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應戰潮汐
1
「海呀——」
彷彿回應著岳陽驚恐的叫聲,遠處傳來悶雷般的低吼。
卓木強心中一沉,這也正是他剛剛想到的。
傳說,很久很久以前,西藏原本是一片寬廣無際的大海,海邊有一處森林,所有生物都在森林中自由的嬉戲。有一天,一隻五頭毒龍將海水攪得天翻地覆,森林中的生物被逼得無路可去,只能祈求神靈的庇佑,於是,天上降下五位仙女,制服了毒龍,並幫助森林裡的生物恢復家園。大家自是無比感激,並懇求仙女們留下來繼續幫助他們。
仙女們發了慈悲,喝令大海退去,露出茂密的森林和草甸,她們自身則化身五座高峰,永遠保佑著自己腳下的生靈。那五座高峰,就是喜馬拉雅山脈以珠穆朗瑪為中心的五座最高峰。
不難想見,科學家們對這種神話故事自然是一笑置之,可隨著科學的逐漸發展,他們開始懷疑,數千萬年前,喜馬拉雅山脈附近的確有一片汪洋。
喜馬拉雅山脈的形成,導因於地球板塊運動的造山運動,在大約三百萬年前開始隆起,並且至今還在逐漸上升中。
近二十年,科學家們在喜馬拉雅山脈發現了史前的海洋生物,包括三葉蟲、菊石、鸚鵡螺等化石標本,從而簡介證實了推論,把這造就世界第三極的運動稱為喜馬拉雅造山運動,而史前的這一片汪洋,則稱之為「喜馬拉雅海」。
可是,隨著喜馬拉雅山脈的隆起,這喜馬拉雅海應該退去,融入今天的印度洋領域才對。如今,橫在卓木強他們那艘小船面前,遼無際涯且黑暗無邊的,究竟是什麼?
岳陽說出了這一驚人之言后,船上出現片刻的安寧,大家都需要用自己的思維想一想,存在於喜馬拉雅山脈地下六七千米深處的,究竟算什麼?
船中和船尾的人都放下了船槳,靠了過來,本能地想聚集在一起,希望找到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
「海……怎麼可……可能?」面對這徒然變得無邊無際,充盈著水的空間,張立憋半天才猶豫地問道。
嚴勇突然探出大半個身子,倒吊在船舷上,猴子撈月般猛捧了幾捧冰涼的水澆在自己的臉上,隨後一昂首退回船上,大口呼吸著,大聲地說道:「是淡水,哪裡是他媽的什麼海?不能叫海,是淡水!是淡水湖,是湖!」他反覆地強調著,彷彿「湖」的稱呼,怎麼也比海聽起來要容易接受一點。
卓木強緩緩道:「在青藏高原,對巨大的水泊,不管淡水或鹹水,都稱作海。措就是海的意思,不是今人所說的湖。」
胡楊隊長向前探了探頭,嘟囔道:「怎麼可能是海呢?怎麼可能是海呢?」
岳陽低聲道:「我也是剛剛才想到的!首先是那些涌水,什麼力量讓他們從低海拔倒流,而且是以如此可怕的方式?還有,它們每天會出現兩次,如果我沒估計錯誤的話,在同一個地方,兩次涌水的間隔是十二個小時。然後,這幅地圖的出口,看到了嗎?出口的排列是半球弧形,從地圖上的標註看,直徑恐怕有上千公里,而這種喇叭狀地形,讓我想起了浙江的錢塘。間隔十二小時的涌水和喇叭狀地形,將這兩處疑點聯繫在一起,就找到了造成水流倒灌的原因。」
「潮汐,是潮汐力!」肖恩叫了起來。
岳陽點頭道:「因此,這個海,恐怕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大。如果說這些地下水系統,真的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從可可西里到阿里,那可是囊括了整個青藏高原,天哪!」
張立道:「這……這湖,究竟有多大?」
卓木強忽然想到什麼,向岳陽道:「快!測一下水有多深。」
岳陽拿起鐳射測距儀,手一攤,將儀器面朝卓木強,意思是:怎麼測?卓木強這才想起,所有儀器都失靈了,除非他們有人能下到冰冷的水中。
胡楊隊長聽出了端倪,也十分震驚道:「如果說這是海,整個青藏高原地表面積是二百五十萬平方公里,可我們在地下幾千米深處,地下可以延伸到四川、新疆、尼泊爾、印度、不丹,這個面積……這個面積要比地中海還大啊!」
嚴勇突然像被人抽取了全部力量,跌坐在地上,喃喃道:「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卓木強安慰道:「嗯,這海……哦不,這湖,一定沒有胡楊隊長說的那麼大。你們想,我們在地下河就行走了幾百上千公里,這……湖的面積,肯定比整個青藏高原小……小多了。」
唐敏道:「又或許,我們的出口就在海的邊緣,前面說不定只有幾十公里,或者幾公里,往前劃一段就……就可以看到光了……」
卓木強看了看圍繞在身邊的船員們,各種表情都有,特別是嚴勇,露出了絕望,這種情緒可不好,非常不好。
趙祥的臉色最難看,他至少有三餐沒有進食了,持續不斷的嘔吐卻堅持不肯注射冬眠,這樣下去,下一個死亡的極有可能就是他。
這時候,一種奇異的嘯聲從遠處傳來,很快變成萬千雷鳴,岩壁在顫抖,大海在咆哮,正是他們在地下河洞穴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涌水力量源頭——海嘯!
卓木強堅決道:「快!所有的人回到自己位置,系好安全繩!肖恩,你看著王佑,巴桑照顧孟浩然,胡隊長,張健就交給你了!」
水牆又一度出現,竟然和在地表看見的完全不同,它是黑色的,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探照燈照射過去,就好像煤山坍塌、石油翻湧。可以感到它來了,感到有什麼東西正以高速靠近,但是看上去非常模糊,幾乎無法和黑暗區分。
水牆瞬間橫移到眾人跟前,黑暗變成龐然大物,可以吞噬一切,發出的嘯聲足以掩蓋任何其餘聲響。
岳陽控制探照燈的手在發抖,這水牆,足有三十米!不,四十米!不,更高!在他面前的,簡直可以說是一座會移動的鋼鐵城堡!由於地形把它的直徑由幾千公里壓縮到不足數十公里,高度自然從幾米疊加到幾十米。
面對高度近乎百米的可怕水牆,自然界的一切生物都只能選擇顫慄,在大自然的威能面前,察覺到自己的渺小。
轟然巨響之後,一葉扁舟好似洪水中的一隻螞蟻,瞬間沒頂,跟著,巨大的衝擊力又把它高高拋起,狠狠地砸在岩壁上。餘波繼續著將它反覆砸向岩壁。等到風平浪靜,蛇形船依靠自身的重力翻轉過來,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黑暗中,卓木強清楚地感到,自己正靠安全繩懸挂在蛇形船外側,冰涼的海水讓渾身肌肉縮緊,不知是寒冷,還是別的原因,自己的牙齒不受控制的上下磕碰著。他抬起手腕,將手腕連著衣服塞進嘴裡,可是除卻浪潮聲,依然聽見牙齒打著架,在黑暗中竟然如此清晰。
或許僅過了幾秒鐘,又或許是過了幾分鐘,前面的岳陽戰戰兢兢的問道:「強……強巴少爺,我們……我們還活著嗎?」話聲顫抖著,原來牙齒打架的聲音是這傢伙發出來的。
「是的,我們還活著。」卓木強漸漸恢復過來,大聲喊道:「張立!」
「我在這邊,被掛在船外面了。」
「嚴勇!」
「我還沒死!」
「胡隊長!」
「他娘的!在呢!張健也還有氣兒,誰上船去把燈弄亮!」
「敏敏!」
「我……我沒事。」
每呼喚一個名字,卓木強感覺就要安心一些,直到叫出了所有的名字,總算鬆了口氣,翻身上船,發現船里也有積水,大聲道:「上來,都上來,把水排出去。張立,你把燈弄亮……」
很快,張立摸索著讓一盞尾燈亮了起來,船內的積水很快被排空,附在身體上的寒意似乎也被驅逐,只是所有人都在喘息,這次,連兩位法師看起來也有些狼狽。
三位在冬眠的人,張健的高熱不退,他們已經束手無策了,王佑的身體似乎還沒有出現異常。但海嘯般的潮汐大浪襲來之後,孟浩然有了狀況,唐敏說,很可能是在海潮中吸入了水。
唐敏將濕漉漉的頭髮紮成一捆,道:「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所有的人都望向卓木強,卓木強道:「其實,這個問題不需要考慮。」
是啊!目前他們在這地下海,根本沒有退路,與外界完全隔絕,要不衝過去,一直向海的深處走,要不就只能等死了。
呂競男道:「不!要考慮,人手要重新分配,消耗品要計劃使用,還有,誰比較有經驗?有沒有誰駕帆船出過海,或是有類似經歷的?」
一時靜默,他們雖然做過各種特訓,但是駕船出海、衝浪一類,卻是從未訓練過。誰能想到,在西藏的地底七千米深處,竟然會有一片海?漂流與出海也是完全的不同,幾米、十幾米高的浪頭,在飄流里算是頂級難度,但在海里再普通不過。而且漂流完全是順流而下,面對大海時,卻要迎著一個又一個巨浪爬升、翻越。漂流中適用的技藝,在海浪面前完全無用武之力。
半晌,肖恩才慢慢舉手道:「我……我坐過輪船,算不算?」
呂競男道:「是環海郵輪嗎?」
肖恩道:「嗯……不過,好像都是風平浪靜的樣子。」
這時,唐敏道:「我……我出過海。」
2
「什麼?」
見船上的人都不相信地看過來,唐敏臉都紅了,急道:「我以前和哥哥駕船出過海的,就是普通的小漁船,是真的。」她盯著卓木強重複,「是真的。」
卓木強握住她的手點頭,趙祥和張立、岳陽在一旁左右打量,怎麼看也看不出這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還曾經出過海。
呂競男轉問道:「趙祥,你呢?」
趙祥不好意思低下了頭,岳陽替他道:「他呀!就是能在河裡游兩下,海,只在電視上看過。」
呂競男道:「那好,兩位親自體驗過海的,有什麼建議?」
大家又細細地探討了部分出海細節,沒想到唐敏真的頗有見解,說起了海上風浪、涌浪、近岸浪的區別,揚帆和風向的關係,以及一些駕船的技巧。唐敏說哥哥還告訴過她一些觀天象聽海潮的技巧,但在這裡用不上。
聽者都靜默著,是啊!這裡不是普通的海,這是地下海。迄今為止,他們恐怕是第一批遭遇地下海的現代人。該是怎樣的一片海啊!除了黑暗,一無所有,溫度低得幾乎可以讓水結冰,岳陽戲稱他們是航行在永遠處於極夜的北冰洋。更糟糕的是,山腹的特殊岩層強磁場,或者是別的什麼自然現象,總之所有電子儀器幾乎都失靈,連最基本的辨認方向都不可能,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迎著風,向著海浪打來的方向,穿過去……
雖然潮汐形成的水牆一時不會再碰到,但要穿越那些十來米高的小浪頭,對這條船也是極其艱難的。在海浪下端,蛇形船就像車軸打滑的老爺車爬坡,好不容易到浪尖,海浪已經將船向後推了好幾十米,冰涼的海水跟著浪頭澆到船內,淋了所有人一身。才向前劃出幾十米,第二個浪頭緊接著又到。
唐敏說:「海上的浪是風吹起來的,有大風才有大浪,而在這地下海上,本身的風是極小的……」
嚴勇道:「那我們在洞里聽到的鬼哭狼嚎是什麼?」
岳陽道:「在洞穴中聽到的風聲,是涌水擠壓洞穴產生的空氣流動,不是地下海產生的。」
張立道:「那浪呢?不是說有風才有浪嗎?」
岳陽道:「我說了,是潮汐力!潮汐力形成的浪。」
張立道:「可是,我們呼吸的空氣呢?如果沒有風,怎麼能自如呼吸?」
卓木強道:「聽敏敏說。」
唐敏道:「沒錯,潮汐力引發的浪潮攪動了空氣,使之流通,但空氣一定有來源,就來自海的另一邊,所以,有路可以出去。風吹來的空氣的地方,一定和外界相聯繫,這是判斷前進方向的唯一辦法。」
張立嘟囔道:「可是,現在根本就是退多進少。」
「巴桑!你把燈往回照一下,看看我們離開岩壁遠了沒有?」卓木強大叫道。
「沒多遠,我還能看到!大約前進了五百米。」巴桑大聲回答著。
「怎麼還沒走多遠啊?」張立道。
「小浪頭一個接一個地把船往回推,看起來劃了很久,可是前進的距離並不多。」岳陽道。
卓木強道:「努力划吧!多少離洞穴越來越遠了。」
張立道:「強巴少爺,你錯了,應該說,我們離香巴拉越來越近了。」
話才說完,又是一個高高捲起的海浪,淋得他們一頭一臉。
又划了一會兒,卓木強又問道:「巴桑!還能看到岩壁嗎?」
巴桑回答道:「能,大約還是五百米!」
嚴勇忍不住罵道:「媽的!什麼眼力啊?」
巴桑回罵道:「你他媽的自己看啊!」
胡楊隊長喝止道:「嚴勇!」
卓木強也喝道:「巴桑!」
嚴勇怒氣沖沖地說道:「我們究竟在幹什麼?原地踏步嗎?還是在和這些波浪比誰勁大?」
唐敏忙道:「其實,也就是前面這一段路難點,因為目前處於喇叭口的中心位置,波浪到這裡自然會變得比較大。只要衝過這一段,就會小許多。地下海海面本身沒有什麼風,能夠離開喇叭口,就不會再有什麼大浪。」
說著,又一個浪。
卓木強雙手擎著槳,盯著一無所有的黑暗,一槳一槳地往後打水。這樣的絕境,真的還有出去的希望嗎?
此時,德仁老爺的話再一次在耳邊響起:「科技,使文明進步,讓人類強大,但是,人們內心深處的本質並沒有改變,飛向太空的人和一萬年前躺在草地上數星星的人並沒有不同,一樣要思索,一樣要懷疑,自己作為什麼而來臨於這個世間?這一生又該做些什麼?當遠古的人第一次不需要為了食物而亡命奔波時,這個問題就產生了,並將隨著歷史的進程不斷持續。」
「你不需要去尋找終極的答案,只需要記住一點——你所做的,正是你想做的,這樣,你就會竭盡所能去做好它。如果做的時候是快樂的,做完以後是滿足的,就證明沒有錯。你最大的優點,就是堅持,你最大的缺點,也是堅持,我的孩子,記住。忽於其中,生無限勇,其心猛利,志齊諸佛。謂三僧祗,一念能越。」
一個又一個的浪頭,從黑暗中湧來,又消失在黑暗中,不留下一丁點痕迹,彷彿從來就不曾出現過,只有穿行在浪頭的峰谷之間,才能體會到其中的艱險。蛇形小船就在無數的滔天大浪中隨波逐流,頃刻被浪頭吞沒,下一刻又艱難地從浪腰穿出,好比掙扎著從岩縫裡生出的幼苗。迎著一個個浪頭撞擊,一次次穿出穿入,哪管風大浪狂,哪管渾身是傷。被一個浪頭打翻,它會艱難地翻過身來,調整方向,對正方向後繼續向前。
以它的速度,在這片未知的海里,幾乎是在爬行,但它不會停歇,堅定地向前爬行,只因船槳握在一群不服輸的人手裡,船舵更被不畏懼死亡的人所掌握。前面的風浪再大,也擋不住前進的決心。沒有失敗,只有毀滅。
每隔一段時間,卓木強就要向後大聲詢問,究竟是否已經離開了岩壁?他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黑暗中沒有時間,巴桑的回答總是不讓人滿意,「沒有前進,強巴少爺。」
「五百米……」
「距離岩壁大約五百米……」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一個大浪面前,嚴勇終於忍不住站起來吼道:「來吧!來吧!我不怕你們!」
胡楊隊長制止道:「嚴勇,安靜,安靜下來,你的力氣應該用在划船上!」
嚴勇依舊吼道:「劃了這麼久,還是沒有絲毫進展,我們面對的是海!這艘小船,怎麼可能衝過去?不可能的!我們已經劃了多久了?一天?兩天?我受不了啦!我真的受不了啦!」
卓木強安慰道:「不要灰心,其實可能只劃了幾個小時,也許一個小時都不到。」
岳陽補充道:「而且,我相信,船一直都在前進,只是身後的岩壁太大了,就好像走在大山腳下,所以感覺不出來。你瞧,只要衝出這喇叭口,就可以乘風破浪了,只要衝過去!我們可以堅持到那個時候的,不是嗎?」
浪頭打過來,嚴勇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回船內,感到無比疲憊,又冰又涼的水凍得他渾身發抖。
不知又過了多久,卓木強詢問巴桑的次數少了,因為那實在是一個費力氣的活兒。
他身上的力量全都消耗在了揮槳上。他看著身邊的人,張立和岳陽同他一樣,只木訥、獃滯、機械地揮動槳臂,爭取在下一個浪涌過來之前多前進幾米。在這樣的大海面前,卓木強才憂慮地感到,人太少了,船太小了。一千年前,古人浩浩蕩蕩的船隊在這地下海揚帆而動,會是怎樣一副波瀾壯闊的場面啊!
終於,當卓木強再次詢問巴桑時,得到了令人驚喜的回答:「看不大了了!我看不到岩石了!」
嚴勇欣喜若狂,道:「衝出來了!終於衝出來了!」
岳陽也道:「你瞧,我說什麼來著?沒說錯吧!到底還是出來了。」
張立也跟著樂呵呵地笑。
但卓木強臉上毫無歡顏,如今燈光所及之處,儘是黑暗,他們只是遠離了石岸,但這茫茫大海,哪裡才是盡頭?胡楊隊長也無不擔憂道:「我們只是看不到岩壁,但究竟已經走了多遠?誰都不知道!如果還沒出喇叭口,十二個小時一到,潮汐力形成的大浪能一下子就把我們打回去。」
卓木強此時才有些體會到阿爸所說的,「這個世界原本沒有時間」是什麼意思。
人們習慣看腕錶和天氣來判斷時間,但在沒有白天黑夜,也沒有機械鐘錶的情況下,時間會被淡化為一個模糊的概念,就和思維一樣抽象,成為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
究竟,時間是指的什麼?每個人,每天都在使用並計算著時間,可是,似乎很少有人去注意它究竟代表著什麼,這個概念就和呼吸的空氣一樣,每天都在使用,可誰也沒在意。花心思去研究的,都是那些博士和專家們,一般人只有當生命臨近終點,才開始去計算時間。
但是,不管如何,時間不因你奢侈地揮霍而減少得更快,也不因你精於計較而走得慢些,它只是一種客觀的存在。又或許該說,它僅是人類運用自己的智慧創造出來的一種表達方式。時間,本身並不存在。
「誰知道現在過了多久了?我們又不知道時間。」嚴勇喃喃道。
「不!不對!」岳陽突然質疑道:「如果說我們不知道時間,那麼那些古人呢?一千年前的古人他們是靠什麼計時?他們在地圖上留下了那麼精準的時間,難道有電子錶?還是用沙漏?」
這時,一直沒開口說話的塔西法師說道:「離上一次潮汐力引發的大潮,已經過了兩個時辰。」
巴桑和嚴勇立刻叫道:「才過了兩個時辰?」
而更多的人在問:「法師怎麼知道的?」
塔西法師答道:「密修者,可根據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來計算時間。」
岳陽還是道:「可是,心跳和呼吸怎麼能計算準確?」
亞拉法師微笑道:「呼吸和心跳只是其中一組評判標準,這個很難解釋,在人體內有一種力量,可以感知大自然的變化,大海發生潮汐的同時,人體也會發生非常微妙的變化,改變內環境,只是普通人不易察覺。經過了特別訓練的我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股能量的流動和變化,以它為主,加上其餘方法進行輔助判斷,不藉助任何機械,便能得出精準的時間,我只能這樣解釋。」
「太好了!」岳陽喜道:「只要曉得時間,就能根據揮槳的頻率計算出大致的航程,不再是漫無目的的向前劃了,最起碼我們知道,距離目的地海有多遠。」
卓木強點頭道:「距下一次大潮還有八個小時,用力划吧!」
3、應戰潮汐
方新教授坐在電腦前,印加文明的種種傳說,古迹在電腦重播,他仔細地瀏覽著每一條資訊。
「可怕的災難像洪水一般淹沒了整個大地,太陽消失了,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天下大亂,人們生活在混亂狀態之中,如野人一樣赤身裸體。除了山洞,沒有任何棲身之地。他們每天從洞穴中爬出來,滿山遍野去尋找食物。就在這時,從南方突然走來了一個人,他身材高大。莊重威嚴、法力無邊,可以將山嶽變為河谷,從河谷中崛起山巒……」
「維拉科查改變了這一切,他開創了一個長期的黃金時代,為世世代代子孫所緬懷。不僅如此,所有的傳說都一致認為,他以悲天憫人之心,開展傳授文明的使命,除非萬不得已,絕對不使用武力。他循循善誘,身體力行,將知識和技能傳授給百姓,使他們過文明、富裕的生活。人們尤其難忘的,是他給秘魯帶來了醫療、冶金、農耕、畜牧,以及被後人遺忘的文字書寫等各種技能。他還教授了先進的工程和建築原理。」
「這個人從南一直往北走,沿途創造奇迹,此後再也沒有人看見過他,可很多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他教導人們應該怎樣生活,話語總是充滿了愛心和善意。他勸導人們要相互友愛,而不是相互傷害,對天下萬物都應以慈悲為懷。大部分地方的人都稱他為維拉科查……」
「他是科學家,是技藝高超的建築師,是雕塑家,還是工程師。他在陡峭的山坡上開闢梯田,修葺堅固的堤埂支撐田地,並開鑿溝渠,引水灌溉。同時,他還是教師和醫生,是百姓患難之中的救星。據說,他用草和葉子治癒所有的病患,用奇怪的工具讓盲人見到光明。」
「他的話創造了許多奇迹。一天,他來到喀納斯地區一個名叫卡查的村莊,附近的人起來反抗,並且威脅說要用石頭砸死他。他們看見他跪了下來,舉手向天,好像在祈求上天救他脫離危險。印第安人宣稱,就在那時,天上降下一團火光,將一切團團圍住。他們嚇壞了,於是來到企圖殺死的人面前,祈求寬恕。他一聲令下,天火頓時熄滅。」
「他身材高大,衣長且寬,狀似衣衫或道袍,垂及雙腳。這座神像與我們西班牙人吉祥使徒的現象頗為相似,確切地說,更像使徒聖巴多羅買,因為他的像上畫著一個魔鬼,捆縛在腳上,而維拉科查的神像是牽著一隻從未見過的異獸,四爪如獅。遺憾的是,這座神像與建筑後來被西班牙人摧毀了。」
看到這裡,方新教授並沒有什麼新的發現,想不到接下來的描述,卻讓他大吃一驚。
「印加帝國的首都庫斯曼,意思是『地球的肚臍』。他們自稱原本居住在的的卡卡湖旁邊的一個小部落,由於北方發生戰爭,維拉科查才指引他們,尋找到『地球的肚臍』避難……」
「由於崇拜白色的石頭,他們會不遠千里地運送,以此修建心中的神聖城堡。」
「他們有一位至高神,叫查克拉卡皮,比太陽神還要重要,他們認為不能直呼其名,祭拜時先將手掌合在胸口,隨後跪下,彎腰縮肩,雙手舉過頭頂,伏地叩拜,整個過程中要將神靈記在心上,雙眼由上往下移動,不能隨便亂看。」
「一個叫昌卡的部落崇拜狗,以狗為神。不過很奇怪,他們養狗,卻不許狗叫,所有的狗都是啞巴……」
方新教授感到頭皮一陣發麻。
這……這些……到底說明了什麼呢?
地下海。
經過數小時的艱難跌宕,前面的波濤總算是越來越小了,兩三米高的小起伏,絲毫不能阻止蛇形船前進。不過,大家的體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六個小時前,每人吃了一塊巧克力,他們需要高能量食品,但是那一小塊巧克力只能提供能量,卻不能解決肚中的飢餓。
張立望了望卓木強,道:「強巴少爺,差不多了吧?是不是該……」話梅說完,就聽「咕」的一聲,肚子已經替他說完了後面半截話。
張立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一副可憐巴巴的表情。
「不行!」卓木強堅決道:「我們還有兩個小時才能等到潮汐,至多提前半個小時加餐,那樣才有力量對付大潮,否則能量提前消耗光,吃了也等於沒吃。要知道,食物已經不多了。」
船上還有十多張嘴要吃東西,但所有的食物只夠四餐,目前的兩百多公裏海路,又不可能用一天就能走完。如何合理分配這些食物,是眼下面臨的一大難題。
張立為難道:「可是,太餓了對身體不好。」
卓木強道:「喝水,先頂著。」
用岳陽的話說,這淡水地下海就是這點好,你說沒吃的吧,水管夠,任你喝多少都有。船上的人餓了,就用桶拎起一大桶水起來驢飲,除了波浪聲、划槳聲,還隨時能聽到「咕咚咕咚」的喝水聲。
終於,熬到了進餐,每個人分到兩袋壓縮食品、兩塊巧克力。壓縮食品是用藏族的酥油糌粑做的,一群人吃得狼吞虎咽,亞拉法師和塔西法師則明確地表示不再進食,將他們那部分食物留給其他人補充體力用。
卓木強雖然知道密修者甚至可以數月不進食,幾天不吃東西影響不大,但在海上行船畢竟是重體力活,還是希望兩位法師多少吃一點。兩位法師堅決搖頭,呂競男也勸卓木強不要堅持,卓木強無奈,只好作罷。
吃過東西,又划了一會兒,潮汐的時間到了。這是天體之間的巨大引力,讓整個海水都受到影響,波浪漸漸大起來,從原本規則變得不規則,甚至能感到那股勢能的提升。大海作為一個整體,像有一隻無形的巨手,要將它整個兒拎起來,使海水漸漸朝海洋中心集中。但只拎到一半,力量突然斷掉,於是,海水重重地落回裝它的盆子里,那股重力變成一道道波紋向盤子邊緣涌去。波紋們前追后趕,疊加在一起,形成波浪,波浪更與波浪疊加,越發巨大了。
看著由遠及近的波浪逐漸壯大,船員們的心也逐漸縮緊。恰如平地起波瀾,起初只是一條條不起眼的波紋,緊接著就融合成一個個幾米高的波浪,看著看著就融合成一道道十來米高的波濤,儘管不知從何而來,卻全都有規律地向小船身後涌去。探照燈燈光下,那就是一道道白花花的水牆,宛如千軍萬馬,洶湧不絕。
卓木強低聲咆哮道:「準備好了嗎?它們來了!沖啊!」
「衝過去!」
「沖啊!」
「啊!」
「去他娘的!」
小船上的人們,面對著無窮的兇險,發出憤怒的吼聲,每個人都血脈賁張,粗著脖子紅著臉,手臂上一條條青筋綻出,一個比一個吼得大聲。伴隨著聲聲怒吼,揮槳的頻率前所未有地快起來。
要在水牆對小船形成推力前鑽過去,就必須擁有足夠的速度!他們要以微不足道的人力,對抗洶湧的大海。既然選擇了這條永不後悔的前進之路,就沒有想過有停下來的一天,哪管多大風浪,一樣與之拼搏到底。
「嘩啦」一聲,水花四濺,蛇形小船就像一顆子彈擊穿第一重水幕,爬上水牆的牆面,從浪頭的頸部穿過去。顧不了一身的濕漉,略微調整方位,順著水牆身後的斜坡,再次開始加速,吶喊聲中,迎著第二道水牆,又沖了過去。
不知道撞擊了多少次,那股衝擊力,讓握槳的手都在發麻,口中、鼻中、耳中、眼中,全都是水,就連看前方的方向,都有些模糊不清。
但他們沒有停下,只要前面還有一道波濤,就還要衝擊,再衝擊!
終於,在探照燈光照射著的前方,再也看不到一道白色波濤。身後傳來洶湧澎湃的聲音,但是眼前,海面就像折騰夠的野馬,難得一見地安靜了下來。
「哈哈!我們衝過來了!哈哈!」岳陽欣喜若狂,扔掉船槳,摟著卓木強又蹦又跳,「強巴少爺!我們衝過來啦!哈哈!哈哈!」看他那激動模樣,就差點沒抱著強巴少爺又親又啃了。
張立和嚴勇抱在一起,唐敏和呂競男擁抱在一起,亞拉法師和塔西法師做出宗教的手印,念著經文,大家心中的激動難以言表。
不過,也有不是那麼激動的,像趙祥,聽到岳陽第一聲高呼后,立馬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在水中的搏鬥早就耗盡了這小夥子全部的力量,憑一股毅力才站立著不倒。肖恩也顯出乏力疲憊,半跪在船上,手搭著船舷,不住喘息。
巴桑冷冷地把探照燈扭轉過去,只見最後那道白色的波濤很快追上了前面那一道,兩道波濤融合在一起,水牆又高出數米,跟著又與更前方的波濤融在了一起。探照燈再也照不透,水牆變成了黑色,消失在黑暗中。
亞拉法師淡淡道:「我們是幸運的。」
巴桑一震,深知亞拉法師說的是實情。
如果在潮汐力形成浪潮的伊始,他們的位置再向後哪怕僅數公里,那麼必須迎接的就不是一道道小小的白色波濤,而是那些黑色的水牆了。那水牆的厚度和衝擊力度,都不是這艘小船能穿透的。
而且,巴桑知道,那些黑色水牆也不是終結,它們會繼續融合在一起,後浪推前浪,最後變成他們剛剛出洞穴不久時看到的,高約四五十米,如同海嘯的移動城堡。
嚴勇解開安全繩,跑到胡楊隊長身邊道:「老隊長!我們衝過來了!衝過來了!」
胡楊隊長卻道:「高興什麼?有什麼好高興的?快回去,把安全繩系好!待會兒才是最可怕的……」
4、巨浪的考驗
嚴勇一愣,不解道:「什麼?」
胡楊隊長道:「這是地下潮汐,與平常看到的海岸潮汐不同。海岸潮汐呃浪潮到海邊,力量會被海邊的沙石慢慢消磨光,可是地底潮汐能沖入地下河系統的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浪潮都打在岩壁上,就像這樣……」
胡楊隊長拿起喝水的桶,在船里一舀,舀起半桶水,指著桶壁對著嚴勇道:「這裡面是海,這是岩壁。」
「梆!」在桶壁一敲,桶里的水立刻形成一圈圈規則的波紋,由內向外朝桶壁盪去。
胡楊隊長再指著那波紋道:「這是我們剛才經歷的白潮。」
波紋觸碰到桶的邊壁,由向桶的中心反彈回來,剛開始還是有規律的,緊接著由於波紋的反覆交叉,桶里的水開始不規則的起伏,最後雜亂無章地震蕩著,有的地方還濺起了水花,好一會兒才重新恢復平靜。
看著這一幕,嚴勇似乎明白了什麼。細細聆聽,潮湧的驚天巨響正逐漸遠去,周圍安靜無聲,但卻好似暴風驟雨前的片刻平靜。
他白著臉,跑了回去,對卓木強、張立等人嘰咕了幾句,前面的笑聲頓止。岳陽臉上興高采烈的笑容僵住,漸漸變成了苦笑。
暴風雨來臨的前夕顯得格外平靜,船上的人不得不緊繃著神經,盯著毫無異樣的海,盯著不著邊際的黑暗。下一刻,一陣尖銳的嘯聲傳入耳朵,大家知道,那是由於浪潮過於巨大發出的轟鳴。桶里的小小波紋,到了海里,變成了滔天巨浪!
魔鬼伸出舌頭,舔噬海淵的一切,它有一張無窮巨大的嘴,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逃掉。波濤洶湧著,頃刻就來到小船的周圍,黑色的水牆呈一道弧線將小船整個包圍起來。「轟」一下巨響,船里的人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已連人帶船一起被打翻在海里。
海水漆黑一團,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在向地獄的無盡深淵墮落。接著,就好像救生服上的氣囊被打開,小船那巨大的浮力變成了大海肚中的一個異物,他們被這個漆黑的妖怪吐了出去,甚至高高躍起,超過了海面,不一會兒,又重重地砸了下來。探照燈閃了一下,讓船上的人驚出一身冷汗。在這樣的情況下,若沒有了光,那可真是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巨浪交叉而過,身後的餘波不斷,只是幾分鐘時間,到處都是疊加的波紋,整個海面的海水此刻都是不規整的,像被煮沸的水般翻滾,到處都是高低錯落的波浪。
相比於蛇形船,波浪無異於一座座山峰,由水形成的可移動的山峰,小船就在那無數的山峰山谷中飄來盪去,絲毫沒有自主行動的能力,一座山迎面移來,蛇形船順著上坡的山勢沖了一半路程,跟著就順坡倒滑下去。身後又有一座山峰向前衝來,兩座山峰相撞,卻沒有發出驚天
動地的撞擊聲,而是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個體積為先前那座山峰一倍以上的巨大山峰,小船則被高高地拋到了峰頂。船上的人竭力控制著,讓船順著巨大的山脊向前滑。他們成功了,可因為順著進五十度斜角向前滑行,所有人都被忽然改變的方位帶著跌倒。
巨型山峰只持續了一瞬間,很快又分解為兩座,一座向後,另一座則推著小船繼續向前。五十度的斜坡滑行好像永無止境,不,坡度還在增加,很快就變成了六十度、七十度、八十度,最後,成為近乎與海面垂直的九十度。船上的人腳下無力可借,只靠安全繩懸挂在船上。
船的速度遠遠慢于山峰移動的速度,前面又有一座巨山迎面而來。這次,小船沒有幸運地被拋上峰頂,它被夾在山腰中,「轟」的一聲,山腹合攏,蛇形小船倒扣,由於自身的浮力和龍骨的重力,很快又從水山的腹中浮到水面,跟著翻轉過來。
下一瞬,另一座山峰又悄然靠近,絲毫不理會船上的人已然頭暈眼花。
蛇形小船在無數的山峰間穿行,就像巨人手中的玩具,被無情地拋來拋去。遭巨浪打入海底,翻滾數圈,等到浮出水面,又被推上另一個浪尖,再被捲走。此刻,人的力量再也無法與大自然對抗,蛇形船就是飄蕩在海濤中的一片葉子,沒有方向地旋轉。船上的人聽天由命地隨船而動,時而在十數米的高空感受自由墜落,時而在數米深的海底屏息潛水。
沒過多久,探照燈掙扎著撲閃了兩下,徹底熄滅,小船陷入了絕對的黑暗之中。船上的人不知道自己將被浪潮推向什麼地方,身在水中還是在水面,因為都是一樣的冰冷,依然和船捆綁在一起。
整個過程持續了不知道多久,等到海面漸漸恢復平寧,船上的人已被折騰得夠嗆,一個個渾身透濕、口鼻吐水、氣息粗重。反而是孟浩然和王佑沒受多少損傷,他們被早早地穿上潛水服,戴上潛水頭盔,牢牢固定在船底,不管是在水面還是水下,都不影響正常呼吸,也不會對身體造成什麼傷害。
卓木強打開頭燈,黑暗中亮起一團柔和的白光。
船里起碼有半船水,岳陽癱坐在水裡,水流串珠般沿頭髮流下,喃喃說道:「強巴少爺……我們,是不是休息一下,嗝……」說著,打了個嗝,從嘴裡吐出不少水來。每次蛇形船倒扣,他都沒少喝水。
卓木強也坐在船底,被那冰涼的水泡著的滋味可不好受,無力道:「好啊!先把船里的水舀出去再說。」說完,身先士卒,拿個鋁盒舀水往外倒。
張立趴在船舷上,口鼻不住往外溢水,感覺怎麼吐都吐不完。他也被灌了一肚子水,稍稍動一下,就能感覺到肚子里哐啷哐啷直響。
岳陽在身後笑道:「如何?這回吃飽了吧!」
張立實在累得沒心情開玩笑了,吐著水,有氣無力地問岳陽道:「你能不能……能不能給我一個大概的資料?我們究竟走了多遠了?這樣的路,還要走多久?」
岳陽笑不出來了,雖然沒有去仔細計算,但是從一開始巴桑大哥看到的和岩壁的間距來看,行船的速度實在說不上快,而在未來的數個十二小時中,還要經歷無數次這樣的情形。他只得推託道:「這種環境下,誰能去計算?勇哥,你有沒有留意過,我們走了多遠?」
嚴勇艱難地抬起頭來,野獸般的眼睛里竟然蘊藏著一絲痛苦,低聲問道:「你說什麼?」那幾個字,就像是咬著牙蹦出來的。
岳陽驚呼道:「你……你臉色好白啊!沒事吧?」
嚴勇難看地笑了笑,搖頭道:「沒事,剛才顛得太厲害了,有些想吐。」
卓木強看了看嚴勇,凝眉問道:「真沒事?」又對張立道:「張立,你去看看,先把燈弄亮。」
張立去摸嚴勇的額頭,被嚴勇粗暴地擋開:「我說了沒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我休息一會兒就好。」
張立撇撇嘴,到船尾安裝探照燈去了。
唐敏在後面道:「強巴,你來看看。」
卓木強來到船中,只見張健的頭盔潛水服被除下,胡楊隊長、唐敏、呂競男和塔西法師都圍在那裡。唐敏將溫度計從張健嘴裡取出來道:
「他好像病了,病得不輕。」
說著,將體溫計遞給卓木強,同時道:「四十一度。」
塔西法師也給張健把了脈,愁眉不展,似乎情況很不理想。
張健含糊不清地道:「現在我要躺下睡覺,求主保守我的靈魂。如果醒前我要死去,求主取走我的靈魂。」
「怎麼會這樣?」卓木強問道:「不是打過破傷風針和抗感染抗病毒疫苗了嗎?目前他的身體怎麼樣?」
唐敏道:「不是破傷風,兩種可能,一種是水中存在致病微生物,如果是具有耐藥性的病菌,那麼我們的廣譜抗菌素收效就不大。第二種可能更麻煩,由於船體顛簸太劇烈,加上海水太冷,他的體溫中樞已經失控,自身將走向衰竭,若情況無法改善,很……很難恢復過來。」
卓木強看了看黑暗的遠方,短時間內想改變這種糟糕的情況,談何容易?他看向塔西法師,法師嘆道:「唉!正虛邪實,赤巴虧虛,邪氣留戀,在他體內與正氣相搏,發惡寒,如果病情進一步發展,外邪聚集,敗壞精血,阻滯培根,最後引起內邪滋生,那就糟了。」
卓木強忙道:「那該如何處理?大師。」
塔西法師道:「若有鹿茸、鴿血、蝽象、猞腸、紅兒鼠,配以掌參、茅膏等物,當可驅邪匡正,保暖復溫,可惜身邊沒有這些藥物。別看他現在內熱極高,但四肢冰冷,需要更溫暖的環境。」
卓木強無奈地站起身來,聽唐敏道:「我可以為他注射一組高能合劑,就看他能不能挺過去了。」
卓木強道:「好吧!另外兩個,還好嗎?」
唐敏道:「不錯,各項生理指標平穩。」
卓木強看了看別的船員,回到船頭,張立和岳陽都在舀水,船內的水已差不多快乾了。嚴勇坐在地上沒動,岳陽道:「剛才勇哥吐了,連巧克力都吐出來。」
看到船舷邊留著咖啡色痕迹,卓木強不由又問道:「真的沒事?嚴勇,要不要再吃點東西?」
嚴勇搖頭道:「不用,暫時沒事,只是胃裡翻騰得厲害,想吐。」
這不是好兆頭,一旦開始感到眩暈、嘔吐,就說明身體的忍耐力到達了極限,好比肌肉繃緊,最後變成抽筋一樣,短時間內不可恢復、不可逆轉。若蛇形船持續顛簸,種種不適癥狀都會加劇。孟浩然和王佑還有趙祥都是這樣,難道連嚴勇這個探險經驗豐富的行家,也無法堅持下去了?
前面到底還有多遠?出口又在哪裡?
真的,就在黑暗最深處嗎?
5
朝著無邊的黑暗,蛇形小船又一次啟航。
經過這番折騰,處于海洋中的小船早就失去了方向,卓木強伸出雙手,只能察覺到一絲絲微風,但對於風是從前後左右哪個方向吹來的,卻怎麼也感應不出。幸好塔西法師和亞拉法師為這艘迷途的小船指明了方向,大家於是遵循著他們的指示,繼續向茫茫深處劃去。
堅持再堅持,在海面上,數米高的波濤隨時隨地都存在。其實就整個大海來說,已經算是光滑如鏡了,只是身處海中的人太小了一些。
在絕對的黑暗中行船對人是一種折磨,海面不可能有任何港灣,船無法停泊,意味著無法入睡。哪怕人人都已經疲憊至極,依然只能堅持,但是要堅持到什麼時候,卻沒有人知道。
又是八個小時過去了。岳陽小心地將時間刻在蛇形船的肋骨上。自從失去現代計時器之後,他就將塔西法師用心跳和呼吸大致推算出來的時間刻在船身上,好讓大家知道,究竟已經在海面航行了多久。
張立捧起水桶,「咕咚咕咚」又灌了幾大口水,為了抵抗飢餓,船上大部分人都裝了一肚子水。海面上的波浪正漸漸變得平靜,但是卓木強不知道,他們究竟有沒有走出喇叭口。在這個黑暗的地下世界,失去了儀器的輔助,就像盲人,什麼都不知道。
船里的氣氛低迷到近乎死寂的程度,連嚴勇也不再大喊大叫,如此安靜的氣氛讓人感到自己成了獨立的存在。是啊!他們是與世隔絕的,孤獨和寂寞變成一種恐懼,侵襲著每個人的神經。意志稍不堅定的人,會由此產生下一刻即將死去的幻覺。
不能讓這種情緒蔓延開來!卓木強這樣想著,便道:「怎麼?大家都不說話了?」
張立有氣無力道:「強巴少爺,我想睡覺又睡不著,肚子餓得發慌,全身酸痛得要命,還要不停划槳,哪裡有多餘的力氣來說話啊?」
卓木強道:「不要那麼喪氣嘛!你不是一直都很開朗的嗎?」
張立一口京劇口音:「我現在是又冷又餓,饑寒交迫,怎麼一個慘字了得?慘!慘!慘……」
岳陽道:「得了吧!你瞧勇哥可不像你那樣。這點困難就喊苦喊累,以後還怎麼跟強巴少爺混?出去后千萬別告訴別人說,你是跟強巴少爺混的。」
卓木強道:「岳陽,聽你的語氣,那精氣神兒還挺足,來唱首歌,振奮一下情緒!」
「啊?唱歌!」岳陽轉過頭來,卻是一張苦瓜臉,「饒了我吧!強巴少爺,我們有三十多個小時沒睡過覺了,我現在握槳都握得手腳發軟,唱歌,實在是唱不出來。」
張立頓時吃吃地笑出聲來。
卓木強道:「再堅持一下,唱個歌,我們就吃東西,也該迎接下一次潮汐了。」
「強巴少爺,不是我自謙,以我目前的狀態,唱歌根本就起不到激勵人心的作用,只會讓大家更加痛苦。」岳陽想了想,突然大聲叫道:「瘦子!」
趙祥在船尾道:「哎!」
岳陽道:「強巴少爺讓你唱首歌!振奮一下。」
「唱歌?唱什麼歌?」
「隨便你,要唱有激情的,讓人精神煥發的那種。」
趙祥想了想,大聲唱道:「前路在哪方,誰伴我闖蕩……」
剛唱了個開頭,岳陽就大聲打斷道:「不行不行!Beyond的歌太傷情了,換一首!換一首!」
趙祥又換道:「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乾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他說……」
岳陽又道:「太老了,而且這首更頹廢。」
張立搖頭道:「哎呀!現在所有人都手腳發軟,唱什麼振奮的歌?要唱恬適的歌,幫助休息和恢復體力,更要有意境,最好能讓人感到目前的環境很舒適。」
岳陽不同意道:「目前的環境,還能舒適?」
張立道:「當然是發揮你的想象啦!你可以閉上眼睛想象,這一泓清水是多麼的寧靜,周圍的景緻是多麼的誘人,藍天白雲、碧海銀沙、微風拂柳……」
趙祥像是得到了啟發,忙道:「有了有了,找到一首很適合這個意境的歌。」緊接著就帶著顫音唱了起來:「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讓我們盪起雙槳。小船兒輕輕……」
岳陽聽得渾身上下一哆嗦,忙道:「不行,快別唱了,我要吐了。」
卓木強也道:「別讓趙祥唱了,他已經有很多天沒能吃下東西了。」
張立卻撫掌笑道:「不錯不錯,就是這種意境。勇哥,你說是不……勇哥!」
張立伸出手,抓住嚴勇握槳的手,只覺得那手冷得像塊冰,再看嚴勇,額頭正在滲汗,腰彎得像蝦米,膝蓋盯著胸口,身體蜷成一團,牙齒磨得格格作響,顯然正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張立一驚,放下船槳霍地站了起來。
卓木強也注意到演員的異況,忙道:「怎麼啦?」
岳陽已經叫了起來:「唐敏!塔西法師!快來啊!」
嚴勇艱難地抬起頭來,臉白如紙,卻仍堅持道:「我沒事,別管我,快划船!」
這次每人相信他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渾身都在發抖,情緒一激動,一張口,又趕緊別過頭去,頭耷在船舷上吐了起來。這次,卓木強看得分明,那咖啡色的嘔吐物,哪裡是什麼巧克力?分明是血的混合物啊!
這一吐,嚴勇終於堅持不住,蜷縮得更緊了。
唐敏和塔西法師趕到,胡楊隊長和呂競男也圍過來。巴桑將探照燈打開,只見嚴勇極力剋制著,可全身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那是肌肉自發的顫動,咖啡色的嘔吐物散發出排泄物的臭氣。
呂競男一見嚴勇的姿勢和嘔吐物,震驚道:「腸扭轉!有多久了?」
腸扭轉!卓木強心中一跳,那是餐后戶外劇烈運動可能引發死亡的幾種病症之一,絞痛程度足以讓人覺得好似將腹腔內的腸道被絞得寸寸斷裂,常人根本無法忍受,眼前這個漢子是怎麼一聲不吭挺過來的?
唐敏做了體征檢查,悲傷地道:「應該是謝爾舍米斯基症,嚴隊長,你……你……怎麼不說啊?」
她清楚地觸摸到,嚴勇腹脹如鼓,傳出明顯的振水聲,閉上眼睛,彷彿能看到肚子里被消化液和血水浸泡著,正壞死、寸斷的腸道。腸扭轉一旦發生,不靠手術極難恢復,更何況在劇烈震蕩的環境下?若不及時剖腹探查、治療,死亡率很高。
如今嚴勇的情況,可說已到了強弩之末,內臟恐怕有一多半都被消化液和各種細菌侵蝕了,還能保持意識的清醒,全靠自身的一股毅力支撐。那種精神力量一旦消失,便是大羅金仙也難使其復生。
塔西法師也微微地搖了搖頭,露出惋惜的神情。
嚴勇苦笑道:「我以為,再多堅持一下,就能……就能看到香巴拉了,沒想到……沒想到,這身體支撐不住了……」
胡楊隊長摟著他的雙肩,道:「老夥計,都已經走了這麼遠了,你再堅持一下啊!」
嚴勇反過來安慰似地拍了拍胡楊隊長,向卓木強問道:「強巴少爺,我們,真的能到香巴拉嗎?」
卓木強道:「能!一定能!」
嚴勇道:「那就好,那就好。」將手伸進衣服里摸摸索索,取出一張照片,卻是他自己的,不知道在哪座山腳下照的。他將照片交給胡隊長,說道:「老隊長,我可能真的堅持不到那裡了,等你們到了,把照片里的人剪下來,再……再照一張,這樣……這樣就沒有破綻了……老隊長,答應我,如果你們能回去,請將我的遺書和那張照片一起交給我兒子,告訴他,他父親畢竟……畢竟是到過香巴拉了,沒有遺憾,沒有!」
最後幾句,嚴勇幾乎是用儘力氣吼出來的,圓睜著雙眼,雙手死死握著胡楊隊長的衣領,彷彿不甘心就這樣離去。怎麼甘心?他還沒看到他心中的香巴拉呢!
胡楊隊長顫抖著雙手收好那張照片,兩行濁淚終於不可遏制地從滿是皺紋的眼角滾滾落下。
又一盞頭燈沉落,好似劃破夜空的流星,光亮只維持那麼短暫的一瞬,散發出凄迷的美麗。頭燈緩緩沉入海中,生者的心也隨之沉到冰冷的海底。又一個或者的生命消逝,他們卻不知道是該悲傷還是該絕望,持續不斷的生死相別讓心麻木了。下一個或許就將輪到自己,每個人在心裡多少都有這樣的想法。他們是在冥河上漂流,這裡本就是與生命相違背的地方。
隨著嚴勇的沉沒,船上再也沒有笑聲,冰冷的風吹著每一個人,大家都默默注視著嚴勇的頭燈消失的方向,直到光芒徹底消失。
岳陽突然縮緊眼睛,彷彿覺得,嚴勇的頭燈還沒有下沉到足夠深的地方,就瞬間消失了。是幻覺嗎?他揉了揉眼角,尚未乾透的水順著髮際滴在手背上,再睜開眼時,水底已是漆黑一片。
一定是幻覺,他暗想。
又過了三個小時,他們在怒吼聲中迎來第三次潮汐大潮。
這次大潮比之第二次明顯小了許多,蛇形船一次都沒有翻轉,看來已經進入了真正的海洋核心地帶,起碼離喇叭口遠了。
這次潮水過後,張健也離開了,他是在潮湧的過程之中悄悄走的,待潮水過後,呼吸已然停止。據唐敏和塔西法師檢查的結果,他走得很安詳,應該沒有受到太多痛苦,如同在熟睡中回歸主的懷抱。
又一盞頭燈熄滅,活著的人還在船上,隨波飄蕩。
岳陽注視著消失的張健,這次看清楚了,沒錯,這次看清楚了,沒錯,頭燈下沉不到十米就突然消失,好像被什麼巨大的東西遮擋住一般。
他將這個現象告訴了卓木強,卓木強凝神道:「你認為是什麼呢?」
岳陽道:「海里有生物,並且跟在我們的船周圍,好像在等待食物的樣子。」
卓木強怒道:「你是說,嚴勇和張健的身體,都被海里的東西吃掉了?」
岳陽低頭道:「我想,是的。」但他很快又抬起頭來,「如果真有生物,我們就有食物了啊!」
「啊!」卓木強轉過念頭,道:「你是說,我們可以釣魚?既然大家都在休息,確實可以試一試!張立,把探照燈取下來,照一下水裡。」
可照了十來分鐘,什麼都沒發現,船上的人對此討論了一番,認為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通常都會被光亮吸引,憑藉如此的強光,不可能毫無發現。生物存在的可能性太小了,畢竟這裡還是風急浪大的地方。
張立重新裝好探照燈,小船繼續向黑暗深處前進。
這群四十八小時沒有入眠的人,眼中都出現了迷茫,不少人回憶起那句話,「在冥河中漂流幾萬萬年」。幾萬萬年,那究竟是多久?難道這地下海,真的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