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系何人

君系何人

「錦書,上午那段文稿可謄錄齊全?」是那個一早來惹怒了喜雨姑娘的朝奉。暗香見了他,忍不住鬆開一口氣,眉眼裡自然帶了些感激地瞧了一眼。

方才她站在門外,聽見喜雨姑娘摔墨砸盞的聲音,不敢進門,也沒有看清這個青裝朝奉的模樣,這一眼倒是將她唬了一跳——竟是個如此俊逸的男子!

一頭黑玉般的長發束在額前,便顯得容長白皙的面孔玉琢般透明。挺直的鼻樑之上,是一雙狹長的杏目。瞳孔漆黑如墨,彷彿兩粒珍珠,欲動流光。一身青色的裝扮,極為簡樸,身上連一絲一毫的飾物也沒有,像是刻意要壓抑住周身散發的那股與眾不同的氣勢來。

那人見暗香盯著自己,也回過去一個微笑。是禮貌的。淺嘗輒止的。好比月下的白蓮只開了一半;又像淡淡的幾筆白描牡丹花,只覷見一些旁枝;或宛如沙鷗振翅,只給旁人一個飛上天去的影子。

暗香明白,他與自己不是一路人。

錦書答道:「已經完了,請裴公子稍等,我去取來。」

「有勞。」裴嵐遲往旁邊讓了讓,正巧站到了暗香的身旁。

錦書一路旖旎著過去了。

只聽得裴嵐遲用一種只有她和他才能聽見的聲音說:「她已經死了。」

她的身子一震,咬住發白的嘴唇。碰巧碧如掀了帘子出來說:「暗香,我去替小姐沏碗熱茶,她囑咐人幫著磨墨,你也該去歷練歷練了。記得,順著一個方向磨,活兒要細。」繼而又轉向裴嵐遲:「裴公子也來了,奴婢這會子有事,就不和您說話啦!」說著,拎著茶壺從二人身邊走了過去。

暗香朝這位裴公子躬身福了福,慢慢走進暖閣里去了。

整個暖閣里,幾乎寂靜無聲。只有狐豪筆觸在宣紙上的淺淡聲響。暗香靜靜地走了進去,站在了喜雨的書桌的旁邊,伸出手,她發現自己的手仍然在半空中顫抖,好不容易捏住了那隻墨,墨身與硯台的不住摩擦還是讓喜雨驚覺了起來。

「真是個沒用的丫頭!」她罵了一句,將筆丟開,從座椅上站起了身。

暗香一時間淚如泉湧。

她的身體不受自己的思想控制,有個聲音在指揮著她說「立即下跪」,然後關節一松,她已經匍匐在地,嘴上不由分說開始討饒起來:「奴婢有錯。奴婢是新來的,不懂規矩,還請小姐見諒!」

喜雨揮了揮手,幸好她今日文思泉湧寫了不少文章,眼下也正該休息了。「你下去吧。喚碧如來!」

她試圖站起身,卻發現渾身都在顫抖。不知是羞是憤,是怒是悲。諸多世間上難尋的滋味,在此時突如其來加註在她的身上,眼淚仍然是止不住地落下來,她覺得自己好狼狽,好沒用,原本只是想進來打探她的消息,卻怎知已是相隔兩重天……

她已經死了?已經死了……

暗香禁不住悲切過度,面前一黑,向前撲去。

額頭正好撞在了桌角上,頓時血流如柱。

喜雨一時尖叫了起來。「來人,來人!」

暗香迷迷糊糊地記得,出雲是在兩年前的一天清晨走的。

和她的悄然離去不同,出雲的離開,是公然的,被大家默認的。甚至那天的朝霞,都覺得比平時要絢麗。和煦的風吹拂著江邊的楊柳枝,暗香站在台階之下,看著一隻腳邁出門檻的出雲。她扭過頭來,朝暗香揮了揮手帕——這就算是告別了。

她滿眼都堆著意氣風發的笑意,彷彿一隻鳳凰形狀的風箏,被喜悅的風吹上半空,遙遙的,能看見鮮艷尾羽在翻卷的雲層上飄揚,越來越高,也越來越遠。

出雲那年十八歲,她耗費了兩年時光寫出來的傳奇小說,被抱鶴軒看中,要為她出版。不過前提是,出雲必須搬去抱鶴軒居住,以便繼續修習寫作的技巧和功力。據說那邊還有其他幾位年輕而文采斐然的女子,出雲抱著美好的執念,心嚮往之。

自此之後,抱鶴軒打出才色兼備的招牌。首推的就是出雲,喜雨,攝雪和問晴四位姑娘的作品。

暗香曾經在書坊中買過一本姐姐的書。扉頁上畫師將她描繪得那般美麗,清婉的笑靨舒緣迷人,眼神中散發出來的那種自信是暗香從來也不曾見過的。暗香覺得自己以前並不知曉,潛心寫作,能讓出雲如此與眾不同,她甚至不惜毀了自己的婚約。

那位從未謀面的姐夫,並未找姜家麻煩,姜家差人默默將彩禮退了回去,拜謝了一張帖子說「齊大非偶」就完事了。

只不過,出雲原本還會從抱鶴軒差人送來書信,道明狀況,最近的半年裡,她音訊全無,就連去抱鶴軒的書局中採買出雲的書也採買不到了。

暗香怕姐姐出了事,然而她並沒有姐姐那種寫作的天分,無奈想混進抱鶴軒,除了做丫頭,別無它法,況且,況且那個家……她是一天也不想呆下去了。

只是她卻萬萬料想不到,前來抱鶴軒的頭一件事,竟是姐姐的死訊!

「醒了就好。」

她微微睜開眼睛,聽見了裴嵐遲的聲音。

他的面孔離她這樣近,呼吸微微拂過她的面頰,那陡然放大的英俊眉眼彷彿定格在黑暗重見光明的那一瞬。暗香不知道為什麼,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袖口。

「她是怎麼死的?」暗香咬緊下唇,將姐姐的名字吞入腹中。她覺得這個人明白,他會告訴她真相。

裴嵐遲卻只是輕輕地挑了挑眉,拂開了她的手,站起了身。

這是一間小小的廂房,布置得盡然有序。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全是書。厚重的墨香熏染在房間的各個角落,彷彿人伏案而睡,將頭枕在了書頁之間。

她發現自己的額間早已包紮妥當,一圈一圈的白色繃帶覆蓋在她的傷口上,內心卻隱隱作痛。

「我不是不想告訴你,只是……」裴嵐遲轉過身,面龐上露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還不到時候。」

抱鶴軒的故事才剛剛開始,這個年輕的女子的一生,也許都要在這裡度過。裴嵐遲的聲音突然溫柔了起來,一步一步走近她,道:「出雲是你的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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