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送別(上)
話說,由於不太明確的政治因素,外加自己炒飯技術含量過高,被逮進紫禁城臨時拘留的夏春耀,戰戰兢兢地窩在這個政治權利高度集中的破地方,草木皆兵地過了好些日子,白天奔去御廚房裡打雜,下了班直接窩在房間里打抖,把自己惹是生非的基因集體扼殺掉,結果幾天下來,什麼事也沒發生,大家該幹嗎幹嗎,似乎沒人在意她這個空降來的外來人口…
由於工作環境里,全是第三類人種,她逐漸也習慣了太監哥哥弟弟們吊著嗓子講話的聲音,而起初那些不滿一個雌性動物加入他們華麗後勤工作隊伍的太監哥哥們,也終於不再對她白眼,偶爾還會和她」哈啦」兩句,切…本來嘛,她才是那個正常的人,沒對他們進行慘無人道地性別歧視就不錯了,沒理由被他們反過來鄙視的…
當然,最最華麗的一次,就是和幾個剛進宮的小太監一起清掃廚房,也不知是哪個比她還有惹是生非因子的傢伙,提議研究一下皇帝的膳食是怎樣的山珍海味,決定偷吃幾筷子,因為見者有份,又怕人告密,她被迫下海,硬是被塞了幾筷子,她吃得腦袋暈呼呼的,完全嚼不出味道,只是把脖子挺得直直的,比被老師當場抓到作弊還刺激,經過了一次御膳共患難的夜晚,她徹底融入了太監哥哥們的圈子,經常上工下工,還有幾個小太監同她打招呼,做不完分來的活的時候,也不用被管事念得腦袋大,還有幾個人幫忙手腳,搞得她亂感動的,也不用擔心她家男朋友抓她紅杏出牆,太監,真是個華麗的職業!
快到年關,御膳房裡忙得一塌糊塗,一點也不比那些在朝堂上進進出出的傢伙輕鬆,皇帝平日吃得複雜,一盤菜搞得比要上台的模特還矯情,而且老是端上去又原封不動地撤下來,平日的十大碟,八大碗要現做,還要準備過年的東西,有的時候,她都蠻同情掌勺的大廚哥哥,本來嘛,好歹也是個搞」創作」的,虧就虧在他是給雍正大人一個人搞創作,而這個人對吃的品位又實在高不到哪裡去,否則就不會三天兩頭打發那個高公公跑來打包一份蛋炒飯回去啃了…也難怪每當她越俎代庖的時候,就會遭到大廚哥哥一陣哀怨的瞪視…
說到雍正大人,也奇怪,以往好歹每年還能碰上一兩次,打打照面,可自打當了皇帝,估計這身價上去了,也開始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路線,就在她幾乎以為,她真的只是為了幾碗蛋炒飯進宮的時候,卻因為廚房人手不夠,被臨時抓著去往乾清宮送膳…
她同幾個小太監一起拎著食盒,踩著雪往乾清宮裡走,遠遠地瞧著汀蘭站在門口,自從那句」來日方長」后,汀蘭再也沒出現過,不可否認,她下意識地鬆了口氣,要和沒法溝通的人找話題,還是蠻困難的…
幾個小太監見著汀蘭立在門口,急忙彎著腰,只是恭敬地把食盒遞給一併站在邊上的宮女,禮數周全地讓站在一邊的她皺眉頭,幾個平日里一起瞎胡鬧的小太監,見她傻傻地杵在一邊,也不彎腰,也不低頭,只是若有所思地瞧著一直淺笑的汀蘭,不覺捏了把冷汗,好心地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口,示意她也行個禮…
她瞧著汀蘭只是抬手,讓身邊的宮女拎著食盒,撩簾進乾清宮布膳,也不抬手讓還站在雪地里他們離開,直到張羅完畢,才抬起眸子看著還杵在雪地里,那幾個一直不敢離開,被雪鋪了一層膜的太監再加上站在後頭,始終抬著腦袋,不明白地瞧著自己的夏春耀:」你們幾個,看著面生,可是新入宮的?」
「回姑娘的話,奴才們,今年剛入的宮.」
「站你們後頭的姑娘,是我的朋友.可否幫我好生照顧?」她輕揚唇角,笑臉沒變過…
幾個小太監似乎被她的話刺了一下,有些警戒地轉身去看那個站在他們身後的人,又立刻轉回身,低著腦袋,答了聲:」是.」
「下去吧.」汀蘭一揚手,幾個小太監退著走了兩步,擦過她的身邊,沒有和來的時候一樣同她講笑話,也沒有同剛才一樣怕她不懂規矩,扯她的袖子,刻意地拉開了些距離,幾乎敬畏地低著腦袋從她的身邊走過去,她咬了咬唇角,轉過身也準備閃人,卻聽見那把優雅的聲音又揚了起來,」你知道這刻,誰在裡頭么?」
「……」她剛轉過去的身子,在雪地里僵了僵,不敢轉回頭去看,雖然只是匆匆一瞥,她也瞧見了,那個立在門邊,拿著一件眼熟的白裘的宮女,她還記得那件白裘被他披在她身上時候,毛茸茸的領子,老是讓她不舒服地撓脖子,抓得脖口條條紅印,下擺還因為某年陪她看煙火燒著了一角,她被燒得拖著白裘到處亂跳,抓著那燒著地方使勁踩了好幾腳,才把火給滅了,卻見他只是輕笑地隔岸觀火,絲毫不心痛她和自己的白裘,她還懊惱地發表了一句由衷的感慨,現在總算知道什麼叫女人如衣服了,他窒了窒,隨即放大了臉上的笑意,敲了敲她滿是歪理的腦袋,卻再也不見他換了這件衣服,一如冬就總是披在他身上…如今,還穿著一件燒焦的衣服來見皇帝,她好想賢惠地告訴他,好歹注意一下儀容啦,她很高興是沒錯,但是雍正大人不高興,他們倆就都要爬去午門玩了…
可是,她現在杵在這裡,走不到他面前,隔著台階,隔著門帘,隔著好多人,這些話窩在她肚子里,翻攪過後,吐出來的,只是一陣白色的水霧,鞋子在雪地里磨出幾聲刺耳的」吱吱」聲,她聽在耳朵里,任由那聲音蓋了身後汀蘭的話,張開腿就跑開了,那個晚上,她趴在床上使勁咬被子,把他的四字情書翻出來,從頭讀到尾…
「安好,勿掛.」她將信折好了,壓在枕頭下,她在哪裡都能好好的,不用擔心,她不惹是生非,安分守己,做完活,她就出去,去霸佔他的床,他的衣服,他的人…他也要好好吃飯,衣服堆著,等她回來洗,不要一個人寫摺子寫得太晚,不要喝茶喝太多睡不著覺,不要呆在那個滿是她東西的屋子裡打噴嚏…她將被子蒙著腦袋,窩在裡面,發出小小的嗚咽聲,」安好,勿掛,我也是!」
不得不說,汀蘭的一句話,很有用,比起她這麼久的努力,真的更有效果,自那以後,她受到了無限的」照顧」,沒人敢在她面前唧唧歪歪了,沒人說她活做的不好了,沒人叫她幫手做這做那了,當然,也沒人拉她一起偷吃御膳了,沒人老生常談地教她規矩了,也沒人上下班同她招呼了,她站在廚房裡,沒活干,只是多餘地站著,她想伸手幫點啥,卻被人微笑著推拒開來,從她面前走過的太監們,都是輕輕一笑,低著頭,不會再有人扯著她的辮子說她闖禍,之前的小太監,更是能避則避,避不了就」姑娘好」三個字打發了她,
她嘆了一口氣,接受這等高等優厚的待遇,畢竟,托汀蘭的福,來清朝這麼久,也好歹有人開始怕自己,敬畏自己了,想想,也蠻華麗的…這樣想來,當初雍正大人拖她進來幫忙也沒給她啥優厚待遇,只是讓高公公帶她進來了,就把她丟進」三不管」地帶,不愧是嚴肅的雍正大人…
她當著閑人,格格不入地看著所有人忙來忙去,一路忙到大年夜,她杵在廚房,又覺得自己礙手礙腳,索性蹲在外頭搓雪球,雖是大年夜,卻因為康熙大人喪事安靜得嚇人,沒有鞭炮聲,沒有煙火,完全沒有過年的氣氛,想當初,她總是抱怨她家男朋友,每次過年都拋棄她,爬進這個破地方,結果,現在她也爬了進來,他們卻還是各過的各的年…大年夜,並不是什麼好日子…
「夏姑娘.」一聲來自身後的輕喚讓她手裡的雪球落了地面,她急忙轉過腦袋,看著彎著身子,同自己打招呼的高公公…
「呃?」她拍了拍身上的雪,站起身,」公公.」
「好似,你沒在忙?」他瞧著她身邊搓了一個又一個雪球,問到.
「呃…我是…因為我…」她看著旁邊那些證明她真的很閑的證據,找不到什麼借口來推脫.
「也好,萬歲有事讓您做.」他並不在意那些證物,繼續開口說到.
「唉?」她眨了眨眼,不太明白雍正大人這個節骨眼能讓她做啥事…
「萬歲要宴請王族,大臣們,現下,差了一道菜.」
「……該不會是…」
「蛋炒飯.」高公公笑著丟出她腦子裡的三個字,讓她輕笑了一聲,好似這些場景都很熟悉,好似什麼都沒變,好似這裡還是四爺的府上,好似她真的是被借來幫手的小丫頭,好似只要一轉頭,她還能聽見一聲稚氣的童音,叫她一聲:」嫖姐姐.」然後在她耳邊說著,今晚翻牆去他家八叔家的偉大計劃…
「要做很多麼?」她一邊說著,一邊往裡頭走,笑著問背後的高公公,那次她可是做了很多,做到手抖個不停…
「是得不少呢.」高公公同她一道走進廚房…
「我就知道!」她好似猜中了電影結尾似地了不起,挽起了袖子,熟練地拿出雞蛋,敲碎了薄薄的殼,一團圓黃的蛋黃滑入碗里…看來,今天她會好忙,她的手,又會抖上好一陣子了…
耷拉著抖得不行的手,她走在回房間的路上,夜色已經暗下來了,但是半空中還是乾淨得彷彿一塊黑布,沒有一塊炸開的火花,她看著自己的手抖得心滿意足,正準備趕快趴回房間好好睡一覺,卻看見她面前的道路上,多出一個人影,那人負手立著,似在等人…
她走近了些,看著那身影微微地側了側,她再走近些,看著那身影轉過身來,她走得更加近些,看著那身影立在自己自己面前,她吸了吸鼻子,微微地福了個身,姿勢如同以往一樣完全不標準,聲音卻有些顫:」…九爺.」
「恩.」他淡淡應下一聲,也似乎習慣了她那蹩腳的請安姿勢,那總是在自己面前低著的腦袋,那老是一過年就抖個不停的手,張了張唇,吐出一口白霧,她微微抬頭看見那霧氣彷彿嘆息般消散在他薄唇間…
他也不說話,徑自轉過身去,往前走,她立在原地發了會呆,待他微微側身來看她,她便馬上抬起腳步跟了上去,沒讓他最後再吼她一次,那句」走不走,別讓爺等你」,她實在沒有勇氣聽第三遍…
他看著她提起腳,小跑了兩步,自覺地跟了上來,微微舒展了眉頭,勾了勾唇角,轉過身去,繼續朝前走,她踩著步子跟在他後頭,明知道他明天就要動身去西寧,她抓耳撓腮地想說點啥精彩的道別話,但那些一路順風,旅途愉快的屁話卻怎麼也跳不出喉嚨…
「呃…」她發出一個單音節的字眼,卻讓那位往前走得歡騰的大人猛得停住腳步,她正要抬眼瞧他,卻被一抹紅色攔住了自己的視線,她突然被揪住了心口,輕易地被酸楚逼到了頂端,兩滴眼淚幾乎不帶猶豫地掉出來,砸在那被他拿在手裡,遞到她面前的紅包上,紅紙一瞬間被兩滴眼淚給韻了顏色,她的話才發出一個音節,剩下的全部變成了小聲的嗚咽,在這個說她不愛哭的大人面前,哭得有點顛覆自己以往的堅強形象…
「收好.」他的聲音有些懊惱,不太擅長應付突如其來的眼淚,只是將手裡的紅包往她手裡塞…
她把腦袋更往自己的方向低,想逼自己壓下一點難堪的嗚咽,卻發現那酸楚越壓越濃,化解不開地堆在胸口,這場景隱約的相似,那年她被借去四爺府,手抖得正歡騰,卻被他用」牽」得帶回了他所謂的」家」,那年迎接她回家的是春桃的枕頭,和放在門口的兩個包子,那年被他硬塞進手裡的紅包,早就被她花得一乾二淨,卻一點也沒花在他要求她買的衣服上…
「…別哭了.」他壓了壓音調,難得幾乎稱得上溫柔,淡淡地說出三個字,不同於那個雨夜裡跳出來的」不準哭」的命令…
她搖了搖頭,因為他的話不是命令而大膽地頂了回去,眼淚肆無忌憚地一個勁往下掉,她知道,這次不同,他不能用」牽」得帶她回家,她得繼續呆在這兒,而他即將離開,她回不去那個有春桃的枕頭和一碗包子擱在門口的家,她回不去那個被她扒了青蛙皮,啃了牡丹頭的家,就算她拿著他塞來的紅包,就算這場景似曾相似,但是,那一年,畢竟是過去了,她回不去那個滿是歡笑的那一年…
一隻深色的馬蹄袖靠上她的臉頰,那有些冰冷的衣服料子碰上她的淚水,開始吮吸,她微微愣了愣,稍微抬了抬頭,卻見他稍稍彎身,抬起右手幫她擦掉眼淚,她咬了咬唇,沒有把頭再低下,看著他的手忽輕忽重地在她臉上摩挲,看著他不太適應似地別開臉,看著他的臉習慣性地泛起一陣紅暈,他這邊小心地擦,她這邊卻再接再厲地使勁流,直到她把他的袖子哭了個濕透,才收住了勢頭…
他整了整馬蹄袖,立起身,正抬起手往宮門口走,她下意識地抬起了那手裡還被塞著紅包,打著抖的手,去扯他,他被身後突然一扯,拉回了神,回頭瞧著那眼睛腫得嚇人的她…
「我…我送你出門.」她開了口,直到這一刻,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啞的厲害…
「恩.」他應下聲來,瞥了一眼那難得伸向自己的手,開始緩緩向下,一邊抖著,一邊落進他手掌里,他收了收手掌的力道,讓她輕易地碰到自己袖口的濕漉,她踩著步子跟上他的腳步,那一年,他拖著她走在大街上,她抖著手被他帶回家,而這一年,她的手還是抖,只不過,換她送他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