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十
因庶子三番兩次受奴才磋磨,賈政對這事也重視起來,唯恐傳出什麼流言污了自己官聲,把個後院看得緊,也不許奴才私底下饒舌。
鳳姐初掌家,狠燒了幾把火,將一竿子奴才整治的服服帖帖,大事小事周周全全,半月下來,再無人說『環三爺腦袋壞了』的混話。
這是趙姨娘在賈府宅斗中取得的第一次重大勝利,心裡那個美啊,眉眼舒展了,身子輕快了,連睡覺都能笑醒。
賈環不再練習拳腳,只整天待在房裡裝病。雖說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是他上輩子的終極夢想,但真過上這日子才發現,原來血腥和殺戮早已刻入骨髓,未曾有片刻抽離。哪怕換了時空,換了身體,他依然還是那個靈魂狂躁不安的賈寰!
賈府的生活再富貴,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他渴望變強,渴望自由,渴望隨心所欲主宰自己的命運。然而只要待在賈府一天,他就只能做一個地位卑賤的庶子,任人捏圓搓扁,他所渴望的一切,在別人眼裡,甚至在趙姨娘眼裡,都是痴心妄想。
坐在靠窗的炕上,賈環表情陰鬱,從荷包里搗騰出一捧相思豆,嚼吧嚼吧咽下,然後猛灌了一口綠茶,咂摸道,「真苦!」
「什麼真苦?」鵲兒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葯進來。
「葯苦!給我弄一碟蜜餞來。」賈環擺手。
鵲兒不疑有他,忙去了。賈環又從荷包里掏出一大把夾竹桃葉子,囫圇吞掉,這回苦的五官都扭曲了。然而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身體細胞被毒素摧毀的劇痛,起初像一豆小火苗,以心臟為起點逐漸蔓延,所過之處連皮帶骨寸寸焚成灰燼。
明明痛得恨不能嘶吼吶喊滿地打滾,體表也燙的驚人,賈環嘴角卻噙著一抹詭異的笑。他太愛這種感覺了!越痛,他便笑得越歡,當所有獨屬於人類的情感都被一一消磨掉的時候,只有這份撕心裂肺的疼痛才能讓他感知到,自己是個人,活生生的人!
咬牙忍過一波又一波劇痛,身體修復的速度逐漸趕不上被摧毀的速度,毒素便由內發之於外,在皮膚上形成一大片一大片紅斑,繼而以極快的速度腫脹化膿。
「成了,不枉我過量嗑-葯。」賈環往炕上一躺,大喘了口氣。
「呀,環三爺,您這是怎麼了?」鵲兒立在門口驚呼,想要近前,看清那些噁心的腫塊又退卻了,撩起裙擺朝趙姨娘屋裡沖,大叫道,「姨娘,三爺不好了,你快來看看啊!」
「環兒怎麼了?」趙姨娘被手裡的繡花針狠狠扎了一下,扔掉染了血的絹布,鞋都來不及穿,跳下炕便往外跑。剛才不好好的嗎?還死皮賴臉跟自己要了一碗紅燒肉吃呢!這小崽子,就沒個消停的時候!
「三爺,三爺彷彿見喜了!」鵲兒氣喘吁吁的說道。
「見喜?!快,快去叫大夫!」趙姨娘身子晃了晃,差點厥過去。宋嬤嬤和小吉祥忙一左一右扶住她胳膊。
見喜就是所謂的出水痘,一不小心可是要人命的,且傳染性強,一個得了,滿院的人都有危險。趙姨娘再愚鈍也知道這事瞞不得,一邊往兒子屋裡走一邊遣了宋嬤嬤去上房稟告。
「見喜?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啊!請了大夫嗎?」佛堂里,王夫人慢條斯理的敲著木魚,面上無喜無悲。
「請了。也不知那賤種上輩子造了什麼業障,這輩子一遭兒一遭兒的受罪,這回可要了小命了!」周瑞家的掩嘴而笑。
「佛祖面前怎能說這等混話?罪過!環哥兒吉人自有天相,總會無事的。」王夫人沖佛龕上的觀音菩薩作揖,復又慎重叮囑道,「趕緊去稟了老太太,千萬莫讓寶玉黛玉染上病氣。尤其是黛玉,那嬌弱地身子骨可經不起半點兒折騰!」話落微微皺眉,彷彿十分為黛玉憂心。
「哎,我這就去!」周瑞家的心領神會,抿著嘴下去了。
賈母聽了消息臉色果然十分難看,又覺王夫人的擔心很有必要,忙叫人去封了趙姨娘院子。王熙鳳陪侍一旁,沉吟道,「老祖宗,光是封了院子恐怕不妥,這漿洗衣裳的水槽子可都是連通的,病氣隨水流出,防也防不住!不若趕緊的將環哥兒送出去,從源頭杜絕才好。」
「鳳丫頭說的是!等大夫看過就叫幾個小廝把他抬出去吧。」賈母按揉太陽穴,深覺賈環就是個攪家精,三天兩頭出事,還是送走乾脆。
偏院,大夫甫一入門,就被賈環身上大片大片紅腫化膿的毒瘡嚇了一跳。丫頭婆子不敢靠近,都擠在窗外伸長脖子看,只趙姨娘拉著兒子的手抹淚。
「大夫,快來給環哥兒看看,他這是怎麼了?」瞥見來人,趙姨娘忙起身讓座。
歹命啊!先是摔,后是挨打,現又出痘,這孩子莫不是掃把星附體了吧?大夫心裡唏噓,從藥箱中拿出一條艾草熏過的方巾掩住口鼻,小心翼翼摸向賈環脈門。
賈環歪在炕上閉眼假寐,面容十分恬靜,好似沒事人一般。
把完脈再觀氣色,大夫心裡沒底兒,伸出食指朝賈環腮側一個鼓起的大包點去,「這癤子是什麼時候長起來的?」脈相著實奇怪,分明不是見喜,還跟上次一樣,似內傷又似中毒。
「我也不知道!」趙姨娘哭哭啼啼道。
「這不是癤子。」賈環忽然睜眼,薄唇微撅,吐出一枚含的水潤溜圓的棗核,那腮側的大包自然而然消下去了。
大夫嘴角直抽抽,環三爺這時候還停不住零嘴,眼睛亮而有神,話音中氣十足,可見病得不重,想罷看向趙姨娘,搖頭道,「不是見喜,恐是碰了什麼毒花毒草,弄壞了皮膚,我給開些清熱解毒的方子喝了,每日里抹點藥膏再看。」
「不是見喜?當真?」趙姨娘大喜過望。
「當真。人命關天,老夫豈能妄言。」大夫邊說邊寫下藥方,然後跟隨鴛鴦去正院回話。
「幸好不是見喜,否則咱們娘兩要被掃地出門了!多謝菩薩保佑!」等大夫走遠,趙姨娘在炕沿跪下,朝四方叩拜滿天神佛。
賈環扯唇,笑得十分陰沉,從矮桌上抓了一顆大紅棗塞進嘴裡,心道那大夫醫術不錯,竟然沒被忽悠住,不過這事兒還沒完,反正自己這回走定了,想到這裡,又覺對不住趙姨娘,不由伸手摸摸她腦袋。
「死孩子,成日里只知道吃!說,是不是你胡亂吃了什麼才弄成這樣?!」趙姨娘騰地站起來,狠狠一巴掌拍掉兒子大逆不道的手。
「絕對沒有,我用我的人格發誓!」反正那玩意兒早八輩子就沒了!賈環笑嘻嘻舉起三根手指。
「兔崽子,你一說謊就笑得特別乖巧,你自己不知道吧?看老娘今天不揭了你的皮,省得哪天把自己折騰死!」趙姨娘挽袖,按住兒子一頓好打。
賈環伸胳膊蹬腿兒的反抗,母子兩個鬧成一團。
正院,賈母聽聞不是見喜,而是碰了毒花毒草引起的過敏,臉色多雲轉晴,用二十兩銀子把大夫打發走,卻也沒發話給母子兩解禁,蓋因鴛鴦說了,環哥兒身上那毒瘡委實噁心恐怖,還是拘著他,省得出來嚇人。
「沒見喜?你確定?」佛堂里,王夫人一連問了好幾遍。
「老太太再三詢問,那大夫都搖頭否認。他是京里有名的神醫,想來不會砸了自己招牌,畢竟見喜可是大事,半點兒糊弄不得的。」周瑞家的露出惋惜的神色。
王夫人怔愣半晌,這才一下一下繼續敲木魚,聲音平淡無波,「好,不是見喜就好。你下去吧,有什麼事速來稟報。」
周瑞家的低眉順眼下去了。
這一波過去后又是數日,賈環身上的毒瘡未見好轉反倒更嚴重,大夫連換了好幾種方劑亦不奏效,只能搖頭嘆息。
漸漸地,府里風言風語再起,有的說環哥兒得了麻風;有的說環哥兒造了孽,老天在罰他;有的說環哥兒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反正都不是什麼好話。
又有王熙鳳將賈環患病的恐怖模樣添油加醋描述給賈母知道,終於讓她再次動念。
「政兒,環哥兒得了那樣怪病,一身毒瘡膿水直流,看著很是駭人。我恐這病一年半載的好不了,且會過了病氣給旁人,什麼麻風天譴的,說出去亦難聽,不如將他送回金陵老家吧。」
賈政哪裡有那個閑心去管一個不成器的庶子,且他自去看了一回,未進門便被嚇走,心中也覺萬分噁心,立時點頭道,「母親說的是,兒子這就下去安排。」說著躬身告退。
趙姨娘接到消息後有如五雷轟頂,賈環卻勾唇一笑,暗道成了。
「兔崽子,你怎這時候還笑得出來?」瞥見兒子堪稱愉悅的表情,趙姨娘恨鐵不成鋼,罵道,「你個蠢貨!在府里每月還有份例可拿,你的診金也由公中出錢,待去了金陵,不知給丟到哪個莊子,所有花用皆被庄頭扣去,再有太太私下裡囑咐幾句,咱們娘兩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病也別治了,飯也別吃了,多早晚把咱們耗死!待到了地頭,你可該哭了!老天爺啊,我怎麼這麼命苦啊!一天舒心日子也不讓我過!」罵著罵著就嚎起來,那模樣傷心至極。
賈環心裡有些愧疚,摸摸趙姨娘腦袋,慎重許諾,「姨娘,你放心,去了金陵我必不讓你受人欺負,過得比賈府舒心千萬倍。」停頓片刻,他嗓音略沉,繼續道,「當然,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只管去求賈政。你這身皮囊目前還能哄住他。」
趙姨娘半晌沒做聲,眼淚卻是收住了,最後捶了兒子一下,嗔道,「什麼賈政?那是你爹!日後放尊重點,莫叫人拿了把柄。」說完也不給個準話兒,掀開門帘自去了。
賈環盯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眼珠緩緩爬滿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