我應該什麼時候唱?」
張雪波笑道:「應該在你向我求婚的時候唱。」
兩人笑過之後,張雪波正容說道:「我不是對你不放心,但有句俗話說得好,夫妻本是同林烏,大難來時各自飛。如今為了恐防戰火波及此間,咱們已經被迫要和沖兒分開。如果戰火真的燒到山上來,到了大難臨頭的時候,那時,那時,——」譚道成斬釘截鐵的道:「咱們生則同生,死則同死!」
「生則同生,死則同死!」這八個字從丈夫口中一說出來,妻子的淚水也從眼中流出來了。
譚道成道:「雪妹,你怎麼啦?」
張雪波道:「成哥,你這樣愛我,我喜歡得要哭啦,不過譚道成道:「我知道,當然我不希望真的會有那麼一天。」
張雪波道:「你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不錯,我也不希望有那麼一天。但若真假的大難臨頭,我倒不希望你和我同死,你一定要活下來!」
譚道成道:「為什麼?」
張雪波道:「為了沖兒。你的本領比我大,你可以更好照顧沖兒。」
譚道成道:「沖幾會有師父照顧的。」
張雪波道:「師父怎比得親生父母?成哥,你一定要答應我,不管將來碰上什麼,你要為著沖兒,活下來!」妻子這樣認真的態度,嚇得譚道成也吃了一驚,勉強笑道:「我不過是用這幾個字來表達自己的心意,哪裡真的就會碰上這種不幸的事情。」
張雪波道:「你有這樣的心意,我不要你真的去做,我死了也甘心了。成哥,你別睜大眼睛瞪我,好,好,咱們都莫說不吉利的話了,走吧,走吧。」
夫妻倆心中都是充滿蜜意柔情,但也隱隱有點「不祥之兆」的顧慮。
儘管他們都在避免說不吉利的話。
不知不覺他們已回到家門。只見炊煙裊裊,隨風飄散。張雪波道:「真不好意思,兩位老人家己經自己燒飯啦。」
那兩位老人家果然是等得肚皮都餓扁了。此時,譚道成的父親正在屋子裡說道:「怎得還不見他們回來?」
張炎說道:「別等他們了,先喝一碗雞湯吧。這是我用雪兒今早採回來的新鮮草蘑菇燉的山雞,你試試我的手藝。」譚道成的父親笑道:「這是你乖女兒採回來的新鮮草菇,不等她回來,不大公道吧?」
張炎哈哈笑道:「老親家,你真是人如其名,什麼事情都要講個公道。我是怕餓壞你,天寒地凍,先喝一碗雞湯,也好讓身子暖和曖和。雪兒是你的兒媳婦。要是當真餓壞了你,雪兒心裡也不安的。」
張雪波搶先進門,笑道:「對不住,女兒回來晚了,公公,你還是聽我爹爹的話,先喝雞湯吧。你和找客氣做什麼,這雞湯倘若是我燉的,我也應當先孝敬你們兩位老人家。」張炎笑道:「你聽見沒有,這可是你的賢媳婦說的,沒有什麼所謂公道不公道了吧?」原來譚道成的父親名叫公直,凡事也總喜歡進個道理,所以張炎時常拿他的名字取笑。他們兩親家正在開玩笑,但一看見這對小夫妻回來的模樣卻是不禁怔住了。
張雪波雖然沒有跌傷,但衣裳破裂幾處,而且沾滿污泥。那兩捆柴草是譚道成挑的,用的也不是扁擔而一根樹枝。最令他們吃驚的是:譚道成身上雖然沒有沾那麼多污泥,但卻有血跡。
譚道成把柴草放下,笑道:「我們打了一隻老虎,爹,你別害怕,這是老虎血,不是我的血。」說罷,把那條虎腿從柴草叢中拿出來。
張雪波道:「我們本來想今晚給你們添一道菜,做烤老虎腿吃的。只好明天再弄了。」
張炎說道:「我已經獵了兩隻山雞回來,今晚的菜肴是夠豐富的了。」說至此處,目光中忽地好像帶著疑惑的神氣,盯著女兒問道:「你也有幫忙成哥打老虎嗎?你雖然不比尋常的弱質女流,但沒練過武功,可不能不自量力啊!」
張雪被道:「我剛碰上老虎,成哥就來了。他說是『我們』打的,只是想讓我也分點功勞。」她怕爹爹知道她曾出手,更會責怪她忘記他的叮囑。心想還是暫時隱瞞,待到只是兩父女的時候,再和爹爹說真話的好。
她心裡有許多疑團。也只能等到沒人的時候再問爹爹。譚道成似乎亦已知道妻子的心思。只是笑笑,沒有拆穿妻子的謊話。但他心裡卻也加深了一層疑惑:為什麼岳父好像害怕給我知道雪妹懂得武功?張炎得知女兒未曾顯露武功,方始放下心上一塊石頭,說道:「怪道你弄得這樣狼狽,原來是碰上老虎,掉了一跤,沒摔壞你嗎?」
張雪波道:「沒有,沒有,只不過擦傷一點表皮,衣裳有幾處勾破。
沖兒呢?」每次她回到家中,總是孩子最先跑出來迎接她的。這次回家。
直到如今還沒有看見孩子,她是早就想問爹爹的了。此際方有機會發問。
張炎說道:「沖兒玩了大半天。現在睡著了。」
張雪波不覺有點奇怪「沖兒怎的這麼早就睡了。」
她是知道孩子的習慣的,不錯,孩子是喜歡蹦蹦跳跳,玩得倦了也會小睡片刻,但多數是在午飯之後那兩三個時辰,晚飯前他是很少會睡覺的,這段時間他也很少到外面亂跑,通常是坐在家中跟祖父或者外公認字,這段時間是他一天內最「安靜」的時間。
不過,她雖然覺得孩子今天有點「反常」,但這是小事一樁。她也根本沒放在心上。當下說道:「好,我回房間換一套衣裳,看看沖兒醒了沒有、」張炎說道:「他睡得正沉,你別喚醒他。睡前他已經吃過東西,用不著擔心餓壞他的。我留一條雞腿給他就是。」
張雪波應了一個「是」字,說道:「好吧,那麼待我換過衣裳,就出來開飯。」
譚道成笑通:「不用勞煩你出來才開飯了,我不會燒弄菜,難道擺擺碗筷都不會嗎?」張雪波知道丈夫愛護自已,心頭一股甜意,笑道:「是呀,這倒是我胡塗了,咱們已經回來晚了,怎能還讓公公和爹爹久等了,那你趕快開飯了,我們先吃罷。」
張炎說道:「也不爭在這刻時間,不過雞湯還是趁熱喝的好。」
兩碗雞場是早已放在飯桌上的;雖然已不是熱騰騰的,也還有熱氣冒起。
譚公直笑道:「賢媳婦你瞧,你的爹爹不是好像在向我獻寶似的?好吧,老張,你等我品評,我來試試你的手藝吧,看看是你做老子的手藝高,還是你女兒的手藝好?」張炎笑道:「論到烹調這門功夫,我這個做老子是不能自認比不上女兒的。」譚公直笑道:」我是依理類推,有其父必有其女,這名話也可以反過來說,女兒手藝高,你這個做老子的大概也不會差到哪裡。」說罷,和張炎同時端起雞湯就喝。
譚公直喝了一口雞湯。臉上的神色雖然沒什麼,眉頭卻是略皺。
張炎笑道:「你的依理類推,這次恐怕是推錯了吧?是不是比雪兒平是燉的雞湯,滋味差得太遠?」
譚公直道:「不,不,還好,還好,只不過差那麼一點兒。」原來雞湯稍稍有點苦味,譚公直料想是因山雞燒焦了的原因,譚道成笑道:「只不過差那麼一點,那就不只是還好了。」
譚公直哈哈大笑道:「是,是,難得你的老丈人精心泡製,我只贊還好,那的確是不公道了,好,很好。」說罷,大口大口地喝。張炎笑道:「你這句『很好』,那是著在兒子的份上吧,我倒是受之有愧了。」
潭公直哈哈大笑:「人家說女生外向,我這個兒子卻是偏著老丈人呢。老張,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張雪波在兩老的笑聲中,深深感到天倫之樂,好滿懷喜悅地回自己的卧房。
孩子果然睡得很沉,也輕輕在孩子緋紅的臉龐上親一了一親,孩子毫無知覺。
她忽然發覺孩子的睡相有點奇特,她試試把孩子曲起的雙膝輕輕搖直,孩子還是動也不動。
張雪波可能是出於母性本能的反應,不覺稍稍起了一點疑心,慕地她想起一件事。
不過是上個月的事情,爹爹暗中教她學點穴的功夫。上個月是農九月,正是打獵最好的季節,秋高氣爽,野獸尚未「冬藏」。譚公直父子幾乎天天出去打獵,張炎就在家裡教女兒練點穴功夫。
張雪波記得父親曾告誡過她「點穴功夫不要輕易使用,若然點著死穴,輕輕一戮,就會致人於死地、」張雪波道:「那麼我只點敵人的麻穴或暈睡穴就行了?」她爹爹說:「不錯,但交手之際要點得這麼准可是難事。還有,即使點普通穴道,時間長了,未能解穴,對身體也還是有妨害。
除非你練到我的一種獨門點穴功夫,那才可以避免傷人。」
張雪波好奇心重,當然追問下去,究竟什麼獨門點穴功夫。她爹爹告訴她,這種獨門點穴功夫,是點對方暈睡的,不但不會傷人,而且有助於安眠,可以為患上失眠症的人作治療之用,非但無害而且有益。她爹爹還告訴她,除了失眠症,點穴可以治其他的病。
爹爹告訴她:「點穴也分兩種,一種是作為上乘武功的點穴,可以殺人傷人的點穴;一種是醫術上的點穴,可以治病救人的點穴。醫術上的點穴是一項極為深奧的學問。我根本未入門。不過我點暈睡穴的獨門功夫,倒是把武功與醫術合而為一的,可惜我只懂一種於人有益的點穴。」
張雪波道:「咱們在荒山上隱居,敵人是不會有的。爹爹,你先把這種於人有益的點穴功夫教給我好不好。」她的爹爹一聽就笑了起來,說道:「你當這種獨門點穴功夫是容易練的么,即使你有了我現在的武功底子,最好也還得苦練十年。
普通的點穴功夫容易得多了,只要你勤學苦練,大概半年之內就可以練成。」
所謂「普遍的點穴功夫」亦即是可以殺人傷人的那種點穴功夫,她記得當時她還笑道:「如此說來,豈不是殺人容易救人難嗎?」
她爹爹苦笑道:「殺人容易救人難!呀,你說得不錯,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她也不知爹爹因何有此感慨。
想起這件事情,此際她看著沉睡的孩子,她也禁不住苦笑了。當然她不是害怕爹爹會傷害她的孩子,但孩子睡得這樣沉,她卻可以斷定是給點了暈睡穴了。
點了孩子穴道人,當然絕不會是別的人,只能是她的「爹爹」。
雖然「爹爹」只是她的養父,但對孫兒疼愛,和別人家的祖父並無分別,甚且是只有過之無不及的。
當然,她絕對不會疑心爹爹害她的孩子,事實上她亦知道了爹爹這種點暈睡穴的獨門功夫;對孩子乃是有益無害的。
但她可不能不疑也為什麼爹爹要點孫兒的穴道?她的孩子沒有失眠症,平時蹦蹦跳跳,活力充沛,也無須用點穴的功夫替他治病。
為什麼?為什麼?難道只是為了要讓孩子沉睡嗎?孩子多睡一兩個時辰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好處的,反而誤了他吃晚飯的時間!
懷著疑團,她匆匆換了衣裳,便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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