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鳶尾

火焰鳶尾

「南海龍家的新娘似乎又死了……」看著從鴿子腿上解下來的信函,蕭憶情似乎有些惋惜的微微嘆了口氣。

「這一次的新娘是滇南鳳凰花家的二小姐吧?」旁邊的一個緋衣女子展開了一幅畫像——上面是一個方當及笈年齡的絕色少女,鬢上簪著一朵火紅的鳳凰花,「龍家是怎麼對外宣布的?——還是說新娘是因為有私情而羞愧自盡的?」

「是啊,第十一個新娘。」

「誰會信?畢竟太蹊蹺了。」阿靖皺了皺眉頭,「難道女方家族能輕易罷休嗎?」

蕭憶情笑了笑,把她手上那幅畫卷拿了過來,掛在密室的牆壁上,那裡,已經整整齊齊的掛了十幅少女畫像:「海南龍家……你以為雲貴兩廣之地能有對抗他的力量嗎?」

阿靖不說話——她也知道,在遙遠的南方,在天和海交際的地方,那裡有一個類似於神話傳說的家族:龍家。

沒有人記得那一個家族的人原來姓什麼,只知道他們居住於一個叫鶯歌嶼的孤島上,由於歷代的嫡子都具有預言潮汐天文變化的能力,而被海上的漁民奉為神明,變成了龍神的象徵,後來,乾脆以「龍」為姓。

那個家族,幾百年來在雲貴兩廣的勢力和影響,甚至在朝廷之上!

「也真是的……明明知道龍家歷代主人都面貌醜陋無比,而且脾氣暴烈,動輒殺妻棄子,為了那個家族的勢力和財富,居然還是不斷有人把自己的女兒往那個火坑裡推。」蕭憶情搖頭,看著壁上十一張少女的畫像,嘆了口氣。

其中,還有號稱江南第一美女的蘇嫵和武功排名武林前十的女劍客葉翩芊。

連這樣的人,一進龍家的鶯歌嶼,都是玉隕香沉!

「但是,如果能成為龍家的女主人,那樣勢力和財富的回報,也足以讓任何一個人動心。」阿靖眼睛看著南方的天際,悠然說了一句——「如果能和龍家結盟的話,聽雪樓對付滇中的拜月教就不必腹背受敵了……」

蕭憶情眼睛閃亮了一下,忽然沉默。

他知道阿靖的意思——「那麼,是要派出一個樓中的人去龍家嗎?」他問,手指撥弄著鬢邊的白玉流蘇,眼睛里有深思的意味,「是要聽雪樓和龍家結親,送一個女子去做新娘嗎?」

「已經有十一位新娘死了……如果聽雪樓的新娘也失敗了的話,將徹底失去和海南龍家交好的可能吧?」有些沉吟地,蕭憶情輕輕咳嗽了幾聲。但是,無疑,一旦成功所能得到的巨大利益打動了他,聽雪樓主陷入了反覆的權衡中。

「我們對於龍家的資料實在是很少,並不了解為什麼每一代龍家嫡子在正式娶妻之前,總是要莫名其妙的死很多新娘……」

「只是知道龍家雖然有天文潮汐方面的天賦,但是卻是一個代代面貌醜陋不堪的家族,而且似乎是被詛咒一樣,那樣大家族中經常有婦女暴死的消息傳出……」

「似乎,虐殺女子,是那裡的傳統啊……連第一美女的蘇嫵和武功排名武林前十的葉翩芊都詭異的死去了,那麼我們樓里要派出什麼樣的人才好呢?」

似乎是和身邊的緋衣女子商議,又似乎是一個人在沉思,聽雪樓主俊秀的手指不停的撥弄著白玉流蘇,目光變幻莫測。

忽然,沉思的他猛然震了一下,眼睛閃耀如電光——「讓江千湄去!」

聽雪樓主嘴裡吐出了一個名字。

「千湄?她還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阿!」阿靖不由一震,驚訝,手用力握緊,「而且……而且雖然是吹花小築的殺手,卻是個從來沒有完成過任務的殺手!」

蕭憶情的眼光忽然冷漠如同冰雪:「千湄當然不是好殺手……既天真,又善良,還有莫名其妙的自我犧牲精神——如果不是看在她哥哥江浪是為聽雪樓死去的份上,我不會容忍她那麼多次的失敗!」

「不過,也許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打動龍家嫡子的吧?反正,可以試一試……」

「可是她才十六歲——」緋衣女子低聲重複了一遍。

「阿靖,你十六歲的時候,在做什麼呢?」聽雪樓主驀然問,阿靖呆住——十六歲……十六歲……她忽然不說話了。烈火,鮮血,屠殺,復仇……那樣慘烈的十六歲花季!

如今,她已經二十三歲——回憶十六歲,已經是恍如隔世!

「十六歲,已經不是孩子了。」蕭憶情冷漠的回答,似乎也回憶起了什麼,目光變得遙遠莫測,「我不可能長久收留千湄在樓中的,她也該為我做些什麼了……」

「真不愧是聽雪樓主……」阿靖看著他的目光也冷漠起來,不知道是欽佩還是諷刺,「沒有利用價值的人,是不能活在你身邊的,是嗎?」

「尊貴的聽雪樓主人,龍家總管家臣昊天,奉少主之令來迎娶樓中的江小姐,去鶯歌嶼做龍家至高無上的正夫人……」朱樓上,一個家臣在一切完備后出列,單膝跪下稟告,同時呈上了婚帖和禮盒——「這是我們南海龍家的傳家至寶『辟水靈犀』,是婚定的聘禮,請樓主收下。」

蕭憶情對於珍寶的興趣向來不是很大,只是隨手拿過,看了看,交給身邊的阿靖:「等一下你拿去給千湄過目——反正也是要隨著她嫁回到龍家去的。」

「我們少主說,希望借著這次婚姻,以後能和貴樓結成兄弟之好。」

那個家臣低著頭,但是略微帶點深藍色的眼睛還是在垂下的髮絲后閃爍。雖然是面對著中原武林的霸主,但是神色依然那樣從容自信,不愧是南方最強的龍家的家臣。坐在蕭憶情身邊,緋衣女子暗自讚歎了一聲。

「那麼,請帶江千湄小姐回去罷。」蕭憶情目光也落在這個低著頭的家臣身上,看見他隱藏的很好的精神氣,暗自判斷著這個人的功力,一邊淡淡回答,「順便替我向青崖少主問好……」

「是。在下告退!」家臣站起,在起身的瞬間,看見他的臉,所有的人,包括男人和女子,老人和青年,都不由齊齊一怔!

非常俊美的男子……藍黑色的眼眸,臉部的線條利落而英俊,齊額勒著額環。在額環上寶石輝光的映射下,這個來自遠方的男子煥發出令人震驚的光芒。

「歷代以相貌醜陋著稱的龍家,居然有這麼人物出眾的屬下。」在對方幹練利落地迅速退去后,蕭憶情也忍不住輕輕對旁邊的阿靖稱許,「而且,雖然他懂得收斂真氣,還是能看出他的武功非常了得。」

「奇怪……」阿靖只是說了一句,「那些來的家臣,似乎外貌都很出眾。」

「或許,鶯歌嶼上只有龍家嫡宗才歷代醜陋,所以心理扭曲,才老是懷疑自己的新娘和那些外貌英俊的家臣有私情,做出婚禮前殺妻那麼血腥詭異的事情。」

驀然,在一旁的二樓主高夢非抱著胳膊冷冷插了一句。

阿靖和蕭憶情相互對望了一眼,沒有說話。

「和千湄說了實情了嗎?」忽然,阿靖問蕭憶情,帶著幾分憂心,「她知道未來的丈夫是一個怎樣的人了嗎?」

「沒有……我只是告訴她龍家少主的相貌醜陋而已。」蕭憶情咳嗽了幾聲,彷彿掩飾著什麼,「如果告訴她,在之前已經有十一位女子在新婚前夜死去,也只是白白的讓她擔心而已,於事無補。」

「千湄應該不會反對的……」阿靖嘆息,「那麼聽話乖巧的女孩子,就算是聽雪樓要她去死,也是不會拒絕的。」

「江小姐,吉時已到,請出閣。」

聽到門外龍家家臣催促的聲音,「啪」的一聲,喜帕掉落在大紅的地毯上。

「靖姑娘。」十六歲的女孩子抬起清澈的眼睛,看著旁邊陪伴的緋衣女子,「我……我有點害怕……南海,那麼遠的地方呢!」她的眼睛如同受驚的小鹿,讓人憐惜不已。

「千湄,如果勉強的話,就不要去了。」因為知道女孩的性格,所以她故意那麼說。

果然,女孩子用力咬著嘴角,還是裝出了一副堅強的樣子:「沒關係!千湄可不是軟弱的嬌小姐啊!——就算龍家的那個青崖少爺丑一點,我也能忍受,他脾氣不好,我也會儘力討他歡心的!龍家對聽雪樓很重要——不是嗎?」

看著那稚氣眼睛里裝出的老成,阿靖內心的最深處不自禁的抽搐了一下——可憐的女孩,還不知道自己將要走上的是怎樣危險莫測的道路呢!

「千湄,海南鶯歌嶼那麼遠,你嫁過去以後即使是樓主也無法照顧到你了——你要學會保護自己阿……」終於,阿靖忍不住輕輕說了一句。

「靖姑娘……去龍家的話,很危險嗎?」有些無法理解的,千湄問,孩子氣的臉上滿是疑問,那樣天真的目光,讓緋衣女子冷漠了很久的心,都隱約有刺痛的感覺。

「樓主,他們走了。」

站在高樓上遠眺,出神的蕭憶情忽然聽見了身邊緋衣的女子輕輕嘆息了一聲。

「但願她平安當上正夫人……」

「但是,或許,她會成為那第十二個女子……」

華麗的馬車在平穩地往前疾馳,車中是香氣馥郁的。她身邊,齊齊地圍坐著四個各色衣服的少女,手裡捧著不同的物品,只要她稍微流露出不適的神色,便都關切的注視過來,讓她連神色都不敢動一下。

——連聽雪樓帶過來隨侍的侍女都被分散到了其他馬車上,彷彿,是要她從踏入龍家起,就和以前的一切完全斷絕一樣!

侍女們都是面無表情的,雖然殷勤,卻無溫暖。在看著她的眼睛里,似乎還帶著說不出的譏諷和憐憫。

千湄不自禁的瑟縮了一下……一去千里,到了南海,她就是孤身一個人了!

「小姐,請用膳。」並沒有下車,但是侍女們卻送上了珍饈,在她面前跪下,呈上金絲盤就的龍鳳托盤,裡面,用白玉碗盛著八色素菜,四種主食,碗上鑲嵌著細碎的鑽石,轉動間光彩照人。

「你們起來罷。」她拿起筷子,或許是中間鏤空,那烏木鑲銀的筷子竟不覺得沉。看不得侍女一直跪在面前,千湄終於低低的說了一句。

侍女們反而看了她一眼,輕聲回稟:「小姐,奴婢不敢,這是龍家的規矩——在主人坐著用膳時,奴婢們必須跪著伺候。」

「……」千湄驚訝著,然而看見車廂里跪滿的侍女,連忙開始有些慌張的吃了起來。各種菜只夾了幾筷子,都沒有嘗出什麼味道,就把筷子放下了:「我吃完了……你們快起來吧!不要跪著了……」

「小姐,您多吃一點……才那麼一點怎麼能飽啊……」其中一個年長的侍女勸導。

千湄絞著雙手,扭捏了半天,終於有點不好意思的回答:「你們在我面前跪著,我、我怎麼吃的下去。」也許覺得自己根本配不上這樣尊貴高傲的世家風格,她的臉上有些羞澀起來。

侍女們抬起頭,看著這個才十六歲的新娘,淡漠的目光開始有些鬆動。

「是一個好女孩呢……和以往的那些小姐很有些不一樣。」端著盤子退出的時候,一個綠衣的丫鬟嘆息著對那個年長的侍女道,眼睛里有期盼的神色:「說不定,這次她能夠通過少主的考驗,成為我們的夫人呢!」

「蕉綠你高興的太早了……你不想以前也有個泉州姚家的小姐也死了嗎?一樣是很和善的人啊……」年長的侍女顯然見識的多了,不在意的回答,「龍家的人從來都是……」

忽然,她閉上了嘴,蒼白著臉色,看著從另外一個車廂里過來的年輕人,連忙低頭跪下:「拜見昊天大人!」

「這個不是你們該議論的東西……今天起你們不用再侍侯小姐了,去另外的馬車裡干下活好了。」額環下的寶石泛著清冷的光,昊天的目光卻比寶石更冷,斥退了侍女。

但是,他的眼睛深處,卻依稀由於剛才侍女那番話而起了微微的波瀾。

「真的是不一樣的嗎?……如果真的是,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然後,他撩起帘子走入了車廂,溫和的笑著,問:「午膳還合小姐的心意嗎?」

裡面十六歲的女孩子聞聲抬頭,看見他,目光忽然停滯了。

「小姐,鶯歌嶼到了……請下船。」

當她臉色蒼白的抬頭時,看見船艙門口那個叫昊天的白衣青年對她微笑。

真的是非常好看的年輕人……簡直象天神一樣的英俊。他笑起來的時候,似乎天上的所有星辰都墜落在他的眼睛里了呢!那樣的人,似乎只有在每個女子少時的夢中,才會出現,那是一個令人不願醒來的夢。

一路上,在極度無聊的旅途中,也只有這個被下人們稱為「昊天大人」的年輕人一直的照顧她,和她說笑,噓寒問暖。

從剛開始有意無意的眼神傳遞,到了現在這樣背地裡暗自的關懷,這車馬勞頓的三個月里,她是完完全全的被他吸引了。她知道昊天對她好,他甚至幾次暗示可以兩個人離開這裡,雙雙遠走高飛,但是,想到聽雪樓對於她的使命,千湄卻遲疑了。

無論如何,她是一定要完成和婚的任務的——為了樓主和聽雪樓。

但是……但是為什麼昊天只是龍家的家臣呢?

為什麼自己要嫁的人,是一個那麼醜陋粗暴的人呢?

千湄看著他,一時間又有些發獃。

看著紅暈瀰漫上少女的臉頰,昊天的眼睛深處,忽然有冷漠的光芒。

「是暈船了嗎?小姐的臉色很蒼白呢……讓屬下扶您下船吧!」雖然眼睛里是那樣隱秘的冷酷,但是他的聲音卻是非常溫柔的,甚至帶著一絲絲的殷勤意味,對著眼前這個十六歲的女孩子笑著,伸出手來——沒有女子能拒絕他這樣的提議……至少,以前的那些新娘一個都沒有。

他對著發獃的千湄伸出了手,看著她帶著幾分羞澀和雀躍扶住了自己的手,昊天的眼睛里忽然又有深切的悲哀……

又一個悲劇中的女孩子。

「啊,這裡就是天的盡頭了嗎?」看著海島盡頭的巨石,看見那裡刻著的「天涯」兩個字,千湄驚訝的問身邊的昊天。

「是的。」深藍色的眼睛微笑了起來,非常溫柔的看著她,提議,「小姐想過去看嗎?屬下陪你去,一直到天的盡頭。」

天的盡頭……她感嘆著,感嘆著自己孤獨飄零的身世,不自禁的握緊了昊天的手。

感覺,在這遠離家人,朋友的地方,只有眼前這個英俊的年輕人,才是自己唯一可以相信和依靠的人……

夕陽已經漸漸落下去了,重重疊疊的屋檐剪影顯得森冷而抑鬱。

長途跋涉而來,居然沒有受到料想中的熱鬧典禮。龍家只是派了幾個下人來海邊迎接,連龍家的嫡宗都沒有出現。

「啊……我們家的青崖少主從來都是個喜歡安靜的人,不大離開院子走動的。」似乎看見了她眼睛里的不快,昊天勸勉著,帶著她,進入了龍家宮殿般的大院。

曲曲折折走了不知道多少個院落。終於,在一個長廊前,昊天停了下來,替她打開了一扇有著銀色鏤空花紋的門。

「這裡的宅子是很大的,道路也很複雜——小姐晚上一個人請不要亂走,以免迷路。有什麼需要的話,就讓侍女去辦。」

門邊,兩個面無表情的侍女打著燈,不出一聲的在一邊等待著她進去。

千湄怔了一下,走進了門中,一股森冷的氣息撲面而來,她打了個寒顫,有些懼怕的站住身,回頭,哀求似的看著昊天。

「沒什麼,因為是海島,所以到晚上就比較濕冷,習慣了就好……」昊天微微笑著,用目光安慰著這個忐忑不安的女孩子,他的目光,給這個孤身遠涉重洋的女子以面對陌生環境的信心,「晚上可能青崖少主會來見你,好好準備一下吧!」

「昊天,謝謝你。」不知道怎地,在看著他離去的時候,她語氣里居然有些戀戀不捨。

他沒有回頭,一直沿著長長的走廊走了下去,身影慢慢變小,一轉身消失在盡頭。

那裡,黯淡的廊道,盡端掛著一盞飄搖的水晶繡球燈,不知道通往何處。

千湄站在門檻外,看著走廊。

一邊臨著中間的庭院,另一邊,卻是一排緊閉的廂房。非常華麗的裝飾,鏤空的窗上糊著名貴的紗,雕空的花紋上塗著金、紫、朱、碧、銀五種顏色。

紫色的門裡面,紗窗還隱約透露出一線燈光。

「啊,隔壁那裡面住的是誰?」依稀看見窗上映出了一個女子的身形,千湄不由脫口問,在這個幾乎沒有人的氣息的深院里,看見另外一個女子,親近之心油然而起。

話音一落,門裡的燈驀然滅了。

「少奶奶,請進。」兩個侍女的年紀都滿大了,頭上甚至有了幾線白髮,雖然提著燈籠微笑著,但是那樣漠然的笑意,只是讓皺紋漸生的臉在燈光下更顯得怪異而已。

千湄走了進去,打量著房間內的陳設,一片的白色。白色的帷幕,白色的茶几和座椅,甚至,連桌子上的燈盞,都是有銀嵌珍珠作為燭台。

在一片素雅的白色中,只有一樣東西是鮮紅的,分外的刺眼。

那是一朵紅色的鳶尾花,插在一個水晶花瓶中——奇異的是,在暗色的房間里,那花朵居然泛出了淡淡的熒光。

「啊……好漂亮!這種鳶尾花我可從來沒看見過呢!」千湄不禁驚喜的叫了起來,問身邊的老侍女。她喜歡鳶尾,但是卻從來未見如此奇異的品種。

「這個啊……叫火焰鳶尾。可是只有在這個鶯歌嶼才有的珍貴品種呢!」看著那花朵,老侍女的眼睛忽然有些異樣,笑容也更有深意,「這種花,是以前夫人在世時最喜歡的,即使夫人去世了,房間里還是按照她在世的習慣,一直供著一枝火焰鳶尾——如果少奶奶不喜歡的話,以後吩咐花奴拿下去就好了。」

「哎呀!千萬不要呢!我最喜歡的花就是鳶尾了……」千湄連忙的阻止,同時有些驚訝的,她問。「這裡……是以前夫人的房間嗎?」

「是阿,這個銀色的房間,是歷代龍家夫人的房間呢!」老侍女仍然保持著微笑,回答,明滅的燈火映照得她臉上的皺紋如同一朵詭異盛開的菊花,「少奶奶,你看,這就是老夫人的畫像……」

燈光明滅之下,侍女指著牆上掛的一幅仕女圖,那裡,一身紫衣的美麗女子,手裡拿著一枝火紅的鳶尾花,坐在石頭上,背後是一片湖泊一樣的東西,遠處,還有連綿的樹林和最盡頭隱約的大海……

「是夫人年輕時候的畫像嗎?真漂亮……」千湄注視著畫像,在火光明滅中,圖畫中女子的臉也陰晴不定,神色活動著,眼波也有流轉的感覺。不知道怎地,雖然是工筆的仕女,但是感覺總有深深的憂鬱在女子的眉間。

「夫人死的時候很早。少主十一歲那年,老爺死了沒幾個月,夫人也自盡殉情了……」老侍女淡淡說著,忍不住嘆了口氣,「少主從小沒爹沒娘的,真是可憐。」

千湄沒有說話,看著那朵發著微光的鳶尾,忍不住對侍女說:「先把燈滅了,我想看看它發光的樣子呢!」

房子內是一片黑暗,中間,只有那一朵紅色的鳶尾花發出淡淡的光芒,不知何處來的風吹拂著它,微微搖曳,宛如在黑暗中跳舞的精靈。

好漂亮……好漂亮……一遍一遍的,她在內心驚嘆於造物的神奇。

「怎麼不開燈!明知道我要來,居然還敢不開燈嗎?」忽然間,門口響起了一個暴躁的聲音,如同雷霆般炸響,嘶啞而低沉。

門不知何時開的,一盞燈籠如同幽靈般的飄進,在門口頓住,執在一位青衣童子的手裡,門邊的黑暗裡,一個黑黝黝的人影站著,張口就罵。

「少主,奴婢只是聽從少***命令而已……」老侍女的臉色都變得如同紙一樣的白,撲通跪了下來,戰戰兢兢的分辯,「少奶奶要看鳶尾花,所以命奴婢滅了燈……」

「沒用的老奴才!」黑影一步跨了進來,一腳踢倒了那個分辯的侍女,冷冷的哼了一聲,「滾出去呆著!」

等兩個侍女都跌跌撞撞的退出后,黑影才轉過身,看了她一眼,從鼻子里又哼了一聲:「一朵花有什麼好看的!莫名其妙的女人!」

「啪!」他一揮手,花朵連瓶子狠狠的跌落在地面上。

「哎呀!」終於忍不住,千湄惋惜的叫出了聲,同時,恨恨的看了那個黑暗中的人一眼。她的夫君……這就是她的夫君?

燈被陸續的點起,房間漸漸亮了起來。

「喂,你就是蕭憶情送給我的新娘嗎?抬起頭來,讓我看看!」正陷入了初見未婚夫君的羞澀複雜心理,耳邊卻聽見了一個粗暴的聲音,那樣無禮的語調,幾乎讓她匪夷所思。

不行……不能對他生氣。龍家對於聽雪樓很重要……

終於,她壓抑住不快,在燈光下緩緩抬頭,臉上還準備了一個溫文典雅的微笑。

然而,她的笑容展開了一半,卻凍結在了那裡。

——那張臉!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蒼白的不似人臉,高高的鷹鉤鼻,渾濁的眼珠幾乎要凸出眼眶,嘴巴大的出奇,裂著笑,連帶得整個臉部都怪異的抽搐了起來……

龍,龍家的少主——青崖公子?!

雖然預先得知了未婚夫君的面容醜陋,但是此刻的那張臉還是超出了她心理所能承受的能力——於是,千百次考慮過的第一次相見時說的話,就這樣凍結在了唇邊。

毫無辦法掩飾臉上和眼睛里的震驚和恐懼,千湄就這樣獃獃的站在那裡,抬頭看著近在咫尺的未婚夫的臉。

「哦?哈哈哈哈!……」青崖少主忽然爆發出了一陣奇異的大笑,面容更加可怖的扭曲了起來,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頷,把面孔更加近的貼了上去,「你怕了?……哈哈,哈哈!和所有女人一樣,你怕了吧?」

「沒……沒有的事!」掙扎著,她終於回答了,一邊用同樣的裝飾出來的勇敢面對著眼前的人,一邊掙扎出了一個微笑——「無論怎樣,我都是你的未婚妻子……會習慣的,一切都會習慣的……」

「假話……女人就只會說假話!」千湄覺得下頷一陣劇痛,那隻手忽然加力,捏的她白皙的皮膚起了紅痕。

渾濁的眼睛里閃現出了惡毒的怒意,他嘴裡腥臭的氣息噴到了她臉上:「不過,不管怎樣,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以後你如果對我說假話,我就把你的頭切下來!」

「很,很痛……」用力掙扎著,她輕輕的說,好容易才從那粗糙的手裡掙脫。

青崖少主似乎很欣賞她掙扎的樣子,嘴角又裂開了,笑著,拿出了一串鑰匙,扔給了她:「大婚典禮在下個月舉行,明天起我要去瓊州為那裡的漁民祭祀龍王,婚禮前我會回來的……女人,你在這段時間裡,就熟悉一下這裡的環境吧!」

「是的。」她低下頭,輕輕回答,把鑰匙輕輕抓在了手裡。

金屬敲擊著,上面用琺琅盤出美麗的花紋,有各種的顏色。

「哪把鑰匙開哪扇門,昊天總管會告訴你。老實呆著等我回來,別想耍什麼花樣,女人!」青崖少主再次惡狠狠的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出門。

「您慢走……」恪守著淑女的準則,在未婚丈夫出門時,她仍然保持著微笑,在門內斂襟行禮,同時,極力讓自己的目光平靜的注視在那一張醜陋的臉上。

她必須要儘快習慣……那個人是她的丈夫……

看見她的目光,醜陋的人的眼睛里,忽然有一點點的意外。

「還有!給我記住,那扇紫色雕花的門是不準打開的,知道嗎?」人都已經走出了門外,忽然青崖少主回過頭來,嚴厲的警告,「那個地方,必須要到大婚的那一天,才能作為洞房迎接新娘!」

「好的,我一定不會進去。」她低眉順眼的回答,輕輕的說。

青衣的童子掌燈引路,她的丈夫象鬼魅一般的飄然而去,衣衫在風中娑娑作響,但是走在木廊上卻沒有腳步聲,在走到走廊盡頭后,轉了個彎,然後消失。

那裡,只有一盞水晶繡球燈在夜中飄搖。

珠箔飄燈獨自歸。

她的目光看向了旁邊那扇紫色雕花的門,又低頭看了看手裡的一串鑰匙,纖細的手指輕輕握緊。有些稚氣的眼睛里終於有害怕的表情。

昊天……昊天。你住在哪裡呢?

鶯歌嶼的夜,靜謐的出奇。

遠處的海浪無休止的拍打著礁石,偶爾有海鳥什麼的叫聲,詭異而凄厲。

侍女們都睡在外間,空落落的大房子里只有她一個人,連呼吸聲音都聽的一清二楚。千湄在錦被中瑟縮了一下,把頭埋到了被子里。

忽然間,她的呼吸停頓了……有人!有人在房間里!

雖然沒有走動的步伐聲,但是那樣細密的呼吸卻隱約傳來。不是幻覺吧?不是吧?

為了辨別,千湄用力屏住了呼吸,卻仍然聽見了空氣中輕輕的呼吸聲。

然後,聲音漸漸靠近,靠近……來到了床邊,呼吸的氣流幾乎觸及了她露在外面的髮絲,似乎是俯下身來,注視著躲被子里的她!

千湄只覺得全身僵硬,手下意識的在被子里抓著什麼,卻什麼能用的也抓不到。

「唉……」一個女子的聲音忽然在咫尺的地方嘆息,森冷,不帶一絲人的氣息。一隻冰冷的手輕輕放了上來,隔著被子輕輕撫摩著她的頭,「真漂亮……真漂亮……」

「花一樣美麗的女孩阿……」

「請記住不要欺騙……不然的話,是要變成鳶尾花的……」

「第十二枝鳶尾花……真可憐。」

說話時呼出的冰冷的氣息瀰漫在左右,千湄心劇烈的跳動著,跳動著……在對方沒有再說話后,一分分的積攢著勇氣,終於唰的一聲掀開被子,猛的坐了起來!

「誰?誰在那裡!」她顫聲問,大聲招呼外面的侍女,「點燈,快點燈!」

老侍女聞聲跌跌撞撞的進來,點起桌上的紅燭。

昏暗的房間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

但是,在妝台上鏡子的里,她居然看見一雙眼睛閃爍的光亮!

有誰在看她……有誰在看她!

千湄驀然回頭,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她回頭,正看見牆上掛的夫人的肖像,拈著一朵火紅的鳶尾花,有些憂鬱,有些詭異的微笑著。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她居然看見畫像上美女的眼睛輕輕眨了眨!

她恐懼的瞪大了眼睛,撲到畫前,卻發現那只是一張薄薄的紙而已……

「少奶奶,怎麼了?」老侍女張著昏花的眼睛,漠然的問。

「剛才……剛才,有人進到房間里!你們為什麼不攔住她?」第一次,由於恐懼,她擺出了主人的口吻——「在外間睡,也不知道把門關好!」

另一個老侍女這時出去看了看門,回來,冷漠的回答:「稟告少奶奶,門是關好了的,沒有人進來過……絕對沒有。」

她們的臉,在晃動的燈火下,看起來如同鬼怪。

畢竟才十六歲,千湄頹然坐下,把頭埋到被子里,嚶嚶哭泣了起來。

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昊天……昊天在哪裡呢?

「小姐,這就是最後一間房了……」打開珍寶室的門時,英俊的總管回頭對未來的女主人說,「裡面的東西,如果小姐喜歡,可以隨便拿一些去自己房裡。」

門一打開,閃爍耀眼的珠光寶氣刺的千湄幾乎睜不開眼睛!

就算是在最光怪陸離的夢境里,也無法夢見這樣的情景:四壁上全部是的金子打造的柜子,一直頂到天花板,雕刻著繁複華麗的花紋,盛滿了各種無價的珍寶。房間里整枝的珊瑚樹如同樹林一般密集,樹枝間墜滿了各色的寶石和珍珠。

千湄臉上有做夢般的神色,輕輕伸手,拿起了一粒水滴狀的紫水晶,美麗的光線折射在她臉上:「真的……真的好像進了龍宮呢!」

「以前所有來過的人,也都是那麼說……」昊天看著她眼睛里迷醉的神色,嘴邊卻有冷漠的近乎鋒利的笑意,「當上了龍家的女主人,這裡所有的一切就都是小姐的了。小姐喜歡什麼?屬下幫您拿到房間里去。」

「啊……什麼都可以拿嗎?」有些不可思議的,千湄抬頭問,在珠寶的光輝中,有著藍黑色眼睛的男子英俊的近乎天神。

「是的……只要小姐您高興,我什麼都可以為你拿來。」昊天看著她,用極度魅力的眼睛,帶著說不出的深意,低低說,「只要小姐您高興,這裡的一切都是您的。儘管拿走一切您喜歡的,除去一切您厭惡的——只要對屬下說就可以了!」

他的聲音,忽然帶了些邪惡的引誘的意味。

然而,似乎沒有領會到對方的意圖,女孩的聲音忽然明快了起來——「啊,那麼,再給我一朵新摘的火焰鳶尾,好不好?!」

藍黑色眼睛里的邪氣忽然凝結了,總管看著眼前女孩喜悅的臉,帶著意外。

「鳶尾花?你喜歡那個火焰鳶尾嗎?」

「是啊!在我看來,那可比什麼珍寶都重要呢!」千湄笑了起來,但是眼睛里是認真的神色,「那朵花被少主砸爛后,我一直想再要一朵……」

昊天低下了頭,看了她很久,臉上有很奇怪的神色,忽然輕輕說:「好吧……不過,那可是很不吉祥的花啊……傳說中會招來惡靈的花!」

「不吉祥?才不管哪……」千湄嘟起了嘴,執著的回答,「我就是喜歡!我才不管什麼惡靈不惡靈,只要是我喜歡的就是好的!」

「只要是喜歡的,就是好的?……」看著她,昊天眼睛里有複雜的光,輕輕重複了一遍,忽然回答:「既然小姐你喜歡,那麼,跟我來吧!」

他走了出去,千湄跟在他身後,看著他關上了那扇金色的門,然後把一串的鑰匙都遞迴給了自己。

——不吉祥的花嗎?會招來惡靈的花?

她忽然想起了那夜裡幽靈般出現的女子,冷汗忽然沁滿了手心。

「請在這裡等一下,我去給您摘過來。」帶著她來到自己所住的銀色門前,昊天對她說,然後回頭,順著長廊走了下去,「請稍微等片刻就好。」

千湄站在廊下,看著他的背影慢慢變小,順著長長的廊道走著,在盡頭,轉了一個彎,然後就再也看不見了。

這個長廊,到底是通向哪裡的呢?

長廊的盡頭,到底是什麼?

十六歲女孩子的眼睛里,忽然有掩飾不住的好奇。

看了看周圍,那些侍女都不知去了哪裡,然後,眼睛骨碌碌一轉,果斷的提起裙子,順著走廊小步跑了起來——青崖並沒有說過不準去那裡吧?

只是不準進那紫色的門而已……去廊道那一邊看看,應該沒有關係吧?

黃昏。血一樣的黃昏,檐角的風鈴在孤寂的搖響。

在空蕩蕩的木走廊上跑著,她的鞋子在上面敲打出輕快的聲音,旁邊的門一扇扇的在身邊過去……

「唉!」在經過那一扇紫色的門時,她陡然聽見門內有人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千湄驀然頓住了腳步。

「誰?誰在那裡?」她閃電般的回頭,問,在餘光的掃及之處,她看見有一雙眼睛迅速地從鏤花窗子的空格後面移開了。

有誰……有誰一直在看著她……

在這間屋子裡,究竟有什麼呢?為什麼,即使作為未來女主人的她,也非要在婚禮舉行的時候才能夠被准許進入?

她再也忍不住,走了過去,手指握緊了那一串鑰匙。

現在沒有人……沒有人在……

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從鑰匙中抽出了那一把紫色琺琅累絲的鑰匙,輕輕插入了鎖孔。

漸起的暮色中,走廊盡頭那一盞水晶繡球燈彷彿被風輕輕吹了一下,晃了晃。

鑰匙插了進去,纖細的手指緊握著,卻沒有轉動一下。女孩遲疑著,輕輕咬著嘴角,終於嘆了口氣:「還是算了吧……答應過的事,不能違反呢。」

她抽出了鑰匙,踮起了腳,從門縫中往裡面看。

好黑……好黑的房間阿……什麼都看不見……

那些幽幽的紅光,是什麼呢?到處都是,在黑暗中一處處閃動……

「小姐,火焰鳶尾。」在她往裡窺探的時候,身後忽然有聲音靜靜的傳來,帶著森然的氣息,千湄彷彿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回頭,看見一枝火一樣紅的鳶尾,散發著淡淡的熒光。

花執在昊天修長的手指間,他就這樣低著頭,深沉莫測的看著她,用漂亮的不可方物的眼睛:「你很幸運,小姐,你剛才挽回了你的生命。」

「那裡面到底有什麼!」千湄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對著昊天,她相對的鬆弛了很多,說出了內心的疑問,「裡面的東西那麼重要嗎?即使是我,也不能看?」

「是的。如果青崖少主知道你擅自進去過,你會得到懲罰……」昊天的聲音非常嚴肅,「少主從來都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他做的事情,不是別人能想象的。」

「懲罰?什麼樣的懲罰呢?」她抬頭,想從他的手裡接過鳶尾花,問眼前這個英俊的男子,「少主……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是很嚴厲的懲罰……非常非常可怕的……懲罰……」

想起未來丈夫詭異的樣子和粗暴的行為,女孩眼睛里不自禁的閃現出懼怕和厭惡的神色,瑟縮著問:「昊天……你,你會幫助我的,是吧?」

一個微笑忽然泛起在昊天的唇邊,拈花微笑的男子,霎時間充滿了謎一樣的魅力,看著十六歲新娘眼睛里充溢的懼怕,驀然俯下身去,吻了女孩如同受驚小鹿般的臉。

「呀……」千湄只來得及輕輕驚呼了一聲,嘴唇就被堵上了。

夕陽把鮮艷的顏色塗上了深院所有建築,曲曲折折的廊道如同一個迷宮,通向不可知的彼端……那裡,那盞水晶繡球燈輕輕的晃動著。

「我會一直一直的在你身邊的……只要小姐願意,無論做什麼都可以……」

耳邊傳來男子輕聲的保證,抬頭就看見那雙迷離的眼睛,她忽然感覺有了依靠,心底一直積累的感情漫了出來……昊天,昊天好親切……好溫柔。喜歡昊天……其實一直以來都是喜歡昊天的啊……

千湄在他又一次低下頭來的時候,閉上了眼睛,仰起頭迎了上去。

「啪」那朵火紅的鳶尾花輕輕掉到了地上。

紫色的窗欞后,一雙眼睛閃爍了一下,緩緩移開。

不見天日的房間,銀色的華麗的世界,沒日沒夜紅燭高燒,羧猊爐里的冰麝龍延混著肌香,腐爛而甜艷非常。

千湄就坐在這一切之中,一領白狐皮褥子上,穿著月白小襖,,披散的頭髮鋪了滿座,把她整個人襯進了黑色,臉上脂粉不施,卻有任何脂粉也調合不出的奇異的容光,流轉的眼波,一直一瞬不瞬的看著水晶瓶中的鳶尾花。

又是一天來臨了……還有三天。

三天。離青崖少主——自己的那個丈夫回來還有三天,離大婚還有三天。

那些詭異的老侍女已經被昊天用不知什麼的理由調開了,似乎沒有問半句多餘的話。這半個月來,他們偷偷的相會了許多次。那是她生命里最燦爛盛開的日子。

每天夕陽西下的時候,她會登上二樓眺望,看著他從走廊那一端安然的過來,衣袖間纏繞著一朵火焰般的鳶尾花。然後,推開她的銀色的門。

現在,她知道了——那條長長的廊道的盡端,是一個小小的側門,通向後院一片荒蕪的山地。每次,昊天總會從那裡過來,帶一朵她喜歡的火焰鳶尾,敲響她的門。

她站在樓上,看著後園的荒地,和遠處的大海。

荒地上是密密麻麻的不知道什麼種類的灌木,一人多高,沒有葉子,長著蜷曲的枝幹,遮蓋住了地面,一直順著道路延伸到一片池沼旁邊。那個不見底的池沼邊上,東一叢西一叢的,盛開的正是火焰一般跳躍的鮮花。

這一天,是最後的一天。他來,用修長的手指把新摘來的花插在她長長的秀髮間,深藍色的眼睛看著她,忽然說:「湄,少主很快就要回來了,我們怎麼辦?」

「我——」坐在軟榻上,她本能的瑟縮了一下,因為聽到那個不願意聽的名字,最後只是柔弱的回答,「為了聽雪樓,我、我還是要去嫁給那個人的,然後——」

黑暗中,她的手指動了動,最後定格成一個半握的拳:「然後,把你忘了。」說完這句話,她手一松,撐著床,背上空空蕩蕩,不知往哪兒靠似的。

「這樣很好,」他倏的笑了,輕吻了一下她無所適從張開的嘴唇,笑容里有一種魔力,靜靜的絕不眩目的光華,就如拂過荷塘的月影。

然後俯下身子,看定她:「當龍家的少奶奶實在是別人夢寐以求的事……如果不是因為有這張臉,我是怎麼也無法和少主比的——反正,我們沒有約定過什麼……」

「是啊——」千湄的口吻有幾分嘲諷:「我會笑著去當少***。」

她靜靜的保持著這個姿態,突然肩膀一抽,淚水默默的順著臉頰,從下頷如斷線的珠子一般滴落,轉眼間就哭的說不出話來。

昊天又坐下了,勾手攬著她的肩,目光中有些勝利后的自得,還有說不出的奇怪的陰鬱,輕聲說:「傻丫頭,我騙你的,何必要哭呢?」

「我知道,一開始就知道。」她終於死死的將他勒住,放縱著聲音在他懷中痛哭,中間喃喃的夾雜著一些字句——「才不是……才不是!……只要我喜歡的,就是好的——哪怕你長得和少主一個樣也沒關係,哪怕你是個魔鬼也沒關係……反正我就是喜歡昊天……」

他看著她,像要用畢生的時間把她看懂,一直不見底的眼睛里,忽然有什麼晶瑩的亮光泛起——「湄……」他突然將她從榻上抱起來,像折斷一支玉色的花。他將她按在床上,緊緊握著她的手,直到她痛得戰慄,不知為什麼,她突然反抗起來,死死的咬住了他的手臂。

他沒有進一步動作,也沒有放了她,而是將身體的重都壓在她的身上,她感到一種窒息的熱,惟有左頰冷冷的貼在床角,隱隱作痛。

就這樣僵持著,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看著床頭桌子上那一朵在夜中搖曳的鳶尾花,她卻有了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

就這樣糾纏著,忽然,她聽到他在耳邊輕輕喘息,說:「湄,我們殺了少主吧!……這樣,就能在一起,一生一世。」

「昊?……」她驀地驚慌起來,看著他在上方的眼睛,那樣深邃迷離,彷彿一個讓人陷進去就不願醒來的夢,「怎麼可以?……樓主想要我來和龍家結盟……」

「如果是我當了龍家的主人,一樣能和聽雪樓結成秦晉之好。」他一邊開始替她拉下衣衫,一邊在耳邊沉沉的說著,聲音忽然有些顫抖起來——「或者,你還是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去嫁給那個……那個怪物。」

淚水似乎是倒著灌進喉嚨的,她覺得嘴裡有些咸,不知不覺啜泣起來:「我不要……我們逃吧,昊……我們,我們離開鶯歌嶼吧……」

「怎麼可能……多少人想過要逃,可被抓回來后比死都不如……」

她冰冷的肌膚貼在了他結實的胸膛上,昊天伸出手來,抽掉了她挽發的紫玉釵,漆黑的頭髮順著他的手跌下來,鋪了千湄一肩。他的手流進了她的髮際,柔柔地浸沒,她烏黑的髮絲彷彿在水中搖蕩。

「湄,我們殺了他吧……殺了那個怪物……」

「殺了他吧……」

她的唇上有淡淡的血痕,很快又度到了他的唇上,臉上,她不知道,這樣……算不算相濡以沫。

「昊……我喜歡昊……」她輕輕呻吟了一聲,抱住他,久久地,緊緊地,伴著悠長而緩慢的顫動和戰慄;漆黑的頭髮被汗水打濕了,貼住他的手臂、胸膛和脊背。

那才是她真正燦爛著綻放的生命,那才是她願意無悔賭上一生的感情!

「唉……」她彷彿承受不住似的嘆了口氣,他立刻迎上來,用滾燙的咀唇噙住,同時聽到了她吐出了兩個字:「好吧……」

他抱著她,眼睛里忽然有了笑意。

「晚上在事情結束后,去後院的池塘邊找我……」穿好衣服,他對她說。

他走的時候,依然是還是半夜。

千湄從床上撐起身,看著他離去,看著他一襲白衣輕靈的飄在長長的廊道中,無聲的走著,最後拐一個彎,消失在飄搖的風燈下……她眼睛里忽然有淚水。

桌子上的水晶瓶中,那朵火焰鳶尾散發出幽幽的熒光。

她頹然倒回榻上,手指間抓著他留給她的那包毒藥——用來在合巹酒中毒死她丈夫的毒藥——「藏一點在指甲里,趁他不注意撒到你的酒杯里,然後交杯的時候喂他喝下……」

昊天臨走的交代在耳邊響起,怔怔良久,千湄終於還是心力交瘁地沉沉睡去。

在半睡半醒的恍惚中,她看見牆壁上的畫活動了起來,先是眼睛,接著是臉……然後,那個美麗的龍家夫人,就從牆壁上輕盈盈的走了下來,來到她床前。

手指間也有一朵鳶尾花,搖曳著,淡淡的光線映著死去的人的臉。

龍夫人看著她,眼睛里居然滿是悲哀和憐憫。

千湄心中駭極,但不知為何,身體卻向厴住一樣絲毫動彈不得,只是在床上眼睜睜的看著那個蒼白臉色的女子走近……

「要殺我的兒子嗎?……」龍夫人慢慢走過來,看著她,問,嘴角忽然有奇異的笑容,「可憐的女孩……哈哈!第十二朵鳶尾花……」

她來到床頭,手中的鳶尾花輕輕擦著千湄的臉,笑容慘淡——「知道火焰鳶尾為什麼會發光嗎?……因為裡面有磷火啊……」

「它是必須在屍體血肉上才能成長的花,吸取人的骨髓,以腐肉為泥土!」

「那是死人的靈魂……邪惡的花朵……」

「你看——」

紫衣的龍夫人忽然用空著的左手挽起了右手的垂地長袖!

那裡,整隻右手齊腕被砍斷,裡面的肌肉大片大片的腐爛著,有陣陣腐臭的氣息——然而,在那爛肉中,細細的根如同毒蛇般順著筋脈扎入,纏繞著,蜿蜒著,居然在盡端開出了一朵極其美麗的花朵!

「啊!!!!!!!……」千湄再也忍不住地尖叫起來。閉上眼睛,極力扭動著身體,想讓僵化的身軀活動起來。

「唰!」她終於從床上驀然坐起!

然而……沒有人,什麼人都沒有。黎明前的微曦中,只有桌子上那一朵鳶尾花在燦爛開放。千湄抹了滿額的冷汗,長長出了一口氣……

然而,她忽然又呆住——沒有風吹進來,但是,但是……牆壁上那一幅畫,居然在微微的搖晃!

「送入洞房~」黃昏,儐相唱禮的聲音悠揚的響起,漫長的如同幾百年的儀式終於到了尾聲,千湄在大紅的蓋頭下,幾不可聞的長長吸了一口氣——真正的行動要開始了……

她握著喜帕的右手輕輕握緊,長長的小指指甲觸到了手心。

毒藥……指甲里暗藏的毒藥——用來在合巹酒里毒死她丈夫的毒藥!

雖然如同魔鬼般醜陋,暴躁,但是卻是她丈夫的那個人!

蒙著蓋頭,她只能看見腳低下的一尺見方的地面,一隻手握著喜帕,一隻手執著紅綢的花球,被牽著走。

周圍人的腳步都是輕的奇怪,只有她的步伐,清楚的叩響在長長的木廊地板上。

「前面就是門檻……小心了。」耳邊,忽然傳來青崖少主嘶啞的聲音,同時她被攙了一下,跨了過去——對於丈夫忽然間不經意的關懷,千湄的身子陡然劇烈的一震!

門輕輕的在身後合上,關起——這裡應該就是紫色的房間了吧?

那個神秘的,只能在大婚之夜進入的地方!

「很好……終於只剩我們兩個人了,我的新娘。」丈夫嘶啞的聲音在咫尺的地方響起,那冰冷,潮濕的手伸了過來,拉住她的手,讓她不自禁的顫抖了一下,「坐這裡,我們先來喝杯合歡酒……我的美麗的新娘子!」

順著一拉之勢,她跌坐在一個座椅上,然後,耳邊就聽到酒水汩汩倒出的聲音。

到最後了嗎?

為了能和昊在一起……必須殺了這個人!必須殺了這個人!

多少個**的夜晚,多少次生死的盟約——一想起昊天,她的手就漸漸握緊。

想……想要和昊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那麼,就要殺了這個人!

但是……除了醜陋和暴躁,他有必須死的理由嗎?

他有做過什麼,讓她非要奪去他的性命嗎?

「喏,這杯給你……」一個白瓷酒杯放到了她手裡,她用右手接了,遲疑了一下,拿過來,在喜帕的遮擋下,手指伸到了酒杯上方。

「請。」粗啞的聲音說著,一杯酒送到了她唇邊,已經容不得再遲疑了!——千湄的手終於顫抖著抬起,把自己手裡那一杯酒交替著遞了過去。

輕啜了一口對方遞過來的酒,同時,她聽見自己手中那杯酒也被汩汩的咽入了對方的咽喉,她身子忽然無法控制的戰慄起來。

「夫人……」也許是因為完成了儀式,從此就是正式的夫妻,青崖少主對她的稱呼也變了,嘶啞的聲音盡量的帶了溫柔,「你喜歡鳶尾花,是嗎?——和我故去的母親一樣呢!」

「可是……你知道我漂亮的母親,她居然曾想背叛我的父親嗎?」

他的手伸過來,牽起了她的手,啞著嗓子說:「這個房間,是用來擺放插花的地方……是我親手插的鳶尾花,一共有十一瓶——你想象不到它有多漂亮!過來看看……你一定會非常,非常的喜歡的……」

原來……關著這裡的門不讓她看見,只是為了在新婚之夜給她一個驚喜嗎?

那樣粗野難看的男子,居然能細心的記得她喜歡鳶尾花的事情……

千湄的身體,忽然又是一陣顫抖。

蓋頭被輕柔的掀起,映入她眼帘的果然是一簇火焰般燃燒的鳶尾花,還有花下的——「啊!!!……啊啊啊啊啊!!!!」

千湄凄厲瘋狂的尖叫忽然響徹了整幢深院!

「第十二朵鳶尾。」遠遠等候在外院的僕人中,那個叫蕉綠的丫鬟,聽見慘叫后長長嘆息了一聲……「難道,她並不是與眾不同的?」

一瓶一瓶,都是開放的無比艷麗喧囂的火焰鳶尾……裝在水晶的花器中,散發著微微的詭異的熒光,點綴得洞房更加搖曳多姿。

然而,那不是折下供在瓶中的插花,每一朵,都是在生長著、怒放著的!

花朵下,掩映著絕世美女蒼白的臉頰,雪白的頸子齊根斷去,盛放在水晶瓶中。在頸部的斷口中,密密麻麻的花根如蛇一般蜿蜒探入,在腐肉中生根,汲取著死人的養分。

顯然是經過精心的養護,雖然花的長勢正茂,人臉的外觀卻沒有絲毫腐爛的跡象——十一個美麗的女子,帶著出嫁時裝束的滿頭珠翠,就這樣在花間微笑著。

「那些都是在你之前嫁到龍家來的女子,我的十一個新娘……很美麗吧?」

燈光下,青崖少主詭異的臉上充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看著嚇的幾乎癱倒在地的新娘,湊過臉來——「那些人,都是想背叛我的女人!該死的女人,永遠都是為了背叛而生的……」

「嫌丑愛美,為了自己的歡愉和**,就可以背叛一切!」

「不能饒恕,絕對不能饒恕……」

「我會讓她慢慢,慢慢的死……哪怕是我的妻子母親,也絕對不能饒恕!」

「想要用毒藥來毒死我的你,也一樣!」

千湄已經說不出什麼話來,手伸了伸,想扶住什麼,但是身邊忽然有人攙住了她——「可憐的,美麗的第十二朵鳶尾花啊……」忽然有女子的聲音在旁邊嘆息,一朵鳶尾花升了起來,在她臉上擦了擦,千湄回過頭去,就看見了那個紫衣的女人……

龍夫人。

那在畫上的,死去多年的龍夫人,就這樣從牆壁上暗藏的密格里走出來,來到她身邊,用憂鬱而飄忽的眼神看著她。

「啊!」她終於明白了過來,驚叫出聲,「你……你原來沒有死?!」

「我看見的不是幻覺……你!是你告密的!是不是?!」

龍夫人慘淡的笑了:「是的,我沒有死……但是我只是一堆活動的腐肉而已!」

千湄低頭,再次看見她右手腕上那可怖腐爛的肉,和肉里蜿蜒而出的花根——「你看見了嗎?在他父親死後,我曾經愛上了另一個人而想改嫁,青崖,青崖這個孩子就……」龍夫人看著醜陋無比的兒子,眼睛里卻有極其複雜的光,「他不殺我——因為這孩子也愛我,所以就用這個來懲罰我!我就在這裡,承受著腐骨的痛苦,伴著這些人頭插花,渡過了整整十五年!」

「我不死……不死。我知道兒子那一家族的性格——我要留在這裡,提醒那些和我一樣嫁到這個地方的女孩……我半夜出來提醒過她們……但是,沒有人相信。」

「我說過,不能欺騙……不然,會變成鳶尾花——」

「但是,沒有人相信!沒有人拒絕得了昊天的誘惑!」

「一個又一個的女孩犯了罪……那些撒下毒藥的手都僵硬了,一瓶又一瓶美麗的插花,被擺放在了這個紫色的房間里——陪伴著我……」

龍夫人眼睛里忽然有淚光,定定的看著千湄,目光里又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絕望:「第十二朵鳶尾花……我本來以為你會和她們不一樣,本來以為你可以成為我的媳婦的……

「母親……」對面,那個人的嘴角也歪了一下,渾濁的眼睛里居然流下了一行淚水,「你看,我對你多好。知道你喜歡鳶尾,我就給你房間里放上了那麼多……你不高興嗎?」

「其實我有多愛你——你難道不知道嗎?」

他的軟弱只是一剎那,但是目光落在千湄身上的時候,忽然重新變得森冷而可怕!

「你以為你能夠毒的死我嗎?笨女人!——你以為你和昊天合謀我會不知道?」

「你以為我會真的喝你敬上來的酒嗎?……只有有罪的人才該死——其實在我餵給你喝的酒裡面,才是下了鶴頂紅的!」

「可笑的女人——還準備著去池沼邊告訴他好消息吧?哈哈哈哈!」

「你和昊天,這些背叛我的混蛋,全部都該去做花泥!」

「昊天……昊天!你這個混蛋!」

「只是有著那樣的一張臉,就指使一個又一個的妻子謀殺了她的丈夫!」

他仰天大笑,不知道為何,在笑中竟然淚水縱橫,拳頭握的咔咔作響。

他居然什麼都知道!那個人居然早就知道!那麼,昊天現在豈不是——昊天!

在他大笑的時候,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嚇的幾乎癱倒的她忽然一躍而起!

提著衣襟,她用盡了全力在廊道上奔跑著,沿著長長的走廊一直往下跑——那裡,走廊的盡頭,那盞水晶繡球燈寂寞的飄搖著,似乎在召喚著什麼。

她奔跑,奔跑……很奇怪,居然沒有一個侍女隨從上來阻攔。

門開著,那扇救命的門開著!

她的眼睛里閃出了喜悅的光,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樣,一把推開了門,沖入了外面茫茫夜色中的荒野。

「你看,她果然還是從那扇門裡跑出去了……」看著院子里的一幕,服侍過千湄的老侍女輕輕對另一個僕人說。

「是啊……該結束了。這一出去,就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夕陽剛剛從海天的交界處落下,整個島嶼被淡淡的薄霧籠罩著,瀰漫著說不清的詭異氣息。

「呼,呼,呼……!」四周靜的出奇,沿著後院里那條荒涼的小徑奔跑著,只有她的喘息劇烈的回蕩在空氣里。

胃裡漸漸有忍受不住的劇痛……鶴頂紅,她知道是鶴頂紅髮作了!

昊天,昊天!你在哪裡?

她的視覺漸漸模糊了,順著小徑跑著,感覺前面的路越來越窄,那些光禿禿的灌木不時的鉤住她的衣衫。不行……不行了……但是,就算是死,也要先去告訴他,讓他快點逃離……

「砰」額頭上忽然撞上了什麼吊在半空的東西,她下意識的抬頭——一雙腐爛的繡花鞋就在她鼻尖不足一尺的地方……

順勢抬起目光,她的尖叫聲再次響徹在這片荒涼的灌木林中!

死人……沒有頭的,死去的女子屍體……

一具一具,懸挂的林中到處都是,在海風的吹拂下,彷佛要活動起來的飄蕩著。

十一具……十一具無頭的屍體!

千湄忽然想起了那些比她早來到這裡的新娘的遭遇,眼睛里有近乎瘋狂的恐懼,大聲嘶喊著,跌跌撞撞的往湖邊跑去——「昊天,昊天!」

胃裡的絞痛終於讓她在走近池沼時摔倒在地,然而,意識和視線都漸漸模糊的她,嘴裡還在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呼喚著。

她的身體重重跌下,撲倒在盛開著火焰鳶尾的湖邊,震的花朵紛紛顫動,彷彿一群被驚起的蝴蝶。很好……自己最後居然會死在鳶尾花叢里呢!

那麼,她的屍體上,將來也會開滿了美麗的花朵吧?

這裡……這裡池沼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鳶尾花?

是因為……是因為這裡掩埋了很多很多的屍體吧?是無數女子的靈魂的彙集吧?

「湄……」忽然間,她聽見有人走過來,停住,呼喚她的名字——熟悉的,溫柔的聲音——昊天,昊天!

「快跑!少主知道了!他馬上就要來……就要來殺你了!」掙扎著,她用微弱的聲音急切的回答,想回頭看他最後一眼,卻沒有半分的力氣,而且,視線也漸漸模糊成了一片,看不見任何成形的東西……

「你怎麼了?」他關切的問,從背後抱起了她。

「我,我……中毒了……你自己快走吧……不然,來不及了……」她的眼睛模糊成了一片,但是卻急切的說,用力推開他的手。

「帶你一起走。」他在她背後說,然後,卻從衣袖裡抽出了一把雪亮的解腕尖刀,緩緩伸向她修長美麗的頸部!刀刃上,映出了那極端醜陋的面孔——青崖少主?!

聽到他的回答,她笑了,眼淚一連串的順著臉龐落下,打在他手上:「不成了……不能連累你……昊,我真的好想一輩子和你在一起啊,可是、可是——」

她喘息著,攤開了右手,微微苦笑:「我、我真是個沒有用的人……我下、下不了狠心投毒呢!他、他雖然難看,但是……難看並不是罪——」

由於鶴頂紅,她纖弱的手指都已經變成了青紫色,然而,在右手長指甲中,那藥粉完好的保留在那裡,一絲未動。

嚴嚴密密的填滿了指甲的縫隙,一絲未動的完好保留著。

漸漸死去的女子臉上,忽然有無奈而凄涼的笑意——「昊,原諒我……要我為了自己的幸福……而要別人去死……我實在、實在是做不到……為什麼、為什麼他不是你呢?如果……如果是昊長成這樣子,或者,或者有那樣的脾氣……我都無所謂……無所謂……」

「但是我不愛那個人……昊,你快走吧……快走……他、他就要來了!」

她用了最後一絲力氣,去推他,但是手伸到一半,就頹然的滑落了下去。

「啪」——剛悄悄貼上了她脖子的刀,忽然間就跌落在枯草上。

聽到那樣的話,藍黑色的眼睛里有震驚而不可思議的神色,醜陋的臉上帶著近似於崩潰的表情,看著這個垂死的女子,他忽然伸出了手,用所有力氣擁抱住了她,痛哭。

「——湄,湄啊!」

他抱起了她,折下無數的鳶尾花插在她烏黑的發間,讓火紅的花朵映著她慘白一片的臉。她已經陷入了彌留前的昏死中,蒼白的臉上殘留著痛苦的表情,但是嘴角卻含著一絲解脫般的笑意。

他抱著她走過盛開著鳶尾花的池沼邊,腳下踩著累累的白骨和腐屍——那是歷代龍家新娘的墳冢,上面喧囂的開著絕色美麗的花朵。

她穿著長長的紅色嫁衣,衣裾拂著地面,輕觸著一朵朵跳舞的花。

走過開滿花朵的墳場,穿過懸挂著屍體的灌木林,他橫抱著她,從那扇小小的側門進去,來到廊道下,點燃了那一盞搖曳的水晶繡球燈。

瞬間,整個廊道里的所有吊著的宮燈,都一齊亮了起來!

那些不知從何處出現的僕人侍女,整齊的排列在長長的走廊上,恭謹的低著頭,跪著等待,其中,那個老侍女手裡托著一個精美絕倫的水晶瓶子,靜靜等待著什麼被放入。

「這個,再也用不著了……」瞥了一眼那個早就準備好的花器,他淡淡揮手,然後,摘下了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俊美的容顏。他抱起她,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對著跪滿了走廊和庭院的族人和僕從,一字一句的宣布:「她,以後就是你們的女主人!」

看見他手裡橫抱著的,雖然昏迷但是明顯還生存著的新娘,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是不可思議的——雖然沒有聲音,但是低低的震動和神色的變換還是在人群中風一樣的掠過……相互交換著喜悅震驚的眼神,所有人狂喜的俯身下去:「恭喜少主!賀喜少主!」

輝煌的燈火隨著主人的離去而漸漸遠離,那些各自回房的僕人中,忽然有人忍不住的低低叫了起來:「哎呀!櫻紅姐姐,我說的沒錯吧?——她,她真的是和以前那些女的不一樣的!她是不一樣的!」

「看把你高興的……」旁邊穿著杏紅衫子的侍女白了那個雀躍的綠衣丫鬟一眼,但是目光中卻有如釋重負的神色:「真是沒想到——少主居然被她打動了……以後,鶯歌嶼應該會平靜一些了吧?」

「你知道龍家歷代男子都是猜忌心特彆強烈,動不動就懷疑自己的妻子不忠,後院的荒地里,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女孩的屍體!特別夫人又偏偏曾經做出對不住老爺的事情——所以少主自小的脾氣才那麼奇怪。」

「總是對於嫁過來的新娘不放心,想出許多奇奇怪怪的法子來試探……」

「怕對方天性的不貞或者貪婪,才總是向外宣揚龍家嫡子醜陋的謠言——然後,在那些女孩子遠嫁過來后,又以總管的身份引誘那些的女子犯下殺夫的罪行……已經有十一個女孩子在下毒的時候被少主殺了呢!」

「是啊,幸虧……千湄小姐沒有成為第十二朵鳶尾花啊……」

「湄……」這已經是他這一個時辰內第二十七次呼喚她了,然而,沒有絲毫的不耐煩,她還是很柔和的應了一聲:「嗯?」

看著她喝葯,他的一隻手卻一直一直的握著她的手,不肯放開。

在他看著她的眼睛里,隱藏著說不出的,近似於痴迷的愛戀。

「身體好一些了嗎?那些毒還讓你覺得難受嗎?」他萬般憐惜的看著她病弱的臉,伸手,輕輕撫摩她水一樣的烏黑的長發,「都是我害的……都是我不好……」

「昊是最好的。」陡然間,她微笑著,截斷了他的話,抬手撫摩他額環正中的寶石,看著他深藍色眼睛里映出來的自己的影子,重複著以前的話,「我喜歡昊!……只要是我喜歡的,就是最好的……哪怕是醜八怪也好,是魔鬼也好——我喜歡的就是最好的……」

「一輩子都不會改變嗎?」

「是的,直到永遠……」千湄微微地笑著,用手撫摸著他的咀唇,輕聲喚:「夫君……」

他一顫,緩緩抬起眼,看定了,忽然輕微的嘆息了一聲:「一直以來,我就知道那花是長在在我的心裡了,在那邊順著血肉長進去,腐爛掉……我以為我的一生就這樣完了,不明不白不死不活不人不鬼,可是,可是……到底還是叫我等到你了。」

她也看定他,覺不著眼神深處是什麼,問他自己,怕也說不明白——只知道,他們,誰也逃不過誰了。

「把那些花燒掉,好么?」她忽然微微的嘆息,手指插入他頸后漆黑的頭髮中。

「好……」他吻上了她的櫻紅的咀唇,把那一聲承諾送入她的舌間。

「請一定要永遠愛昊兒……」夕陽下,海浪無休止的拍打著礁石,那染了暮色的浪帶了些微的緋紅,如雪一般的四散開來。

站在船頭,紫衣的龍夫人看著來送行的千湄,握緊了她的手,「他非常的脆弱,也非常容易走極端……他一旦愛上一個人,那真的是愛到了骨髓里,但如果你有一天背叛他的話——!」

「不會有那一天的。放心。」千湄微笑著,打斷了她的話,堅定的回答,「我很愛很愛他……母親。」她的眼睛里,有純潔的,深邃的愛戀和堅貞。

「啊……那就好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長長吐了一口氣,龍夫人嘴角終於有了笑意,「謝謝你,如果不是聽了你的話,昊兒是不會放過我的……」

千湄笑了,她笑的時候,彷彿有千億的星辰掉落在她眼睛里:「因為……昊,他一直也是很愛你的呀!——不過,以後,還是請母親一個人保重了。手腕上的傷疤,應該也會很快的平復……」

「是的,真是謝謝你,千湄。」看著包紮好的手腕,龍夫人真摯的握住了兒媳婦的手,但神色黯然,「昊兒是不會原諒我的……雖然放過了我,卻永遠不願意再見到『背叛』他父親的我了……你們,你們兩個人,請一定要白頭到老。」

「是的,母親。」

「還站在這裡看嗎?船已經走遠了……」伴隨著一聲輕微的嘆息,一雙手從後面伸過來,圍住了他的腰,依偎在他身後,輕輕的說。

海風吹的他的衣衫獵獵飛舞,但是他的神色卻沉靜不動,眉宇間,有極度的寂寞:「她走了……母親已經不要她的兒子了……」

「但是我會在的,我永遠都會在這裡。」柔軟的手抱緊了他,把承諾送到了他耳邊。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靜靜依偎著,看著崖下在暮色中燃燒的野火。

火紅火紅的一片,翻騰著,漫卷著,圍繞著那一片荒涼的池沼烈烈燃燒,發出滋滋的聲響,彷彿有惡靈在烈火中哀嚎……

「……都燒掉了。」看著在火中搖曳的鳶尾花,他忽然低聲若有所失的說了一句。

她立刻再次抱緊了他,彷佛他也會忽然消失在烈火中,喃喃重複:「是的……都過去了——但是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我愛你。」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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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雪樓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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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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