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輪迴(二)
平安旅館自從開張以來生意一直很不錯。玉娘的生活也一直過得很安穩、很平靜。
秦芳當然更不用說她的心裡從來沒有像現在這個時候那樣快樂過舒坦過。
在她眼裡看來玉娘肯做正經生意不再重操舊業的堅強決心已經是給她生日那天帶來的最好禮物。更何況玉娘言而有信不但規規矩矩安守婦道而且還無時不刻對她寵愛有加呵護備至彷彿早已將她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看待不再像過去那樣放任自流愛理不理了。她深深知道玉娘正在全力以赴告別從前割斷過去正在用心朝著成為一位慈母的方向轉變。
這樣的轉變怎能不叫秦芳欣喜若狂?她就算是在夢裡臉上也會露出種孩子般天真無邪的微笑。
可惜的是好景不長——
平安旅館開張還不到兩年時間秦芳就驚奇的現玉娘雖然已經一步步改變了自己但卻偏偏無法告別從前。
只因她早已無力割斷過去。
只因她的過去跟現在甚至遙遠的將來都暗藏著某種極其隱蔽、藕斷絲連的關係!
一九九o年一個深秋的傍晚秦芳正在平安旅館樓下大廳櫃檯前為客人結賬。
突然間一輛警車從旅館門口呼嘯而過在街口附近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
緊接著五六個警察衝出警車直奔街邊一座四層樓高的黃色公寓。
秦芳遠遠看見心情頓時變得說不出的緊張。
因為她和玉娘就住在那座公寓裡面。
她結完賬收完錢拿鑰匙把櫃檯抽屜一鎖就朝街口方向跑去。
她剛氣喘吁吁的跑到那裡就看見那幾個警察押著一個披頭散、面無表情的女人從公寓樓上大步走下;及至走到樓梯口時秦芳大吃一驚。
因為那個女人不是別人赫然竟是玉娘!
那幾個警察正要將玉娘押解上車秦芳就奮不顧身地衝上前去把當頭一個警察攔住追問原由。
「對不起秦小姐」那警察從容不迫地解釋道「我們懷疑你母親涉嫌一樁殺人案現在要請她回警局錄口供協助我們調查。」
殺人?!秦芳一聽到這兩個字情緒就無比激動起來大聲說道:「不不!你們一定是弄錯了……我媽膽子很小平時連殺只雞都不敢又怎麼會殺人?」
語音未落只見玉娘在對面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小孩子懂什麼?快回旅館別在這兒搗亂!」
「玉娘你怎麼了為何你會用這種兇巴巴的眼神看著我?你……你平時不是這樣子的!」秦芳哭著撲了過去拚命搖撼玉娘的身體「你一定有事瞞著我……玉娘快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們為何要把你抓起來?」
「一時之間我不懂怎麼跟你說。」玉娘忽然嘆了口氣眼中也隱隱泛起淚光淡淡道「明天叫我的律師跟你一塊進城到時一切你自然都會清楚的。」
從表面上看來她是那麼氣定神閑、泰然自若可實際上秦芳卻知道她心裡一定害怕的要命。她故意裝出這副樣子只不過是為了不想讓秦芳為她過份憂慮和擔心。
混亂中秦芳只能連聲說好然後眼睜睜地看著玉娘被押上警車絕塵而去。
直到夜幕降臨她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懷著滿心恐懼帶著滿腹狐疑。
這時候天空開始下起了雨。
雨下了一整夜秦芳也失眠了一整夜。
第二天她就在玉娘的私人律師陪同下從長龍鎮飛趕到奉陽市區。
在市公安局的拘留所里她見到了玉娘。
玉娘嘴裡叼著一支煙拚命地吸著;吸完了一支立刻又點燃第二支;接著是第三支第四支……她看上去跟一台抽油煙機沒什麼兩樣。
煙灰缸里滿是煙頭。
這樣的形象離開玉娘不知已有多久。
秦芳愕然望著她整個人像是被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一耳光雙眼睜得老大渾身瑟瑟抖。
在一種冷漠而嚴肅的氣氛里玉娘忽將香煙和火機一起朝秦芳扔了過去。「你也來一口。」
「我不會……」
「不會也得抽。」
「……好我抽……」
於是秦芳便開始抽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支香煙。
兩人你吸一下我抽一口不停地吞雲吐霧。
片刻冷漠而嚴肅的氣氛竟然因此有所緩和。玉姐這時才說:
「不錯我是殺過人他們並沒有抓錯我。」
秦芳驚呆了。
她張口結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過那是誤殺。」玉娘語聲稍頓清了一下因煙酒過度而造成的沙啞嗓音「大約五年前當我剛剛被迫離開歡場的那陣子我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那人在上海做珠寶生意成天戴著一副金絲眼鏡外表也挺帥氣挺瀟洒。他很有錢出手相當闊綽大方一看就知道是上流社會裡的人物。本來像他這種人到哪裡都不愁包個二奶金屋藏嬌只要不被他妻子現他喜歡找什麼樣的女人來玩都可以。可是誰也沒有想到他居然會看上我而且感情居然還很投入很專一他甚至為了我居然不惜跟他妻子離婚。可是他妻子死活不肯。因為這樣我總覺得跟他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順我在他身邊最多只能扮演一個情婦的角色永遠也不會變成他的太太。但我倆還是不顧一切瘋狂愛上了對方。」
「那麼……」玉娘的話聽得秦芳一愣一愣的。「後來呢?」
「後來當然是紙包不住火。——我和他在一起還到半年就已經被他妻子現了。他那多疑而兇悍的妻子竟從上海大老遠跑來找我晦氣!有一天深夜那潑婦竟手持匕不知從哪得知我在夜總會附近的臨時住址也不知用啥辦法偷偷潛進我的宿舍陽台連個招呼也不打一聲就闖入了我的私人房間。而我呢當時正反鎖了卧室的門跟她丈夫在裡面做*愛。
「我們做完愛后就準備一起跑去浴室洗澡。不料門剛打開黑暗中刀光一閃就朝我們刺了過來!……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女人手裡的匕已經刺進了她丈夫的心臟使她丈夫當場死亡!」
秦芳忍不住「啊」的一聲尖叫:「那麼……再後來呢?」
玉娘黯然嘆道:「她殺死了她丈夫之後又想要來把我也殺死!我當時雖說已被嚇得手腳軟但卻還是極力反抗……。在激烈的殊死搏鬥過程中我不小心將她絆倒了她身體失去重心狠狠地摔在地上。而她手上那把鋒利的匕不但沒能殺死我卻反而割斷了她自己的喉嚨使她也跟她丈夫一樣當場氣絕身亡!……」
「那你當時有沒有報警?」
「沒有。」玉娘嘆息著搖了搖頭「我當時心裡很恐懼很慌張並沒有立即報案而是用最快的度清理了現場製造出他們夫妻倆自相殘殺的假象然後我又用最快的度逃離了現場……最後才找人去報了案。」
「找人報案?」
「對。因為我害怕會坐牢害怕露出馬腳所以我不但沒有自己去報案而且還花了不少錢買通了幾個同在夜總會裡做事的死黨。警察來錄口供的時候他們眾口一詞為我提供了那天晚上我不在案現場的假證據使我連誤殺的罪名都避了過去。」
秦芳聽到這裡也不禁跟著嘆了口氣:「事到如今已隔五年之久不是早就應該結案了么為何現在又要重審了?」
玉姐淡淡一笑平靜地說道;「也許這就叫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吧。……當年在一起的那幾個死黨原本一直都是撐我的但不曉得為什麼其中一個近兩年來卻故意跟我疏遠了。我心裡一直在懷疑這件事八成是她告的密。因為那女人不但長得丑而且話也屬她最多在我們幾個中間她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個不折不扣的長舌婦。」
玉娘微笑著抬頭看看秦芳用力吸了一口煙然後從嘴裡呼出一個煙圈來又接著說道:「只不過即便真的是那女人告的密我也不會怪罪她。」
「哦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昨晚想了一夜已經想通了。我覺得這次我應該認命。」
「認命?」
「是的。我想我應該信佛信緣份也信因果……。所謂『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一個人做錯了事就要對他曾經做錯的事負責逃避是沒有用的;如果選擇逃避的話只會受到更大的懲罰。」
「這麼說你是打算向警方供認事情的真相了?」
「不錯因為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只能這樣做。」
「但你這樣做……是要坐牢的。」
「我早就有這個心理準備了。所以我才會叫你來跟你交代一件事。」
「什麼事?」
「替我好好打理平安旅館的生意。」玉娘目不轉睛地望著秦芳「我已經通知過我的律師正式將我名下的所有財產都劃歸到你的名下包括我在文華街買下的那套房子還有平安旅館裡面的一切全部都由你來繼承。」
「不!」秦芳失聲叫道「玉娘這怎麼行……」
「怎麼不行?」玉娘憔悴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從容不迫的笑容「想我一生碌碌無為只做過兩件令我感到滿意和驕傲的事情每一件就是收養了你第二件就是開了平安旅館。現在我身邊唯一可依靠、可信任的人就是你我不把這一切交給你交給誰?」
「但是我……」
「不用多說了小芳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應該知道我的脾氣。我做出來的任何決定都是不會輕易改變的。還有……」玉娘略為深思了片刻才接著說「小芳你跟了我這麼多年你覺得從小到大我一直對你怎麼樣?」
秦芳立即衝口而出:「玉娘一直以來都將小芳視為已生體貼入微細心照顧……這份大恩大德小芳刻骨銘心永世不忘!」說到這裡她悲痛難支聲淚俱下。
耳邊卻聽見玉娘連聲稱讚:「好好好小芳你果然是個乖巧懂事的女孩子玉娘果然沒看錯人!能夠聽到你這一番肺腑之言玉娘即便是死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
秦芳哭道:「玉娘好端端的你怎麼說這種話?你不能死你也不會死的!……要知道你犯的不是故意殺人罪你只是誤殺罪不致死啊!」
玉娘痴痴地搖了搖頭凄然笑道:「小芳你不必為我開脫也不必為我傷心至此。我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個人老珠黃的風塵女子歡場過客。這世間除了你恐怕再沒有人會把我放在心上……。因此對我來說生有何歡死……又有何懼呢?」
秦芳這時已哭成了淚人。她鼻翼翕張嘴唇顫抖還想要對玉娘說些什麼然而喉舌凝噎聲音哽咽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絕望中只見玉娘點燃最後一支煙輕輕地揚了一下手道:「好了小芳你走吧快點離開這裡。我想一個人好好靜一靜……你改天再來看我吧。」
秦芳渾身一陣顫慄無可奈何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轉身離開拘留所的那一刻她聽到玉娘最後對她說:
「記住小芳你已經長大了要學會忍耐、剋制和堅強今後不管你身邊生了什麼事情都不許像現在哭成這樣——除非你遇見了你真正喜歡的男人。」
秦芳走後的第二天玉娘就遭到了法院起訴。
玉娘對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供認不諱。審判結果因此很快就下來了。判決書上這樣寫道:
「秦玉香女四十三歲河南新鄉人……因誤殺罪、賣淫罪、逃逸罪、擾亂社會治安與公共秩序罪、以及嚴重破壞他人婚姻與家庭生活罪罪名成立數罪併罰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即日宣判並執行……」
這樣的審判結果大大出乎了秦芳的意料。
十年!她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個早已下定決心改邪歸正的女人竟會因為五年前的一樁案子而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深深體會到玉娘為何要將她的旅館取名「平安」。
平安是福。然而乞求平安有時卻是為了要隱瞞真相。
事已至此秦芳實在不知該怎麼安慰玉娘。
然而玉娘卻似已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她坐了不到三年牢就了瘋並在監獄里自殺身亡。
她死的時候雙掌合什掌心之間夾著一張照片。
照片里有一對笑得很好看、樣子很親密的男女:那女的就是她;那男的就是她今生唯一愛的男人那個五年前從上海來的珠寶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