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忍見名域浮劫火 心傷大俠送遺書
從難民口中,陳石星知道瓦刺的大軍已經逼近雁門關,但大同府還在官軍手裡。陳石星稍稍放下了心。
過了榆林,再走數日,南逃的難民亦已絕跡。想來能夠逃走的都已逃了出來,不能逃走的老弱婦孺,只能守在家中聽候命運的安排了。
這一天他踏上了雁兒山,雁兒山在大同西南,出了此山,相距就只有六七十里了。陳石星為了貪圖快捷,仗著坐騎神駿,不走平路而走山路。走平路要在雁兒山下繞一大圈,最少要多花一天的功夫。走山路抄捷徑,以他這騎白馬的腳力,說不定當天晚上就可到達。正在崎嶇的山路上行走之際,忽見山腳出現一隊兵馬。人數不多,大約只有十騎左右。
這隊官兵在草原上賓士,大聲唱著戰歌,可是陳石星卻一句都聽不懂。
稍近了些,服飾和軍旗大致都可以看得清楚了。原來不是明朝的官兵,竟是一隊胡騎。
陳石星大吃一驚,想不到在這裡會發現瓦刺的騎兵,「莫非」大同已給瓦刺攻陷?」此行的使命能否完成,他不由得不暗暗擔心了。
不料還有更令人吃驚的事情在後頭。
那隊瓦刺騎兵突然勒住塵騎,戰歌也不唱了,有幾個人跳下馬來。
陳石星居高臨下,定睛一看,發現他們原來是在追逐一個漢人,此際已然追上,是以有幾個瓦刺兵下馬捉他。
這個漢人身材瘦小,好像年紀不大。遠處望下去,看得不大清楚。但也可看見他似驚弓之鳥一樣,仍在東奔西竄。瓦刺兵嘩哩嘩啦的大聲吆喝,不過片刻,已是將他團團圍住,眼看就要手到擒來。陳石星不覺熱血沸騰,雙腿一夾,放馬就衝下去。
駿馬嘶風,片刻之間,已是跑到平地。就在這片刻之間,下面的形勢,已是大有變化。陳石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個漢人是個瘦弱的少年,滿面泥污,衣裳還算整潔,看來像是個特地塗污臉孔,以便於逃難的文弱書生。但這個「文弱書生」手中卻揮舞看一把銀刀!陳石星跑下山腳的時候,剛好看見他一刀劈翻一個魁梧的瓦刺兵!在他腳下還有兩具屍體,另外還有三個瓦刺兵也受了傷。陳石星看見他劈出的那一刀,刀法利落乾淨,十分精妙。
但令得陳石星吃驚的還不僅僅是因為這個瘦弱少年的刀法精妙而已,最令他吃驚的是這少年的刀法他竟然似曾相識。少年剛才劈出一刀,招里藏招,式中套式,不求攻而自攻,不求守而自守,分明是雲家刀法中的一招「夜戰八方藏刀式」,以寡敵眾,用這一招,最是巧妙不過。不過陳石星從雲浩刀譜中學來的這招「藏刀式」和眼前這個少年使出來的「藏刀」卻又微有不同。譜中的「藏刀式」較為剛猛,少年使出的「藏刀式」則較為陰柔,在刀浩中有劍法的輕靈翔動之勢,和雲家刀法的純剛之勢不同。
陳石星知道雲浩只有一個女兒,並無弟子。突然看見少年使出這一招來,不禁大為諱異,心裡想道:「莫非是我見聞不廣,可能有哪派的刀法與雲家這招大同小異,或者是從雲家刀法中偷招而自加變化的也未可知?」要知雲浩是名播天下的大俠,他的刀法自然會有許多人見過。是以陳石星這個推斷。也是屬於情理之常。
圍攻少年的那六個瓦刺兵己是三死三傷,有兩個還騎在馬上的瓦刺軍官一見形勢不妙,連忙縱馬上前,一個奔向陳石星,一個奔向那個少年。陳石星正在一呆之際,只覺腦後風生,瓦刺軍官的狼牙棒已在他的背後朝著他的腦袋打下來了!在這瞬息之間,那少年又是一刀劈翻了一個瓦刺兵,隨手奪了他手中的青銅鐧,就向攻擊陳石星的那個軍官擲去,叫道:「朋友,當心!」陳石星本來是救他的,不料反而要他相助。
不過,陳石星雖然因為驚奇於這少年的刀法而至分了心神,他畢竟還是個在武學上有深湛造詣的人,猝然遲襲,本能的就會抵禦。就在這瞬息之間,只聽得「當」的,一聲,「喀嚓」一響。「當」的一聲是少年擲來的青銅鐧和那軍官的狼牙捧相撞,「喀嚓」一響,則是陳石星的反手一劍已經把那軍官的腦袋削掉,灑下了一片血雨!
陳石星騎的這匹白馬神駿之極,也就在這瞬息之間,陳石星雙腿一突,這匹白馬已是知道主人的意思,驀地跳將起來,箭一樣的向那個襲擊少年的軍官「射」去!少年剛在回頭,正要斬那軍官,只見白光一閃,陳石星的白馬已經從他身旁飛過,迅即又回來了。他要殺的那個軍官已是身首異處,剩下兩個瓦刺兵嚇得魂飛魄散,連忙逃跑。少年也不理會逃跑的敵人,雙眼只是盯著陳石星望。
陳石星還以為他是注意自己的這匹坐騎,心裡想道:「我這白馬,神駿非凡,也怪不得他要驚異。」於是下馬施禮,說道:「兄台本領高明之極,小弟適才不自量力,教兄台見笑了。」
少年淡淡說道:「你的本領也很不錯,這把劍更是寶劍。」態度冷淡之極,既不道謝,也不還禮。
陳石星覺得有點奇怪,說道:「請恕冒昧,敢問兄台高姓大名,可是從大同逃出來的。」
少年又是沒有回答,卻反問他:「你是誰?」
陳石星道:「小姓陳,賤名石星。請問——」
少年聽了陳石星自報姓名,忍地面色一變。陳石星話猶未了,他已是唰的一刀就斬過來。
陳石星做夢也想不到這少年會恩將仇報,猝不及防,幾乎給他斫著。還幸身法機靈,在刻不容發之際,恰好避開。
陳石星驚駭之極,叫道:「我與你素不相識,縱然不應多管閑事,對你也是一番好意,為何你要殺我?」
少年一刀劈空,跟著的是連環三刀,陳石星只好展開空手奪白刃的工夫與他周旋,已是無法分神說話。
轉瞬間過了三五十招,陳石星奪不了他的兵刃,這少年也傷不了陳石星。陳石星暗定心神,只覺他的刀法越看越似雲家刀法。
陳石星心中一動,冒險進招,中指一彈,彈著少年的刀背,趁他第二招未能及時發出,迅即躍開,說道:「住手,住手,雲大俠是你何人?」
少年並沒住手,眼中怒火更熾,喝道:「你居然有膽量提起雲大俠,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陳石星說道:「為,為什麼?」一句話未曾說完,但見刀光耀眼,少年出手更狠,每一刀都是斫向他的要害。
陳石星忙於招架,又不能分神說話了。
少年喝道:「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知道!」身隨刀轉「嗤」的一聲響,刀鋒過處,把陳石星的衣裳割開了一道裂縫。
少年暗暗叫聲「可惜!」這一刀他本來以為可以斫碎陳石星的琵琶骨的。
形勢越來越險,陳石星被逼得拔劍抵禦。
陳石星有劍在手,自是可以應付自如,輕描淡寫的一招「三轉法輪」,就把那少年的連環攻勢解了。
陳石星帶有兩把寶劍,一把是他師父張丹楓傳給他的白虹劍,另外一把則是他師娘雲蕾的遺物,名為青冥劍,他的師父臨終時吩咐他攜去送給雲浩的女兒雲瑚的。此時他匆忙拔劍,本來應該使用他自己那把白虹劍的,卻不知不覺錯拔了青冥劍了。少年剛才已經注意他所用的白虹劍,此時見了他又拔出青冥劍,不由得更是分外留神,看得當然也更加仔細,這把青冥劍是他相識之物,看清楚后,心裡越發吃驚,越發惱怒。
少年本領雖高,陳石星倘若展盡「無名劍法」之長,實是不難將他打敗。不過陳石星心裡卻有顧忌,恐怕稍一不慎,會誤傷了這個少年。最初他以攻為守,意圖令這少年知難而道、不料這少年卻是不救險招,依然拚命搶攻。陳石星無法,只好見招破招,見式破式,竭力化解。他要避免誤傷對方,又不能為對方所傷,化解對方那麼凌厲的攻勢,艱難之處,比起單純的只求取勝,困難何止十倍!鬥了一會,陳石星心裡想道:「他再胡塗,也應該知道我是手下留情了。奇怪,他為什麼還要和我拚命?」
這少年並不胡塗,他也正是在想:「奇怪,這奸賊為什麼對我手下留情?是了,敢情還想冒充好人,騙我上當!」
陳石星化解了他的攻勢,說道:「朋友,我不知道你和雲浩有何關係,但你既然尊稱他為雲大俠,縱然不是他的門人弟子,想來也該是個佩眼他的為人的了。那麼咱們為什麼不可以好好的說個明白呢?實不相瞞,我和雲大俠亦是頗有淵源!」
少年冷笑道:「你和他有什麼淵源?」
陳石星道:「你把你和雲大俠的關係告訴我,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告訴你!」
少年哼了一聲說道:「你做的事情,我早已知道,用不著你告訴我啦!」陳石星詫道:「你知道些什麼?」少年驀地又拔出一把劍來,左刀右劍,同時向陳石星劈刺,喝道:「我知道你是毒死雲大俠的奸賊!」
劍勢輕靈,刀勢剛猛,兩隻手分用兩種不同的兵器,使出不同的招數,本來極是困難,但這少年卻能剛柔配合,妙到毫巔,饒是陳石星的無名劍法最擅於隨機應變,也幾乎著了他的道兒,若不是閃得快,險些就要受傷,陳石星只好抖摟精神,再次化解他的攻勢,說道:「不是我自己居功,但我做的和你說的卻剛好相反。不錯,雲大俠是給奸人害死,但我卻是救過他的人。雖然可惜我要救他的性命,結果還是沒有成功!」
少年聽他提起雲浩之死,氣得說不比話來,聲音都顫抖了:「你這奸賊,你可以欺騙任何人,就是騙不過我!不錯,以你這點本領,當然是不能害死雲大俠的,但你卻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作了幫凶,也等於是害死了他!」口中說話,手底絲毫不緩,力劈劍刺,攻勢越發凌厲。
陳石星憤然說道:「我是幫凶,我害死雲大俠,你這是聽誰說的?」略一分神,只聽得嗤的一聲,少年的右手劍,劍鋒幾乎是貼著陳石星的肩頭削過,挑破了他的衣裳,陳石星見這少年如此仇恨自己,暗自思量:「我向他辯白,他一定不會相信。」心中一動,把雲浩那口寶刀也拔了出來,說道:「好,我就用雲家刀法向你討教幾招!」和那少年一樣,左刀右劍,同時發招。
少年見了這寶刀,眼睛好像要噴出火來,喝道:「奸賊,你說不是你害死雲大俠,他的寶刀怎麼會到了你的手中?」
陳石星道:「是他親手給我,托我送回去給他家人的。你想必知道雲大俠的家事——」少年怒道:「誰相信你的鬼話?」不待陳石星把話說完,又是一連串進攻的招數。
陳石星料想這少年必定是和雲家有很深的淵源,只要他說得出雲浩女兒的名字,寶刀也不妨交給他代為送去的。哪知道少年見了寶刀,越發好似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陳石星無可奈何,只好先勝他再說了。陳石星在石林苦練三年,最上乘的無名劍法都已練成,觸類旁通,雲家刀法的造詣自然也是今非昔比了。比較起來,還在這少年之上。
陳石星以刀對刀,以劍對劍,刀法劍法都克制了對方。十數招一過,少年已是完全處於下風,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陳石星冷笑道:「寶刀我可以擅取,刀法是不能偷的。你相信雲大俠是感我之恩,才把刀法傳授我了吧?」
少年冷笑道:「刀法不能偷,刀譜不能偷么?可惜你偷來的刀譜,憑著你一點鬼聰明偷練,練得可還沒有到家!」說話之際,也不知是否因為分了心神的原故,所使的一招雲家刀法、現出老大一個破綻。
陳石星氣湧上來,刀背一翻,原式進招,把少年的銀刀壓下,哼了一聲說道:「要怎樣才算學得到家?」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少年銀刀忽地轉過刀鋒,本來是挑向上路的「上手刀」變而為斜削下三路的「下手刀」,喝道:「這個變招你也不會,你還敢騙我是雲大俠教給你的?」
刀鋒疾削而過,陳石星只覺膝蓋一片沁涼,褲管已經削穿一個茶杯口般大小的缺口,要不是他抽身得快,險些就要給他削掉了膝蓋。
在這危機瞬息的剎那,陳石星再也無暇思量,右手劍立即進招,本能地使出無名劍法的精妙絕招,破解對方攻勢,顧不得要手下留情了。只聽得當的一聲,少年的銀刀斷為兩截,陳石星的青冥劍有斷金截鐵之能,削斷對方的銀刀,余勢兀未稍衰,跟著一翻一絞,少年右手拿的青銅劍也給他絞脫手中,飛上半空。
少年固然大吃一驚,陳石星也是吃驚不小,幸好那少年沒有受傷,陳石星方始鬆了口氣。連忙收回刀劍,納入鞘中,喝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陳石星是得了張丹楓的上乘武學真傳,方始參悟雲家刀法的。論刀法的造詣,他是勝過這個少年。但說到衣缽真傳的「正宗」雲家刀法,這個少年是比他更為純粹。從剛才那一招可以表露無遺。
少年沒有回答,突然身形一起,使出「燕子三抄水」的超卓輕功,幾個起伏,一個飛身,就跨上陳石星那匹白馬!陳石星起初還以為他要逃走,待到見他跨上自己的坐騎,方始吃驚,連忙發出口哨,呼喚那匹白馬回來。
這匹白馬本來很聽他的話的,不知怎的,這次卻不聽了。竟然沒有反抗,讓這少年騎了它疾馳而去。
陳石星疑團滿腹,「這少年一定是雲大俠親自調教出來的。但我的師父又說,他的刀法只是傳給女兒,這少年又是哪裡鑽出來的呢?莫非是他的關門弟子,我的師父也還未知。奇怪,這白馬脾氣何等倔強,居然又肯聽他指揮。」陳石星百思不得其解,少年騎了那匹白馬,早已去得遠了。
幸好那些死掉的瓦刺騎兵,他們的坐騎還在附近,陳石星捉了一匹,心裡想道:「不管怎樣,即使大同已經給韃子佔據,我也得去探聽消息。」
由於碰上這隊瓦刺騎兵,陳石星不敢行走官道,只能找尋山路來走。不過在山路上走,也還是可以看得見山腳下草原上的動靜的。
一路小心翼翼,走了約莫兩個時辰。奇怪得很,山路上固然沒有碰見一個敵兵;草原上也是一直沓無人影。
陳石星正在疑惑,忽聽得前面茅草叢中,有悉悉索索的聲音。聲音來處,距離百步開外,尋常人本來是不易覺察的,但陳石星經過了在石林中三年的苦練,內功已有很深的造詣,聽覺的敏銳,自是異於常人,一聽就知草叢裡埋伏有人。
陳石星心道:「來了,來了!」只聽得草叢裡果然人有低聲說道:「奇怪,這小子不知是什麼道路,單人匹馬,竟敢向北方走,難道他是去大同不成?」另一個人說:「管他什麼路道,咱們正好搶他的馬匹!」
陳石星不覺一怔,「奇怪,這兩個韃子的漢話倒是說得流利。」心念未已,嗖嗖連聲,兩枝利箭已是朝他射來。
這兩枝利箭焉能射得著他?陳石星把手一抄,接住一技,另一枝箭則是根本失了準頭,在他身旁數丈之外飛過。看來這個瓦刺兵的箭法甚是不濟,另外一個也是勉強合格而已。
陳石星縱馬上前,喝道:「暗箭傷人的韃子給我滾出來!」
草叢裡埋伏的那兩個人出來,不過卻是大出陳石星意料之外,兵倒是兵,但不是瓦刺兵,而是明朝的漢人官兵。
這兩個官兵躍出草叢,一個揮舞長矛,一個掄起大刀,攔住陳石了星的馬頭就斫,使大刀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兵,一刀劈來,陳石星提馬閃開,老兵自己收勢不住,跌了個狗吃屎。
陳石星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隨手把馬鞭一摔一卷;把年輕的那個官兵的長矛奪過來,「喀嚓」一聲,折為兩段,喝道:「你們不敢抵抗韃子,只知道欺侮百姓嗎?」拋開斷矛,便即下馬。
那兩個官兵嚇得連忙哀求:「好漢饒命!」
陳石星笑道:「我不是強盜,我是百姓,你們別怕,好好的和我說話,我就饒了你們。」
那兩個官兵當然一口應承,陳石星問道:「大同怎麼樣了?」
「給韃子佔據了!」「你們就是從大同逃出來的吧?」「不錯,我們是最後一批逃出來的。」
陳石星雖然早已料到大同失守,但從這兩個官兵口中得到證實,還是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想不到自己萬里遠來,大同在望,卻已是在敵人鐵蹄之下。
「為什麼我沒有看見大隊的南逃官兵?」陳石星再問。
那年老的官兵說道:「我們總兵怕死,敵人尚未兵臨城下,他已悄悄溜了。待到兵臨城下,副總兵、統帶、協統等各級長官也都紛紛逃走,底下的士兵當然也不肯再守危城啦。但因並非朝廷有明令不準撤退的,他們不敢逃回內地,也不敢再穿軍服,大概都是改裝作難民了。」
陳石星嘆口氣道:「官兵畏敵如虎,怎怪得韃子猖狂!」
那老兵似乎要為自己辯護,說道:「強壯的都逃走了,我們的營官卻指定我們一批老弱殘兵留守,你評評這個道理,是不是太不公平?本來我也想把這條老命送在大同的,我這侄兒很有良心,他留下陪我,直到最後,我們才逃出來的。」
那年輕兵士說道:「我的叔叔家裡老的老,小的小,嬸已經五十多歲,長年有病,三個孩子,最大的不過十四歲,所以我勸他回家,我自己也有老母在堂,須得我回去侍奉。」
陳石星道:「本來你們當兵的守土有責,但你們的長官比你們更加怕死,那也不能怪責你們了。不過我這匹坐騎卻不能送給你們。」
那兩個官兵如何還敢有這奢望,連忙說道:「剛才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好漢你別見怪。」
陳石星道:「你別誤會,我並非拿你們消遣。這匹馬我雖然不能送給你們,但可以指點你們一條明路。從這裡向南走,大約四十里左右,往左轉過一個山坳,山腳可能還有七八匹胡馬在那裡吃草。」
那老兵吃了一驚說道:「是胡人的馬匹?」
陳石星笑道:「莫害怕,你在那裡還可以發現七八具韃子的屍體。馬匹是無主的坐騎。」
老兵甚為感激,說道:「好漢,你大概不是要去大同的吧?」
陳石星微笑道:「我正是要去大同。」
那老兵大吃一驚,說道:「這個時候,你還要前往大同?好漢,你雖然本領高強,也不能獨自跑到老虎窩裡去呀!」陳石星笑道:「古語說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不必替我擔心。但願你們一路平安,早早回到家裡。」
陳石星跨上坐騎就走,老兵目送他的背影,搖了搖頭,嘆口氣道:「這小夥子心地很好,不知何故,卻要自尋死路,我真是替他可惜。」他的侄兒說道:「叔叔你還看不出來嗎?」老兵道:「看出什麼?」他的侄兒低聲說道:「看來這人恐怕是金刀寨主的部下。」
陳石星隱約聽見他們的對話,心裡想道:「金刀寨主果然名不虛傳,在官軍中也有這麼大的威望。這兩個官兵就相信只有金刀寨主的手下才是不怕韃子的勇士。不過我雖然不是勇士,這大同也是非進不可的。縱然見不著那位雲姑娘,最少也該探聽她的消息。否則怎對得起她去世的父親?怎對得起師父臨終的囑咐?」
他策馬繼續前行,奇怪得很,走了一天,仍是沒有發現敵騎,「大概瓦刺的大軍佔據了大同之後,需要休息一個時期,所以沒有繼續西進,路上碰上的那小隊騎兵,只是他們派出來偵察敵情的小卒。」
第二天將近中午的時候,大同名城已經在望。陳石星在對面的一座山上,居高臨下,觀察「敵情」。只見城牆上空蕩蕩的既沒旌旗也沒兵士。他伏地聽聲,聽了許久,也沒聽見有戰馬的嘶鳴。城門外更是靜悄悄的不見人影,陳石星不覺大起懷疑,「難道是一座空城?」
他本來準備到了晚上,施展輕功,偷入城中的。見了這情形,膽子大了起來,於是騎馬下山,索性跑到城下去看。
他一路走近,城內並無敵兵出來攔截盤查,看來更像是一座沒有兵士駐防的空城了。待至走到城下,果然看見城門洞開,並無守兵。
陳石星狐疑滿腹,心想:「既來之,則安之。總要進去看個明白。」
進入城中,但見長街寂寂,兩旁店輔都關上門,也不知裡面有人沒有。
走過了兩條街,方始看見一間茶店半俺著門,有個年約十一二歲的小孩躲在門背伸出頭來張望,說道:「爺爺,不是韃子,是個騎馬的漢人。」
陳石星恍然大悟:「原來他們以為我是韃子。」當下上前敲門,說道:「我是南邊來的,討杯水喝?」
那孩子道:「爺爺,咱們許久沒有做生意了,可難得有客人上門。我肚子餓著呢,咱們開門吧。」他年紀小,只知道有生意做便有銅錢,有銅錢便可買面充饑。
那老漢打開兩扇板門,苦笑說道:「還做什麼生意?客官,不瞞你說,我雖然是開茶鋪的,如今輔子里可連一片茶葉也沒有啦。你討水喝,我可真的是只能給你一杯清水呢。」
陳石星道:「不瞞你說,我今天一滴水也沒有進過口。渴時一滴如甘露,得老丈賜飲,勝於美酒佳肴。」
那老漢心地很好,給了他滿滿一碗水喝,說道:「小哥,你怎的這個時候跑來大同?」
陳石星道:「消息阻隔,來的時候,我不知道這邊已經打起仗的。不過還好,大同尚未失守。」那老漢道:「前幾天可險得很呢,韃子兵臨城下,官兵又都跑了,眼看韃子就要進來。不知怎的,一夜之間,城外的韃子兵竟然走得乾乾淨淨。有人說是因為金刀寨主帶兵下山,截斷他們後路,他們不知道官兵都已跑掉,害怕背腹受敵,故而趕快撤道。也有人說是他們國中起了內亂,也不知哪個說法才是真的?」
那孩子道:「當然是他們害怕金刀寨主才夾著尾巴溜走的啦!客官,你知不知道雁門關外有個金刀寨主,他的本領可大得很呢!據說他的一口寶刀染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韃子的鮮血!」看來有關金刀寨主的傳說不知多少,早已是婦孺皆知,有些傳說甚至把他大大神化了的,就像這孩子說的這樣。
陳石星道:「金刀寨主的威名,我一路上都聽得有人說的。但我在路上也曾看見有一小隊韃子騎兵出現,不知是否給金刀寨主切斷了的零星隊伍,逃不回去,因而繞過大同城奔竄四鄉?」
那老漢道:「我也聽說是有零星的韃子繞過大同,不過可能是韃子派出來打前站的哨兵,當時他們還想攻下大同的。後來韃子大軍突然撤道,這些打前站的哨兵卻還不知道。在大同解圍之後,城中剩的壯丁,馬上就聚集起來,出去搜索他們。同時也去找尋糧食。官兵撤道時,把每一戶的存糧差不多都搶光了!」
陳石星道:「原來如此。承蒙老丈招待,無以為報。我這裡有半袋乾糧,不成敬意,請你收下。」打開糧袋就道:「小弟弟,你先吃一點。」
那餓得慌了的小孩子雙眼發光,叫道:「好香的炒米餅,好香的炒米餅。爺爺,你也吃吧。」
那老漢道:「一杯水算得什麼,小哥,我怎敢當你如此厚禮?」
陳石星笑道:「實不相瞞,這袋乾糧其實也不是我的,我只是慷他人之慨。」
那老漢怔了一怔,起了疑心,不敢盤問。孩子不懂顧忌,卻是徑自說了出來:「喂,你這是搶來的嗎?如果是搶來的,我可不敢吃了。」
陳石星道:「也不是搶來的。剛才我不是說曾經在路上碰上一小隊韃子騎兵嗎?」話未說完,那孩子又搶著問道:「難道是韃子送給你的?」
陳石星笑道:「韃子哪裡有這樣好心?我還沒有說完呢,我碰上的這隊韃子騎兵,不是活的,是死了的。」小孩子睜大了眼睛,說道:「是誰殺掉他們的?」
陳石星道:「不知道,我只看見韃子的屍體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他們的坐騎散在山邊吃草。我收集了一袋乾糧,這匹馬也是順手牽來的。」
這小孩子叫道:「啊,這一定是金刀寨主的手下乾的了?」老漢沉吟半晌,說道:「假如是我們出城的壯丁乾的,他們不會只是殺了韃子,不要乾糧,看來恐怕當真是金刀寨主派了人來幫忙咱們啦。所以他們才要留下乾糧,讓窮人來撿。」
小孩子道:「是韃子的東西,那麼咱們可以吃了。」
老漢點了點頭,說道:「你吃一塊吧。」回過頭來,和陳石星說道:「小哥,多謝你的厚意,但你也要吃的,都給了我們,這怎麼成?」陳石星:「我本來也帶有乾糧的,還沒吃完,最少可以供給三天食用。」把另一個糧袋打開給他們看,老漢這才敢放心收下。
老漢說道:「這幾天我們正是青黃不接,待下鄉找尋糧食的壯丁回來,這孩子的爹爹也在裡頭,那時我們就有吃的了。小哥,你這樣好心,我不知怎佯報答你才好,你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對啦,我還沒有問你,聽你的口音,似乎是外地人,你為什麼要冒險跑來大同?」陳石星道:「我是受人之託,來找一個人的。」老漢問道:「不知小哥你要找誰?」
陳石星道:「你們這裡有一位雲大俠,雲浩,老丈你可知道?」孩子搶著說道:「雲大俠我們怎麼不知,小時候我還見過他呢。他的家離此不遠,就在轉過友面的一條橫街的轉角處,有個石頭獅子在門口的那間。我可以帶你去。」
那老漢道:「原來你是要找雲大俠嗎?不過雲大俠已有三年多沒有回家了。」
陳石星道:「雲夫人可在家么?」
那老漢怔了一征,說道:「雲夫人?你問雲夫人?原來你是還未知道的嗎?」
陳石星道:「知道什麼?」
那老漢道:「請恕老漢冒味,請問是誰叫你來找雲大俠的?」
陳石星道:「我是大理段王府的下人,奉了小王爺之命,來接雲大俠的家人到大理避難的。」
那老漢知道雲家和大理段家頗有交情,但也不是時常來往,心裡想道:「或許是因為家醜不好外揚,雲大俠從未和段家的人說過。也許或曾經說過,但那位小王爺卻是不便和一個底下人說。他來到這裡,聽說雲大俠不在家,順理成章,當然是要打聽雲大俠的夫人了。」
陳石星道:「敢情雲夫人也不在家么?」
那老漢嘆口氣道:「雲大俠和他的夫人,多年前已分手了。」
陳石星吃了一驚道:「為什麼?」
那老漢搖了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呀。雲大俠雖然時常來我這裡喝茶,我可不便間他的私事。」似乎這件事情頗有難言之隱。
雲浩臨終之際,囑託陳石星替他回家報訊,只是提及女兒,並沒說及妻子。他的師父張丹楓也只是要他把青冥寶劍交給雲浩的女兒,並沒說及雲浩妻子。陳石星和師父相聚不過半天,張丹楓就去世了。所以對雲家的家事,陳石星知道的實是極少。此時覺察那老漢似有難言之隱,也就不便多問下去。不過他這次主要是來找雲瑚,雲瑚的消息還是必須打聽的。
「聽說雲大俠有個女兒,不知是否還在家中?」陳石星問道。
那老漢道:「雲姑娘倒沒有聽說已經離家,不過這十多天,大家都是關閉門戶,不敢多理閑事。她是否還在家中,我就不知道了。」
那小孩道:「要知道還不容易?我帶你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陳石星道:「小弟弟,多謝你的熱心,用不著你幫忙了。你已經把地址說得很詳細了,我自己會找尋的。不過這匹馬要請你們照料照料,給它吃點水草。」
那老漢笑道:「這個容易。我這裡人吃的糧食沒有,但菜園裡長滿青草,馬的食料倒是不愁。」陳石星道了一聲「拜託」,把坐騎留在茶館,按照孩子告訴他的地扯,走過一條橫街,在橫街的轉角處,果然看見一戶人家,門口有一對石獅子。
這對石獅子放置的方向可有點古怪。
本來它們應該是朝著同一個方向的,但現在陳石星眼中所見,右邊那隻石獅子頭部仍然是向著街心,左邊那隻石獅子顛倒過來屁股朝著街心,頭部反而對著大門。
陳石星吃了一驚,「是誰做的這惡作劇?這人的力氣倒是不小,不過在名震天下的雲大俠門前弄這把戲,恐怕還不僅僅是一時興之所至的惡作劇呢!」
再加察視,右邊仍在原來位置的那隻石獅子,雖然沒有移動過的跡象,獅身上也有一個掌印,印痕不深,但也可以看得相當清楚。
陳石星驚疑不定,又再想道:「這人既敢在魯班門前弄大斧,來意定然不善。那位雲姑娘不知是否已經遭了他的毒手?」此時已是暮色四合的黃昏時分,陳石星向前敲門,不見有人答應。陳石星更加慌了。
「雲姑娘,我是受令尊之託來找你的。有令尊的寶刀為憑,請你開門!」
他用的是「傳音入密」的上剩內功,聲音不大,卻可以透過重門密戶,料想裡面有人。決不會聽不見他的聲音的。但他接連說了三遍,裡面仍然沒人回答。
陳石星生怕雲浩的女兒可能出事,也就顧不得什麼禮貌不禮貌了,當下便即施展輕功,翻過牆頭,徑自進入屋內察看。
裡面靜悄悄的果然不見人影,但也不見有屍體倒在地上,陳石星稍稍放了點心。
陳石星搜查過客廳、書房,和一間看來好像是雲浩生前的卧房,房中都是並無異狀。最後來到了一間看來可能是那位雲小姐的卧房門前。房門是掩上的,房中卻有一縷幽香從門縫裡透出來。「這一定是雲姑娘的繡房無疑了,我應不應該進去呢?」他再一次敲門,仍是沒人回答。
陳石星大著膽子,輕輕推開房門,走進去看,只見珠簾半卷,羅帳低垂,床上被褥,折得整整齊齊。窗明几淨,點塵不染。窗前有一張嵌著圓鏡形狀大理石的桌子,桌子上有個檀香爐,爐中灰燼猶溫,看這情形,似乎房間的女主人剛剛出去,就要回來似的。
陳石星思疑不定,「假如是雲大俠的仇家來到,房間里應該有打鬥的痕迹。即使雲姑娘突然遭擒,最少也會弄亂一些雜物的。看來可不似呀。」
正自滿腹疑團,忽聽得有個女人的聲音低喚:「瑚兒,瑚兒!」
陳石星吃了一驚,「難道是雲夫人回來了?要是給她看見我在她女兒房裡,這個,這個——」一時之間,竟不知是出去的好,還是躲藏的好。
心念未已,便聽得那女人幽幽的嘆了口氣,說道:「瑚兒!你不理媽媽了么,我是來求求你原諒的呀。」所料不差,果然是雲瑚的母親。陳石星的踏進雲瑚的閨房之後,是隨手把房門掩上的。那女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終於走到門前了。不過她還不敢立即推門。
雲夫人又再低聲說道:「瑚兒,你恨我,我不會怪你,當年是我不對。但我也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的。如今我特地回來找你,你竟不肯見我一面嗎?」
陳石星雖然不是很懂人情世故,卻也懂得人家的私隱,自己最好不知。「怪不得茶坊那老漢說到雲夫人的時候吞吞吐吐,看來她與雲大俠分手之事,果然似是有難言之隱。」如此一想,越發覺得不便出去了。
雲夫人沒聽見回答,心想:「還是把真情告訴她吧!」說道。「瑚兒,我有你爹爹的消息,你認我也好,不認我也好,我都要帶你離開此地。因為你的爹爹已是不能照料你了!」一咬牙根,突然就把房門推開。
在雲夫人說這段話的時候,陳石星亦是轉了好幾次念頭,起初想要躲藏,終於心裡想道:「她知道了她丈夫的什麼消息呢?我應該向她問個明白。再說,我是來歸還雲大俠的遺物的,不見他的女兒,歸還他的妻子,也算是了結一件心事。雖然她和雲大俠已分手,也還是雲瑚的母親呀。」可是正當他想要出聲的時候,房門已是開了。
雲夫人突然看見一個年輕的男子躲在女兒房中,不覺大吃一驚。陳石星剛說得一個「我」字,但見寒光一閃,她就一劍刺過來了。
陳石星側身一閃;趁著雲夫人一呆之際,倏的從她身旁掠過。饒是他閃躲得快,而雲夫人又是心神不定,劍光過處,陳石星的衣裳也被割開了一道裂縫,幸好未傷著皮肉。
陳石星慌忙叫道:「我不是壞人,我是奉了雲大俠之命來的!」
話猶未了,說時遲,那時快,雲夫人已是如影隨形,追上了他。唰的又是一劍刺過來,斥道:「雲浩叫你跑進他的女兒的房間里的?這是什麼時分?你夜入民家,非奸即盜!」
說話之間,雲夫人一口氣刺出了八劍,劍光左穿右插,陳石星稍一不慎,只怕就要給她在身上搠一個透明的窟窿!
陳石星無可奈何,只好拔出雲浩的寶刀,說道:「伯母容稟——」雲夫人道:「誰是你的伯母?」陳石星反轉刀背格開她的劍,說道:「雲夫人,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這把寶刀,這把寶刀是雲大俠之物,夫人料當認得!雲大俠叫我拿來作為信物的。」
雲夫人聽他如此稱呼,不由得面上一紅,心裡想道:「我剛才說的話,恐怕這小子已是聽見的了。」柳眉微蹙,殺機陡起,一招「玉女穿針」突然從陳石星意想不到的方位刺來。
陳石星本來不敢用寶刀的鋒刃削她的劍的,但這一劍來得實在凌厲,為了保護自身,可是顧不得那麼多了。也幸虧他已練成了無名劍法,無名劍法擅於臨機應變,雲夫人使出殺手絕招,以為陳石星決躲閃不開,哪知道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只聽得「嗤」的一聲,陳石星身隨刀轉,無名劍法化到刀法上來!一下子就削斷了她手中的青鋼劍。
陳石星道:「夫人請諒,我的確是雲大俠叫我來的——」
雲夫人道:「且慢,你叫什麼名字?」
陳石星只道她肯聽自己的稟告,於是納刀入鞘,說道:「晚輩陳石星,家住在桂林——」
雲夫人面色一變,喝道:「果然是你這小奸賊!」呼的一聲,半截斷劍挾風,竟然朝著陳石星胸口擲出!
還幸陳石星閃躲得快,霍的一個「鳳點頭」,斷劍幾乎是擦著他的額角飛過。陳石星大駭叫道:「雲夫人,本來說得好好的,怎麼你,你又——」
雲夫人面色蒼白,連咳嗽了幾聲,一面咳嗽,一面說道:「你這小賊,你當我不知道嗎?你害死了雲浩,還敢跑來騙我!哼,你偷了他的寶刀我也不怕,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陳石星惶惑之極,「昨天那個少年,一聽見我的名字,就說是我害死了雲大俠,如今雲夫人也是如此。是什麼人造我的謠呢?為什麼她們對謠言又是如此深信不疑,竟然不肯容我分辨呢?」
這剎那間,他也恍然大悟了:「原來雲夫人知道的消息,就是我害死了雲大俠!」
雲夫人連連咳嗽,好像是個衰弱的病人模樣,但她的動作可是奇快,咳嗽聲中,一條束腰的綢帶已是解了下來,靈蛇也似的翻騰飛舞,一面斥罵,一面就要用她這條綢帶來奪陳石星手中的寶刀。
雖然是一條柔軟的綢帶,在雲夫人手中使將出來,竟是勁風呼呼,不亞於一條軟鞭,而且比軟鞭還靈活。陳石星閃開兩招,第三招閃得稍慢一些,綢帶擦著他的鼻尖掃過,便是感到火辣辣的作痛。陳石星無可奈何,只好舞起寶刀招架。但綢帶輕飄的隨著他的刀鋒翻騰飛舞,毫不受力,這把寶刀有斷金截鐵之能,卻是無法削斷她的綢帶。
陳石星取出了張丹楓給他的白虹劍,左刀右劍,織成一道光網,情況稍為好轉,但也僅是有招架之功,並無還手之力。雲夫人冷笑道:「原來你這小賊還騙了張丹楓的寶劍!」
陳石星苦笑道:「你要怎樣才能相信我?我告訴你,張大俠是我的師父,這把白虹劍是他傳給我的本門寶物,還有一把青冥劍是——」
「給你女兒的。」這句話還未能說出口來,只覺虎口一麻,左手寶刀已是給綢帶捲去,雲夫人振臂一揮,寶刀反擲回來,陳石星忙於抵擋,可是不敢再說話了。
「當」的一聲,刀劍相交,刀是寶刀,劍是寶劍,濺出一蓬火星,還幸刀劍都沒傷損。寶刀跌落地上,雲夫人的綢帶又要來卷他的寶劍了。陳石星只餘一劍在手,劍法雖然精妙,應付更見艱難!
陳石星在苦鬥中只聽得雲夫人又是一陣咳嗽,似乎她是感覺得更加痛苦了。
陳石星施展渾身本領,解了她的數招,提一口氣,說道:「雲夫人,你是有病么?請暫且住手,容我說幾句話如何?反正我是逃不脫的,你也可以歇歇。」
他是一片好心,哪知雲夫人突然一招急驟之極的攻勢,「當」的一聲,他右手的白虹劍也給綢帶捲去。
雲夫人擲開寶劍,綢帶一揮,登時束著了陳石星的頸項。綢帶漸漸收緊,不過一會,陳石星已是氣也透不過來。
陳石星暗暗叫苦,「想不到我會莫名其妙的死在雲夫人手裡。」不過他像是一個被溺的人,本能的仍在掙扎。
再過一會,陳石星但覺眼睛發黑,氣力一點也使不出來了。陳石星只道必死無疑,忽聽得雲夫人又是幾聲咳嗽,束著他喉嚨的綢帶突然鬆開。
陳石星死裡逃生,定睛一瞧,只見雲夫人坐在地上,面上毫無血色,嘴角泌出血絲,地上一攤鮮血。
陳石星定了定神,運氣三轉,恢復了幾分精神,緩緩向雲夫人走去。
雲夫人沉聲說道:「好,你殺了我吧!」
陳石星道:「我不是來殺你的!」
雲夫人道:「剛才我幾乎殺了你,如今我已全無抵抗之能,為什麼你還不殺我?」
陳石星道:「夫人要殺我,定然是對我有甚誤會。我豈能也是不分青紅皂白。」
雲夫人哪能相信他有這樣好心,冷笑說道:「你耍什麼花招?」
陳石星也不說話,把寶刀和寶劍抬了起來,納入鞘中,把那柄連鞘的寶刀,一端遞到雲夫人手中,讓她握著,將她拉了起來。
雲夫人道:「你幹什麼?」
陳石星道:「我扶你進房歇歇,地上潮濕,於你不宜。」
雲夫人雖然還是不敢相信陳石星的心腸會這樣好,不過求生之心,乃是出於本能,不覺就握著刀鞘當作拐杖跟著他走。
雲夫人在女兒的床上躺下來,說道:「好,你有什麼話和我說吧?」心裡想道,「且聽聽他有甚麼花言巧語。」
陳石星道:「別忙,你現在不宜勞神,待你好一些再說,雲夫人,希望你告訴我,你患的是什麼病?隨身可帶有葯?」雲夫人見他態度十分誠懇,不似偽裝,對他的猜疑不覺也去了兩分,嘆口氣道:「我這病是無葯可醫的,你也不用費神了。」
陳石星道:「請把手伸給我。」雲夫人又是一怔,說道:「幹什麼?」陳石星說道,「晚輩粗通醫理,想替夫人把脈。」
雲夫人心裡想道:「他若想要殺我,早就可以把我一劍刺死,用不著弄甚花招。」於是伸手出來,讓陳石星三指扣著她的脈門。練武的人,讓別人扣住脈門,那是等於把性命交在別人手中了。雲夫人雖然料他並無惡意,心中亦是不禁有點惴惴不安。
陳石星把完了脈,沉吟不語。雲夫人道:「我知道我的病是只能苟延殘喘的了,你也不妨明白告訴我。」陳石星心裡想道:「看這脈象,她是心火上結,以至氣血不調,尋常的人也還罷了,若是身有上乘內功的人,真氣不能順著經脈自然運行,可說危險得很。但她別無病因,其實乃是心病,俗語說心病還須心藥醫,莫說在這劫后危城,家家閉戶,根本無法替她配藥,就是買得到藥物,也是醫不好她的心病的。除非知道她的心病之原,還要一個她十分信賴的人,對症下藥,替她開解才成。她對我充滿猜疑,又豈能將她的心事向我傾吐?我也不方便問她。沒辦法,治本是不行的了,先替她治標吧。」
雲夫人道:「趁我還有一口氣的時候,你有什麼話要說,趕快說吧!」
陳石星道:「你是我的長輩,為了替你治病,請恕我不避嫌了!」輕輕的把雲夫人的身體翻轉過來,雲夫人又是一驚,沉聲說道,「你,你幹什麼?」
陳石星不說話,伸出右掌,按著她的背心,玄功默運,替她推血過宮。陳石星已得張丹楓所傳的內功心法,雖然限於時日,尚未爐火純青,但這正宗的內功功力,畢竟是非比尋常。過了一會,雲夫人只覺一股熱氣緩緩從丹田升起。她是個武學的大行家,當然懂得陳石星是誠心替她治病了。
她不覺暗暗叫了二聲「慚愧」,心裡想道:「他和我劇斗一場,險些給我勒死,他卻仍然不顧耗損本身真氣,為我打通經脈,我反而猜疑他,真是不該。」慚愧之念一起,不禁流下眼淚,哽咽說道:「你已經盡了心力了,但還是不成的。你別要為我太過耗損真氣吧。」
正是:
心病難醫空自悔,夫離女散目難瞑。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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