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紛爭
自景雲二年離開長安.到先天二年春返回長安.算起來.已正整兩年.
丹菲騎在馬上.浩浩蕩蕩的隊伍朝著東而去.又將跨越群山.而身後.高大的府城牆.綠樹環繞的村莊.正逐漸遠去.
丹菲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快就適應了川中生活.如今要回長安.反而產生了一種離家的愁緒.她想她大概並沒有那麼喜歡那個繁華的京都.那裡太多勾心鬥角.太多攀比和計較.長安的風氣一直很浮誇.人心都懸在半空中的.只有在川中生活的這兩年.她才終於有一種腳踏實地的感覺.
崔景鈺在前面領了一陣路.又打馬回來.于丹菲並駕齊驅.兩人相視一笑.丹菲能從他眼中看到興奮與期待.
看到崔景鈺這麼開心.丹菲的離愁頓時又消散了.畢竟不論在何處.她有這個男人陪伴在身邊.
群山偎翠.綠意盎然.充滿了春的蓬勃的生命力.一路行來.閱盡高山流水.耳聞鳥語風鳴.令人覺得心曠神怡.
司徒令德同幾個友人一起.隨崔家一路上京.這一群年輕男兒精力充沛.每日都能尋些新鮮玩意兒來.逗得後面馬車裡的婢女們嘻嘻哈哈地笑.
「司徒九郎他……」崔景鈺忽然開口.
「他怎麼.」丹菲轉頭看他.
「沒什麼.」崔景鈺笑了笑.伸過手來.拉住她的手.
夫妻兩人前著手.並駕齊驅.隊伍沿著蜿蜒的山路前行.
他們於鶯飛草長的季節回到了都城長安.當京畿熟悉的山地屋舍終於出現在眼前時.丹菲和崔景鈺都難以壓抑內心的激動.
城門口.有一隊人馬擁著一輛牛車.崔景鈺看到那個騎在馬上的人.濃眉一揚.露出欣慰的笑意.
「義雲.」他遙遙抱拳.
「景鈺.別來無恙.」段義雲豪爽大笑.
「阿菲..」劉玉錦掀起車帘子走出來.肚子已經顯懷了.
丹菲趕緊快馬奔過去.「別下來.你別亂來.」
劉玉錦摟住她.一臉地淚.「可算回來了.你怎麼瘦了怎麼多.不是說川中日子過得挺好的么.」
萍娘也從車裡出來.笑道:「趕了這麼久的路.肯定吃苦了.雲英也念著你.她帶著孩子陪她的阿家回老家祭祖去了.她生了個大胖小子呢.」
丹菲又是哭又是笑.又抱著劉玉錦的女兒狠狠親了兩口.哄著孩子叫她娘娘.
聖人急招崔景鈺進宮.崔景鈺將丹菲送回崔府.匆匆給父母磕過頭.就又隨著段義雲走了.
段夫人見了丹菲.又同她抱著哭了一場.
丹菲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兩年過去了.自己肚子還一點動靜都沒有.換作平常人家.做阿家的肯定少不了要埋怨幾句了.幸而段夫人真是個難得的好婆母.只言不提此事.只吩咐丹菲先回院中好生洗漱歇息.
丹菲泡了一個舒舒服服的澡.用了一頓便飯.倒頭睡下.
迷迷糊糊之中.她似乎做了一個夢.夢混亂而破碎.彷彿有刀光血影、人聲喧囂.丹菲驚醒.頭疼欲裂.
「什麼時辰了.」丹菲坐了起來.「郎君回來了嗎.」
「酉時三刻了.」崔景鈺大步走過來.掀起床帳.扶她起來.「你不舒服.讓太醫來看看.」
「沒睡夠罷了.」丹菲打了個呵欠.「宮裡怎麼樣了.」
崔景鈺臉色陰鷙.「感覺聖人變了很多.」
丹菲靠在他懷裡.笑道:「你果真又和聖人為太平公主的事吵了.」
崔景鈺沉聲道:「我不過略提幾句……」
丹菲啼笑皆非.知道以崔景鈺那刻薄的用詞.就算是隨便說幾句.也能把人氣得半死.李隆基今非昔比.已是一國之君了.沒有那個君王喜歡被臣子諷刺的.
「聖人也不容易.」崔景鈺嘆了一聲.「雖然已登基.可上皇並未徹底交權於他.許多事他都還要報給上皇定奪.而太平公主雖然面上安分.可朝中過半的宰相都是她的人.聽義雲說.聖人處處受他們掣肘.」
丹菲想了想.「以聖人的脾氣.他此時不發.定不是妥協了.而應該是在靜待一個時機.我想.這也是他將你叫回來的原因.」
崔景鈺沉思著.「但是我提議對太平先下手為強.他卻反對.只因覺得我們沒有一個借口.」
丹菲道:「太平畢竟是他姑母.也是上皇唯一的同胞妹子.對她.不能像對韋氏一樣.提刀就殺.你別說.聖人重情重義.其實也是好事.」
崔景鈺嗯了一聲.
之後一連數日.崔景鈺都到處會友.平日在家中.則和丹菲一起侍奉二老.多盡孝心.
丹菲嫁進崔家兩年.還沒有一日盡過兒媳之責.說起來還挺慚愧的.於是這幾日她做事分外用心.處處細心體貼.很得段夫人歡心.
崔段兩家既是姻親又是世交.兩對夫妻相聚.不講究那些排場.兩家人吃了一頓舒舒服服的家常飯.坐在一起賞雪閑聊.
「別再和聖人賭氣了.」段義雲對崔景鈺道.「他有意再培養你幾年.就把你提為中書令的.你要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如今朝中.太平公主一派的宰相眾多.你是聖人親信.提拔你.他才能放心.」
「我依舊覺得.太平一事.聖人當早點決斷.」崔景鈺道.
「聖人自有安排.」段義雲道.「我們一直將她盯得很緊.她有什麼動作.我們定會知曉的.」
崔景鈺不以為然.倒沒再說什麼.
劉玉錦道:「舅父說.他從宜國公主身邊的婢女宋紫兒那裡套過話.太平公主手中似乎是捏著宜國公主在突厥時的一些秘密.也不知道太平公主說了些什麼.宜國公主如今同舅父的關係也不好了.舅父搬出去住在別院里.宜國公主則住公主府.養著幾個面首.活脫脫成了另一個太平公主」
丹菲道:「李碧苒徒有野心而無能力.趕太平公主還是差了一截.」
酒過三巡.男人們去更衣.丹菲才有空同劉玉錦說幾句閨房話.
「我看崔景鈺待你真的好.」劉玉錦感慨道.「你雖瘦了.可是看得出很快活.老實說.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了.只有現在.才知道你真正快活時什麼樣子的.」
丹菲不禁笑道:「我當初到劉家時.家父剛去世.之後肩負著家仇.也確實快活不起來.你呢.你現在和義雲之間.一切都已經解決了吧.」
劉玉錦笑容淡淡的.並不見很歡喜.也沒有什麼難過.
「早說了.我同他就是俗世夫妻.彼此敬愛.日子就過得好.你總覺得凡是不能像你和崔景鈺一樣恩愛的夫妻.就不正常.」
「好.我不說了.」丹菲拍了拍她的手.「我走了.你身子不方便.若想找我說話.就請我過來.」
不久就到了端午.曲江池上賽龍舟.兩岸人山人海.熱鬧非常.
崔景鈺和丹菲手拉著手.走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著就是一對普通人家的小夫妻.
一艘富麗堂皇的畫舫停靠在碼頭.不停地有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女登船.歌舞嬉鬧聲從船中傳來.
「是太平公主的船.」丹菲看了一眼.「咦.」
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司徒令德衣亂冠斜.出現在畫舫二樓的勾欄邊.他往日不修邊幅.如今剃去了鬍鬚.竟然也是個俊朗健壯的美男子.
丹菲正驚訝著.就見太平公主走了過來.司徒令德伸手把這個年紀足可以做自己母親的女人摟住.兩人當著眾人的面調笑起來.太平已是快半百的年紀.不過保養得甚好.看著不過三十來說.不過四十.兩人站在一處.看著倒也不是特別彆扭.
「這是怎麼回事.」丹菲大吃一驚.扭頭卻發現崔景鈺神色如常.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
「司徒九郎這是……等等.」丹菲低呼.「是你安排的.」
崔景鈺摟過丹菲.繼續朝前走.道:「我們本在太平身邊安插了幾個暗線.卻是被她拔出了.是太平自己看中的司徒.司徒任金吾衛.當值的時候為太平牽過馬.第二日.太平的人就去找了他.我們需要新的暗探.而司徒也自告奮勇.」
「可是……」丹菲還是覺得難以想象.「太平都那麼老了.」
崔景鈺笑道:「司徒倒覺得她風韻猶存.你不了解男人.他們會將此當成一樁風流韻事.」
丹菲臉色依舊難看得像是吞了蒼蠅一般.頓時覺得司徒令德這人情操偉大.勇敢無私.真是十分令人敬佩.
之後一連過了一個多月.日子都十分平靜.崔景鈺如常上朝辦公.果真沒再提太平公主的事.
六月末.夏季來臨.長安城裡白日已是有些炎熱.幸好夜晚總會退涼.女人們換上了薄紗衣裙.賞荷觀月.等著七月初七度佳節.
這日.丹菲陪著段夫人用了早飯.正同她說著閑話.管事匆匆來報.說王皇后請丹菲進宮一敘.丹菲如今是侍郎夫人了.鳳冠霞披穿戴好.一身沉重.進宮去覲見皇后.
一別兩載.大明宮一度易主.可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王皇后選了長安殿為寢殿.丹菲由女官引著一路走來.看著熟悉的宮殿山水.有些感慨.
王皇后倒還是一派端莊嫻雅.待人溫和.她詢問了丹菲夫妻倆在川中的生活.直口不提朝堂上的事.只讓丹菲日後有空常進宮來.陪她說說話.
宮中又多了很多佳麗.俱都嬌艷美貌.是李隆基喜歡的那一類.趙麗妃又懷了身孕.肚皮高高隆起.整個人氣勢隱隱有壓王皇后一頭的架勢.
丹菲很喜歡王氏這個溫柔賢惠的皇后.她無出也就罷了.還要打起精神為李隆基打點整個後宮.想想就替她覺得心累.換做丹菲自己.是絕對干不來這個活兒的.她不是把男人暴打一頓.就是甩手不幹.崔景鈺要是敢納妾.她絕對會一走了之.
丹菲回了長安后.知道公孫神愛也被李隆基納入了後宮.封了個五品的才人.但是她今日卻沒見到她.不知道是不是王皇後知道她們兩人不對付.特意沒喚她來.
一群女人說了一會兒話.女官通報道:「太平大長公主.宜國長公主至.」
丹菲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李隆基登基.這兩個女人也跟著長了輩分了.
太平公主一進來就看到了丹菲.目光精準地落在她身上.簡直就像是聽聞她進宮了.才特意過來見她似的.
王皇后笑吟吟道:「恭喜姑母前幾日添了孫兒.」
太平公主面帶喜色.「二郎成婚三載.如今終於開花結果.也算了卻我一樁心事了.曹夫人家孩兒多大了.」
丹菲尷尬.王皇后使了一個眼色.趙麗妃打圓場道:「川中哪裡有京城好.曹夫人定是想回京了再生養孩子吧.」
丹菲順著她的話.笑了笑.「麗妃想得周到.我確實是有此打算.」
太平公主似笑非笑.道:「我還道曹夫人早年生活艱苦.傷了身子.不便生養了呢.」
王皇后強笑道:「姑母不若同我來看看我新抄的經.」
太平公主總算被王皇后哄走了.幾個夫君同崔景鈺交好的命婦過來同丹菲說話.順便安撫她.丹菲其實並不氣.反而覺得這事有些蹊蹺.
太平公主是極其心高氣傲之人.能入她眼之人寥寥無幾.她看不慣誰.便直接讓人把對方趕走就是.就算她如今權勢不如從前.再厭惡崔氏夫婦.也絕對不屑親自開口挑釁的.這等事.應該是李碧苒這樣的人做的才是.
丹菲立刻朝李碧苒望去.卻見李碧苒雖然跟在太平公主身後.卻是哀怨地朝她望了一眼.丹菲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
等到茶點送了上來.李碧苒不動聲色地走到了丹菲身邊.道:「崔夫人入川一趟.看著同當初區別頗大呢.」
丹菲淡淡一笑.「公主請多指教.」
李碧苒打量著她.「你早年好似受傷的獸.時刻警醒著.充滿了提防.彷彿隨時都能攻擊人.而你如今明顯平和多了.像個普通人了.」
丹菲還以為她會譏諷自己一番.不料聽到這番話.
「你知道.我是不喜歡你的.」李碧苒這句話語里的誠實更是讓丹菲驚訝.「大概因為你同我是截然不同人.我們同樣有勇氣.有心機.可是你卻始終沒有迷失……」
李碧苒露出迷茫之色.
丹菲不動聲色地看著她.道:「公主可是遇到了什麼拿不定主意的事.」
李碧苒面色陰鷙地朝太平公主的背影掃了一眼.對丹菲低聲道:「她從來沒有放棄奪權一念.她如今安分低調.只是為了讓大家放鬆警惕.」
丹菲用銀簽插了一個玉露團.咬了一小口.「我為何要信你.」
李碧苒苦笑:「你不信我.我不奇怪.大家如今也不信我了.卻是我咎由自取.我……我縱使做過再多錯事.也不肯傷害他分毫的.大家信你.你要替我……」
太平公主轉身走過來.
李碧苒急忙擠出一個笑.「蜀地的水養人.曹夫人的膚色比早年要好多了……」
太平公主又同劉華妃說起話來.
「她打算對大家動手了.」李碧苒飛快道.「我知道你們在她身邊安有眼線.你會證實我的話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公主在說什麼.」丹菲從容道.「你想要什麼.」
李碧苒搖了搖頭.「你見了大家.同他提起我.就知道了.」
丹菲帶著一肚子疑問出了宮.宮門口.崔景鈺身穿朝服.正站在牛車前等著她.丹菲笑著朝他走過去.
「受欺負了.」崔景鈺拉起她的手.
「不算.」丹菲道.「咱們上車再說.」
牛車穩穩地行駛回家的路上.車裡.崔景鈺緩緩開口.道:「我也是才知道.當初太平公主還在蒲州時.聖人曾遇刺過.雖然這事有驚無險.對方並未得逞.聖人也將事情壓了下去.但是當日約他出城的人.是宜國公主.」
丹菲蹙眉道:「宜國公主還沒有膽大到弒君的地步.其實她如果不是有把柄落在太平公主手中.我想她是巴不得聖人長命百歲.好庇佑她的.」
崔景鈺點頭.「所以事後聖人也只是疏遠了她.並沒有找她追責.」
「你覺得她說太平要行刺聖人的事.可信嗎.」丹菲問.
崔景鈺斟酌片刻.「八成是真的.但是行刺皇帝這種事.說起來就有些可笑.聖人不論居行.身邊都圍繞著無數宮人禁衛.太平公主如何下手.」
「那須得告訴聖人.至少提防一下.」丹菲說完.一愣.「哦.聖人未必會聽.」
「我會去說的.」崔景鈺道.「聖人可不信我.我卻不能就此袖手旁觀.」
丹菲想到去年此時.她和崔景鈺在益州.日子過得多悠閑.如今剛回來.就被一團亂七八糟的事纏身.真有種寸步難移的桎梏感.
夫妻兩人都異口同聲地嘆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