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咬咬牙就能做到
還是說傻吧。
我從來不是個合群的人,空閑時間就看點仨瓜倆棗的閑書,閑書上的意思是世上沒有真正的傻人,既然連植物人都有情感,真正的植物比如說樹林吧,如果有一個人在樹林里被謀殺了,所有樹木都會發出一種獨有的哀慟的磁力波。
好像玄了,可我願意相信,就算我根本不懂什麼叫磁力波。所以沒有那麼聰明和那麼傻的人,只有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人,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只好使用了最基本的手段,表現他的毫無惡意和善良,比如我。
我笑,拚命地微笑。我拚命發出那種搞不懂是什麼的磁力波:我是友好的,我沒有太多的主意,你可以幫助我也可以不幫我,但是可能的話,回報你的友好。
成才說我好狗運,一直有人幫我,我覺得不是,是一直有人在回報我的友好,他們很簡單地回應了我的簡單,他們都很純真。
我見過一個很像我爸的農人,因為扛著扁擔,進了商場被保安驅趕出門,他早就被那些陳列商品搞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琳琅滿目,氣象萬千,這些詞在今天真是屢用不爽,現在加上驅趕,他完全失措,於是他微笑,我看見了一向在我臉上的那種笑容,只是茫茫然向世界發出的一個友好的信號。
他被推到大街上還一直在笑。
推他的保安很像我大哥,搞不好他們還是老鄉。
班長把自個定位為傻人,至少是反應不快的人,這倒是真的,他獨處的時候臉上帶種並無對象的平和笑容,讓人看了舒服,和人說話時倒收斂成一種不帶笑紋的情感,很淡很淡,可是友好還是不折不扣地發送,即使在罵你,也讓你心裡舒服。
六一的笑容是帶著裝甲的,他大概把自己定位成在鋼七連出生的人了,這也難怪,幾年來他一直保持著可以踢連長屁股的絕對地位。
他大概完全否認那段像我一樣不值得回味的過去了。班長對我好,他就說:只有軍隊才這麼純樸。
他否認軍裝世界之外的太多東西,他退伍時,我擔心他是否還會向每一個人發射他的穿甲燃燒彈。
成才呢?成才是這樣的,他永遠帶著三個以上的選擇來對待你,在接觸后又有三個選擇,然後從這三個中間拿出一個最好的綜合。
好是很好的,可對於我的智商來說,那太聰明了。
我奇怪地發現,喜歡成才的人並不多,也許七連的人並不都是那麼聰明。
也許是,世界究竟是平常者為多,平常者像班長對我那樣,用簡單換回簡單,精華到八面玲瓏的人也許合適當外交家,不甘平常就有點太累了。
所以不需要據理力爭的時候,還是傻一點吧。
步戰車在靶場里剛停下,許三多就顧頭不顧臉地往外沖,然後在車邊吐了一地。史今隨後下車,站到許三多身邊,給他不停地捶背。
班長,我又丟人了。許三多說。史今只是笑,說不錯不錯。許三多覺得有點怪,他說班長,你怎麼老說我不錯呀?我許三多委屈死了。史今說,今天訓練快結束了你才有反應,而且車上射擊,你打得不錯。
史今對許三多的安慰,讓伍六一有些受不了,他挽起袖子,也過來了。他說我來給你整兩下,管你不再有反應。說著就是狠狠的兩拳,捶得許三多一下就沒聲了。
伍六一的手是狠了點,但許三多還真的不吐了。他輕輕地揉了揉,對史今說,真是奇怪呀,副班長整完以後我就不吐了。史今說:有個病人去看頭痛病,醫生說頭痛是吧,當下就給他屁股上來了一錐子,病人說媽呀,怎麼扎我,醫生說頭還痛嗎?不痛了,屁股痛!那頭痛病
就治好啦!給錢吧!
許三多聽得哈哈直樂。
成才和幾個兵也大聲說笑著從他們旁邊走過。
像是害怕那成才,許三多突然不笑了。
史今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只是接著說自己的。他說伍班副就是這法子,算是個土造的心理療法,你痛了就不會再想吐了。史今忽然鄭重地說:其實許三多,你很多毛病都是心理落下來的,本來你今天完全可以頂住。
許三多說:我在圖書室借心理的書看了,上邊說什麼俄狄浦斯情結、里比多效應,我搞不懂。史今說我也不懂,那是專家說的話,可你班長和副班長一樣,也是個土造醫生,只管給你把頭痛病治好了就成了。
許三多嚇得馬上盯住了史今,他說你不會也扎我吧?
史今說我是打個比方。鄉下來的孩子有幾個長時間坐車的?還是這種全封閉,能把腸胃顛出來的。我暈車那會就是練那個。史今指指旁邊的單雙杠,他說單杠大迴環,在上邊暈過了,上車就不暈了。
許三多打量著烏黑鋥亮的單雙杠,問怎麼練?
史今二話沒說,上手就給許三多悠了幾個,看得許三多連連地咂嘴不已。他說怎麼能這樣的?史今說練練就會了。許三多,你體能相當不錯,技巧上再抓一抓就好了。然後給許三多強調說:許三多,這玩意可治暈車了。人都是這樣,暈過一次就不會再暈了。
遠遠地看見伍六一,史今馬上喊他過來。
六一,你是在這上邊暈過的,後來還暈車嗎?
伍六一說:啥叫暈車呀?
改改你那臭牛皮的說話。史今把伍六一拖到單杠前,很有點自豪地說:伍班副上次悠了一百二十一個。
一百二十一個呀?許三多的眼裡全都是崇拜。
伍六一愛吃這一套,他說那是瞎玩鬧。
那你帶他瞎玩鬧二三十個吧?史今說罷笑著走開了。
伍六一剛想拒絕,但史今耳聾一樣,頭也不回。
伍六一無奈地看看許三多,吩咐道:注意動作要領,上了單杠你就不是自己了,你就剩自己找的那個重心,別使蠻勁,由得他轉。說著自己呼地轉了好幾個,隨後很利索地收身下來。你自己體會體會吧。
許三多沒有上過,笨手笨腳地就往單杠上爬,被伍六一拉了下來:是上單杠,不是爬單杠。你把自己擔在上邊就會有個重心,那兩條腿是有用的,不要離開地了就把它當個累贅。二三十個?我看你沒戲。七連的平均紀錄是四十五個。
許三多隻好熊貓一般,一個接一個地上去,結果是一次又一次地從單杠上摔了下來。
伍六一終於失卻耐心,對許三多不住地搖著頭。
許三多一瘸一拐回到屋裡時,很多人都對伍六一暗示地扮鬼臉壞笑,但伍六一沒有做聲,他鞋也不脫,就將自己摔到床上。
許三多在床邊坐了一會,悄悄地,就又摸出去了。
伍六一裝著沒有發現。他知道許三多偷偷練單杠去了。正想著,忽然聽得有人從單杠上重重地摔了下來。
許三多把脖子給摔了,把手也給摔了,他偷偷地摸回屋裡,找了一副護腕偷偷地戴在手上,正要轉身出去,突然聽得有人罵了一聲笨蛋。
他知道是甘小寧的聲音。
許三多愣住了。因為甘小寧是閉著眼睛說的,他只好把眼光找往別處。甘小寧的眼睛突然就睜開了,他說你看什麼?我說的就是你。你套上那麼個玩意摔得更狠。
那我該怎麼辦?許三多輕聲問道。
甘小寧說,你的重心要放在肚臍往下一寸的地方,這你還找不著嗎?甘小寧說你摔下來的熊樣,真是給鋼七連丟人。
白鐵軍也睜開了眼睛,他說咱們是裝甲偵察連,先就得學會摔。許三多怕把所有的人都鬧醒了,緊張地示意著小聲點,他說他們都睡覺了。白鐵軍一個鯉魚打挺,反倒坐了起來,他說還裝什麼蛋?都給我起來!
全班的戰士果然呼的一下都起來了,顯然都沒有睡著。
大家七嘴八舌地就說了起來。這個說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你一出手就不對。那個說能做四五十個的人身子準定是直的,你倒好,彎得折刀似的。
許三多覺得不可理解,揉著脖子看著他們:你們都不睡啦?
甘小寧說睡啥?吵都讓你吵死啦。走走!
不由分說,就把許三多轟了出去。
只剩伍六一一個在屋裡躺著。
五連宿舍隔壁就是六連宿舍,每個連隊旁邊都有一副健身器材。天黑時,史今把許三多悄悄地帶了過來。史今說,我知道你人多的時候你不敢練,只好午休時間練。這是六連的地方,沒人看著,你能悠幾個給我悠幾個。周圍確實沒看到一個人,但許三多上去悠了兩個就下來了。
悠不動了。許三多說。史今說不行,是人就不止這個數。你別數數,給我悠十個。許三多說十個我不行的。史今說你不要一早就帶上那麼些心理負擔,這不是沒人看你嗎?
許三多隻好再上去。悠到第十個的時候,忽然看見有人過來,許三多一鬆氣,就又下來了。
史今覺得奇怪,說許三多,你怎麼就那麼怕人笑話你呢?
許三多卻低下頭問:悠了幾個啦?
你自己沒記?
許三多搖著頭,他說我就光使勁,光想悠起來。
二十七個。史今一出口說道。
許三多幾乎嚇一跳:那麼多呀?他不相信。
史今說沒錯,你就是悠了二十七個,可你老這樣,能悠二十七的時候,你只悠了七個。
他知道班長又是在鼓勵他。
然而團部技術考核這天,許三多倒是掙得了不少的臉面。
這是在靶場的觀察室里,參謀們坐在一排桌子的後邊,列隊的士兵一個班接一個班地站在他們的面前,一個班接一個班地接受他們的「考核」。
終於到三班了。
史今帶著自己的人馬,直刷刷地站在參謀們的面前。
報告,七連三班射擊完畢,等候下步指示!
一個參謀便嘩嘩地翻著書,一邊找題,一邊尋找回答的士兵名字。
第一個被點出來的就是許三多,因為他的名字排在最末。
那參謀望都不望,看著題目就機械地提問道:
一○五坦克主炮膛壓?
許三多他們是裝甲偵察連的,沒想到參謀卻把題看到坦克連那裡去了。但對許三多來說,沒事。他開口道:最大五百零九點五兆帕斯卡,正常四百四十一點三兆帕斯卡。
參謀沒有在意,點點頭,接著問了下去:
脫殼穿甲彈1000米距離下降量?
許三多依然對答如流:四十七米每秒,一千米立靶密集度為零點三米乘零點三米。
史今們一下都愣了,都暗暗地有點覺得怪異。
但旁邊的幹事卻發現題目不對了,忙說錯了錯了,他們是裝甲偵察連的,不是坦克連。那參謀這才抬起頭來,一臉錯愕地看著許三多,但他隨即有點納悶:可是他答得很對啊!
不由問道:你把整本書都背啦?
許三多說:報告,是的!
那參謀好像來勁了,說了一聲別太牛了,便急急地翻書。
許三多回答說:不牛,我就是個死記硬背。
參謀笑了:別吹掉了底,就算是紙,它也六百多頁呢。就說你們那車吧,七十三毫米滑膛炮葯室容積,后坐長度,最大后坐阻力?
許三多說:零點六八三立方升,一百四十八毫米,九八點零六千牛頓。
這時團長從觀察室里出來,正笑嘻嘻地在旁邊看著。
參謀不由喊了一聲要得。笑笑地接著問:技術和結構特點。
未等回答,幹事卻阻止了,他說喂喂,這又不是數據,你大發了吧?
沒想,那許三多卻只管給他背,他說該炮系低膛壓滑膛炮,身管和炮栓由螺紋連接,採用立楔式炮栓,栓體內裝有電擊發裝置,反后坐裝置採用同心式制退復進機……
行了行了。參謀終於叫停了,他發現許三多竟一字沒差。
團長笑了,他看著許三多對張幹事說:張幹事,把你們那野戰宣傳車拉過來!
宣傳車一來,許三多卻開始害怕了。因為周圍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周圍的隊形也亂了,
三班也散了攤了,各連的連長和指導員,還有團部的人,都往這邊擁來。
這一次,是團長親自上陣主考了。
他盯著許三多說,我問你,咱們八二迫擊炮的尾管材料?
團長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從車上的幾個重型音箱傳了出去,響遍了整個靶場,也把許三多嚇慌了,他遲疑著,嘴裡說:八……八……八……整個靶場上,頓時迴響著一連串的「八」字。
史今意識到了什麼,趕忙往前擠去,說讓我過去。
團參謀長看見了,指著他,說你擠什麼?
史今說報告參謀長,我是他班長。
參謀長明白了:給個道,讓他過去!
史今擠到前圍,擠到了許三多的身邊。
看見來了班長,許三多的腰就挺得直一些了。
許三多的嘴也順了,他說:八二炮用的是鋁合金尾管。
團長刁難道:八二炮上用了一項中國首創的技術,是什麼?
許三多拿不定主意了,他說是全保險引信?旋入式葯管?自鎖式高低機?套筒式緩衝機?……咱那書上沒寫。
就是套筒式緩衝機。團長接著問,豹2坦克的一百二十毫米滑膛炮還用在哪種坦克上?
報告……書上沒寫!
不能光看教材。團長對許三多不滿意了,那就問你教材上有的吧,自行雙三七高炮的火控系統?
許三多緊張得早都忘了自己是誰了,但團長問的,只要是教材上有的,他都能回答。靶場上空的音箱,幾乎都成了許三多的錄音機了。
團長看看沒有什麼可以再問的了,便說道:很好。可你不能光看你那本教材,教材之外的也得看。許三多給團長不住地點著頭。團長突然問,你叫什麼來著?是許三多吧?是許三多!
靶場的訓練和考核算是告一段落。
許三多被指導員和幾個參謀拍著打著送上了後車廂,弄得史今都被擠到了後邊。
甘小寧頭一次對許三多另眼看待了,他湊過來問:許三多,啥時候背的?許三多說我們一起背的唄!甘小寧說得了呀,那就兩星期工夫,能背成這樣?你又不是神童。這時史今上來了,他說先想想你們是不是用心吧!別的不說,你們光背自己手上這點裝備,誰又把整本書都看啦?
車走的時候,許三多才忽然發現,成才就坐在自己對邊,正跟幾個兵高談闊論著什麼。許三多喊了他一聲,說我買了煙了。可成才像沒聽見一樣,自己掏出煙,分別地派給大家,嘴裡說:我覺得這東西關鍵還是在於個理解,比如說射程30公里吧,你對30公裡外打一炮有個概念嗎?比如說這槍里的槍機,你沒見過打破腦袋也想不出槍機是這個樣子的。所以我從來不死記硬背。
看見許三多手裡拿出了煙來,伍六一拿了一根,順勢瞟了成才一眼。
我抽一支行嗎?伍六一說。許三多連連點頭,當然行,我本來就是想謝謝你們幫我訓練才買的。白鐵軍擠上前來,說那我也得拿一支。
大家都為許三多今天的出色,多多少少感到有些開心。
回到家,高城便讓大家都歇了吧!沒多大事,鋼七連的兵榮辱不驚!然後吩咐早點休息,希望還沒考的那幾個班給他再接再厲!但誰也不會急著先進宿舍,都在操場上自由活動著。考核不是體能訓練,兵們不急著休息。
高城看見散去的兵里史今在對著他微笑,便走了上去。
笑什麼?高城故意板起面孔。
連長,我那兵今兒露臉吧?史今是得了機會便大著嗓門。
遠處的許三多正被甘小寧幾個追著要練拳,高城不由笑了。
他記性好,我是新兵連就有印象的,夠得上泄密標準了。
那記性好的人可不能說笨吧?史今說。
我從來就沒有說過他笨,我是說他是個黏液型性格!提不起來也火不起來,得了得了你別激我,我一個連長總不能說自己兵的壞話吧?
兩人都不禁往那邊的許三多看過去。正好,他們在玩擒拿,許三多突然一下,竟把白鐵軍給整了一跤。史今笑了,說:你瞧他,現在不是挺合群的嗎?
那是你下邊工作做得好。高城反過來表揚了,我跟你說吧,他不理解他背的書,他背十本手冊也不能把車開起來。他放公務班肯定是個好兵,放這連,三個字:不實用。
人家有實用的,他現在單杠大迴環能悠三十個。史今肯定地伸出手指。
高城不信:就這上車暈下車倒?他要是能悠三十個,這月的先進班集體我還給你們班。
史今掉頭就喊:許三多!
高城連忙擺手行了行了,你認什麼真啊?
但許三多已經跑過來了。
史今問許三多,你單杠現在能悠多少個?
許三多說二十七個。說完自己的聲音先小了,他說班長你知道的,得在沒人的時候。
高城也禁不住笑了。
史今在許三多肩上拍了拍:去,悠五十個。
許三多嚇了一跳:班長,這滿操場人都看著呢!
今兒考核不也是人看著嗎?你怎麼就背啦?
許三多說:那是有你站我對面呢。
史今說:現在我也站你旁邊呀。
許三多說:那我那是肚子里有啊,這個……我不行。
史今看了看連長,對許三多說:許三多,連長說了,你要是能悠五十個,這月先進班集體還回咱們班。
許三多眼睛一亮:真的?
高城只好點點頭,說真的。
許三多暗暗下了一把勁,說那你們別笑我。掉頭就往單雙杠那邊跑去。身後的史今叮囑道:你別數數許三多。你就一個心思地悠,悠到你撐不住了再停下來,知道嗎?
到了單杠下,許三多還是發愣,結果是第一個都沒悠起來。
許三多隻好對史今說,我重來好嗎?
不好。史今說你記住一個,動真格的時候,沒有人給你重來。
許三多似乎知道了。他咬咬牙就上去了,只做到第三個的時候,高城不想再看了。他說我先回去了。月黑風高時,他能做二十七個我信,這麼些人在旁邊看著,七個他都做不到。但史今把他扯住了,他說別走。他讓高城看著許三多往下悠。
悠到第十八個時,史今笑了,他告訴連長:我給你說實話吧,他上回悠了十個,我愣騙他說二十七個,這已經破紀錄啦。
那你贏了。我估計他今兒能悠四十個,接近全連水平,你給他是五十個的預算嘛。高城故意要殺一殺史今的興緻,他回頭問伍六一:你那紀錄是多少來著?
伍六一說:一百二十一。
高城說聽見沒?超出了體力限度,這才叫個神。
說完掉頭走開了,史今不好再攔。只好看著許三多在單杠上專心地悠著。慢慢地,那許三多好像突然掌握到了動作的竅門了,他越悠越順,越悠越自在了。
高城剛走進宿舍,史今就在後邊追了上來。
高城說幹什麼?燒起來了?
已經九十七個!史今說著把頭探到窗外,問,多少個了?站在外邊的是甘小寧,說:一百零四個了!一百零五……一百零六……
高城趕忙過去把史今扒拉開,不肯相信地朝窗外看去。
那許三多果然還在不停地悠著。現在是多少?高城問道。
一百零八了……一百零九……史今盯著單杠數著。
高城也不由得跟著數了起來:一百一十……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
許三多還在不停地做著,看得出他已經完全找著重心了。
一直抱著膀子不屑站著的伍六一,也早就放開了,他在暗暗地捏著拳頭替許三多高興。
悠到一百一十八時,高城驚叫起來:就把紀錄給破了!
伍六一又抱上了膀子了,他是真的激動了。
許三多卻還在上邊不停地悠著,他緊閉著雙眼,忽然問道:
班長,我悠了多少了?有沒有五十個呀?
沒有!史今和高城幾乎齊聲喊道。
士兵們看看連長和班長,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還早著呢!他們跟著喊道。
許三多咬著牙,猛發一聲喊,整個身子又提了上去。在他整個人生中,他還是頭一次這樣叫喊過,以至於周圍的人都微微地怔了一下。
許三多不停地盪著,盪得伍六一心神不安地在操場邊踱步起來。
突然,高城喊道:伍六一,一百五十個,破你紀錄啦!
伍六一回過身來,脫口說道:這玩意打仗沒用。
高城愣了一會,他知道伍六一心裡的滋味,於是說:你這麼想就好。
許三多的動作終於慢了下來。
……班……班長,有沒有五十個了?
下邊的兵們早就愣了,看著單杠上的許三多,所有人像是都有些內疚。
高城說有了!
史今也說:有了!
許三多二話沒說便掉了下來,被甘小寧幾個一把接住,軍人的反應是很快的,不用招呼便把許三多往屋裡抬去。
只有白鐵軍還愣在操場上:一百八十一!我的天,啊!……
連長?……史今突然叫了一聲高城。
高城知道史今有話。
史今說:我這兵,今兒挺露臉吧?
兩人都有點恍惚,高城吸口氣,摘了帽子撓撓頭,說:露臉?誰都愛出風頭,可我要的是能打仗的兵。
史今說咋說?
這兵……膽子小。
說罷,高城轉身出門。他沒有想去哪,只是亂走。
三班宿舍熱鬧起來了,這會沒人再去管是否破壞內務了。
許三多眼裡的床在轉,屋子在轉,戰友們的笑臉也在轉。終於,許三多看到了史今。他跳起來,搖搖晃晃就往外跑。
甘小寧想扶他:去哪?你要去哪?
……廁所……我要吐。
一群兵在後邊跟著,史今排開眾人走在最前。他說吐了就好了,吐完就不難受了。這方面史今有經驗,可話音剛落,水房裡的許三多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但很快,許三多從水房裡沖了出來,大家都讓著他,有人要扶他,被史今攔住:別扶!別扶!扶了他今天也好不了!
大家笑著紛紛躲開,有人笑得幾乎倒地。
許三多著實受不了,他一聽到史今的聲音,便不住地呼救著:班長!班長!我難受,你
幫幫我!……史今當然不幫。史今咬咬牙,猛然喊起了口令:
許三多,立正!
許三多隨即麵條一樣立在那裡。
許三多,我知道你難受,你得靠自己挺,知道嗎?
許三多說知道,班長,先進班集體……還咱們了嗎?
史今想了想,吐了一口長氣,說:還了。
許三多好像放心了,身子一軟,一頭砸倒了下來。史今趕緊將他扶住,與此同時,史今發現,伍六一已經把許三多扶住了。
看著許三多被磨破的手,史今有點心疼,說許三多,班長對不住你,你知道嗎?許三多說:班長不會對不住我。史今一聽就樂了,說你今兒做了一百多,我還說沒有五十個。許三多看班長樂的,自己也跟著樂了,他說:你是為我好。
史今一邊給他上藥,一邊輕聲說:許三多,說真的,班長心裡一直發毛,不知道招沒招錯你,現在才知道,絕對沒錯。許三多想了想,說:誰咬咬牙,都能做到的。
伍六一把一瓶藥水扔過來,說:我咬過牙,一百二十一個。你咬咬牙,竟一百八十一個。許三多,以後三班不會再照顧你了,因為你根本就不弱!
史今笑著說:伍班副的意思是,打這后你是他的對手了。
許三多開始自己訓練自己了,但沒有人見過這樣訓練的。他跑步的時候,肩上扛著一支從車上卸下的重機槍,打著沙綁腿,穿著沙背心。別人背得最多的只有伍六一,一挺機槍,兩箱子彈,背上再一個三腳架。但是,伍六一很快就從許三多身邊衝過去了。
誰都知道,伍六一在和許三多爭搶。他不能讓許三多戰勝他,他不能讓許三多成為第一。
別人都在他們的身後。
三班練近身搏擊的時候,練著練著,到了最後,也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是伍六一,還有一個,就是許三多。伍六一下手總是很猛,但那許三多,完全是一個躲閃的天才。躲得旁邊的人都覺得過分了。最著急的,總是甘小寧,他乾脆就吩咐許三多:
你打他呀!他會痛的!
許三多決定試一試,終於給了伍六一一拳,打得伍六一一臉的痛苦,但許三多卻是真的長了精神了。隨後人們看到的,總是兩人扭成了一團,相互的手腳都被對方制住了。
最後,是史今笑著吹響了哨子。
隨後的許三多,也是越來越露臉了。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七連在演練夜間的潛伏與捉舌頭。
三班幾個全副武裝的偽裝士兵,經過一條小河的時候,許三多突然隱藏了起來。士兵們在小河邊的遠處剛一消失,一個潛伏在河裡的舌頭就得意洋洋地爬了上來,可還沒有來得及上岸,就被隱藏著的許三多,突然從身後的泥窪里伸出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腿,狠狠一拽,拽倒了。
舌頭還來不及掙扎,後背上又著了許三多一拳,痛得嘴巴大張,許三多沒有等他把嘴閉上,就將一個制式的軟木塞,塞進了舌頭的嘴裡。舌頭不甘示弱地掙扎著,但身上的武裝帶只兩三下,就完全被褪了下來,轉眼成了捆綁自己的繩索了。
接著,許三多背著俘虜就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叫喊著:
抓住舌頭啦!我抓住舌頭啦!
然後,把俘虜重重地扔在林間的空地上。
一聽到許三多的吶喊,偵察兵們頓時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
今兒誰演舌頭啊?甘小寧心想怎麼一下就被許三多給捉了。
白鐵軍也覺得好奇:連長說他派人,保密。
史今說連長就愛搞這套!說著拍了拍地上的舌頭,說舌頭,別不吱聲。
伍六一上去推了推舌頭,突然驚叫起來:
**!這不是連長嗎?……背過氣去啦?
眾人盯住一看,果然是連長高城。
連長橫在地上,半天沒有動靜。
甘小寧說許三多,你把連長打掛啦!
許三多也早愣了:他沒說他是連長啊?
史今急了,命令趕快急救!白鐵軍,你急救課程用得上了!
白鐵軍擺好高城,當胸就壓了起來,就在他準備拿高城做人工呼吸時,高城猛地一腳把白鐵軍踹得遠遠的。
不要動不動就人工呼吸!高城揉揉自己的胸口,吼道,是誰抓的我?伍班副還是三班長?甘小寧?
報告,是許三多!伍六一聲音冷冷的。
高城好像有點不太相信,他盯著許三多嘀咕道:陰溝裡翻船啦。許三多,以後抓舌頭不要勒脖子,舌頭也是人,舌頭也需要喘氣的。
眾人聽了都暗暗地發笑。
許三多的射擊也越來越出色了,子彈只要出去,幾乎看不到打偏了的。
一年多的士兵生活,讓他的臉上已經退去了憨氣,二十歲的年齡在他的臉上還帶著一些稚氣,可射擊的訓練,卻讓他的眼光變得銳利了。一句話,如果說許三多曾經蒙昧的話,那麼現在,他已經啟蒙了。
過二十歲生日這天,班裡給他做了一個蛋糕。
蛋糕上寫著:許三多,你小子可二十啦!
連隊的活動室里,因為許三多而領回來的錦旗,也越來越多了。每次領回來,史今總是笑嘻嘻的。這天拿回來的,還是許三多掙的,是「集團軍偵察兵技能第二」。史今一見連長就說:連長,三班又給七連添榮譽啦。
高城當時正在看書,說:放著吧。
史今看著活動室滿牆的錦旗,說我放在集團軍越野行軍第一旁邊吧,這也是許三多掙的。
別獻寶啦!聽這話,高城對這些錦旗心裡有些不在乎。
史今卻說,不獻能成嗎?這兵我帶出來的呀!
高城說喂,這兵你怎麼帶出來的?
史今說他自己練出來的,他本來就適合干這個,真的,本來就適合。
高城有些不服氣了,他好像聽出了什麼來了,說:你的意思是,他原來就是在耍我?
史今嘻嘻一笑,說這孩子是不知道什麼叫耍人的。連長,有塊美玉,外面是石頭……
高城說行了行了,和氏璧的故事誰不知道啊?你來跟我說這個。你這意思你是發現美玉的那位,我是瞎了眼的暴君?
史今說:說真的,他讓我也驚訝。
聽得出,史今是真的為許三多而得意。
但高城就是有點怎麼也想不過去。
其實心裡最想不過去的不是高城,而是許三多的老鄉成才。那天他們幾個在沙坑裡玩摔跤,看見許三多過來,成才立馬大聲地說:別玩啦,尖子來啦。
誰都知道,成才這是故意的。
士兵們也愛半真半假地逗著許三多取樂:
尖子,又拿名次啦?
許三多不在乎,總是老實地回答:
就是個亞軍,那冠軍槍法才叫好呢,你們信不信,他用微沖打單發,兩百三十米首發命中……
你還非得第一啊?成才的心裡就是不太高興。
許三多不知道怎麼說了,他想和成才多呆會,就說:
成才,我爸來信,說你爸在地里摔了一跤。
成才說:我爸來信,說他已經爬起來了。
然後,成才和那幾個兵走開了。
許三多知道他們為什麼這樣,他也有點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