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ck 1: 【樹洞】(上)
「以前的人,心中如果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們會跑到山上找一棵樹,在樹上挖一個洞,然後把秘密全說進去,再用泥巴把洞封上,那秘密就會永遠留在那棵樹里,沒有人會知道。」
——王家衛·《花樣年華》
藍紫色的鳶尾花從廣袤無垠的田野一直開到他的眼睛里。
這青色眼瞳的任性少年,笑起來邪惡誘人。
——這是蘇智薰對歌手滄冷的全部印象。她和滄冷雖然是簽在同一家唱片公司旗下的歌手,但幾乎沒有說過話。除了滄冷的經濟人,沒有人知道滄冷的過去,沒人知道該怎麼找到他;
他像只收起翅膀的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屑於接受任何媒體的採訪,不給任何雜誌拍攝宣傳照片,不迎合任何人;
曾經為了保護歌迷跟記者大打出手,脾氣暴躁,可一旦站在舞台上就會散發令人驚艷的光芒,被認為是惟一有資格接任「Toy&Lover」主唱位置的人選。
他從不在白天出現,只在夜晚錄製唱片,甚至有傳聞他是吸血鬼的化身。如果你認真聽過他唱歌,你會心甘情願地相信他就是消失百年的吸血鬼。
熾烈,深沉,冷艷,華麗。
這些美麗妖冶的元素統統收錄在他的歌聲里。一年前,在滄冷唯一的一場公開演唱會上,當他的聲音剛剛在會場上空響起時,聽慣美好聲音的智薰也為之一振。
歌聲是雪白的利刃劃破血管逆流而上,巨大的震撼在體內爆炸,彷彿炎炎夏日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又驕傲又痛快。
「看來Vic這次選對了人,真是只有他才有資格接手Toy&Lover的主唱位置,但是……他可不可以不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智薰抬頭無奈地望了一眼陰霾的天空,暴雨還在沒完沒了地下,完全沒有收工回家的徵兆。
她被困在這個郊外的路邊小站上已經整整三個小時,進不得,也退不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在這裡繼續等去往「青貓」鎮的馬車。
路上行人寥落,智薰抱攏涼意陣陣的肩膀,看著晶瑩的雨水絲線從屋檐上滴落。
「青貓」鎮是有名的海邊美景小鎮,也是滄冷生活的小鎮。除了錄製唱片的那幾個月時間以外,一年裡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裡寫曲作詞,不問世事。從很多年前開始就陸陸續續有富商和政要將別墅遷居到青貓鎮,享受美麗的沙灘和大海。
為了保存好與世隔絕的神秘感,去往這個鎮的唯一交通工具就是古老的馬車,每三十分鐘一班,很少誤點。可是今天的雨實在是太大了,想必往返的馬車一定是陷在泥濘里,或是被大雨困在驛站。
BadLuck。
她小聲的抱怨被一同站在屋檐下等待天晴的陌生男生聽到。他轉過臉來細細打量這個獨自出行的女生。
深黑眼瞳,白皙潔凈的月臉,氣質清冽乾淨。
「真像貓呢。」他低頭抿嘴笑,「驕傲的黑貓。」
「什麼?」智薰聞言轉頭疑惑地看他,神色中不免有幾分警覺。
男生善意地擺擺手,露出好看的微笑。
「安啦安啦,我沒有惡意。」他笑起來時,嘴角泛起討巧的梨渦。「你一個人?沒有同伴?」
「怎麼?」
「呵呵,膽子真大。」男生斯文地推了下鼻樑上的眼鏡,好心提醒她:「別緊張,我只是擔心你的安全。你到了那個鎮后最好別一個人單獨行動,小心遇到傳說中的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是什麼?!」她的寒毛噌噌地豎起來,頭皮發麻有某種不祥的預感。
「就是……啊,沒什麼啦。」他突然意識到她是不知道關於青貓鎮的那個傳說的,看到她緊張的表情,決定還是不告訴她了。
「交個朋友怎麼樣?我叫明簌。」
「明簌?」她微笑,「很特別的名字。」
「呵呵,是我母親取的。她是個中國迷,很喜歡中國文化中的那份清凈。我出生的那天,雪白的花朵在月夜裡簌簌地落,美得寂靜無聲。所以她就給我取名叫『簌』。」
雪白的花朵在月夜裡簌簌地落,美得寂靜無聲。
句子像水草纏繞在智薰的腦海。
她細細回味這句子中的意味,低頭淡淡一笑,讓身旁的明簌看得恍神。這時遲到許久的馬車終於趕來了,明簌紳士地將智薰扶上馬車。兩人坐在顛簸的馬車裡眺望窗外一望無際的鳶尾花花田。
藍紫的花朵鋪地蓋地,彷彿宿命中為愛不顧一切的燕尾蝶。
看著智薰欣喜期待的臉龐,明簌的心裡湧出一抹深深的擔憂,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真相。
其實青貓鎮根本就不是什麼美麗寧靜的海邊小鎮。按照上古時代的傳說,世界上每一寸土地都有獨特的靈物鎮守,尤其是那些偏遠的山村和小鎮。青貓鎮歷來就有傳說中的靈物「青貓」鎮守。
有人說「青貓」是一隻青色眼瞳的貓咪,看到它的人眼睛會變成鳶尾花的顏色。
也有人說「青貓」其實是人類,他隱匿在鎮上的普通人中生活,守護這個鎮,同時也強烈排斥外人。當他覺得有人正危險到這個鎮的「安寧」時,就會不動聲色地將其處死。
傳說總歸是傳說,一切無從考證,只不過從幾年前開始,這個鎮上陸陸續續發生了好幾起單身遊客死於奇怪傳染病的事故,引起了當地居民的恐慌。這些遊客都是獨自來青貓鎮旅行散心,凌晨時被旅店老闆發現死在房間里,死時神態平靜安詳,彷彿是睡在了花叢中。
所有死去的遊客們眼瞳都變成了詭異美麗的藍紫色,像極了當地漫山遍野的鳶尾花……
「好美的海。」智薰趴在車窗上眺望蔚藍的海岸線。
馬車在環海公路上馳騁,海岸線盡頭漸漸顯現出十幾棟臨海而立的別墅和歐洲古風小鎮,明簌抬起眼來,看到天空的盡頭透射出澄澈的蔚藍光線。青貓鎮被包裹在聖潔的光線中,歡迎他和智薰的到來。
無論是陶醉在美景中的智薰,還是心事重重的明簌,他們誰都沒有發現,其實早在進入青貓鎮的那一秒開始:命運之神就已經從倦意朦朧的午睡中醒來,對他們虎視眈眈。
凈靈之地,凡擅闖者必將遭滅頂之災。
馬蹄聲落在一座豪宅前,風度翩翩的主人早就等候多時。
亞麻色的淺發,祖母綠的眼瞳顏色跟蘇智夏如出一轍。要不俊俏挺直的鼻樑和輪廓分明的臉部線條提醒智薰:眼前這個風度翩翩的少主人是男生,她真要誤以為自己看到了智夏的另一個版本。
亞麻色髮絲的海霄紳士地將智薰從馬車上扶下,深深親吻她的手背。
「智薰,歡迎你來參加我的訂婚典禮。」他吩咐傭人們把她的行李拿到特意準備好的房間去。「一路奔波,辛苦了。」
明簌朝海霄的肩膀上砸了一拳。
「喂!光顧著跟美女打招呼,理都不理這麼多年沒見的兄弟了?」
「怎麼會?」
海霄笑得尷尬,轉身跟他擁抱。自從四年前,明簌跟家人一起搬離這個小鎮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這次他回來不僅是因為要參加好兄弟的訂婚典禮,還身負一項神秘任務。
想到這個艱難的任務,明簌的心臟感到一陣刺痛,又複雜又難受。這時,管家將一大束藍得發紫的鳶尾花遞到智薰的手中。
美麗的花朵在她的懷裡開得熙熙攘攘。
「智薰小姐,歡迎您的光臨。」管家彬彬有禮地說:「這是我們家小少爺,滄冷少爺特意交代我為您準備的花,希望您能喜歡?」
「他?」智薰驚訝:滄冷怎麼會知道她會來。她這一次來青貓鎮,名義上是為參加公司老闆的兒子——海霄少爺的訂婚典禮,實際上的目的是為了勸說海霄的弟弟,也就是歌手滄冷能代替她接手Toy&Lover的主唱位置。
「智薰,算我求你了!海霄少爺這次只給你發了邀請函,到時候你一定可以見到他的弟弟滄冷。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一定要搞定滄冷這小子!只要他來接手,『Toy&Lover』的發展一定會如日中天!」
「那小子的脾氣圈裡所有人都知道,出了名的不給面子。你要我怎麼去勸他?」
「但是他很欣賞你哦!你忘記了嗎?上次在演唱會上他竟然在全場觀眾前公開宣稱很欣賞你。MyGod,這簡直就是前所未有的奇迹……」
智薰思緒一片混亂,心裡演練等會見到滄冷后,該怎麼跟他提出邀請。
一番寒暄后,幾個人來到別墅的大廳里。雖然出生資產雄厚的企業世家,但海霄家的布置沒有顯現半點暴發戶的惡俗。
牆上隨處可見梵高和達利的畫作,白色傢具款式簡單大方,牆紙是清雅的藍紫色,跟後花園里開得正好的鳶尾花遙相呼應。
海霄的未婚妻茉茉雖然是大家閨秀,但沒有半點傲慢的大小姐脾氣,親自煮咖啡招呼遠道而來的貴客們。
「明簌,沒想到你很厲害哦。」茉茉笑笑地打量一眼坐在他身旁的智薰。「居然交到這麼漂亮的女朋友,還是大明星。」
噗。
剛喝下去的咖啡噴了出來。明簌滿臉「您就饒了我吧」的表情回頭看了一眼智薰:她居然還在悠然自得地喝咖啡,完全不鳥這些八卦。
優雅地放下手裡的咖啡杯,智薰謹慎地問海霄:
「……怎麼,沒見到那個人呢?」
海霄很聰明,根本不用她點明,就明白她要找的人是誰。他抬手看一眼手錶上的時間,若有深意地回答:「才下午兩點,那小子估計還在睡覺。」
「睡覺?」難道真像外界傳說的那樣,從不在白天出現?她心裡暗暗服氣,這小子果然很大牌:親生哥哥今天晚上就要舉行訂婚儀式,客人們陸續都到齊了。作為唯一的弟弟,在這個時候居然還在心安理得地睡大覺?
「呵呵,果然很任性。」智薰又好氣又好笑。門外響起馬蹄聲,又有一批客人們到了。她趕緊說自己可以照顧自己,要海霄不用管她和明簌,去招待別的客人就好。
茉茉和海霄抱歉地離開,忙著迎接其他賓客。明簌低頭品一口咖啡,目光跟著茉茉走遠,神情里飄起一絲惆悵落寞。智薰放下手裡的咖啡杯,沒好氣地說:「抓緊時間看吧,再過幾個小時,她就是別人的老婆了。」
明簌滿頭黑線,「智薰,你怎麼跟電視和傳聞中的不一樣,好象沒傳說中的那麼冷,嘴巴還變壞了。」
「呵呵。」她淡淡笑,沒有告訴他那是因為她已經老了,再沒有保存住年少時性格里的那份孤傲。
平和快樂了很多。
下午茶時間后,離晚上八點的訂婚典禮開始還有三個多小時。熱心的明簌義務當起了現場策劃,忙前忙后地幫忙布置會場。他的帥氣和平易近人很快贏得了海霄家傭人們的廣泛稱讚。傭人們小聲地八卦那些陳年的緋聞:
「誒誒,我聽說簌少爺是跟海霄少爺還有滄冷少爺他們一起長大的?」
「本來就是,他就住在隔壁那條街,茉茉小姐家旁邊的那棟宅子里。聽說呵,他是因為和海霄少爺起衝突,一氣之下才離開這裡去外地念書的。」
「起衝突?」
「……簌少爺喜歡茉茉小姐,但是她母親希望她將來能嫁給我們家海霄少爺。」
「原來是這樣子呵。」
「還有更不得了的呢,其實茉茉小姐喜歡的也不是海霄少爺,而是……」傭人們的竊竊私語被管家兩聲咳嗽打斷。年邁的管家呵斥她們趕緊去做自己的份內事,隨後轉頭擔憂地看了一眼不遠處正在幫忙修剪百合花的明簌。
他應該沒有聽到那些多嘴女人們的議論吧?管家慶幸地擦汗,忙自己的去了。
——而實際上明簌什麼都聽到了。他微笑地修剪花枝,那些早已腐爛的陳年舊事還去管他做什麼呢?
一切塵歸塵,土歸土。現在的他只要曾經深愛過的茉茉能幸福就好了。
他曾經無力給她的幸福,從今天開始會由海霄加倍給予。
「智薰你看,這個百合花該怎麼擺呢?」忙到頭大的明簌以為智薰一直跟在他身後,一回頭髮現這黑貓一般的女生早就不見蹤影。
「奇怪,她……去哪裡了?」
簌捧著一大把香水百合站在會場里四下張望,也沒找到智薰。
智薰獨自去了海邊。
很久沒有見過傍晚時分的海。夕陽的光芒彷彿金色的絲線,一絲一縷流淌在淺唱低吟的海水裡,淺藍蔚藍深藍……一層一層美好地蕩漾開來,倒映著西方的天空上隱約浮現的一輪彎月。每當仰望天空時,智薰總覺得自己有雲的習性,她厭惡一切粘膩的感情。還有慘白。冷淡。游移不定。
如果世間的感情都如雲朵一般清澈乾淨,該有多好?
深深深呼吸……耳旁突然傳來一陣美崙美奐的大提琴聲,琴聲融化在海浪聲里。琴聲的盡頭是黑髮的少女在沙灘上安靜地拉琴。
站在沙灘上的智薰抬頭望頭頂滾動的陰雲。她覺得學音樂的女孩總是清純馥郁,就像秋天開滿每條小路的丁香和月桂。
但眼前這個提琴少女不同於丁香和月桂,她有植物以外的氣質。
提琴少女和智薰之間隔著一塊黝黑的礁石,就在智薰想走過去認識她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搶先一步地跑了過去,從倫琴身後一把抱住了她。
琴聲戛然而止。
兩人的身影在傍晚的沙灘上拖下長長的影子。
提琴少女冷冷地回過頭來,看到抱住她的真的就是茉茉——今晚就即將成為海霄未婚妻的茉茉。
在梳妝師的精心打扮下,今天的茉茉美得觸目驚心,海藍的雙眼裡閃爍著點點淚光,長發梳往腦後挽成一個高貴美好的髻。
茉茉死死抱住她,怎麼都不肯鬆手,靠在她背上不停地哀求和哭訴:
「原來你在這裡?倫琴,對不起,我絕對不會把你的秘密說出去的!」
「再也不會做那樣傷害你的事情了。不要離開我……」
「倫琴,我愛你,我是真的真的很愛你。」
提琴少女一言不發推開茉茉的手,掙脫出懷抱。她們身後大片潔白的流雲正張皇失措地逃往天邊,夕陽金黃幼嫩如同小朵小朵綻放的雛菊。
海風溫柔撫著少女的臉,她伸手抬起茉茉的下巴,安靜地凝視對方的眼睛。
「真的很喜歡我?」
「當然是真的。」
「如果你是真的喜歡我,就馬上從我眼前消失。」
「我……」淚水哽咽在茉茉的眼睛里,她一時語塞。
同樣語塞的還是躲在礁石后的智薰,她一時間還沒弄清楚狀況:茉茉不是馬上要嫁給海霄了嗎?!那為什麼還要對別人說「我愛你」,而且對方還是一個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