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爹的倔強
十點半,我傳呼機響了。(www.)便去了村口。看見他車開來。卻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家人。村裡路窄,在距離我家幾百米的地方停下。一下車,成他媽就是一句:「哎呦,這村。真……」沒說完,成爸蹭了一下她。堵住了那個早已說到我心裡的窮字。
轉了幾轉到了我家,進了大門口。我在前面走,他們在後面,我不難想象他們的表情。進了院我說:「爹,成他一家過來了。」爹沒說話,二嫂一下竄出來說:「哎呀,來啦,來啦,裡邊請。」我說:「這是我二嫂。」成他爸說:「哦。好,好。」成媽沒做聲,一個勁的打量我家這破落的院子。成一家人進了外間。爹從東屋拉開門,走出來說:「哦,來了。坐吧。房子小,湊合坐。」爹出來那一刻,成見我爸一身軍裝,身子竟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我和二嫂接過成一家帶來的東西后,一幫人便圍在外間的小圓桌坐下,我娘從裡屋里拄著拐杖要出來,二嫂看見趕忙過去攙扶。成爸立刻過去扶著說:「大嫂,你這病還沒好利索,趕緊進去。不用出來。」我娘趕忙說:「啊呀,沒事,我這身子骨抗的住。你們快做。秋啊,趕緊倒茶。」我聽見后,便去倒茶。我娘經不住成爸的勸,便又回床上半躺著。我剛倒上茶,爹看錶說:「十一點半了,秋,你和你二嫂把菜端上來吧。咱們邊吃邊聊。」我答應著,便去和二嫂端菜。
我家的桌子很小,很矮的那種小圓桌子。上來幾個菜就滿了。爹給成爸邊斟酒邊說:「莊戶人家,沒什麼好吃的。我知道你是有身份的人,來我這小地方你將就將就吧。」成爸雙手扶著酒盅說:「大哥哪裡話,我父親也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咱們兩家還是老鄉呢。我就是XXX庄的。」爹笑說:「哈,是啊。老鄉。來,喝一個。」第一盅酒喝下去。一幫人開始吃菜,成媽吃了幾口后,對成說:「成,媽媽坐車坐的頭暈,你扶媽去車裡躺一下。」說著站起身,往外走。爹見成媽沒打招呼就出去,便也不做聲。我看成和他媽出去,便站起身跟了過去。他們不知道我跟著出來了。走出大門口時成媽便說:「兒啊,瞧你爹給你找的什麼親家。唉,這老屋跟五六十年代的似的。媽頭不暈,你不用扶。」說著,拿開成扶她的手臂。成說:「秋家庭確實不咋樣,可是秋長得真是很俊啊。」成媽用胳膊肘一擁成說:「你真是個傻兒子來!長的俊有啥用,能吃能喝啊!我給你找的老劉家閨女多好啊!」成雙手往褲兜一插說:「人家不是沒看上我嘛?」成媽又是一肘,說:「還不是你不爭氣,弄的那些事事沒個不知道的!你這個,算了,不說了。我看著這破屋我心裡就悶得慌。瞧吃飯時那小板凳,那麼矮,真不知道身子曲成那樣怎麼吃的下飯去,你爸真不知道哪根神經錯了!非要整這麼個親家!」成拿出手摸摸肚子說:「就是。我也試著憋的慌。」走到一個拐角處,我沒有繼續跟下去。他們說的那些話,也是些實話,並沒有覺得太難聽。這的確不是一個階層的人。在身份與地位上,我實在毫無生氣的理由。但,骨子裡的窩囊在異常膨脹。這種矛盾的扭曲讓我又一次的堅定了我扭曲的意志物質心。
我回到家裡,坐回原位。爹和成爸一小壺酒已經喝完。又倒上一小壺,斟酒。成回來剛坐下,我爹拿過個酒盅往他面前一放說:「來,叫成吧?聽說你當過兵,來,咱當兵的喝個酒。」成一聽趕忙說:「哎呀,我我我那算不上當兵,就當了半年。」爹說:「這穿過部隊的軍裝,就是當過兵。」成爸插話說:「大哥,我剛才一直想問你,你這軍裝挺老的,你這是啥時候當的兵啊?」父親放下酒壺說:「你剛才不說你50年生人嗎?我當兵那年你剛出生呢。」成爸也是社會上闖蕩多年的人,自然聽出父親這句話的意思是擺資歷沒把他當回事,但他也不好說什麼。父親接著說:「我16歲瞞了年齡,去當了兵,第二年就去打仗。」成說:「大爺,您這還參加過對越戰爭呢?」成爸一個瞪眼,說:「不懂別說話。」轉過頭對我爹說:「您參加過抗美援朝啊?」爹拿起酒杯示意成爸喝酒,放下酒盅說:「恩,對,跨過鴨綠江,殺了些混蛋。」
成爸聽了無言以對,我爹繼續說:「五零年冬天,剛當兵去了河南,沒倆月就去了遼寧,抗了倆月槍,就是現在說的軍事訓練,然後就去了朝鮮。剛去那會都看著我年齡小讓我去醫療隊幫忙。那時候啊……」說著父親停了一會,眼神迷離,思緒彷彿回到了戰場上,拿起酒盅兀自喝了一口繼續說:「那時候啊。苦。疼啊。就看著那一個個從前線下來的士兵呀,沒腿的,沒胳膊的,露著腸子的,死了放一邊的,太多太多了。戰爭很殘酷。但是,這士兵你把他往那陣地上一放,他什麼都不怕!腦子裡什麼都沒有!就是殺!殺美國鬼子!殺敵人!第二年,個子高了,前線也缺人,我也上了前線。你知道,美國有錢,開著飛機,漫天的往下扔炸彈啊。很多人你看著他躲呀躲的就找不到人了!死都找不到個屍體!有飛機,我們就用炮打,那一發一發又一發,炮管子打的紅彤彤的,一個炮彈沒打好,打自己窩裡,那一下就又不知道死多少人。」說著,爹又給自己斟滿酒,拿起來與成爸碰杯,一口乾了,又說:「咱中國是窮,美國是有錢,可咱骨子裡就是不服,你要壓迫我,我絕對會反抗!他再有錢,要想欺辱咱,咱拼了命也要把他打滾蛋!」說著,拿起酒壺給成爸邊斟酒邊自言自語似的說:「你說我說的對嗎?成他爹。」
成爸拿起酒盅敬我爹,幹了后說:「您說的對,都對。我也聽出您的意思來了。我也是個明白人,您著話裡有話呀。想來您老這是不同意這門婚事吧?」父親放下酒杯看著成爸,父親跟人說話從來不看別地方,只會看著這個人的眼睛,而成爸似乎也有這個特質,兩人對視著,但臉上絲毫沒有怒氣。半晌父親才說:「對,不同意。我這麼大年紀了,看的也不少,聽的也不少,咱們兩家,差距太大。跟美國和中國似的,這會要咱國家富強了,他美國說話還能算個話,咱國家要窮的叮噹叮噹的,他美國人說的話,咱就不能信。咱們兩家也一樣。你們家有錢,我們家窮,還欠你家錢,你帶你兒來娶我家閨女,你覺著這算是個什麼事?」成爸回說:「國家跟國家,那是利益相爭,咱們兩家是為了日子過好。實不相瞞,我這孩,不,這犬子小時調皮,不懂事。可慢慢的這也有所改變,好了很多。他喜歡秋,秋對他也挺好。他們兩個人的事,咱們老的就別插手拉。您俺是打心眼裡佩服您,孩子們的事,讓他們自己做主吧?您看行嗎?」成爸說著話,把事推給了我和成,我沒說話,成倒是插話說:「對,大爺。我對秋是打心眼裡喜歡。我以後也會好好待她。俺家襯點,但也沒您說的那麼有錢。來我敬您杯酒。」說著拿起酒盅敬我爹。
「嗯,咱當兵的喝一個。」爹拿起酒杯,喝了下去。成喝了后說:「大爺,您別笑話我了。我真的算不得啥當兵的。當了些日子,受不了那苦,跑回來了。」爹放下酒杯后一絲笑,這笑中的鄙視意味很濃,然後看著成說:「受不了苦?這會南方發大水在電視上看了嗎?這還不大到七月,七月雨水更大,今年要死不少人啊!你看是誰在救那些老百姓?是誰在抗災一線?是不是那些當兵的?那些窮當兵的!有錢有關係的,那些人他除非去站站,敢讓他上一線嗎?你要還當兵,洪水來了,你敢為老百姓死死看看不?成?」成畢竟還是有些不懂事,回說:「大爺,您別說的那麼高尚,現在那些人不是也是被逼上前線的嘛。」說著拿過酒壺要給我爹倒酒,我爹拿手輕輕一擋,順勢拿過酒壺,對成爸說:「你聽見了嗎?你也這麼覺的?」成爸趕緊說:「唉,我說大哥,咱別聊這個了吧!咱這今天不是為這事。咱不是為倆孩子的事嘛。」爹沒倒酒,放下酒壺說:「對,是為了孩子,你為你兒,我為我閨女,你看我閨女好,可我看你兒不咋樣。我是個當過兵的,我最瞧不起的就是這種逃兵,兵油子。我今兒喝了酒,說話有點沖,但我這人就是這個脾氣,不把話說開了憋在心裡,遲早發霉變壞!你打開電視機看看,這電視上多少比他還小的兵蛋子,胳膊挽胳膊站水裡頭,臉上露出點委屈了嗎?面對那麼高的浪眼睛瞪的跟燈泡似的!沒有一絲畏懼!這他媽的才是爺們!才是男子漢!大丈夫!一個大浪來了,幾個年輕的命就沒了!你兒呢?有那膽量嗎?人家當兵守四方,護百姓。他護自己身子怕吃苦,怕受累。我希望我閨女能嫁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敢做敢當,不說能吃苦受累啥的,但凡一個有責任的男人,他就會那麼辦!你兒呢?」說到這成爸的臉上已多少有些掛不住了。
我拿過酒壺給父親斟酒,說:「爹,您別……」話沒說完,我娘一根拐棍扔我爹身上。我爹一回頭,我娘就開腔說:「你個死老頭子,不就抗了幾年槍!你還有臉說了你!當兵這當兵那的,人家遠來的是客!你到好,說話颳風帶刺的,你能你咋掙不得那些錢來,蹲這破房子里請人喝酒,你還有臉了你!成他爸,你別跟他一般見識!這秋是他閨女,更是我閨女,從我肚子里掉出來的肉。我看這成就很好!胖乎乎的多富態,跟俺家他那些哥哥似的一個個瘦那樣,一看就是受苦的命。這親事啊,我看就很好!」二嫂趕忙去扶我媽,扶著我媽說:「娘,你別生氣,彆氣壞了身子。我爹喝醉了。話沒個把似的,收不住。成這孩子就是挺好。」成爸,站起來走娘身邊說:「大嫂,你快進去。我這今天來,也不知道是這麼個情況。但大哥說的也在理。我兒確實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但我還是那句話,孩子們的事,還是孩子們自己來,咱們當老的呀就是給他們個幫襯。」我娘笑說:「對對對。」然後又瞅我爹說:「你看看人家當父母的,你看看你。凶這個說那個。成,你大爺就這脾氣,你也別往心裡去啊!」成趕忙站起來,走過去說:「大娘,我沒事。俺爸也經常這樣凶我。您快進去歇著,這剛出院別動氣傷身子。」我娘拿過成手說:「你看,這孩子多懂事。好,你們快吃,我進去歇著。」我爹看我娘那樣,也氣的慌,但知道我娘病沒好又不好發脾氣。自己喝了口酒說:「行啦。是我脾氣太沖。都坐下吧。」說著都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