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第一四二章 隨扈
四十三年的年尾,總算是在一片平和之中過去了,張廷玉與顧懷袖守歲,胖哥兒卻直接睡著了,冬日裡頭的星星也很亮。
新年的早朝,大家都喜氣洋洋,張廷玉也換上了一身官服,站在文官之中,周道新給他打了個眼色。
朝上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去年的事情都在年尾處理完了,新年也沒人敢把那糟心的事情往上面報,皇帝只跟眾人說了幾句就散朝。
張廷玉與周道新出去喝了一回酒,眼看著張廷玉終於從翰林院熬到了朝堂上,周道新也為張廷玉高興。
「翰林院可是八阿哥的勢力,到處都是他的人,卻不知道你如何是哪一隊的?」
周道新問得很直白,他也的確很想知道到底現在張廷玉是個什麼情況。
原來的張英很受皇帝的信任,可他張廷玉是不是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就是個未知數了。
張廷玉只搖了搖頭:「你呢?」
周道新也搖了搖頭。
於是兩個人相視一笑,沒想到竟然都是還沒站隊的。
「自打去年索額圖餓死在了宗人府,太子爺就完全失去了依靠,今年皇上又要南巡了,聽說有幾個阿哥要隨行,事兒也不少……」
每回南巡,下面就是一陣兵荒馬亂。
皇帝重視的是什麼?
治河啊。
南巡多半都是為了看河道的事情,可是每回都能發現不少的這樣亂子那樣亂子,貪官污吏出問題的也不少,所以每回皇帝南巡,下面就多的是人心慌意亂。
只是張廷玉有些奇怪:「南巡?我怎麼沒聽說?」
周道新哼聲一笑:「果真沒個人告訴你,是皇上身邊的太監傳出來的,應當不假。」
「這等機密的消息竟然也能傳出來……」
張廷玉是不大明白了,他現在入值南書房行走,可也不過就是剛剛進去一陣,李光地這邊偶爾指點他一二,每天要做的其實不過是為皇帝整理卷宗,說一說對某些事情的看法,興許還有替皇帝擬聖旨的權力。
不過這都是皇帝的意思,他們下面人也僅僅是提供意見和參考。
皇帝怎麼想怎麼做,下面的每個人都猜測著琢磨著,終究還是猜不透的。
南巡可是大事,雖然會有風聲透出來,可在大多數人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有一部分人知道了,這件事若真傳到了皇帝的耳邊,事情可就嚴重了。
不過說起南巡,張廷玉就不免想到在桐城的張英。
已經有一年多不曾見了,父親隔一段時間就要寫信,張廷玉自然也要往桐城那邊寫信說這邊的情況,偶爾張英也會談一談自己當初做官的時候遇到過的事情,給張廷玉一些參考。
可是在於到底站隊不站隊,站在哪邊,或者乾脆投靠皇帝,這種方向性的問題上,張英從來沒有一個字。
張廷玉想起當初的大哥,父親也沒有阻止,人跟人的選擇不一樣,他能做的不過是在該提醒的時候提醒一句。可張英畢竟不是上算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神仙,會發生什麼事情,根本就不是他能預料的。
周道新與他細細說了這朝中的局勢,不過在提到四阿哥的時候就變得很奇怪了:「這一位爺輔佐太子爺,看著倒是性情淡泊。不結黨營私,也不拉幫結派,不賄賂翰林士子,也不跟下面的人來來往往,聽聞喜歡佛學,自號為閑人,人人都說沒什麼了不起的……可我老覺得不想看見他……」
都是知己,周道新說話的時候也不需要怎麼遮遮掩掩。
張廷玉聽了只笑:「你這叫做直覺嗎?」
周道新喝了一口酒:「大約吧。」
張廷玉面前擺著的是一盞茶,只道:「時間不早,我也回去了。最近我家那小子念叨著要找你兒子玩,回頭找個時間趁著天氣好,也可以踏踏青。」
「也正好。」
不過左右都是婦道人家的事情,周道新答應了下來,跟張廷玉一起走出了酒樓。
兩個人住著的地方不在一處,很快在街口就分開了。
張廷玉想著事情,一路走回家,卻在自家大門口發現了意想不到的人物。
他愣了一下,連忙上前行禮:「微臣叩見萬歲爺,給萬歲爺請安。」
「免禮。」
大過年,還沒出元宵呢,康熙就站在張府門口了。
他身邊竟然只更了一個三德子,周圍再沒有任何人,也不知道侍衛們是不是都藏在暗處。
別的倒也罷了,大過年的不在宮裡,反而微服出宮,皇帝是怎麼想的?
張廷玉忽然有些頭大,他起身看著康熙,卻發現他一直看著門上的匾額,這還是原來的那一塊:「最近在宮裡吃御膳房的東西不喜歡,走著走著就想起你家的廚子做的東西了,我記得……似乎是原來那個刁民?就是你夫人顧氏,今兒朕來討頓飯吃。」
「萬歲爺,這……」他下意識想要拒絕,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顧懷袖肯定不歡迎康熙。
康熙老爺子手裡拿著一個大街上買來的麵人兒,只道:「你這是自己不願意請朕進去,還是你覺得你夫人不歡迎我進去?」
張廷玉自然不能實話實話,況且也不可能將皇帝關在門外,只能嘆氣道:「只恐皇上吃不慣府里粗陋的菜肴。」
「有你家那個能耐的廚子在,怎麼可能不好吃?我吃著,就是上次的雞蛋羹都比御廚做的好。」
說著,康熙抬步就進去了。
皇帝到臣下的家裡來吃飯,多大的榮幸?
偏生張廷玉家的廚子跟別家的廚子不一樣。
進了屋,請皇帝坐下,康熙看了看屋裡的擺設,便道:「還跟當年差不多啊。」
「父親走後正屋這邊的擺設約略不曾變過。」張廷玉心知皇帝是想起了張英,卻不說破,因為根本不知道皇帝想要幹什麼。
康熙只是想起了舊日的人而已,他嘆了口氣,道:「你家什麼時候傳膳哪?」
張廷玉有些哭笑不得,只道:「過午便傳,只是您來得突然,所以興許沒準備什麼好吃的,微臣方才著令過廚房那邊在做了。」
廚房那邊的確在做了,石方聽見說皇帝又來蹭飯吃了,似乎也沉默了一陣。
他問來傳話的阿德:「夫人可說了什麼?」
「只說了皇上來了還是得做,讓您也別累著了,再做兩道菜給放著就成了。」
阿德覺得石方師傅也真是勞累,不過明明有去皇宮的機會,夫人給攔了,他竟然還挺高興。約莫這都是一群奇怪的人吧?
反正阿德是不明白,張羅完了這邊的事情,就去正屋那邊候著了。
顧懷袖就在屋裡,也不出去,只是看著房裡沒人,忽然道:「胖哥兒呢?」
「胖哥兒還在巷子里跟錢家的朗哥兒玩,這會兒應該快回來了。」青黛剛剛說完,外頭就起了一陣大叫聲。
「娘,娘!你看我做的花瓶!」
那小子打外頭風風火火地跑回來,兩大步爬上了走廊台階,就要朝著顧懷袖屋裡跑。
不過他忽然之間發現了自己爹竟然站在一般沒人的正屋裡,有些奇怪,腳步一停,倒著退了幾步回來,歪著腦袋看自己爹,手裡端了個泥巴捏的花瓶,疑惑道:「爹你怎麼在這裡?這老伯又是誰?」
老伯……
三德子眼睛一瞪,這小子怎麼說話呢!
「三德子,別嚇著孩子。」康熙及時地開了口,卻看著這胖小子一下來了勁兒,「張廷玉,這是你兒子?」
張廷玉已經連嘆氣的力氣都沒有了,只道:「是微臣的兒子,還沒取名,因著說沒名字壓著好養活,所以至今只叫胖哥兒。」
「胖哥兒?」康熙愕然了片刻,隨即放聲大笑起來,他招手叫胖哥兒過來,「好小子,長得也真壯實,比朕小時候見著的滿洲巴圖魯小時候還要壯!」
巴圖魯是什麼,胖哥兒沒聽說過,他只看見這老伯滿下巴都是鬍鬚,看著老氣得厲害。
他娘說過,年齡是一個女人的秘密,人都不喜歡別人說自己老。
胖哥兒想想,眨了眨眼睛:「爹,他是誰啊?」
張廷玉開口就想要胖哥兒給康熙行禮,不過康熙又是一擺手,自己回答了胖哥兒的問題:「我啊……我是老伯,黃老伯。」
「哦,黃老伯,你鬍子真長,我聽我娘說我爹就該有這麼長的鬍子。」胖哥兒有些艷羨地看著,又想著把這老伯的鬍子剃兩根放到自己爹下巴下面是個什麼場景。
康熙「哦」了一聲,卻看了已經說不出話來來的張廷玉一眼,問道:「你娘是怎麼說你爹的?」
現在是礙於眼前這個人是皇帝,所以張廷玉不敢說話,他只給胖哥兒使了個眼色,結果胖哥兒不懂,他皺眉看向張廷玉:「爹你眼睛怎麼了?一直抽啊抽啊……」
得,現在張廷玉眼睛不抽了,他心抽!
怎麼有這麼能坑自己爹的兒子?
康熙怎麼不知道張廷玉肯定是要給胖哥兒使眼色?
只可惜,小孩子不懂這麼多,他只笑了一聲道:「胖哥兒甭管你爹,你告訴老伯,你娘怎麼說你爹的?」
外頭顧懷袖聽見了胖哥兒進來時候的大喊大叫,現在又沒見著人,便出來找了,結果剛好走到屋門前,就停住了腳步。
只聽裡面胖哥兒脆生生道:「我娘說我爹就是個老學究,以後要是等小胖開蒙找不到狀元,就讓我爹粘上鬍子,反正他也是老先生,這個老先生當小胖的老先生,還是可以……反正娘說了一堆的這個老先生那個老先生……」
一個「老先生」肯定說的是翰林院那個老先生的稱呼,另外一個則說的是開蒙的老師了。
康熙聽見這句話,一摸自己的鬍子,不知不覺之間竟然就覺得老了。他嘆了口氣:「張廷玉,你家小子還是很聰明哪。手裡拿的這是什麼?」
胖哥兒又不知道康熙的身份,看著自己手裡托著的花瓶,就道:「我要跟我娘顯擺去了,不跟你們說了。娘,娘——誒,娘?!」
外頭「砰」一聲撞上,胖哥兒手裡那個泥花瓶砸到了顧懷袖的袖子上,一看就髒了一片。
裡面張廷玉跟康熙走往外頭走,顧懷袖哪裡躲得及?她只能假作淡定地彎身行禮:「臣婦給萬歲爺請安。」
康熙一見是她就笑了,又瞧見她那被泥瓶砸過的袖子,就笑得更厲害了:「刁民自然還有小刁民來治,有意思,有意思!」
顧懷袖氣不打一處來,恨不能抓住臭小子打一頓,還要雲淡風輕面帶笑容地對著康熙:「萬歲爺說笑了。」
她這是憋著氣啊,只可惜還不敢頂嘴。
這會兒可不像是有石方的事情刺激她,畢竟是一國的皇帝,雖看著跟普通人沒什麼區別,可顧懷袖還是覺得心裡有點發憷的。
當初搶小石方回來,那是因為事情涉及到自己的口糧。
現在面對皇帝的嘲笑,她只能訕訕閉嘴了。
只有胖哥兒這時候還不知道後面那老伯是誰,他只看著自己手裡的泥做的花瓶:「撞歪了……」
滿手都是臟污,更不要提身上了,顧懷袖一看簡直要暈過去:「今兒到底又幹了什麼?你們都要把人家花園裡的土都給挖完了,有你們這樣乾的嗎?」
「沒有啊。」胖哥兒眨巴眨巴眼,「朗哥兒摳門得很,他們家的土挖回來,玩完了還要放回去的,說是怕他娘發現。咱們家的土就不會,一點都沒挖出去,娘你別擔心了,我怕他們挖我家的園子里的土,所以沒告訴他們這是我家園子。」
顧懷袖險些暈倒……
她已經不想看康熙的表情了,只狠狠地一拽這小胖子:「民婦教子無方,讓萬歲爺見笑了。」
民間小孩子的趣事,康熙什麼時候聽說過啊?
他只覺得有趣,又忍不住想起兒子們小時候來,只一指顧懷袖:「你可以走,把你兒子給朕留下。」
康熙還覺得胖哥兒有趣,只叫胖哥兒來自己的身邊,叫人給洗了手換了身衣裳,竟然還真的入席了。
別說是顧懷袖了,就是張廷玉都已經沒話可說了。
張廷玉年過而立了,才混到皇帝跟前兒,跟皇帝一起吃了一頓飯,他兒子這才多少歲啊?
顧懷袖說他是官二代,胖哥兒這得是官三代啊!
想想也是令人感慨了。
席間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說法,都沒了,胖哥兒難得遇見這麼個耐心聽自己吹牛的人,只說得天花亂墜,那一張嘴比場口說書的還能掰扯。
一開始三德子還能攔著,後頭竟然直接被胖哥兒脫口而出一句「觀棋不語偽君子,旁聽插嘴真小人」給堵了回去。
這話一出口,康熙就愣住了:「這話誰人教的?」
張廷玉剛剛戰戰兢兢地吃著,忽然聽見這一句就知道要糟,還沒來得及說話呢,就聽見小胖子都沒說給他娘遮掩一下,就道:「我娘說的,她跟我爹下棋老是輸,每次就說旁邊人不提醒她。」
「這怎麼跟偽君子扯得上關係?」這邏輯,也是奇怪了啊。
康熙爺這回可有些不明白了。
小胖子得意得很,悄悄對著康熙勾了勾手指,「黃老伯你過來,我不跟我爹說,我倆說悄悄話。」
康熙似笑非笑地望了已然色變得張廷玉一眼,很聽話地將自己的耳朵湊了過去。
胖哥兒促狹看一眼張廷玉,唧咕道:「我娘說,在一旁看棋的人,明知道下棋的人在局中糊塗,看著人下錯了也不提醒,就是心黑和虛偽,所以是偽君子!我爹就是偽君子!」
「……這……」
這雖然是歪理,可歪得還真有那麼幾分道理。
這一頓飯,吃得康熙心情舒暢,走的時候康熙就說了:「二月時候南巡,朕想著你父親也致仕一年多了,你們父子不曾怎麼見過面,你就隨同朕一起往江南走吧。至於小胖,張英想看孫兒的話,也跟著一起走。」
張廷玉知道這是皇帝的恩典,可想想怎麼那麼不是滋味?
他好歹還是跪了恩,又送了康熙走,這才回來,嘆了一口氣。
顧懷袖坐在屋裡,方才他們父子吃飯的時候,外頭送來了一封信,外頭加了火漆,顧懷袖拆了信封正在讀信,便道一句:「江南那邊還在出亂子。」
「正好,這一回皇上南巡要帶咱們,說是胖哥兒也可以隨行。約莫咱們,還是沾了父親的光……」
皇帝給的恩典,這一回去肯定是要見見張英的,順便也讓張英見見張廷玉跟胖哥兒。
只不知江南這一趟行程又會如何了。
顧懷袖將信紙輕輕地放下,卻道:「看不出沈恙還挺心疼自己兒子的,正在高郵那邊談鹽幫的事情,結果羅玄聞那邊眼看著就要被發現,沈恙抽身就走了,說是他兒子發了高燒,要回揚州去看。是看著冷血的人,倒是意外地重情義。」
聽見顧懷袖誇沈恙,張廷玉就不樂意了,他撿起了那信掃了一眼,「我只怕這一回下去會跟他碰到……萬歲爺南巡,他們鹽幫應當不會在這個時候搞什麼岔子出來。倒是沈恙這人,姬妾滿園就取哥兒一根獨苗,怎麼可能不疼著?咱們欠他恩情是欠他恩情,只是……這人……」
張廷玉每每想到欠著沈恙一個人情就堵心,因為人情而放過沈恙一回,就未必還能算計第二回了,放虎歸山留後患。
這人太精明,當朋友不放心,當敵人太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