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彷徨(上)
馬車顛顛簸簸回到八爺府,夏春耀遠遠地就瞧見他家門口密密麻麻的一片黑,一片因為幾隻死鷹焦頭爛額的官員,她在馬車上打個冷戰,瞧了一眼只是看著窗外若有所思的他,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他一聲,把衣裳拉拉好,別給那些貪官污吏給扯掉了,但是,轉念一想,這節骨眼不是吃這門子飛醋的時候…
待車停穩,她率先撩簾跳下了車,本想著給大家緩和一下緊張又刺激的氣氛,結果也不知道被哪個不長眼的狗官,一下抽飛到角落裡去,緊接著就看見一群半獸人一下湧上馬車邊,像狗仔隊一樣挖她佳人的隱私,卻沒半個人注意她這個」關鍵隱私」,切…她就這麼沒有緋聞效應么…
「八爺,您可回來了,我們等了好一陣了.」
「八爺,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等都覺得是有人陷害,這…」
「我等應該聯名為八爺保奏訴冤才是.」
「就是,這等顯而易見的技倆,萬歲爺肯定能明察秋毫!」
她趴著身子,抬頭望了一眼那類似幾近失控的追星場面,從一雙雙朝靴下撿回自己的小命,等到自己終於可以恢復直立行走的姿勢時,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徹底被踢出她佳人的勢力範圍,再也瞧不見她佳人的帥臉…
她不甘心地往上撲騰了兩下,也只能看著一頂頂大蓋帽,尤其是她面前的這位大人,高不高,矮不矮,偏偏就比她高那麼半分,那頂烏紗上的翎毛好死不死地就在她臉上做大掃除,更邪門的就是,她腦袋左歪,他也跟著歪,她右歪,他也跟著甩過來…她就不明白了,這位大叔帽子上的那搓毛就不能朝前戴么…
當著她家男朋友的面和她搞心有靈犀,還用帽子調戲她,簡直是活膩了!
隔山看水地往她的佳人那丟去兩眼,她也死了心別想在一票比她豺狼惡虎的官大人面前窺視到她佳人一分一豪,大庭廣眾的,也沒啥豆腐好吃,於是,腳一轉,她正準備閃人,卻在轉身的那一刻對上正負手而立,站在自家門口,涼涼地看著隔壁門口人頭竄動場面的四爺…
她踮芭蕾的腳還沒放平,扯著前面那位大叔官帽上翎毛的爪子也還沒放下,只得有點尷尬地朝他嘿嘿一笑,卻見他淡淡將視線從那片混亂里收回來,只是瞧著她乾笑的臉:」爪子還不放下來,官帽豈是你能亂扯的.」
她立刻放下那把被她抓得扭曲的翎毛,右手垂下,放在褲邊搓了搓,左手還是習慣地去抓後腦勺:」…四…四爺吉祥.」
「恩.」他只是低低地應了一聲,視線又從她身上移了開去,徑自落在那片吵嚷的人群里,看得近乎小心翼翼,可是話語卻是對著她在說,」還杵在那邊做什麼,你要爺同你隔個老遠說話嗎?」
「哦哦…」她窒了窒,眼珠子在眼眶裡轉了兩圈,她才剛剛被一個皇帝打擊到,就在她對皇帝這種生物產生本能恐懼時候,又被下一皇帝逮到她的小辮子,真是要命…
過來!」他語調不變,只是話語由幾個字濃縮成兩個字的命令…
她立刻屁顛顛地小跑了兩步,站到四爺府的台階下,抬著腦袋堆著滿臉獻媚的笑瞧著他:」…四…四爺…」她最近好象沒和四爺府接什麼大梁子吧,因為後門一開,她已經很久沒有打那堵牆的主意了…
他看著她那張過分誇張的笑臉,卻也沒多大反應,只是幽幽地開了口:「每年的零食可是你送來的?」
「…唔……」她沒料想到會是這個問題,卻急忙低了低腦袋,收了笑臉,也不再看站得高高的四爺,」你們拿的東西,我怕他不愛吃.」
「…….倒是沒你細心了.」他看著她低下去的腦袋,竟附帶出一絲輕笑,」既是送吃的來,又為何每次丟下人就跑了.」
「……」她回想起每次連滾帶爬地將零食塞進門口兵哥哥的手裡,然後落荒而逃的自己,有點窩囊地撇了撇嘴角,不知道怎麼把有點詩情畫意,浪漫兮兮的理由說給未來皇帝大人聽,他們都該是少了那根筋的人,咋會明白尋常人不碰觸傷口的道理,回憶發酵以後,壓在心裡的是酸,跳上眼睛的就是淚,大冷天哭鼻子,風一刮,扯得臉生生的痛,鄙視這個沒有潤膚膏的時代,連哭個鼻子都得小心翼翼…
「四爺…」她偷偷朝還在吵鬧的隔壁望了一眼,喚了他一聲,卻終究還是把問題咽回了肚子,她想問一句,如果弘暉還在,將來的某一天,雍正大人會不會忘記自己曾經手把手地教他寫字,曾經帶著他看過煙火,曾經為他撒嬌而軟下聲來替他擦眼淚,她突然好慶幸他離開得早,在他的阿瑪還不是皇帝這種生物的時候…這樣,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去瞧他一眼,為他捎些零食,紮根下的,只剩下他孩童般的嬉笑,無城府地吵鬧,為了逃避功課而被罰跪的抱怨…
「呃…四爺,我得回府了,要不九爺會把我拍成黃瓜的.」她的問題在唇邊打了圈,吐出來的卻是這麼個東西…
「……恩.」他隨性地應了一聲,也準備舉步回自己府里,卻好似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過身來,」丫頭.」
「恩?」她剛跨出的步子,被他硬生生叫了回來,眨著眼睛瞧著他.
「…給你的東西還在嗎?」他的右手從背後從容地抬起來,指了指脖口.
「唔?」她撫了撫被掩在高領口衣服下的鎖片,有點為難地往回縮了縮,」……這是他給我的…」
「誰同你搶了.叫你好生收著,不可弄丟了.」他有點好笑地瞧著她的動作,話音剛落,視線卻越過她的頭頂看向正搖曳而來的一頂轎子,將嘴角的弧度扯出了冰涼的味道,」你且去吧.」
她還沒反應過來四爺那表情上一瞬間的轉變,只是看著四爺府的大門隨著他」咻」得一下閃人,再也沒有打開的意思,漠不關心地任由那票官員徑自鬧騰…
她狐疑地再看了一眼那扇避禍般關上的門,只是旋身走開,側著身子擦過那頂搖曳而來的轎子時,卻聽見一聲細碎地撩簾聲,那略帶用力」刷拉」的展扇聲從她的耳邊輕輕地擦過去,擦得她一陣頭暈,停在原地站了好一回…確定不會有人拿扇子來砸她的腦袋,才敢怯怯地提了步子繼續朝前走…
一邊走,卻一邊回過頭去看了看那頂轎子,卻被那突然間懸在路中間的轎子給嚇得冷汗滴滴,連腳下的步子也停了下來,立正站好地杵在原地,心虛兮兮地朝她家男朋友門口偷看了一眼,口裡默念著」上帝保佑」,等了老半天,卻沒有人展著扇子從轎子里弔兒郎當地挑眉頭,從轎子里走出來,也沒有人回過頭彷彿露出絕對不經意的表情,皺著眉頭來瞪她一眼,只是隨著一聲展扇聲又想前走了去,她鬆了一口氣,揮了一把額頭的冷汗,敲了一下自己那」一腳踏兩船」的腦袋,唾棄了一下被自己男朋友鄙視過的定力,狠狠地捏了一把不知露出什麼表情的臉,提起腳逃離這片是非之地,她的男朋友家裡,今天要雞飛狗跳了…
她拖著有點酸痛的腿好容易走到九爺府側門口,確定自己被那頭驢子給寵壞了,才走幾步路,竟然累得腰酸背痛,彷彿剛做完啥見不得人的事似的,一推門,也不知是哪個無聊的傢伙竟然把側門給鎖了個嚴實,看著家門,進不去的感覺實在不怎麼好受,腰酸背痛的造型又不適合秀她的翻牆絕技,於是乎,她瞥了一眼已經有幾年沒有走過的九爺家的正門…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身心傷害,後宮紛爭,流言蜚語,外加控制連她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定力,她已經循規蹈矩好幾年了…今天破個例,不算犯法吧?而且,估摸著,九爺的轎子也該正往她家人氣十足的男朋友家挪呢…
想到此間,她便有恃無恐地邁開了步子,一腳踩上正門的樓梯,卻見一個憋屈的小肉團縮在大府門邊,她一見,便隱隱地泛起一陣頭痛…
「春姨…」一聲軟軟的聲音從小肉團的嘴巴里飛出來,緊接著一隻小爪子就抓上她的衣服,讓她想挪腳都沒有機會…
「……不要叫我春姨…叫姐姐!!」她覺得這個問題比逃跑更重要,只好轉身對著那個抱著膝蓋蹲在那裡的小肉團警告了一句.
「……子荷姑姑說的,你就是姨嘛…」小傢伙嘟噥了一下嘴巴,眼睛里閃爍著全是迷茫…
「糖糖,你說是我對你好,還是你子荷姑姑對你好?」她一看四下無人,立刻蹲下身子,開始勾搭小娃娃的戲碼…
小娃娃咬了咬手指頭,抬眼瞧了瞧她,眼睛一斜:」阿瑪對糖糖好.」
「……我說的是我和你子荷姑姑比,管你阿瑪啥事!」她將小娃娃扯掉的褂子,重新系好,免得她再像個小邋遢似地蹲在這兒,她阿瑪哪裡對她好了,從小就把她寵飛了天,別的小格格早早被抓去熏陶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她卻拿一雙迷茫兮兮的大眼睛去勾引那個定力比她還薄弱的阿瑪,她阿瑪也著實不負重望,被小娃娃掛著鼻涕,純潔無比地一望,立刻眉頭一皺,潰不成軍,丟出一句:」不願讀,便不讀了.」
於是,這祖國的花朵就被九爺一句話給連根拔起了,人家大格格7歲就會做詩了,她糖糖倒好,跟著」做詩」,坐哪兒,哪兒濕,搞得她還罪惡感飈升,生怕是自己小時候尿床的破習慣傳染了給她去,盡量和她拉開距離,哪知道,許久沒見,她還是這德行…她就不明白了,好好的一格格,咋被培養地越來越往她夏春耀的方向靠攏了呢…
「大冷天的,你又坐這兒做啥?」她拉起她的小身子,拍了拍她身上的雪,順便確定一下,她尿褲子的習慣是不是徹底改觀了.
「等阿瑪.」她跟著去拍身上的雪,」阿瑪叫糖糖在門口等他.」
「……」她停了一下手裡的動作,卻看著她胸口落下來的糖渣渣,」又吃了一身,你子荷姑姑也不幫你洗洗?恩?」
「額娘和姑姑都好忙,她們都不睬糖糖,」她嘟了嘟嘴,不滿的話毫不修飾地丟了出來.
「……」她沒接話,早幾年,完顏夫人總算是生了兒子,估計,這幾年,心思都在那根苗上呢.
「你也不睬糖糖.」她白了白眼,手指了指她的鼻頭,使勁地點,」子荷姑姑說,叫我不要找你玩兒,她說,你惹額娘生氣了,還說你忙著往那個什麼枝頭上飛著做小鳥.」
「……」
「你才做不了小鳥,我瞧見了,你每次翻牆都掉下來摔得亂七八糟的,嘿嘿!」她笑得毫無芥蒂地伸出指頭來戳她的鼻子.
她被她戳得有些鼻酸,看著面前這張已經漸漸長開了眉眼的小臉:」那…那你跟我講話,會不會被你額娘罵?」
「不怕!」她使勁地搖腦袋,」誰欺負我,我就同阿瑪告狀,阿瑪眉頭一這樣,就沒人敢說話了.」小娃娃學著九爺豎眉頭的樣子,竟然還有幾分神似,看得她一陣抽笑,剛醞釀出來的鼻酸也被壓了下去...
「咕嚕嚕」一陣肚子抽抽的聲音傳了出來…
「春姨…」
「叫姐姐!」這點她絕對不退讓…
「……糖糖不說假話的.」
「不說假話就沒得東西吃.啊呸呸…誰讓你說假話了.」她對著小娃娃鼓了鼓眼睛,卻隨即想到一件事,」你阿瑪回來瞧不見你怎辦?」
「不怕,糖糖溜去玩的時候,阿瑪會等糖糖的.」
「……」她提了提嘴角,沒再過問,牽著小娃娃走下階梯,她那個阿瑪估計現在正忙著國家大事呢,還指不定啥時候回來呢.
等兩個吃得沒心沒肺的傢伙,填飽了肚子爬回九爺府時,天色還沒全暗下來,她牽著小娃娃那隻比她還暖的手,卻在看到一個穿著朝服負手站在雪裡的身影頓了頓腳步,小娃娃一瞧見那背影,立刻甩了她的手,跑上去,卻一個不小心在雪裡滾了一交,明明不痛,卻還是張著手臂要抱抱:」阿瑪,阿瑪!」
那身影旋過身來,走近那趴在雪地上的身影,撩袍蹲下了身子,沒多餘的言語,只是張開了懷,任由那小娃娃囂張地撲進自己懷裡,撞了個結實…
「阿瑪,糖糖肚子餓,我和春姨去吃東西了.」她被他抱在懷裡,突然視線升高了不少,俯視著還杵在不遠處,沒時間去改小娃娃的稱謂,正準備落跑的某人…
看了一眼在父女倆身後的府門,她抬頭乾笑了兩聲,他只是淡然地打量了她兩眼,對於這個同住一府,卻彷彿多年不見的人興趣並不濃厚,她噓了一口氣,正要開口告退,卻聽見他沉沉的聲音跳出來:」飽了嗎?」
她怔怔地抬起頭來,卻看見他一邊問著話,那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卻沒挪開,眉頭倒是越皺越厲害,幾乎用那種看害蟲的眼光刺得她頭皮發麻,一瞬間,不太明白這個問題是對哪條害蟲說的…
「飽了!」小娃娃卻率先應下了聲,」不過,阿瑪,我還可以陪阿瑪吃.」
「恩.」他淡淡地應了一聲,將懷裡的娃娃放了下來,只是牽著她的小手往府里走,跨出幾步,卻聽不見他要的腳步聲,不耐煩地回過身來,發現某條害蟲還杵在雪地里研究完美逃跑路線,他的聲音有些悶地跳出來,」你走不走,別讓爺等你!」
她被有點熟悉的話語給嚇了一跳,卻見他似乎也剛剛反應過來,這句話聽來刺耳,她心虛地去看自己的腳丫子,卻聽見頭頂飄來一聲重重地」哼」,緊接著,是不再做任何停留的腳步聲,靴子落在靴子里摩擦過後的吵雜聲,她的視線越過自己的額發,看見糖糖還朝她招著手,她撇了撇嘴角,只能跟上了腳步,走向那個她已經許久沒有進去過的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