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賣壯丁 反躬逃難始從軍
序
詩曰:
白髮掩蒼容,浮生似夢中。
今人多攘攘,往事一重重。
出入烽煙里,奔波荊棘叢。
江河流萬古,歷史演英雄。
歲月之河無情地衝去了青春,卻沖不去那久遠而猶新的記憶。腦海中時常閃現的是一幕幕傳奇的人生經歷;驚心的死亡險境;可怕的戰場慘景;鮮活的戰友面容和偉大的社會變革。
一個人的生活經歷,一個社會的演變過程,都是一個民族的歷史反映。
秦頭楚尾,鄖山之西,深壑秀水,疊峰翠微。萬山一坳,野花傍溪。勁松茁柏,草青林翳。三間瓦廬,門泊深岫。竹掩矮窗,坐擁清幽。閑居老兵,發白鬢秋。難忘硝煙,語晰聲遒。月上東牆,父子圍爐。講起往事,一發難收。
我這輩子,始從記事,不幸處在,兵荒馬亂,烽火年代。出生小農,無緣拿筆,與槍結伴,以鋤為伍。一九三二,民國二一,我十二歲。土匪猖獗,殺人放火,人性泯滅。我持土槍,畏懼驚慌,協助大人,親打匪幫。一九三九,日寇鐵蹄,漸近鄂西,抗日事緊,主動投軍。離家始從,國民黨軍。此身如奴,不能自主。幾經轉折,終有定處。端自此時,一挺重機,相伴相隨。痛打日寇,生死幾度。病痛折磨,歷盡疾苦。幾見閻王,聖人相救。日寇投降,內戰又起。人在軍旅,身不由己,糊裡糊塗,路暗津迷。隨軍剿共,憾埋心低。
一九四九,和平解放,欣投英主,參加革命。解放太原,隨部參戰。卧虎山上,碉堡如林,我軍受阻,情勢緊張。為掃障礙,一挺重機,打掉五碉,榮膺勳章。北京受閱,此生不枉。抗美援朝,異國戰場,擊落敵機,立功獲獎。奪守高地,激戰較量。前線受命,榮升連長。堅苦卓絕,險死卻傷。槍炮聲碎,征袍血染。硝煙瀰漫,月冷風慘,肩頭霜滿,腳下雪寒。堅守前沿,忍凍克難。雲夜馳騁,阻敵打援。豪氣如虹,鎮破敵膽。戰火雖遠,難忘朝鮮。
從軍先後,一十六載。搶下死敵,成排成百。袞袞生死,多難多災。先後親歷,死亡險境,屈指算來,一十五難。多有人救,逢凶化吉,轉危為安。救命大恩,無法報謝,諸多恩公,心中難卻。思念半紀,百感深切。也曾行善,心中寬念。搶下留命,放人逃生。歲月如沙,山河依然。如煙舊事,腦海翻瀾。
新舊軍隊,兩重天地。青天白日,五星紅旗。**軍,一切行動,為了人民。人心所向,團結一心。國民黨軍,正好相反,違背人民,政治黑暗。離德離心,親離眾叛。
戰爭停息,專業原籍。求職鄖縣,屢遭不厝。不知為何,倍受冷落。轉念多想,我這條命,逢難多次,早不屬我。朝鮮戰場,沒有捐軀,活著回國,已屬命大。知足何求?投身農業,參加建設,安心生產。風雨勞作,寒暑躬耕。溫飽無望,病魔纏身。各級政府,沒有撫恤,不聞不問。思來想去,那份功勞,或如雲煙,或為塵土,只當沒有。反遭迫害,艱難苦度。
一生經歷,幾個社會。從前小農,個體勞動。社會變革,人民共和。成立公社,集體勞動。文化革命,十年浩劫。以富為恥,以窮為榮。劃清階級,六親不認。分清路線,夫妻反嗔。突出政治,人不當人。大義滅親,為了生存。
政策突變,歷史重演。取消階級,乾坤扭轉。包產到戶,個體重現。發展經濟,人民致富。買田買地,又生地主。以人為本,把人當人。以德治國,把人當神。戎馬生涯,務農歲月,人生冷暖,親歷飽嘗;體驗看慣,世態炎涼。
天下熙熙,皆為名來,人間攘攘,都為利往。
善惡得報,禍福相依。謾過人心。難謾天意。
歲月滄桑,往事難忘。時常懷念,為我擋彈、冒死相救、生死與共、情深戰友。一九九九,歲至八十,今生足矣。我將離世,留下故事,令兒撰述。懷念前輩,分享光榮。
有一些往事刻骨撼魄,
有一段歲月波瀾壯闊,
有一串姓名熔鑄烽火,
有一群英雄長天隕落。
我一生沒有財富留下。留下的是勤謹善良的品質給子孫;真實鮮知的故事給世人;殫誠永久的思念給戰友;堅強不彎的脊樑和忠勇不屈的精神在天地間。
口述:朱世學
執筆:朱太林
目錄
一,賣壯丁反躬逃難始從軍
二,初行軍病癒洋坪別恩公
三,逢三難大幸脫險陷馬石
四,收失地東瀛野狼變綿羊
五,三斗坪不期背主投新軍
六,識機槍拌罷伙夫作教官
七,違軍令鄂人三釋四川兵
八,二神鄉英強稱霸納楊氏
九,愛百姓師長大釋憐憫心
十,正軍法冠英痛殺張小光
十一,禦寇仇**大捷紅花套
十二,松滋縣楊氏邂逅歸舊夫
十三,戰死神重生再度入新軍
十四,厲兵馬抗日軍營大放歌
十五,常思危戰備行軍中假言
十六,錯中錯因錯救女惹大禍
十七,舍鐘意別情千里進武昌
十八,急行軍英雄家中歸舊部
十九,顯軍威降寇俯首服受制
二十,民同愾復仇雪恨蛇山下
二一,再制寇日本軍醫盡醫道
二十二,李新武貪財殞命武昌城
二十三,論局勢**奉命飛北平
二十四,尋戰機佑清昌平會八路
二十五,牛欄山仁德龔氏救楊澄
二十六,走正道佑清投奔**
二十七,遭暗算**巧渡運糧河
二十八,仇兄弟星夜相殘苞谷林
二十九,庸團長薊縣仕窮遭罷黜
三十,戰平谷如卿斬兵正軍紀
三十一,援黨峪樓珍折兵小華山
三十二,大轉移**星夜進盧龍
三十三,御共軍如卿布防成犄角
三十四,小李庄共軍疏虞大折兵
三十五,占羊山如卿一打八里寨
三十六,救伊庄如卿二打八里寨
三十七,禁難止伊庄兵閑是非多
三十八,尋乾兒風流健婦作假象
三十九,假拜年如卿三打八里寨
四十,張參謀罷職魂喪伊家莊
四十一,中假計迷津誤入地雷陣
四十二,中詭計**受挫八里寨
四十三,窮大兵開眼白走煙花巷
四十四,整軍容**錯打龍家店
四十五,借車馬張干驅兵空劫糧
四十六,盲追擊敗走新集拒共軍
四十七,耍淫意二兵皮肉付代價
四十八,首出關單家莊上護炮營
四十九,顯軍容師長怒打校級官
五十,劫軍火會昌悔釋解放軍
五十一,違帥令三軍遇伏大凌河
五十二,突重圍師長被俘小北溝
五十三,道真意兄弟淚灑傷兵所
五十四,復建制黃翔踐祚育軍官
五十五,無聊賴官兵暇日拍古今
五十六,再出關葫蘆島內避兇險
五十七,戰塔山血泥屍野人心寒
五十八,宴眾官如卿亂醉哭前景
五十九,保北平人生前途露曙光
六十,獲新生和平解放受改編
六十一,換軍裝堅走新路絕舊誼
六十二,受寵遇眾軍感恩誠歸順
六十三,重鄉情隱瞞私意織愁縷
六十四,斬愁縷解放太原新立功
六十五,大遣散兄弟話別走新營
六十六,當新兵參加革命無先後
六十七,人做鬼墳地驚魂斃戰友
六十八,赦無罪郭銳善猜團長意
六十九,今受閱此生此世不虛度
七十,苦備戰改邪機槍歸舊主
七十一,保和平未雨綢繆修遺書
七十二,初入朝化道違法異國路
七十三,犯教條違令單槍擊戰機
七十四,夜行急瞞天釋負度飢荒
七十五,補給養含冤異國受看管
七十六,行天涯人不守己招煩憂
七十七,張書考血染戰袍失高地
七十八,奪高地戰士痛打美國兵
七十九,失戰友戰後怒打朱世元
八十,施巧計勇士夜渡臨津江
八十一,破敵膽戰士智擒傀儡兵
八十二,接防地屏棄小義全大局
八十三,搗敵站三路英雄御重兵
八十四,守高地同心激戰五晝夜
八十五,斗嚴寒雪山高唱克難歌
八十六,戰細菌美帝罪行遭聲討
八十七,先制人穿插迂迴斬逃敵
八十八,急出兵阻敵援助上甘嶺
八十九,戰情急無名高地哭戰友
九十,離戰場北撤鶴芳遇故人
九十一,休整忙破夢回國度元旦
九十二,悔解夢太谷軍校酸辣甜
九十三,進學堂豐富多彩習文字
九十四,讀家書申請專業回故鄉
九十五,會鮑峽弟兄圍爐話滄桑
九十六,求安置怒罵贓官心已死
九十七,大躍進煉鐵饑民度荒年
九十八,講政治瘋狂年代荒唐多
九十九,講鬥爭險遭迫害苦度日
一百,廢推薦人間正道是滄桑
尾聲
一,賣壯丁反躬逃難始從軍
西江月:
小鬼東來侵犯,民族自救河山。匹夫青壯離家園,抵寇征途曠遠。
一事揪魂破膽,只因惻隱慈憐。自將貪賄悔千般,欣幸從軍赦免。
話說一九三八年,抗日的烽火燃到了鄂西北山區,國民黨政府在鄖縣徵兵。文告貼到了鄖縣鮑峽鎮小花果大堰溝村,「三丁抽二,二丁抽一。」
政策就是國策,國策就是法令。不原當兵者是躲不過的。有些地方政府強令青壯當兵,用繩子捆著走。這是國民黨在大陸時期的徵兵辦法。叫「拉壯丁」。
這天,我看了榜文,心想,自己已到當兵年齡了。便跑回家與母親、哥嫂商量:「媽,哥,又要拉壯丁了。我以夠年齡,國家有難,我們兄弟二人應當有一人主動應徵入伍,報效國家。哥,你在家侍奉母親,我去當兵。媽,自古道,忠孝不兩全。我要主動當兵去,不要等著上面的人來拉。有哥嫂在家照顧您。」
兄弟姊妹中,我屬老幺,最受疼愛。母親含著淚水送我踏上征程。
民國時期的鮑峽鎮隸屬黃龍區管轄,壯丁被帶到黃龍區。
黃龍位於秦巴余脈,武當西麓,堵河岸邊。東達江漢,西通巴蜀。清澈的堵河水由南向北流經此地注入漢水。老白公路和中國第二條東西交通大動脈襄渝鐵路橫貫鎮中。
一九四九年以前的黃龍區下轄葉大、鮑峽、五豐、安誠、遼瓦和花果等鄉鎮。當時是鄂西北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也屬水陸交通樞紐。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由於東風汽車製造廠在十堰建立,隨即成立了十堰市。十堰市以六堰為中心,成了鄂西北最大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黃龍逐漸被冷落,只有三條古街和明磚清瓦依然,民國時期的區公所辦公室尚存,風貌古樸。
再說我到了黃龍,編入壯丁營。在這裡進行了為期兩個月的軍事訓練。我因從小跟隨父親上山打獵,練就了奔跑速度、跋山涉水的本領和一手好槍法。被黃龍區區長陳同根看中。一天,他請部隊上的人吃飯說:「我這裡需要一名勤務兵,我想從這些壯丁里留下一人。請您網開一面。丁員若不夠,我想辦法不齊。
得到軍隊同意,陳同根派人來把我領到他的辦公室。陳同根四十多歲,瘦高個。不等我打招呼,他先問道:「你叫朱世學嗎?」
我答:「是,區長,你有啥事?
陳同根道:「你們這批人很快就要走了,編入正規部隊,去前線。我和部隊上的人說好了,把你留下來,在我區公所辦事,你看行嗎?」
我一聽,心想,這是件好事兒,在這裡離家近,可以常回家看望媽媽。高興地一口答應道:「行,多謝區長抬愛。」
「那,你明天就來。」陳同根吩咐道。
次日,我離開了壯丁營,到區公所報到。陳同根那著一支手槍對我說:「朱世學,我看你的長槍槍法很好。你再把這個短的練一練,以後就跟著我,替我辦事。」說完,就把槍遞給了我。
區公所的勤務人員共有十一人,陳同根還讓我領班。每日督促檢查他們的工作。有時跟隨陳同根去轄區內各鄉鎮視察,一個巡迴需要一個多月。路途艱難時,陳同根坐蔸子,走到哪裡都有人侍侯,我只是背著手槍跟著他。與其說是勤務兵,不如說是警衛員更合適一些。
老白公路新修,路上汽車很少,一月難有一輛車過。主要用於部隊行軍。時,抗日事緊,從四川東來的國民黨部隊走老白公路,路過黃龍都要宿營。陳同根都要去接待長官。賴於陳同根的面子,那些軍隊長官還敬我三分。這樣,滋長了我傲慢的態度和神情。對**不屑一顧。
一天,我請假回家探母,獨自一人順著公路大步前進。路經舒家鄉時,迎面開過來一支三路縱隊的隊伍,當時,老百姓青壯男人見了部隊就趕快躲藏,以免被抓走。我心想,自己是區長的人,怕什麼。便毫不迴避,毫無懼色地迎著隊伍闖上去。正走著,突然,一名排長摸樣的人伸手抓住我的衣領,操著四川口音厲聲問道:「你是什麼人?好大的膽子!竟敢不把**放在眼裡,跟我們走。」
我也大聲道:「我是黃龍區的人,你敢抓我嗎?」
那軍人吼道:「老子就敢抓你!老子們是打日本人的隊伍。蔣委員長說了,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皆有守土抗日之責任。不管你是哪裡的人,都要服從抗日的大局。」說著他從一士兵身上拿過一個糧袋朝我肩膀上放。我不讓放,那軍人踢了我一腳道:「你拿不拿?不拿,老子就斃了你!你敢怎樣?」說著,他開始掏槍。
隊伍在不停地向前行進。後面有個軍官吼道:「不走就打死他。」
聽了這話,我勉強接過糧袋搭在肩上。一名士兵把一挺輕機槍也架到我肩上。那軍人又吼道:「走,跟老子們走!」
沒辦法,只有服從。跟著隊伍返回黃龍區來。一路上心想,這下當兵當定了。到黃龍如果能遇見個熟人就好了。
那時,黃龍沒有橋。到了黃龍,乘渡船過河后,早見舒家鄉鄉長夏吉騫正朝河邊走來。我猛感高興。不等至近,我喊道:「夏鄉長!」
夏吉騫見是我,跑過來驚訝道:「嘿,怎麼是你,朱班長?你怎麼給部隊扛槍?」
我嘆氣道:「嗨,是他們把我抓住了。請你趕快給區長通個信。」
夏吉騫答應一聲:「行」。便朝區公所奔去。
只聽那軍人道:「這個人有來路。看他還是塊料子,找個地方把他藏起來。」
他們一直把我帶到黃龍前街一個院子里的一間小屋裡,兩名士兵把我看管著。不一會,那軍官拿來一套軍衣扔給我道:「換衣服。」又對那兩名士兵道:「幫他換衣服。」
兩士兵道:「兄弟,換了吧,不要讓我們動手。」
我很不情願地慢慢脫下藍色制服,換上了黃色軍衣。
一個多小時后,那軍官又來了,道:「你不願當兵就算了。你再把衣服換了,哪裡人回哪裡去。」
我很快換上自己的衣服,一路奔跑回到區公所。陳同根剛回到辦公室,見我到,他很生氣,批評道:「朱世學,你也太膽大了。他們是部隊,是**,見了青年人就抓。聽說你被抓去了,我很著急,找到他們的營長,百般的好話給人家說,才把你放回來。以後千萬要注意。」
我很愧疚道:「是,區長,今天給你惹麻煩了。」
偌大一個區政府只有幾名官員,其他人都是幹事。很多事情,陳同根都是親自處理、親自干。有時侯,讓我代他處理公務和跑腿。
一九三九年冬,徵兵又開始了。忽一日,陳同根對我說:「朱世學,有個任務你去完成。」
我立正道:「什麼任務?請區長吩咐。」
陳同根道:「鮑峽鎮的陳庄鄉有一批壯丁。你明天趕赴那裡,找金鄉長,把壯丁招齊,後天押著壯丁返回黃龍。」
「一共有多少人?」我問道。
「一共二十人。」陳同根答。
「區長,黃龍和陳庄之間有一百多里路,我一人恐怕不行,假如回來時,路上出了問題咋辦?」我有些擔心地說。
陳同根道:「沒關係,回來時,鄉里派人協助押送。你儘管放心地去。」
次日,我穿著一身灰色制服,帶著區里的公文和陳同根的書信,背著手槍趕赴陳庄鄉。一路上沒有一輛過往汽車。步行到達目的地時,天早已黑了。金鄉長好像知道區里有人來,眾人都在等候。我問道:「請問哪位是金鄉長?」
一人起身答道:「我就是,請問你是?」
我把公文和書信遞上。昏暗的油燈下,金鄉長看了公文和書信后才讓我落座。一陣寒暄喝過水后,我問道:「金鄉長,壯丁都齊了嗎?在那裡?看看去。」
金鄉長笑道:「不忙不忙,我們還沒有召集,但是都作了登記。並且都已經說定了,明天召集。」
我有些擔心,道:「山區這麼寥廓,人住得這麼分散,等把人召齊后,恐怕太晚了,還要朝區里趕,一百多里路,要走到什麼時候?」
金鄉長道:「沒問題,我已對各保長、甲長作了要求。明天一早就送來,你放心。走,我們先吃飯去。」
飯後,金鄉長吩咐:「今天朱班長一路辛苦,安排朱班長早點歇息。」然後,沖我一抱拳,打過招呼,回家去了。
我的確太累了,一躺下就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突然醒來,聽見離住處不遠有女人的哭聲,哭得傷心。我坐起,望望窗外,一片漆黑。復躺下,卻難再入眠。哭聲一直傳來,我心想,這家出了啥事兒?是死了人還是遭了搶劫?去看看。我又起床穿好衣服,手槍壓上子彈提在手裡,出門尋路朝著哭聲走去。至門前,見屋裡有燈光,敲門而入。問道:「老鄉,出啥事了?為什麼半夜三更號哭?」
家裡只有一男一女,四十多歲。很貧寒,連凳子都沒有。二人見我拿著手槍,嚇得渾身發抖。我向他們說明了身份,叫他們不要害怕。那婦人不再哭了。並再次問他們到底出了啥事。哪知,他們更加害怕,那婦人又哭了起來。邊哭邊道:「我們怎麼這麼命苦啊,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啊。」
那男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低聲道:「長官,我有兩個兒子,老大又聾又啞,老二才滿十八歲,前天登記,要當壯丁抓去當兵。一旦有個三長兩短,我們今後的日子咋過呀?請你行行好,積個德,免了我們的壯丁吧。」
那婦人又止住哭。我答道:「那怎麼行,徵兵是國家的大事,不是哪一個人說了算的。這是我做不了主。」
正說著,那男人起身朝那婦人使了個眼色,自己跑到隔壁屋裡去了。那婦人起身跑到我面前,又是撲通跪下抱著我的雙腿又哭起來。
我一時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正待拔腿出門,那男人出來,手裡拿著一沓錢,硬朝我的衣兜里賽,邊說:「長官,老爺,這是十萬元關金。請你一定行行好,放了我家。」說完,他又跪下。
看著那兩口子跪在面前,我又一次愣住了。心也軟了。這時,忽想起在自己被抓時,有人相救。陳同根為我做了好事,我何不為別人做點好事呢?這種憐憫心使我忘了自己的職責。老兩口子仍在死死地抱著我的雙腿,再三哀求:「請你一定可憐可憐我們。」說完,他讓他的老二也出來跪下了。
也是那一塔錢起了作用。人一旦一著不慎或貪財,就會招來麻煩。當時哪想到這些。望著眼前的情景,我低聲道:「好吧,你們出外面去看看,有沒有人來。」
那小兒子立即起身出門去了。那婦人又止住啼哭。不一會,兒子進屋道:「外面沒人。」
我思索再三道;「只有一個辦法,明天早上去鄉里時,叫你的老二瘸著腿走路。只要裝得像真的一樣,其它的事由我來辦。你們放手,我走了。」
回到住所,我把那一沓按二十年後的人民幣摺合只有十元的錢藏在貼身的便衣兜里,躺下繼續睡覺。心裡確很不安穩。暗想,怎麼會遇上這樣的事?
翌日早上,我被鄉里的幹事叫醒。早飯後,我故意去場邊閑轉,不時瞅瞅昨晚的那家。各保長正帶著壯丁陸續趕到鄉里來。早見有一壯丁一走一瘸的。我暗想,裝得挺像。便故意大聲吼道:「你,你是哪個保的?叫你的保長過來!」
一保長立即來到面前道:「我就是,請訓示。」
我厲聲問道:「他是你保的人嗎?」
那保長答:「是,是。」
我訓斥道:「你咋把這種人抓來當兵?他能行軍打仗嗎?開什麼玩笑?趁早給我退回去!」心裡卻感到很虛。
那保長笑著解釋道:「這人前天還是好好的,說是昨天砍柴把腿摔壞了,我想沒關係,過幾天就會好的。」
我裝著很生氣的樣子道:「那今天怎麼辦?今天要走一百多里路,趕到黃龍區。他能走嗎?你要這樣的人去充數,可以,那你背著他走。行不行?」
金鄉長連忙上前為難地說:「朱班長,那,少一個完不成任務咋辦?」
我有意當著眾人的面道:「玩不成任務,也不能讓這樣的人去湊數。這個人我不要,到了黃龍,我交不了差。你們看著辦吧。」
金鄉長又道:「那只有十九個人,完不成任務,你能不能為我們說句話?」
我答:「到了區里,我替你們解釋,說個情,沒問題。」
金鄉長感激地說:「那就謝謝你了。」
十九個壯丁分成兩隊站著。金鄉長點過名后,把名冊交給我,並請我講話。
自從跟隨陳同根,一年來,學習了一些見識,懂得了一些道理。我講道:「老鄉們,弟兄們,日本人侵略我們的國家,已經打到武漢了,國家號召全國民眾拿起槍杆子抗擊日寇。保衛國家,保衛家鄉。年輕人要上前線去打日本,年老的在後方支援前線。不然的話,再過幾個月,日本人就要打到我們鮑峽來了。到那時,我們的家園就完了,我們就都活不成了。所以,我們要為國家出力,年輕人都要當兵去,拿起槍杆子,保衛我們的家園。今天在路上,我也不用繩子栓你們,大家都規矩點兒。誰要是逃跑,我這子彈是不客氣的,把他當逃兵打死。」說完,我掏出手槍朝天打了兩槍。轉身問金鄉長:「金鄉長,你安排誰幫助押送?」
金鄉長答:「讓庹保長去。」
原來正是那個被我訓斥過的保長。我安排道:「庹保長,今天,你要多費心啰,你走中間,我走後邊。前邊九人,後邊十人。請你現在就分好。」
告別了金鄉長,我們上路了。一路上,我不停地思索著,這錢咋辦?如果露餡了,讓人家抓住證據,那是要槍斃的。我一時又害怕又後悔起來。如果路過家鄉小花果時,遇到家裡的人該多好。事情真有這麼巧,這麼如願。路過小花果時,太陽已經壓山。老遠見哥哥扛著賣柴的膽子迎著夕陽正朝回走。等走近,我一把拉著哥哥的手,哥一看是我,驚問道:「兄弟,你回來啦?」
我連忙堵住哥哥的嘴,把他拉到牆角處,迅速掏出錢塞到哥哥的手裡道:「不,我在押送壯丁。這是十萬關金,你拿回去交給媽,先不要動用它,也不要對任何人說。」說完,我跑步跟上隊伍。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到達黃龍,天已黑定好一會了。區長陳同根在河邊焦急地等待著。過了河,和區長打過招呼后,我把壯丁交送壯丁營,回到區公所。
陳同根和我、庹保長共進晚餐。飯後,我因累了,想早點休息,就先告辭回住處去。庹保長沒有走,他一直和陳同根說著話。談論著壯丁和國家的形勢。
次日清晨,我剛起床,幹事王定山來叫我:「班長,區長讓你去他辦公室。」
我以為又有新的任務,一進門,見陳同根陰沉著臉,頭一句就問:「你昨天帶會多少壯丁?」聽了這話,我心裡咯噔一下,心想,壞了,區長知道了。答:「只帶回十九人。」
「那還有一人呢?」陳同根厲聲問道,接著又道:「有人告你賣壯丁。」
「誰?怎麼可能?」我裝著沒事的樣子,心裡卻直哆嗦。正要解釋,陳同根一擺手道:「不要解釋,一切我都清楚。來人!先,捆起來,關起來!」
話音剛落,進來兩人用早已準備好了的繩子把我反綁了起來。我一整悚然。嘴裡卻強硬著,不停地喊道:「冤枉啊!冤枉啊!區長,冤枉啊!」
二人讓我跪下,他們都是我平日里較好的弟兄,對我捆的不是很緊。
陳同根見我跪下,繼續道:「朱世學,你跟隨我一年來,我沒虧待你。讓你替我辦事,你竟敢背著我干出違犯國法的事來。念你跟我一場,今天我不打你。等我查出了證據,國法難容,到那時,我要親手斃了你。關到哪邊屋裡去!」
我連喊冤枉。警備室里,一連串的問號在我腦海里出現。是誰告了我的狀?是他,庹保長。他怎麼知道我賣壯丁了?難道前天夜裡,他在門外聽到了嗎?不可能,如果是這樣,昨天早晨在陳庄出發前他就會直說,不會到黃龍后才說。難道有別的壯丁知道此事,給捅了出去?既然是這樣,他也不可能有證據。他們都是猜測。想到這些,為了活下去,我就吵鬧起來:「我要見區長!我要見庹保長!我要三人當面!我要證據!」
有人告訴了陳同根,陳同根把我放了出來。並叫來了庹保長。一見面,我就問道:「庹保長,是你告我賣壯丁嗎?你有啥證據?是誰給我的錢?在什麼地方給的?給了我多少錢?請你當著區長的面一一說出來.」
庹保長無言回答。見他答不上來,我繼續道:「庹保長,就是因為昨天在出發前,我訓斥了你幾句,你就恨我,記著我,報復我,誣陷我。」
陳同根發話了:「是啊,捉賊拿臟,捉姦拿雙。庹保長,你要拿出證據來。」他停了片刻繼續道:「如果你拿不出證據,你就休想回去。」
庹保長因拿不出證據,趕忙跪在地上連連認錯求饒:「區長啊,我錯了。我只是瞎猜,我沒有證據,我錯了。請區長原諒我。朱班長,請你想開些,你大人大量,別跟我一般見識。」
陳同根走過來親自給我解開繩子。他把繩子扔在地上道:「我的人不會幹這種事。朱世學,他就是我。庹保長,你讓我丟了面子,你自己看著辦吧。」
庹保長面如土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陳同根遞了個眼色,將他捆了。
庹保長被五花大綁。聽了陳同根的話,我很慚愧,悔恨交加。可事已至此,為了保存自己,我不得不隱瞞自己的錯誤。晚上,我躺在鋪上,又一個擔心和害怕開始了。如果庹保長被放回,他去冒詐那一家人,說我已經承認了,把錢都上交了。他們會信以為真,承認給我錢了。如果是這樣,我就死定了。怎麼辦?要想逃過此難,只有一條路,當兵去,萬事皆休。這一夜,我徹夜未眠。
次日一早,我就去了壯丁營。壯丁營的人都認識我,見我要報名參軍,驚問道:「朱班長,你咋也要去當兵?你那份差事,好多人想干都干不上。」
我依然登記註冊:朱世學,一九二0年三月生,鄖縣鮑峽大堰溝村人。經過檢量,身高1.76米。壯丁營的人還特意註上一筆:此人自願報名參軍。
登記畢,壯丁營的人道:「這批壯丁在這裡至少要訓練一個月。你不須要訓練。你可以回去,走走親戚,跑跑玩玩。一個月後再來。」
我回到區公所把已經報名參軍的事告訴了陳同根。陳同根為之愕然。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