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司馬嶸是被疼醒的,恢復神智那一刻只覺得全身上下刺痛無比,還以為自己倒在殿門外的台階上遭烈火席捲,即將奔赴黃泉會閻王,可沒一會兒便發覺不對勁了。
身上痛是痛,卻並非灼傷的痛,周圍也無任何熱浪,反倒覺得有些涼,而且就連早已麻木的雙腿都有了痛覺,這實在是一樁稀奇事。
鼻端聞到枯草與泥土之味,司馬嶸意識到自己正趴在地上,費力地睜開眼,見幾隻腳杵在面前,很快又見一張年輕的面孔湊過來。
「哎?他沒死!」年輕的面孔露出極大的慶幸與驚喜,一根手指頭直直朝他鼻尖戳過來,「你們看!」
司馬嶸以為自己遭難遇著好心人了,雙手撐著地想要掙扎著爬起來,卻突然被人在身上狠狠踹了一腳,後背吃痛,再次趴到地上,差點啃一嘴泥。
「竟然敢裝死!再抽兩鞭子!」
「要不,還是算了吧?時辰不早了,大人與兩位公子很快就會回來,萬一鬧出人命可就不好收場了。」
司馬嶸一時理不清眼下的狀況,只默默聽他們說了兩句話,正暗自思索間,又被踹了一腳:「起來!別裝死!」
哪裡來的賤奴!
司馬嶸心底湧起怒氣,忍著一身劇痛從地上爬起來,目光在面前四名家奴扮相的年輕人臉上掃過,微微眯了眯眼,轉頭打算在地上尋找趁手的利器,卻驀地心頭一震,看著自己的雙腿怔住。
來不及多想,司馬嶸又被踹了一腳,忙按捺住心思,迅速低頭打量一眼,見自己僅著一條褻褲,其餘裸|露在外的皮肉上俱是新落下沒多久的鞭傷,再看看地上散落的衣裳與那幾人差不多,猜測是自己的,便俯身拾起來,一邊穿一邊讓那四人催促著往前走。
幾人在一片枯色的蘆葦盪中穿行,舉目便能看到山水靈秀的景緻,此地顯然離皇宮相距甚遠。
司馬嶸正疑惑,便聽到旁邊的人威脅道:「回去嘴巴閉嚴實點,你明日就要進京了,二公子以後可護不了你!」
另一人嘲笑道:「說話都不敢大聲,任打任罵的性子,借十個膽子也不敢告狀揭發我們!」
司馬嶸又聽他們嘲笑幾句,眼眸沉了沉,隨手摺了一枝蘆葦桿,連掰幾下,留了口子最鋒利的那一截握在手中,走到一棵樹旁頓住腳步,冷眼看著他們:「這是哪裡?」
四個人齊齊一愣,指著他大笑:「這是被打傻了嗎?哈哈哈哈……」
司馬嶸趁他們不注意,就近奪過一人手中的鞭繩,抓著他的手背到後面三下兩下就牢牢捆在樹上。
他在宮中雖然過得像個廢人,可雙手卻練得極為靈活,只是用了些巧勁便在眨眼間把離自己最近的一人鉗制住,隨即握著蘆葦桿抵到他頸間,利刺狠狠一紮,痛得那人哇哇直叫。
「元生!你幹什麼?!」另外三人被這突然而來的變化嚇得面如土色,看著他的目光驚疑不定。
司馬嶸冷冷看著他們:「你們叫我元生?」
「……」幾個人見了鬼一樣盯著他,「你你、你不叫元生還能叫什麼?」
司馬嶸微微眯了眯眼,又問:「大人是誰?二公子又是誰?」
幾個人眼眶撐大,盯著他不敢喘氣,驚恐地往後倒退幾步,愣了一會兒,突然轉身拔腿就跑,口中驚恐大叫:「見鬼啦!元生被鬼上身了啊啊啊!」
司馬嶸不再理會他們,偏頭看著被綁在樹上的人,見那人已經嚇得雙腿直打哆嗦,不由心生鄙夷:「你說!」
「你你你……你是不是元生啊?」
司馬嶸想了想,輕輕一笑:「我是。」
「呼……」那人長出一口氣,可一抬眼又覺得他這笑容十分陌生,驚恐再次冒上來,磕磕巴巴道,「那那、那你怎麼不知大人是誰?」
「想活就少廢話!」司馬嶸將利刺往前一送。
「啊啊啊——」那人疼得額頭直冒冷汗,連忙老老實實交代,「大、大人是咱們吳郡太守陸大人啊。」
「陸溫?」司馬嶸皺了皺眉,「那你們口中的大公子可是陸子宣?二公子是陸子修?」
那人連連點頭,賠笑道:「元生你怎麼了?這不是都記得么?」
「明日進京又是怎麼回事?」
那人看他眼神透著狠厲,與平時的元生判若兩人,嚇得咽了咽唾沫,戰戰兢兢道:「陸大人受召進京,說是順便送四奴四婢給丞相,我聽說二公子不同意把你送過去,但是陸大人堅決要送,二公子爭不過,只好答應下來。」
司馬嶸聽完再次低頭打量自己,沒想到當胸一劍都沒死成,睜開眼竟成了任人轉贈的賤奴,不過好手好腳、體魄健朗卻是他上輩子求都求不來的,姑且隨遇而安罷。
那人趁著司馬嶸走神,稍稍往旁邊側了側脖子,避開他手中的尖利,依然是大氣都不敢出。
司馬嶸抬眼,沖他笑了笑,笑得他汗毛直立:「你們瞧著我打不還口罵不還手,便私底下將我抽出一身的傷,是不是?」
那人越看越覺得他不是元生,驚得魂飛魄散,就差尿褲子了,現在又突然被興師問罪,哪裡還說得出半句話來,心裡將那三個不講義氣的都狠狠罵了一通。
司馬嶸見他不開口,又問:「我平日里軟弱可欺?你們欺負過我幾回?」
「沒沒沒有!二公子一直很關照你,我們哪兒敢?」
「那你們是瞧不慣二公子關照我,心生嫉恨,這才趁著我臨走之際來泄憤?」
那人嚇得閉緊嘴巴。
不說話便是默認,司馬嶸該問的都問清楚了,也就沒了再審問的興緻,將人從樹上鬆開,依然捆著他的雙手,牽著繩子一端:「走。」
那人連連點頭,磕磕絆絆在前面帶路,雙腿直打顫。
司馬嶸先前只顧著理清眼下的境況,沒工夫注意腿腳,現在腦中清閑下來,頓時覺得走路彆扭起來,畢竟與之前天差地別,每一步都走得極不習慣。
回到陸府,司馬嶸已經將那人鬆開,跟著他走進去,眼尖地發現之前欺負自己的那三名僕人躲在角落偷窺,不由後知後覺地皺了皺眉:疼,疼死了。
司馬嶸初來乍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不想與幾名下人多做計較,可身上的傷疼得鑽心,想著那元生也不知是不是疼死的,實在不清楚身上傷得如何了,最後忍不住還是在陸子修面前皺了皺眉頭。
「元生,丞相府不比別處,去了那裡要多加小心。你且安心待著,我不久后也會入京,待一切安置好后,我就去丞相府將你討回來。」陸子修說著說著忽然頓住,「你怎麼了?」
司馬嶸正吃驚這個極富盛名的溫潤才子怎麼會對一名下人這麼關切,聽到他問話連忙作出一副支支吾吾的樣子。
陸子修盯著他看了一眼:「究竟怎麼了?你可是在怪我?」
司馬嶸連忙搖頭,垂著眼在胳膊上揉揉。
陸子修目光一頓,連忙掀起他的衣袖,倒抽一口冷氣:「誰打的?」
司馬嶸見他這麼緊張,心裡微微有了底,小聲道:「沒事,二公子可有傷葯?」
陸子修面露慍色,急忙離席起身,吩咐人快去將大夫叫過來,接著便是一通雞飛狗跳。
司馬嶸只作出一副溫順的模樣,對受傷一事隻字不提,讓大夫檢查了一下,確認沒有大礙,這才鬆了口氣,又讓陸子修塞了兩包葯,踹在懷裡歇息去了,至於陸子修後面會不會調查這件事,他無心去管,只等著明早上路。
不管自己的身份究竟是司馬嶸還是元生,他心底都希望能夠順利入京。
夜裡忍著痛與幾名下人擠在一處休息,司馬嶸在昏暗中睜著眼,也不知這元生長什麼模樣,不過動動靈便的腿腳,心裡便是一陣舒坦,能重活一次,終究是一樁幸事。
他是讓自己的親生父親,也就是當今聖上,從病榻上硬生生揪下來推到劍尖下的。
王氏被逼急了鬧造反,皇帝陛下一路逃竄逃到他這個被遺忘在角落的廢棄皇子的住所,危急關頭終於發現這兒子還有點用處,當機立斷拉出來做人盾,別說猶豫,眼睛都沒眨一下。
司馬嶸雖為皇后嫡出,可惜皇后難產而亡,他年幼時便被陷害成廢人,一輩子與藥罐為伍,寸步未出停雲殿,那麻雀大小的住所起個如此風雅氣派的名字也算是給皇后一族相當大的臉面,可惜他畢竟是個廢人,經年累月不在人前出現,早就被遺忘得一乾二淨,停雲殿更是荒得枯草沒膝,白費了這麼一個好名字。
這二十年來,他幾乎不見任何外人,至於朝中各文武官員,就算列隊站在他面前他都分不清誰是誰,所以最後給自己當胸一劍的究竟是王家什麼人,他不敢確定,算是死得不明不白。
不過他臨死前倒是了了一樁心愿,忍著最後一口氣爬出殿門外,終於看到嚮往了二十年的廣闊碧空,哪怕那些很快被漫天烈火席捲吞噬,能看一眼也總算瞑目。
司馬嶸疼得睡不著,乾脆起身去外面欣賞月色,想著沒多久就要去伺候權勢滔天的王丞相,不由自嘲一笑,也不知王氏造反是成是敗,曾經的仇家,如今倒要成自己的主家,真是世事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