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阡陌・愛的花蕊
清晨第一縷陽光砸在古渡上的時候,老人在河中孤單的碎影,成為一抹感傷的紫色,穿越了十數年的生命灰塵,清晰地在我的心靈里澄明。
古渡漸漸荒涼。
古渡上曾經喧囂著的幼童們透明的笑聲,消亡在年齡的成熟中,再也找不到痕迹。
今年我終於回到了故土。遠遠地見到渡口,冷露是舊花唯一的歡迎儀式,冷清得讓人心寒。霞光掛在渡口的那艘漁船上,班駁著舊時的影子。
流浪后的回歸,是否被滄桑磨盡了回憶?
我沒有激情。
曾是我夢想中最激情的古渡上的小屋,如今孤零零地望著我。體味著小屋灰磚的暗淡,我的胸腹忽地被一股純潔的愛所刺入,我的手在顫抖。
小屋的主人是那位擺渡的老人。老人有村裡最富滄桑的經歷。而老人的孫女,則是村上最漂亮最文靜的少女。那位少女,曾是我幼時的心儀。
老人很仁慈。他常常憐愛地望著我。每次上學經過小屋時,我都會對老人撒嬌一番,老人或給我一粒糖或幾分錢。那時的幾分錢是不小的數目了,可以買幾副紙票或一隻印有花形的鉛筆。那時我偶爾瞅了少女幾眼,發現她都甜甜地笑著,笑在我心頭的溫泉里。
老人在他的小船徹底地被別人的氣輪排斥出渡河后,他的臉上更添加了幾縷風霜。沉寂了一段日子后,我們常見到田野中他佝僂的身影,於是我們這群夥伴一擁而上或踐踏在田野中初探頭的苗兒或踏平鬆軟的剛被翻新的泥土一路殺到老人身邊。有人誇張地去拿那大鋤頭,誇張地摔在泥土中,老人寬容地笑著,拉著摔倒的孩子說乖回去爺爺給你糖吃。別人看著饞著眼紅不已。孩子於是拉著老人的衣角儘快地催促著老人行路。老人呵呵笑著笑聲在田野里顯得格外爽朗。
那小孩就是我。
舊時常常去溪里捉魚。光著腳丫子站在河中間用稚嫩的嗓音喧嘩著初晨的寧謐是一幅最逼真的生活畫。水裡的魚極度恐懼地被聲音刺破膽魂四處逃竄。拿著簸箕享受魚的瘋狂,也便發泄了平時被學習壓抑的情感。
而冬季最大的快樂無疑便是捕雀。田野間的穀場便是場地了,撒幾把米,撐個籮筐,待麻雀探疑地啄著米粒終至被圈套套住了自由后,我們從牆角呼嘯而來,搶著捉那麻雀。最後用長繩系住麻雀的腿,於是肆意地欣賞著雀兒的逃難心情,直至它筋疲力盡,然後由幼小的我保存在家裡,第二天再來「放飛」。
時光荏苒。
而這時,阡陌被老人的辛勤踏出另一種生命來。
在老人承包了村裡的果園后,便常見小孩們翻牆的身影,我是唯一經過老人允許可以去採摘果子的人。但我也經常嘗試著翻牆的樂趣。偶有一次,被牆頭的裂縫勾住衣服,便在母親的斥責中決定自己成為一個好孩子——說不爬牆就不爬牆。但是衣服還是接二連三的破碎,父母把我揪到老人那裡,倒是老人護著我,依舊慈祥的形象讓我羞愧萬分。同時老人還承包了村裡的一大寸土地。於是我便常常盼望著老人能大豐收。
也許是我的誠懇驚動上天,那年村裡迎來了大豐收。滿地的草莓讓我們歡呼雀躍,但好景不長,因為當時的交通被隔斷,鄉鄰們辛苦摘植的草莓竟無法產銷。老人的臉色,他那不曾離開慈祥的面容竟變了,變得沒有一絲顏色。他渺小的身影在遠方的田野里背著陽光在顫抖。我感覺一種辛酸在他與果園之間蔓延,壓抑了所有的人。
無語。
他遲遲不敢相信,更不敢接受這個事實。
他親手種植的結晶!他不得不把他們銷毀!
只有親身經歷摘植施肥澆弄,才能真正體會到那種鑽心刺骨的痛。他想竭力發泄,卻終於嘶聲。他在瞬間蒼老。
沒有收成固然是件痛心疾首的事,可是豐收過度竟也成了一場災難!以往只知道生產,倘有絲收穫便是喜訊,可如今呢?不得不把上千公斤的草莓銷毀!
老人的手痙攣地抓住一棵果樹,果樹被抓出血來。
那幾日里,田野里隨處可見的是迷惘地望著生澀的楊梅發獃的老人的影子。
草莓終究要腐爛,村裡人終究做了決定。當裝卸工人的身影忙碌在田野和卡車之間,所有人的心都在泣血。不忍見到悲慘的經過,但他們無能為力。
那天,我的夥伴向我索求昨日抓至的麻雀,我把手探入藏著雀兒的紙箱,但,麻雀不見了,我發瘋地尋找周圍的每一寸土地,但等待我的只有失望。
當夥伴責怪我的那一刻,我們忽地見到一條蛇迅速地從一個草縫裡游出,向遠方蜿蜒而去,有個夥伴叫了起來:是蛇吃了麻雀!
麻雀終究沒有死在我們的折磨中,它或許成為蛇的美食。那一次,我們沒有吃到麻雀肉,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吃過。殺戮,是一種凄慘,可上天捉弄老人,逼迫老人,那豈不是比殺戮更凄慘的事情?!眼睜睜地望著成果、辛勤勞動換來的成果被自己所丟棄,難道不是痛苦的極致?
麻雀死了。
草莓也死了。
舔著回憶的沉重,我敲開了老人的屋子。老人已經認不出我來,我不再是幼時可愛的娃兒,而老人也變得更為衰老,更為體弱,也不復以往的慈祥了,他的眼睛里是一片渾濁。我驚駭於他的轉變。
物是人非事事休。老人的屋依舊帶著破碎性的古樸。不同的是,少了他的孫女。他的孫女如今也該出嫁了吧!老人也終於寂然地獨自生存。
遠遠記得,在我略微成熟的時節,我常常去老人的屋子裡只是為了見到少女的微笑。少女的一笑一顰幾乎貫穿了幼時所有情感的始末。她是我心目中一種聖潔的化身。我當時甚至自私地想:不准她與任何人講話。可是我幾乎沒有和她有過語言的交流,我只是愛看她穿的那件藕紫色的連衣裙。甚至我常常在家中磨母親給我買裙子。終究有一次我偷穿了母親的一條白色長裙,因為過長,我只好用雙手死命拉住,就這樣「斯文」地走到老人的屋裡。少女和老人面面相覷,然後老人露出不輕易出售的笑容。少女地一口茶水也噴到了老人身上,於是這便成為我幼時最得意的事迹。
那時對所有事都有強烈的佔有慾的我的夢想就是在少女如出水芙蓉的臉上吻一下,我的腦海徹底地被少女的倩影所圍繞。然而有一次,我在老人的屋裡搬動著椅子,起因是少女要坐在灶前燒火我則自告奮勇,哪知因為過急,狠狠摔了一跤,少女慌忙過來要扶起我,並要把我抱起,我在被抱起前的那一刻羞澀地臉紅,我不顧腳的疼痛,慌亂地掙開,一溜煙地跑了出來。我失去了與少女「親密」的機會。而且,自那次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因為第二天,我搬家了,我不敢和他們道別。老人和少女,就只在我夢魂中縈繞了。
這便是第一次萌芽在我心中的愛。
昏黃的燈光下,老人終於憶起了我,如今已是高大的身軀的我,讓他傴僂的身子變得渺小。老人說他已不再承包果園了,他也沒有力氣去摘種草莓了,他說他老了。而在簡陋的屋裡那盞晃動的燭光就是一種定義,它的輕輕一盪就盪過了十數年的風霜。
我耐著性子到了最後,終於問道:你的孫女呢?他的臉色忽地陰沉地可怕,他的目光空洞洞地望著飄渺的遠方,他痛苦地痙攣。他表現出比拋棄果實更痛苦的表情。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她,死,了!
如被五雷轟頂般,我怔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年,她得了重病,到了醫院手術費不夠,鄉鄰們籌集了半天,但到了錢后,她已經……」
我如一根木樁被戳在地面上了。
我想象著少女那美麗的笑靨永遠地消逝,痛苦地被分離出她的生命!
離開老人的時候,我的淚水迅速地劃破我乾燥的肌膚,冷冷地,冷冷地在我的嘴角處散發出苦澀的氣息。我靜靜地站著,不知是哀痛生命的哀怨,亦或哀痛情感的渺茫,更或是生死的未可知。總之,我第一次無法主宰我的眼淚。
聖潔的少女啊,曾是我無法遺忘的愛,被死亡的呼嘯打成一片,兩片,三片……
蘭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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