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重慶(第二)
玉恆知道,叔叔若不是痛苦到了一定的程度,是不會對自己說這些話的。他也承認自己是自私他太缺乏愛了。是怎麼被愛都不夠的,何養健給了他最多的愛,所以他無論如何不能離開他,不能把這愛的源泉丟給別人,比如小威之流。
為什麼恨小威?還不就是因為他一直有著爭風吃醋的心嗎?還不就是因為小威是何養健名正言順的兒子,他怕叔叔有了親兒子,就不要自己了嗎?他這一趟從天津到上海,從上海又到重慶,見識了無數同行的家庭,老人小孩真是累贅,上船也慢,下船也慢。可是他沒見誰家因為這個,就把爹娘兒女扔到半路的。
何養健就是他的爹娘,所以他也不能離開何養健,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個道理。
但是搬出去另立門戶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無法想象的困難。首先,重慶的房子有限,而湧進來的人口無限,在市區里找房子。那是需要碰運氣的事情,而且絕對找不到什麼寬敞的好房子,想要住得舒服,就得往城外走,郊區和山裡都是好的選擇。但房子又不是樹木,有了土地就能生長出來。好比這漂亮的吳公館,是希靈從別人手中買過來又翻修了一場,才有今日的風姿的。
而他,單槍匹馬的一個小子,手裡總共沒剩幾個銅板,拿什麼去自立門戶,拿什麼去「住得舒服」?
這樣一想。他忽然面紅耳赤了,依然不是生出了反省之心。而是痛恨自己沒本事沒錢,讓叔叔從好好一個資本家,變成了寄人籬下的窮閑人。抱著腦袋在後院台階上坐住了,他也不嫌冷,沉沉的思索了良久,末了他也沒和小黛打招呼,直接上樓,去找了希靈。縱鳥豐扛。
他私底下很少和希靈溝通,偶爾有話說,也都是不痛不癢的閑話。今天臉紅脖子粗的衝到希靈面前,他垂頭盯著地面,像是存了一身的力氣無處使,存了一肚子的話不知怎麼說。
希靈見了他這模樣,有些納罕:「怎麼了?」
玉恆想了又想,還是覺得那話不好出口,但若是讓他就這麼灰溜溜的退出去,他又不甘心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由不得他。
希靈看他像是窘迫得厲害,便開口又問:「跟小黛吵架了?還是沒錢用了?」
玉恆做了個深呼吸,把心一橫,決定還是實話實說。
「我……我想跟你借些錢。」他對著地面說話:「我、我會還的,我只是借而已。」
他只要肯說話,希靈就放心了:「沒有零花錢了,就直接跟我要。你既然肯投奔我,那在我心裡,你就和小黛是一樣的,都是這家裡的孩子。」
「不是。」當著這女人的面,他的聰明伶俐勁兒忽然全消失了,只能是笨口拙舌的憑著力氣說:「不是要零花錢,我是想跟你借些錢出去找房子,我和叔叔搬出去住。」
希靈一聽這話,立刻嚴肅了:「這是何養健的主意?」
玉恆搖了頭:「不是,他沒說過這話,自從到了重慶之後,他基本就不怎麼搭理我了。他恨我。」
希靈微微笑了一下:「他恨你也是正常,要是換了我,我也得恨你。人家在天津又不是活不下去了,要逃難過來,人家在天津的日子好著呢!你可好,活活的替他做了主。你倒是能耐不小,那麼大個人,也能讓你搬運過來。我看,你也不要太強求了,他想回天津,就讓他回去好了,反正現在走水路去上海,再從上海回天津,據說也還算安全。」
玉恆很堅決的搖了頭:「不。」
希靈一挑眉毛:「不?」
玉恆斬釘截鐵的答道:「他不在我身邊,我不放心。萬一這仗打起沒完,我總也回不去了怎麼辦?萬一他在那邊有了病有了災,沒人管他怎麼辦?他那個老婆不是正經人,在外面勾三搭四,根本靠不住,他兒子女里女氣的,也是個笨蛋。我想過了,他身邊除了我,沒有可信的人,我不能離開他。」
希靈聽了這話,沉默片刻,末了又是淺淺的一笑。
「你要帶著他搬出去住,我聽了,心裡不是很高興。可我想一想,你要是自己有了著落就不管他的死活,我看你無情無義,一定更不高興。」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然後一點頭:「行,我同意。這筆錢我還出得起,用不著你還。」
玉恆說道:「我肯定還,這家裡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你還有丈夫呢。」
希靈笑了:「沒事,我厲害,我丈夫也怕我。」
隨即她抬頭去看玉恆:「你想清楚了,何養健那人心比天高,你未必能伺候好他。將來要是費了力還不討好,你可別再向我求援。我拿那個人也沒辦法。」
玉恆答道:「我不怕,我一直不聽話,他也沒少為了我費力氣。」
希靈聽到這裡,知道玉恆已經鐵了心的要拿何養健當爹孝敬了,便不再多說,只在心裡盤算了自己目前的資產她既不想虧待了玉恆,也不肯惹得小桐不高興。小桐現在依舊看著很年輕,對於這個小丈夫,她不能不多籠絡一點,雖然小丈夫現在腿腳不是很好,而且對她一直是忠心耿耿。
玉恆得了希靈的承諾,心中像是飛去了一塊大石,立刻就蹦跳著下了樓,要去向何養健報喜。然而推開房門進去一瞧,他發現何養健閉目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走過去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玉恆一驚,發現何養健正在發燒。
「叔叔?」他小聲的呼喚:「你怎麼了?是不是夜裡凍著了?」
何養健睜開眼睛看了看他,然後面無表情的又把眼睛閉了上:「嗯。」
玉恆伸手去摸他的衣裳:「該給你添厚衣裳了,要不要夜裡再給你點個小爐子?」
何養健冷淡的答道:「隨便。」
玉恆展開棉被給他蓋了上:「你等著,我去找葯給你吃。」
何養健答道:「不必,我在此地生無可戀,死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