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第一三七章 夜魘

137第一三七章 夜魘

胖哥兒挺喜歡他大伯,也喜歡四叔,時常跑去學塾找張廷瑑玩,而今的張廷瑑終於拗不過家裡人的意思,還是要開始物色著找個媳婦兒了。

三十九年的中秋宴上,張英問老四什麼時候娶媳婦兒,張廷瑑訥訥說再等等;四十年的中秋宴上,張英又問老四什麼時候娶媳婦兒,張廷瑑說,明年吧;然後四十一年的中秋宴就到了,張英問,老四你怎麼還沒娶媳婦兒?張廷瑑終於道,還在物色呢。

當時胖哥兒聽見這件事,就吵著鬧著喊「胖胖也要新娘子」,真正讓顧懷袖等人笑掉了大牙。

到底這小子年幼不懂事,這樣的事情就是小時候敢說,長大了反倒是羞於啟齒。

娶個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回家,也算是好事。

康熙四十一年的中秋時候,一家子看上去還是和和樂樂的。

只是顧懷袖已然嗅到了來年的風雲。因為按著先頭康熙爺說的話,張廷玉習清書,明年就要進行考核,而張廷玉從頭到尾都不需要擔心名次。

這幾年,身處於翰林院之中,張廷玉目睹耳聞多少宮廷秘辛朝堂諱事?他不是沒吃過虧,也不是沒得過教訓。好歹還只是在翰林院這一方小小又大大的天地之中,並沒有等到朝堂上再犯這樣的錯誤,他把自己磨成了一塊石頭,因為越加地老辣圓滑而又出奇地刁鑽了。

陳氏心裡有疙瘩,吳氏一直覺得二兒子起來之後大兒子就要被他給克著,所以整日里提心弔膽。

倒是顧懷袖這兩年安生了,吳氏怎麼也不來看胖哥兒了,胖哥兒年紀小,也根本不知道吳氏還曾經親手抱過他,對吳氏更沒有什麼感情,頂多就是閑了問兩句,不閑的時候……更不會問了。

現在這小子腿腳起來,跑得跟風一樣,完全破滅了他娘在懷著他的時候預想的那種「安靜的美男子」的角色。

顧懷袖深深感覺到了現實與理想,骨感與豐滿的差距。

胖哥兒虛歲已經有五,至今只會讀千字文。

每天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拉著他身邊小廝張天,出府跟別家的小孩子一起玩泥巴,什麼泥彈子,鳥彈弓,堆堡壘,和稀泥……

每天每天回來都滿身是泥,他出去玩只說自己是隔壁屋子裡出來的,還說他爹很窮。

別家小孩子哪裡知道他是張府這邊張英老大人的愛孫?瘋起來只管朝著胖哥兒臉上摔泥,這小子竟然也凜然不懼,樂得跟人糊一臉的泥。

其實不怪胖哥兒覺得自己爹窮,因為他娘總是罵爹「窮翰林」「窮翰林」。

翰林是什麼他還不懂,他只知道「窮」是什麼意思。

至於自己生活得這麼好,應當是娘很富的緣故吧?

沒有人逼他去讀書,張廷玉曾試探著問幾句:「胖哥兒想上學塾跟著先生念書嗎?」

胖哥兒指了指張廷玉手裡的書,回問道:「像是爹一樣讀書嗎?」

張廷玉想想說:「差不多。」

然後胖哥兒就搖了搖頭,「我娘說我現在是該玩的年紀,平時只要聽背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就成,什麼時候等我想要學了我再去。」

說完,就一溜煙地跑出去找隔壁錢家小子玩兒去了。

因著張英一家家教甚嚴,在子孫年紀小的時候從來不給孩子穿什麼綾羅綢緞,一律布衣,一則因為家風儉樸,二則因為尊位越高,越是小心。

每次胖哥兒跑出去,指不定還沒別家的小子姑娘穿得好看,只以為是普通人家的。

旁邊這錢家是剛剛搬來的,聽聞是個舉人,來這裡參加會試,今年會試已過,聽聞在前頭。若說此人名姓,倒是也有些人知道,乃是錢名世。

到底這也是有功名的人家,小孩子雖然喜歡玩鬧,但是也只敢悄悄跟胖哥兒玩。

胖哥兒說自己還沒名字,家裡人都叫胖哥兒,所以大家都叫胖哥兒為「小胖」。

今天大家都蹲在巷子口玩,錢家的朗哥兒跟胖哥兒差不多的年紀,只哼聲道:「明明是我彈得比你好……」

一個清秀的小姑娘就在旁邊蹲著,看著臉上肉肉的,卻沒胖哥兒胖,她只笑嘻嘻地看著兩個人:「哥哥跟小胖都厲害。」

這小姑娘也是錢家的,錢琳,他們這邊的小夥伴都叫「琳姐兒」。

胖哥兒坐在地上,皺著兩道卧蠶眉,鼓著一張包子臉,哼聲道:「我那窮爹就是和稀泥的高手,你也不差……都和稀泥……」

「你爹是和稀泥的嗎?泥水匠嗎?」

朗哥兒好奇地問了一句。

身邊眾多小夥伴也都好奇起來:「怎麼你每次出來的時候,那邊那個人都要在旁邊坐著啊?」

有人一指站在不遠處巷子台階上的張天,又問了一句。

胖哥兒兩隻肉乎乎的手戳著泥,將泥巴滾成了一顆圓圓的小球,然後放在一邊,隨口道:「反正我娘常說我爹是和稀泥的,我爹做什麼我娘都說他和稀泥……唔,大概就是什麼也不做,在中間攪混水打太極的意思吧?」

「打太極又是什麼意思?」眾人只覺得胖哥兒嘴裡出來的都是他們不懂的話。

胖哥兒一撇嘴:「你們還玩不玩啊?我打個泥彈子你們都輸不起……」

「來啊來啊!誰不玩啊!」

朗哥兒立刻就叫了起來,不過他撓了撓頭,「我怎麼也記得我爹說什麼和稀泥是個本事呢?」

「胖哥兒我跟你說,朗哥兒新來沒幾天,他爹可是進士呢!進士都說了和稀泥是個本事,肯定真是本事了!」

「哼,我爹說了,這一回是要當探花的,還要騎大馬,游……游大街……」朗哥兒哼了一聲,頗為高傲。

人人都說錢名世乃是難得的才子,是與年羹堯同科的鄉試,兩個人頗有一段交情。

如今年羹堯混得不錯,錢名世今年也上來了,可本事得很。

豈料,胖哥兒嘟著嘴,咕噥道:「那不是騎馬游金街嗎?叫三鼎甲……我娘說我爹也騎過呢……」

「哈哈,就你?看你這麼寒酸,難道你爹也是進士?不對不對,我聽說,只有前面三名能坐大馬遊街呢!有好多好多人站在一邊看,還要叫人的名字,可風光了!」

「胖哥兒整天都在瞎說,咱們不理他。」

「哎哎,別啊,你們不跟我玩泥彈子了嗎?」胖哥兒連忙拉人去。

那幾個人笑道:「騙你的嘛,走走走,咱們去街對面,前天我看那邊有幾個木板子,就是做月餅的那個模子,我們給裝上泥,也能做月餅了!」

「這個好玩,走走走!」

胖哥兒、朗哥兒、琳姐兒,還有一大群小夥伴,大家直接從小巷子里出來,穿過了大街,一下就到了斜對面的巷子口,將那木模子拿了回來。

大家將去將泥巴塞進了木模子里,開始倒「泥月餅」,一個個高興得滿臉都是笑容。

張天在一旁看著,早已經從一開始的抽搐到現如今的麻木了。

雖然不知道二少奶奶到底對胖哥兒是怎樣的教育方針,可他們都覺得胖哥兒很聰明,平時有事沒事就愛纏著二少奶奶給他講故事,寫字雖然歪歪扭扭,可是有時候說出來的話他們這些做下人的聽不懂。

什麼張口就是「騎馬游金街」「推太極」「和稀泥」「厚黑」……

敢情二少奶奶教出來的這是個小怪物呢!

想著張天忽然看見那邊遠遠地過來了一頂青色的小轎,頓時知道是二少奶奶來了,只連忙跟胖哥兒打手勢,胖哥兒跟只小耗子一樣,從玩得熱火朝天的眾人身邊悄悄跑開,一路奔到了巷子口,便湊到了轎子邊上去。

「娘!」

胖哥兒探出腦袋來,青黛這邊一掀帘子,顧懷袖就看見胖哥兒這小花臉了。

她拿出綉雲金文錦的帕子,給他擦臉,又擦擦汗,道:「眼看著都四月底了,外頭天兒熱,你可每日大中午不能出去,當心曬著。曬了你個壯實的倒不要緊,若是曬了別家的哥兒姐兒,他們娘要心疼的。」

「曬了小胖,娘也心疼嗎?」胖哥兒聞著自己娘錦緞帕子上清淡的香味兒,鼻子皺了皺,忽然道,「是龍井茶的茶香,娘您才從廖伯伯的茶樓回來嗎?」

「就你鼻子最靈!」

顧懷袖把他沾著泥的花臉給擦乾淨,又換了一條帕子想要給他擦手,胖哥兒直接一把抓過那帕子:「兒子大了,怎麼能事事都讓娘幫著?我自己來擦就是了,嘿嘿。」

張廷玉要在翰林院當值,江南的事情顧不了,也不敢交給別人,只有顧懷袖上去打理了。

沈恙過了那一年之後,一下又開始穩紮穩打起來,變得像是個正常人了,羅玄聞那邊鬆了一口氣,現在一片的風平浪靜,只是每個月都有消息傳出來,這些消息都是不告訴廖逢源的,畢竟廖逢源也是沈恙那邊茶行商幫的二把手,所以每次出去拿消息也去順道看看他們,順便了解一些江南的情況。

畢竟光看羅玄聞報上來的消息,不一定能事事兼顧。

顧懷袖被搶了一條帕子,只拍他額頭,「笨死你!」

看看這小子簡直胖成了個球,跟他那堆小夥伴站在一起,就看著這小子塊頭最大,一眼就見著了。有時候顧懷袖都懷疑這小子是不是還能變英俊了,可每一回想讓給他減肥,又怕折了他身子,只安慰自己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於是就這麼一回一回地心軟下去,看著胖子一路變胖,根本無法有收勢。

「今兒從那邊回來,吃到一味還不錯的雪花粉酥糕,你來嘗嘗,若覺得好吃,我讓你石方叔叔給你做。」

青黛聞言,將帶回來的糕點從食盒之中取出來,原是準備給小石方吃一口,就知道怎麼做了,可如今胖哥兒一看肚子就咕咕叫,他訕訕笑了一下,自己拿了一塊起來吃,眼睛立刻彎成了兩道月牙,「這個雖沒石方叔叔的好吃,可是也很好吃!我可以拿去給朗哥兒他們吃嗎?」

「去吧。記得早些回來,你爹這回得了御試清書第一,回來有好吃的。」

顧懷袖嘆了一口氣,摸了摸他頭。

「窮爹又得了第一,哈哈,那小胖過去了。」胖哥兒歡天喜地地撒開腳丫子就往自己小夥伴那邊跑,一路風風火火地,「我娘給我帶了糕點回來,你們也來嘗嘗吧。」

眾人一見,都湊了過來,想要出來吃東西,結果沒想到每一隻爪子都是黑乎乎的。

朗哥兒有些尷尬,提議道:「要不去我家洗個手,咱們再吃吧。」

「好啊好啊。」

大家一起從錢家的角門進去,直奔水池,朗哥兒叫到:「劉媽媽,給我打盆水,我們要洗手!」

這還是大家頭一次來朗哥兒家裡,只覺得樣樣東西都很精緻。

錢名世的妻子錢潘氏,一出來就見到朗哥兒帶了一群臟孩子回來,頓時皺了眉,柳眉倒豎出來:「你們這是幹什麼來了?」

朗哥兒這才想到自己是背著娘出去玩的,只跟琳姐兒把脖子一縮,道:「胖哥兒說給我們吃糕點,我們就來……洗洗手……」

胖哥兒端著糕點,站在小夥伴中間,有一種說不出的茫然。

為什麼別人家的娘看上去都這麼凶?

他在家做什麼都沒人管,只要他不砸東西不傷人不蠻不講理,一切都好說,他娘一直對他是放養的狀態,以前也見過別人家的娘,比如周家小子他娘周李氏,還有顧家弟弟他娘顧孫氏,似乎都跟他娘不一樣……

朗哥兒他娘也跟自己娘不一樣。

為什麼別人家的娘都跟他娘不一樣?他娘到底是什麼做的?

胖哥兒一下犯了迷糊,就這樣看著錢潘氏。

錢潘氏皺眉:「罷了,先給他們洗洗手,糕點可不能亂吃……」

眼神忽然凝住,這端著糕點的盤子,看著只是白瓷的胎,可周圍卻是描銀,當中規整地碼放著十塊雪白的糕點,看著特別誘人。

錢潘氏看向了端著糕點的胖哥兒,體型肥碩不說,臉上還掛著打娘胎里出來就沒下去過的肉,只是一雙眼睛格外地漂亮。這誰家的哥兒竟然長成這樣?

不過錢潘氏也沒多想,她如今都是進士夫人了,丈夫已經中了探花,再不需要忍氣吞聲,對著這些小孩子也大度一些就成了。

她吩咐了人給朗哥兒他們端水來洗手,胖哥兒也湊上去洗手,他瞥了一眼琳姐兒。

琳姐兒粉嘟嘟地,嘻嘻笑著叫丫鬟們給自己拿帕子擦手,胖哥兒連忙獻寶一樣把之前從自己娘那兒順來的帕子遞了過去:「琳姐兒,給你擦手。」

這一幫都是小孩子,順手就接過來了,琳姐兒笑得露出那一排整齊的小白牙:「謝謝小胖。」

胖哥兒摸了摸頭笑了,倒是從鬼靈精難得憨厚了一回。

那一條帕子乃是上等蠶絲織成的雙面蘇綉素麵緞,上頭有富貴牡丹花開的圖案,小姑娘一看就愛不釋手,有些捨不得用來擦手了。

錢潘氏原本只是在旁邊看著,可是忽然之間一見那一條帕子,有些眼花。

還沒等她想明白,這條帕子到底哪裡有些眼熟,小傢伙們就一窩蜂地跑了出去吃糕點了。

錢名世這邊只是普通人家,錢潘氏平常也見不到這樣的好東西,日子都是打錢名世一路考過來之後才好起來了。

今日錢名世中了探花游過街,皇宮裡賞了恩榮宴下來,怕是這時候才回來呢。

正想著,外頭果然有人高升談笑著來了。

錢名世乃是一朝及第,春風得意啊。

他與年羹堯是朋友,年羹堯少年得志,庚辰科就已經入選翰林院,他錢名世如今也成為了翰林院的修編,倒反而後來居上,壓著年羹堯一頭。

好在年羹堯自己也不在意,看著朋友好,便高聲笑著跟他回來。

張英府邸也在這附近,所以張廷玉便一道回來。

三個人當中,張廷玉名聲最高,雖然這兩年在翰林院反而沉寂下來,可這一回考校清書,張廷玉又不聲不響地拔了個頭籌,真把無數看扁他的人氣得猛吐幾口鮮血。

年羹堯志得意滿,以為自己能奪第一,不想還是被張廷玉給壓了一頭。

他嘆了口氣:「衡臣兄如今是越發高深莫測,內斂如玉了。」

張廷玉走在路邊上,背著手,後面跟著幾個人的小廝,他只笑道:「不過是運氣,運氣罷了。」

錢名世早聞說過張廷玉大才,又是庚辰科的狀元和朝元,逼死過連中無緣的汪繹,對這張廷玉總有一種難言的發憷的感覺,更何況張廷玉還是翰林院殿撰,又得了今年清書第一,萬歲爺讚賞有加,乃是將來的大紅人,可得罪不得。

「張老先生太過謙虛了,若您都是運氣,咱們怎麼敢說是才學?」

張廷玉是今日清書第一,往後就該有事情派下來了,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不過也總該快要真正踏入朝堂了。在翰林院的這幾年,無非就是磨練,將一群科舉出身的精英,培養成朝堂上的精英,如此而已。

張廷瓚在詹事府也是日漸得人的信任,很快也是要高升的。

聞得錢名世此言,張廷玉背著手依舊朝前面走,不溫不火,「萬歲爺對年檢討與錢修編也是相當看重的,何必妄自菲薄?」

正說著,前面巷子口忽然傳來一陣小孩子的笑鬧聲,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給你吃!」

「哈哈,看你滿臉都是白的……」

「胖哥兒你娘真好,還給你帶這些啊。」

「我叔叔做的比這個還好吃!」

「你爹是和稀泥的,你娘給你帶糕點,你叔叔還會做吃的,是大酒樓的廚子嗎?」

「我叔叔是我娘的廚子,做東西可好吃了……」

「朗哥兒他爹還是探花郎呢!」

一群小孩子笑鬧著就奔了出來,臉上還是花的,眼眸里亮晶晶的一片,不諳世事。

錢名世一聽見朗哥兒名字就火了,大喝一聲:「臭小子幹什麼!」

朗哥兒嚇得手一抖,糕點一下落在了地上,手都不知道應該往哪裡放,規規矩矩戰戰兢兢地站住了。

張廷玉與年羹堯就站在旁邊看著。

所有得小孩子一下就安靜了,怔怔看著朗哥兒他爹,這就是傳說中的探花郎嗎?

朗哥兒和琳姐兒都是錢名世的孩子,這會兒畏畏縮縮地站了出來喊爹。

錢名世一看他們這髒兮兮得樣子,還滿身都是泥,氣不打一處來:「讓你們回去讀書讀書,你們怎麼就跑出來玩了?以後能考得上舉人和進士嗎?玩物喪志!玩物喪志!」

胖哥兒左看看右看看,想起自己娘說的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他若是去插嘴,不會鬧得更糟吧。

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胖哥兒那小心思都被張廷玉背著手在後面看了個乾淨。

眼看著錢名世都要講自己的孩子訓斥哭了,張廷玉忍不住溫聲勸了一句:「小孩子愛玩,一時胡鬧調皮也不必這樣疾言厲色吧?」

錢名世還在氣頭上,聞言便冷笑了一聲:「也不是張老先生的孩子,當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誰家父母看著孩子鬧成這樣不心塞的?

錢名世這話若是換了一個人說,鐵定就沒下文了。

只可憐,他對著張廷玉說了這話。

張廷玉也懶得反駁,想著快要到晚上擺飯的時間了,只道:「小胖子還不出來,回頭你娘還等著咱爺兒倆吃飯呢。」

胖哥兒這才挪著自己胖胖的身軀出來,手裡討好地端著一盤只剩了一塊的糕點盤,「爹,娘帶回來的雪花粉酥糕,你嘗嘗?」

最後一塊都要被捏得變了形,約莫是孩子們拿糕點的時候沒有注意。

張廷玉好脾氣地半彎著身子下去,抬手拿了那一塊糕點,放進嘴裡,道一句:「倒是不錯。」

胖哥兒就像是得了什麼大誇獎一樣,得意洋洋,「我娘也說好吃,回頭讓石方叔叔做,肯定能夠更好吃,小胖都要等不及了!」

「好了,等不及了,咱就回家吃飯去。」

張廷玉抬手就把死沉的胖哥兒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右肩上,回頭便對這已經愕然無語的年羹堯與錢名世道一句:「二位翰林,今年清書御試的答卷回頭請二位整理好了放在我案上就成,明兒個見。」

明、明兒個見……

見……

見……

見個啥啊!

那個穿得最寒酸,身上最臟,長得最胖的竟然是張廷玉的兒子!

真是人不可貌相!胖子不可用斤量啊!

錢名世忽然有些手抖,他看了看自己乖巧怯懦的兒子,又看了看前面坐在庚辰科狀元肩膀上,手指著飛過去的雀鳥中氣十足、大喊大叫的胖子,忽然覺得有些頭暈,真暈。

年羹堯也是忽然之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只道一句:「張翰林夫人不是尋常人,亮工萬莫介意。」

隔著半條街,就是張府了。

張廷玉讓胖哥兒坐在自己肩膀上一路進門,回了二房院子里,果然已經擺好飯等了,丫鬟們將胖哥兒領著去換一身乾淨的衣裳,洗洗乾淨了這才上桌吃飯。

小孩子年紀雖小,卻已經能夠自己用勺和筷子,因為他娘和爹都不會幫孩子夾菜,要吃自己做,靠爹娘算什麼本事?

胖哥兒從小就跟野孩子一樣艱苦奮鬥起來,興許是因著二少奶奶常常放養他,以至於這小子特別招闔府上下丫鬟婆子和小廝們疼,走到哪裡都有人恭恭敬敬地喊,倒是比張廷玉受歡迎得多。

胖是胖,有名氣就成了嘛。

小胖子狠狠地扒著碗里的飯,跟自己爹娘吹噓今天做了什麼,小夥伴們說了什麼,精神頭十足。

結果一入夜,腦袋一碰著枕頭就睡下去了。

顧懷袖看他睡著了,才笑著嘆氣,從屋裡出來,張廷玉坐在屋裡躺椅上,架著腿,一副大爺模樣。

「今兒我得了御試清書的第一,還沒見著我爹跟大哥……」

顧懷袖聽了道:「你娘那邊已經鬧過一回了,如今剛剛歇下,眼看著就要沒好日子過了。」

張廷玉道:「難不成我還要因為他們,當個市井庸俗之輩?」

這倒是也是。

兩個人剛剛說了沒兩句,外頭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阿德滿頭冷汗地跑回來:「二爺,大爺那邊回來了,像是不大好。」

張廷玉豁然起身:「不大好是什麼意思?」

阿德都快哭了:「這……小的一時也說不明白,只說是今日大爺晚間才從詹事府那邊當值回來,半路上不知道怎麼失蹤了一陣,剛剛回來臉色都是慘白的,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顧懷袖心頭一跳,一看張廷玉,已然見他變了面色,緊走兩步便出了院門,她這裡也顧不得其他,只交代丫鬟們照料好胖哥兒,便抬步追了過去。

張廷玉一路進了大房那邊的院子,陳氏剛扶著張廷瓚躺下去,淚水連連地問著:「大爺,大爺你怎麼了?說話啊……」

「二爺來了,二爺來了!」

外頭小廝喊著的時候,張廷玉已經進了屋。

他一看張廷瓚,便是心頭一凜,上去握了張廷瓚的手,只覺得冰涼,卻見張廷瓚嘴唇蒼白,眼睛還望著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可是約莫是疼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大哥,大哥!」

張廷玉此生敬仰之人,其一是張英,其二便是他愛重的大哥,如今卻看見往日丰神俊朗的人,一下躺在這裡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張廷瓚只覺得眼前昏昏暗暗的一片,背後疼得已經沒有了知覺。

他手指用了力,掐緊了張廷玉的手,渾身都在痙攣,冷汗涔涔,只死死看著張廷玉,他想要告訴自己的二弟,可是說不出來!

說啊!

說啊!

他從無一刻這樣痛恨過自己,一時之間竟然流下淚來。

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已然沒有挽回的機會了!

押錯寶……

「押……押……」

張廷瓚掙扎著想要說什麼,像是溺水的魚。

張廷玉努力地聽著,卻忽然看見了染紅了後面錦被的一點艷紅之色……

他腦子裡「嗡」地一聲,只覺得什麼也聽不見了,抬手輕輕朝著張廷瓚背後一摸,伸出來時候整個手掌都被染成了鮮紅的一片。

陳氏一見就驚叫了一聲暈倒在地,顧懷袖也恍惚覺得一道驚雷劃過,怔然立在當場了。

外面黑夜沉沉,張廷瓚依舊掙扎著,一張俊容都扭曲了起來,摳緊了自己二弟的手指,喉嚨里卻只有模糊的聲音,他死死地攥著張廷玉的手,像是攥著一塊救命的浮木……

顧懷袖想要上前去,張廷玉卻僵立在那兒,看著自己滿手的紅,已經有小廝去請大夫了,這會兒還沒來。

大房屋裡的燈有些昏暗,燈芯浸泡在過多的燈油里,反而有些燒不起來。

張廷玉不知怎的,一下想起了十年之前,他說要請人給大哥提燈籠回去,結果大哥說用不著燈籠,路是閉著眼睛都能走的。

手指已然被張廷瓚的指甲給掐出了血,張廷瓚摳著床沿,嘴巴張著,無聲地喊著「二弟」……

張廷玉握緊了沾著鮮血的手掌,只平靜道:「阿德,扶二少奶奶出去。」

顧懷袖只覺得眼前的場景,如此觸目而驚心。它來得太過突然,像是一場天降的災禍,她已然能預見即將爆發出來的一切,可是無能為力。

阿德看了顧懷袖一眼,有些不知所措,可顧懷袖還是緩緩退出去了。

那是他們兄弟的世界,女人無法插足。

站在外面的台階上,顧懷袖只覺得這初夏的風好冷,冷得刺骨,讓她深深地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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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厚黑日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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