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3)藍之籠(上)
「那個叫玖渚的小鬼啊……」志人君自言自語似的向我說:「……究竟是何許人也?那娘們到底是何方神聖?」
「嗯?」花了好些時間才察覺他是對我說話,我慢了一拍回答:「……就說她不是小鬼嘛。別看她那個樣子,其實已經十九歲了。」
「……喔。」
正常情況下,志人君此時該出言頂撞,他卻只是無精打采地點點頭。
地點是第七棟四樓吸煙室,我和志人君迎面而坐。我們都不吸煙,只是在此消磨時間;話雖如此,時間這玩意就算置之不理也會自行消磨,是故這種表現也不太正確。真要說起來,我們或許是為了避免被時間消磨而堅守於此。這是百分之百錯誤的假說,可是十分適合用來解釋目前的情況,是相當不錯的比喻。
我朝走廊後方瞟了一眼,焦點鎖定在一長排門扉里的其中一扇,試圖凝視房門的另一側。不過畢竟相隔了一段距離,我也不像某昨小島上的占卜師擁有千里眼,因此不可能透視房內的情況。我知道的也只有「死線之藍」和「害惡細菌」在那裡面談論某事。
我無從揣度兩人對話的內容,我對那種事一無所知。
「……兔吊木垓輔嗎……」
我語聲輕微、心情沉重地呢喃。
年紀應該是三十上下,我不知道那頭白髮是後天染的或是少年白,總之差不多是這個年紀。有一種輕佻浮滑的氣質,光憑這種氣質就能斷定他這個人絕不簡單。比如某處有一條又粗又長的線,那麼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屬於彼岸的人。
一如紅色承包人,一如藍色學者。
「喂,你說呀,你倒是說說呀。」志人君這次略微加重語氣道:「那個叫玖渚的娘們,到底是何許人也?我在問你,你告訴我嘛。」
「……你認為我知道答案嗎?」
「你一定知道吧?你不是她的男朋友?」志人君湊過來說:「可以跟那個兔吊木先生對等交談的人,可以跟那個兔吊木垓輔站在同等立場說話的人,我可是頭一回見到哪。咱們這裡的所有人……就連博士都做不到。就算他們曾經是『業集』的同事,這也未免……」
「這種說法有點不對。」我出言糾正。「玖渚友和兔吊木垓輔並非對等的夥伴。以階級來說,玖渚的地位高於他,因為那丫頭是『集團』的領袖。」
「……真的嗎?」
「是真的。不過,就連我都還是半信半疑,不,差不多三信七疑吧?」我自嘲般地聳聳肩。「唉,真是非同小可的戲言。」
「太扯了。」志人君往沙發一靠,接著又重複第三次相同的問題。「所以……她究竟是何許人也?」
「……你因為我知道嗎?」我也還以相同的答案。「你以為我知道這種事情嗎?志人君。」
「……你也不知道嗎?」
我默不作聲,沉默於是變成一種肯定。
是的,我不知道。我不認識那種玖渚。與兔吊木垓輔對峙、交談時的玖渚友。被冠上「死線之藍」這種不穩妥、極端危險的名號的玖渚友。與那種東西相較,初次見面的人還比較容易理解。因為在這種情況,至少還能斷定對方乃是人類。
至於「死線之藍」……甚至連這件事都無法斷定。
「……」
截至目前為止,我究竟在看什麼?
不,不對,不是這樣。應該說截至目前為止,我究竟以為自己看到了什麼?倘若要說戲言,這無疑就是此類。這真是天大的誤會。截至目前為止,待在那丫頭身旁的我,到底看漏了多少東西?不對,我究竟有沒有一次,或者有沒有一瞬間真真正正地待在玖渚身旁過?正如那個兔吊木昔日相伴玖渚身旁一般,我究竟有沒有做到?
我明白了。
我終於知道自己對兔吊木,甚至是對集團那些人所抱持的情感為何。那並非嫉妒、羨慕或憧憬一類的高級情感,而是讓自己陷入自我厭惡的自卑感,是令自己煩躁不堪的絕望感,是對自己感到可悲的失望感。
愚蠢至極的無力感。
「喂,你沒事吧?」
志人君的呼喚讓我回過神來。猛一抬頭,只見他惶惶不安地看著我。「嗯,我沒事。」
我搖搖頭說……「完全沒事。」
「真的嗎?你的表情看起來超悲愴耶。」
就連這位志人君都替我擔心,那想必是無與倫比的悲愴度。鐵定是可用摻不忍睹來形容的表情。儘管我自己無法想象,絕對就是如此。彷彿遭人背叛的這種心境,肯定有這種水準。
「背叛啊……我……真是太差勁了。」
低語完,我再度搖搖頭。接著以兩手用力拉扯雙頰,轉換心情。疼痛化為清水,喚醒沉潛的意識。好,煩惱與思考暫且拋諸腦後。現在,目前就先隨波逐流吧。自覺也好,不自覺也罷,我能為玖渚做的也只有這件事而已。
「志人君--你為何待在這種地方?」
「咦?什麼跟什麼?」志人君訝異反問。「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我為何待在這種地方?」
「不想回答的話就算了。我只是隨便找個話題聊聊,加上覺得你這麼年輕就待在這種地方很奇怪。」
「這麼年輕?你這是在諷刺我嗎?」
志人君沉默半晌。我亦不期待他有所響應,並未繼續追問,但志人君又開口道:「我喜歡那個博士。」
「那個博士……是指斜道卿壹郎博士?」
「廢話!雖然被世人稱為什麼『墮落三昧』,可是那個人很厲害喔。我不曉得那個玖渚是何方神聖,不過你也和我一樣吧?」志人君轉向我。「你也是因為喜歡那娘們,才待在他的身旁的吧?」
「什麼喜歡討厭的……這種才叫小鬼吧?志人君。」我緩緩地搖頭。「事情沒這麼簡單。雖然並非絕對,但是沒這麼簡單。要是真的這麼簡單明了,那就幫了我一個大忙啦。」
「……」
「不,或許其實更為簡單吧?搞不好其實更簡單。簡單到無法理解。簡單到明了故而複雜難明--或許就是這麼一回事。那丫頭偶然在我面前出現,我偶然在她面前出現--說不定只是時機剛好。喏,就像數位時鐘。乍看下數字一個不少,可是呀,本質也僅止於此,或許其中沒有任何理由。」
「我不太明白。」
「我想也是。說到不明白,志人君,我想糾正一下你的一個觀點。我不是那丫頭的男朋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常常被人誤會。我們不是這種關係,只是朋友喔,是朋友。」
「咦?朋友也未免感情太好了,男女有別耶。」
「朋友這種關係沒有什麼感情太好的問題吧?況且友情與性別無關……總而言之,雖然不曉得她的感受如何,但我不是很喜歡這種稱呼。志人君,你也不喜歡被稱為卿壹郎博士的男朋友吧?」
志人君雙手抱胸。
「……確實不太愉快。」
「這當然不愉快了。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凡事都要扯到男女情愛的想法不是我的風格。」我雙手一攤。「老實說,我女朋友另有其人。」
「真的假的?怎樣的娘們?」
「超一流千金大小姐學校的女高中生。今年高一,所以應該是十五歲吧?名叫西條玉藻,最喜歡亮晶晶的東西,長得挺可愛的潑辣少女。我愛她愛得無法自拔,經常結伴去吃霜淇淋,不過老是讓她請客。霜淇淋給她,我只吃酥皮捲筒。唉,誰叫我愛得比較深。」
「……聽起來有夠假。」
「因為有一半是假的。」
「哼,你果然是個大騙子。」
「而你是個大包子。」
「對對對,肚子餓的時候就像這樣桿起麵皮,再一個個包上餡料……聽你在放屁!」志人君咆哮。「我為什麼要在這裡陪你唱雙簧啦!」
「不,其實我也沒期待你會吐槽……」
捉弄志人君是一件有趣的事。
「開什麼玩笑!呸!」但志人君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佛然不悅。「反正你這種人……啊,這麼說來,你叫什麼名字?我還沒問過吧?之前就只有你沒報上姓名。」
「咦?」我脖子一歪。就根尾先生他們的言論聽來,卿壹郎博士理應對我們做過事前的調查,當然也可能因此得知我的姓名,莫非是沒能查出?也許是認為玖渚友的跟班無須稱謂。
啊,不,不對。無論對方是否查出我的姓名,志人君被視為「玖渚友一行的導遊」,故而完全被蒙在鼓裡嗎?志人君剛才對博士表示了非比尋常的敬意,假若他得知自己的地位,還說得出相同的見解嗎?身為騙敵前先遭矇騙的夥伴。
「……」
嗯,大概說得出。況且只要博士稍加解釋,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喂,幹嘛?你沒名沒姓嗎?」
「呃……名字是幽靈E(*1)。」
「……喔。」
原本有些期待他的回嘴,可惜志人君這次不肯吐槽。不但不肯吐槽,反應還十分不識趣。
「呃……換句話說……正因為有『E』,所以才叫『啊伊』?」
「正是如此,完全正確。」
「……」
「伊館郁夜(*2)亦可。」
「……」
志人君大概對我萬念俱灰,垂首一聲嘆息,「反正你這種人啊,」就自顧自地轉回話題。「你這種人啊,就算知道我待在此處的理由,也是不可能理解的。這種事讓你理解還得了?」
「也對,誰都不希望別人輕易解讀自己的心情……這麼說來,我今年四月就遇見一個能夠透視他人內心的占卜師,」
「咦?你又在玩吹牛皮的遊戲嗎?」
「要細分的話,這不是吹牛皮,而是戲言。簡單說,不管是志人君還是我,內心思維在那個人面前就無所遁形。」
「是心理學高手嗎?」
不愧是理科出生者的解釋。「原來也有這種見解。」我點點頭。「志人君覺得這種人如何?」
「什麼如不如何,當然很討厭了。」志人君脖子一歪,似乎不大明白我的問題。「至少誰都不喜歡被他人洞悉內心的想法,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問你的心情,而是問你覺得對方的心情如何?完全洞悉他人的感覺。」
「很方便很好啊,就各種方面而言。」
「……方便嗎……或許吧。」
聽見志人君出乎意料的迅速回答,我點點頭。要是那位占卜師聽見,大概會對我們出言反駁。
啊啊,這麼說來。
那位占卜師雖然有讀心術……卻無法解讀玖渚友的心靈嗎?無法解讀的原因,我想是由於玖渚友的心靈太過深奧。相較於常人,玖渚的腦髓隨時都在處理極其龐大的情報,無法輕易解讀亦很正常。
就在此時,先前的神秘物體X……不,如今業已不再神秘的那台業務用女僕機器人從吸煙室旁邊穿過。鐵制圓柱這次沒有將人類當成垃圾,朝長廊後方筆直離去。原來如此,每間研究棟內都有那種機器人嗎?
「志人君,聽說那個業務用女僕機器人是你做的?」
「咦?」志人君雙眉一皺。「那……呃……是沒錯,誰告訴你的?」
「根尾先生。」
「--那個傢伙。」志人君忿然咂嘴。「真是饒舌。」
「叫前輩那個傢伙成何體統?不過真了不起,能夠做出女僕機器人實在很厲害。嗯,雖然我比較喜歡傳統型女僕,可是那種新穎型的也不錯。」
「不許叫它女僕機器人!只有根尾先生才這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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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SpookyE,上遠野浩平的小說[BOOGIEPOP]系列里的人造人,雙手可以發射電磁波,對他人進行洗腦以及篡改記憶活動
*2:清涼院流水的小說[CO**IC世紀末偵探神話]里的一名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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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人君並未特別得意或自滿,反倒是一副這點小事有什麼好誇耀的摸樣說:「那玩意根本算不了什麼。只要有零件和道具,那種東西連小學生都做得出來。」
「說的也是,這就是它與傳統型女僕的差異。」
我頻頻點頭,我還是喜歡傳統型的。
「……喏,志人君,我還有一個關於女僕的問題。」
「是什麼?」
「我聽說兔吊木從未離開過這裡,是真的嗎?」
「姑且不管這是哪門子關於女僕的問題……」志人君愕然反問:「這是誰告訴你的?」
「這個嘛……也是根尾先生。」
「……」志人君僵在當場片刻。「……媽的,那個傢伙。」
「所以說,叫前輩那個傢伙成何體統?」
「那個傢伙就是那個傢伙,男人當然就是傢伙,我沒有錯。而且要談前輩後輩的話,我才是根尾先生的前輩,因為我的資歷比他久。根尾先生是這裡最資淺的……你是說真的,這又怎麼了?兔吊木先生一步都不離開這裡,對你來說有何不妥嗎?」
「不,倒不是這樣……」我隨口岔開話題。「不對,這裡還真是怪人集中營哪。兔吊木先生不用說,就連你也稱不上正常,卿壹郎博士、神足先生、根尾先生、心視老師也是。真是人才濟濟,英雄輩出,恆河沙數。『墮落三昧』並非只有卿壹郎博士而已嗎?」
「我很正常,你別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種失禮的話……咦?喂,除了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之外,你連三好小姐都見過了嗎?」
「咦?不,不是這樣,只是聽說過三好心視小姐的傳聞罷了。因為她是人體解剖學和生物解體學的權威嘛,這我也知道。」
「你沒騙我吧?唔,那個人的確很有名……到本所來之前的地方也是,你聽說過或許也不奇怪。總歸一句話,我很正常。不僅是我,大家都很正常。從你這種凡人的觀點看來或許很怪,不過這是你的理解能力問題。」
「喔……也許是這樣。很可能是這樣。」
我點點頭,但不確定他所說的「大家」是否包括兔吊木。關於此點,我姑且不再追問。
若是追問下去,勢必得提及玖渚。屆時,我就再無冷靜對話的自信。
「是我的里能力問題嗎……」
是這樣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不過,一定是這樣,我想一定是這樣的。到頭來,問題又兜回到我身上。還真是結構複雜,解答單純的邏輯。宛如莫非定律(*3)。
古有雲,艱深算式的答案非零即一。
「『零』啊……」
此時驀然響起門鎖的喀嚓聲。我轉向聲音來源,只見玖渚正從房間出來。她反手闔上門,接著東張西望地四下逡巡,目光與我對上之後,倏地動作一頓。
「啊!發現阿伊了!」
玖渚說完,朝我奔來。全速跑到吸煙室之後,仍不減速,反而繼續加速,朝我撲來。我早已習慣玖渚的這種行為,便熟練地化解衝擊力,讓兩人不至於受傷地迅速接住玖渚。
「嘿嘿嘿。」玖渚輕笑著將玉手饒過我的背脊,環抱住我。「人家回來了,阿伊。」
「……」瞬間的躊躇后,我立刻應道:「歡迎回來,小友。」
一如往常,天經地義的氣氛。
暫時保持如此,這樣就好。
我如此告誡自己。
「……感謝兩位的**演出,可是哪,」志人君不耐煩地哼道:「既然說完話了,快點回去吧。要親熱到別的地方去親熱。博士交代我,等你們見完面再把你們帶到他那裡。」
「與其說是助手,你根本就是雜役嘛。」
「啰嗦!小心我殺了你!」
志人君怒叱(生氣也很正常嗎?),魯莽地站起,接著貿然地邁步離去。我欲要追上前,但玖渚不肯鬆手,我根本站不起來。
「喂,小友,等一下要抱多久都讓你抱,你先鬆手。」
「嗯~可以是可以。」玖渚說完,意外聽話地離開我。接著對志人說:「小志,等一下。」
「咦?為什麼我必須等一下?你也要抱我嗎?」
「人家才不要。那個啊,小兔說……」玖渚倏然睇了我一眼,目光又立刻轉回志人君。
「小兔說想跟阿伊講話。」
註釋:===================================================
*3:Murphy『sLaw,是指「有可能出錯的事,就會出錯」(Whatevercangowrong,willgowrong),揭露「人生總難事事順遂」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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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你說什麼?」「咦?什麼跟什麼?」
志人君的錯愕聲,以及我的驚呼聲同時唱起雙重奏。志人君是男低音,我是男高音。但男子雙人短合唱並不悅耳。志人君和我之間蕩漾著一股尷尬的空氣,我亟欲將之揮開似的重新尋問玖渚:「你說什麼?」
「所以啊,小兔想要跟阿伊講話。」
「真的嗎?」
「為什麼?」志人君怒罵似的,不怒吼似的說:「為什麼兔吊木先生想跟這種傢伙說話?」
「這次變成了『這種傢伙』嗎……你才應該聽聽鈴無小姐的說教。」我傻眼嘆息。「不過我完全贊成你的意見。小友,為什麼兔吊木想跟我說話?」
「唔,不知道。」玖渚的回答非常冷淡。「反正人家準備離開房間時,小兔就說『可以帶剛才那個眼睛像死魚一樣的青年過來嗎我想跟他單獨聊聊』。」
「他只有說『眼睛像死魚一樣的青年』吧?既然如此,也可能是志人君。」
「不可能。」「不可能咩。」
這次是女高音和男低音的雙重奏。
「一定是你。」「一定是啊伊呦。」「絕對不會錯。」「絕對不會錯的。」
連輪唱都開始了。我的腦袋亂成一團。
「不,總之,」我勉強打斷兩人的輪唱。「就先不管我的眼睛長得如何,為什麼兔吊木要叫我過去?」
「就說不知道了咩,不要問人家啦。你去不就知道了?」玖渚說完,朝剛才離開的門一指。「機會難得,阿伊就去聊聊吧。一定會很開心的,人家在這裡等。」
玖渚「唰」一聲在沙發坐下。
「搞什麼飛機?呿!」志人君從走廊折回,一邊抱怨,也跟著坐下。
「你們這群人一來,真是麻煩事不斷。你快去啦,我也在這裡等。」
「你想先走也沒關係。」
「我先走你們不就出不去了?你以為我幹嘛在這裡浪費時間?」志人君砰一聲拍打茶几。「喂,快去快回啦。」
「好啦……我知道了嘛。」
看樣子是非去不可。我不曉得兔吊木為何叫我,但我亦別無選擇。儘管不願,但也只能赴約。「你自己小心,有事就大聲叫我。」我背著志人君對玖渚耳語,然後沿著長廊走到那扇門前。
「喂。」我忽然轉向玖渚說:「小友,你跟兔吊木談得如何?」
「很開心呀。」
簡潔的答案,確實很有玖渚風格的回答。然而,我如今已搞不清這種「風格」。玖渚友的風格到底是什麼風格?如此單純的東西逐漸渾濁,變得曖昧難明。猶如左右翻轉的劣化拷貝,變得模糊不清。
我對玖渚的心情是如此,而玖渚對我的心情亦如是。
抑或者,這正是我的固執之處。至少與志人君並坐在吸煙室的玖渚友,是我熟悉的玖渚友,我邊想邊敲門,然後握住門把一拉。
「哎--你好。」
冷不防。
我尚未假如房間,室內就傳來這種高音。就算告訴我那是女性所有,我都能信以為真,彷彿逼尖喉嚨的嗓音;但絕不柔弱,猶如尖銳刀械的聲音。
我步入室內,反手關上門,也同樣對他說道:「你好。」
兔吊木聞言,和藹可親地笑了。
他坐在室內唯一的傢具--折迭式鋼椅。翹著二郎腿,毫無防備地對著我。下顎微揚,由下朝上窺探我的神情。
我開不了口。當著兔吊木,我一句話都擠不出來。
「--你別這麼僵硬好嗎?」最後兔吊木主動開口。「剛才短暫見面時也是,你為何像是將我看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呢?我好久沒這樣跟人類說話了。我還沒對你做過任何事吧?喏,志人君是那副模樣,見了我既不肯開口,也不肯看我,甚至不願靠近我,其它人則是完全不來這裡。我這個人其實很愛熱鬧,向來很怕寂寞。真是寂寞、寂寞得要死。求求你,跟我說說話吧?」
「好久?」
我對這個字微感詫異。同時,緊張的心情亦略微緩和。至少是可以溝通的對象。我挪了挪位置,與兔吊木保持一定距離,將身體靠向右側牆壁。接著,再將身體轉向兔吊木。
「什麼意思?你不是才剛跟玖渚講過話?」
「跟『死線之藍』?喂喂喂。」兔吊木嗤嗤偷笑。非常人性化的自然舉動,可是正因為自然,反而有一種不協調之感。「饒了我吧。你這樣說,我就不知該如何應對了。你應該是最清楚的吧?難不成你將死線之藍--玖渚友定義**類?」
「……」
「沒有人能夠跟那個東西溝通,不論是我、你,或者任何人都不可能。我說得沒錯吧?」
兔吊木先生徵求我的同意,眼神笑意不減,但雙眸深處毫無一絲輕佻。表情宛如在搜索對方的弱點。「我想沒這回事。」我隨口應道:「話說回來,兔吊木先生。」
「兔吊木就好。還有,你別杵在那裡,坐下來如何?」
「地板嗎?」
「打掃過了,很乾凈的。不過打掃的不是我,而是由志人君做的機械代勞。」
「我站著就好。」
「是嗎?」兔吊木點點頭。
志人君並未特別得意或自滿,反倒是一副這點小事有什麼好誇耀的摸樣說:「那玩意根本算不了什麼。只要有零件和道具,那種東西連小學生都做得出來。」
「說的也是,這就是它與傳統型女僕的差異。」
我頻頻點頭,我還是喜歡傳統型的。
「……喏,志人君,我還有一個關於女僕的問題。」
「是什麼?」
「我聽說兔吊木從未離開過這裡,是真的嗎?」
「姑且不管這是哪門子關於女僕的問題……」志人君愕然反問:「這是誰告訴你的?」
「這個嘛……也是根尾先生。」
「……」志人君僵在當場片刻。「……媽的,那個傢伙。」
「所以說,叫前輩那個傢伙成何體統?」
「那個傢伙就是那個傢伙,男人當然就是傢伙,我沒有錯。而且要談前輩後輩的話,我才是根尾先生的前輩,因為我的資歷比他久。
根尾先生是這裡最資淺的……你是說真的,這又怎麼了?兔吊木先生一步都不離開這裡,對你來說有何不妥嗎?」
「不,倒不是這樣……」我隨口岔開話題。「不對,這裡還真是怪人集中營哪。兔吊木先生不用說,就連你也稱不上正常,卿壹郎博士、神足先生、根尾先生、心視老師也是。真是人才濟濟,英雄輩出,恆河沙數。『墮落三昧』並非只有卿壹郎博士而已嗎?」
「我很正常,你別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種失禮的話……咦?喂,除了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之外,你連三好小姐都見過了嗎?」
「咦?不,不是這樣,只是聽說過三好心視小姐的傳聞罷了。因為她是人體解剖學和生物解體學的權威嘛,這我也知道。」
「你沒騙我吧?唔,那個人的確很有名……到本所來之前的地方也是,你聽說過或許也不奇怪。總歸一句話,我很正常。不僅是我,大家都很正常。從你這種凡人的觀點看來或許很怪,不過這是你的理解能力問題。」
「喔……也許是這樣。很可能是這樣。」
我點點頭,但不確定他所說的「大家」是否包括兔吊木。關於此點,我姑且不再追問。
若是追問下去,勢必得提及玖渚。屆時,我就再無冷靜對話的自信。
「是我的里能力問題嗎……」
是這樣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不過,一定是這樣,我想一定是這樣的。到頭來,問題又兜回到我身上。還真是結構複雜,解答單純
的邏輯。宛如莫非定律(*3)。
古有雲,艱深算式的答案非零即一。
「『零』啊……」
此時驀然響起門鎖的喀嚓聲。我轉向聲音來源,只見玖渚正從房間出來。她反手闔上門,接著東張西望地四下逡巡,目光與我對上之後,倏地動作一頓。
「啊!發現阿伊了!」
玖渚說完,朝我奔來。全速跑到吸煙室之後,仍不減速,反而繼續加速,朝我撲來。我早已習慣玖渚的這種行為,便熟練地化解衝擊力,讓兩人不至於受傷地迅速接住玖渚。
「嘿嘿嘿。」玖渚輕笑著將玉手饒過我的背脊,環抱住我。「人家回來了,阿伊。」
「……」瞬間的躊躇后,我立刻應道:「歡迎回來,小友。」
一如往常,天經地義的氣氛。
暫時保持如此,這樣就好。
我如此告誡自己。
「……感謝兩位的**演出,可是哪,」志人君不耐煩地哼道:「既然說完話了,快點回去吧。要親熱到別的地方去親熱。博士交代我,等你們見完面再把你們帶到他那裡。」
「與其說是助手,你根本就是雜役嘛。」
「啰嗦!小心我殺了你!」
志人君怒叱(生氣也很正常嗎?),魯莽地站起,接著貿然地邁步離去。我欲要追上前,但玖渚不肯鬆手,我根本站不起來。
「喂,小友,等一下要抱多久都讓你抱,你先鬆手。」
「嗯~可以是可以。」玖渚說完,意外聽話地離開我。接著對志人說:「小志,等一下。」
「咦?為什麼我必須等一下?你也要抱我嗎?」
「人家才不要。那個啊,小兔說……」玖渚倏然睇了我一眼,目光又立刻轉回志人君。
「小兔說想跟阿伊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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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Murphy』sLaw,是指「有可能出錯的事,就會出錯」(Whatevercangowrong,willgowrong),揭露「人生總難事事順遂」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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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你說什麼?」「咦?什麼跟什麼?」
志人君的錯愕聲,以及我的驚呼聲同時唱起雙重奏。志人君是男低音,我是男高音。但男子雙人短合唱並不悅耳。志人君和我之間蕩漾著一股尷尬的空氣,我亟欲將之揮開似的重新尋問玖渚:「你說什麼?」
「所以啊,小兔想要跟阿伊講話。」
「真的嗎?」
「為什麼?」志人君怒罵似的,不怒吼似的說:「為什麼兔吊木先生想跟這種傢伙說話?」
「這次變成了『這種傢伙』嗎……你才應該聽聽鈴無小姐的說教。」我傻眼嘆息。「不過我完全贊成你的意見。小友,為什麼兔吊木想跟我說話?」
「唔,不知道。」玖渚的回答非常冷淡。「反正人家準備離開房間時,小兔就說『可以帶剛才那個眼睛像死魚一樣的青年過來嗎我想跟他單獨聊聊』。」
「他只有說『眼睛像死魚一樣的青年』吧?既然如此,也可能是志人君。」
「不可能。」「不可能咩。」
這次是女高音和男低音的雙重奏。
「一定是你。」「一定是啊伊呦。」「絕對不會錯。」「絕對不會錯的。」
連輪唱都開始了。我的腦袋亂成一團。
「不,總之,」我勉強打斷兩人的輪唱。「就先不管我的眼睛長得如何,為什麼兔吊木要叫我過去?」
「就說不知道了咩,不要問人家啦。你去不就知道了?」玖渚說完,朝剛才離開的門一指。「機會難得,阿伊就去聊聊吧。一定會很開心的,人家在這裡等。」
玖渚「唰」一聲在沙發坐下。
「搞什麼飛機?呿!」志人君從走廊折回,一邊抱怨,也跟著坐下。
「你們這群人一來,真是麻煩事不斷。你快去啦,我也在這裡等。」
「你想先走也沒關係。」
「我先走你們不就出不去了?你以為我幹嘛在這裡浪費時間?」志人君砰一聲拍打茶几。「喂,快去快回啦。」
「好啦……我知道了嘛。」
看樣子是非去不可。我不曉得兔吊木為何叫我,但我亦別無選擇。儘管不願,但也只能赴約。「你自己小心,有事就大聲叫我。」我背著志人君對玖渚耳語,然後沿著長廊走到那扇門前。
「喂。」我忽然轉向玖渚說:「小友,你跟兔吊木談得如何?」
「很開心呀。」
簡潔的答案,確實很有玖渚風格的回答。然而,我如今已搞不清這種「風格」。玖渚友的風格到底是什麼風格?如此單純的東西逐漸渾濁,變得曖昧難明。猶如左右翻轉的劣化拷貝,變得模糊不清。
我對玖渚的心情是如此,而玖渚對我的心情亦如是。
抑或者,這正是我的固執之處。至少與志人君並坐在吸煙室的玖渚友,是我熟悉的玖渚友,我邊想邊敲門,然後握住門把一拉。
「哎——你好。」
冷不防。
我尚未假如房間,室內就傳來這種高音。就算告訴我那是女性所有,我都能信以為真,彷彿逼尖喉嚨的嗓音;但絕不柔弱,猶如尖銳刀械的聲音。
我步入室內,反手關上門,也同樣對他說道:「你好。」
兔吊木聞言,和藹可親地笑了。
他坐在室內唯一的傢具——折迭式鋼椅。翹著二郎腿,毫無防備地對著我。下顎微揚,由下朝上窺探我的神情。
我開不了口。當著兔吊木,我一句話都擠不出來。
「——你別這麼僵硬好嗎?」最後兔吊木主動開口。「剛才短暫見面時也是,你為何像是將我看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呢?我好久沒這樣跟人類說話了。我還沒對你做過任何事吧?喏,志人君是那副模樣,見了我既不肯開口,也不肯看我,甚至不願靠近我,其它人則是完全不來這裡。我這個人其實很愛熱鬧,向來很怕寂寞。真是寂寞、寂寞得要死。求求你,跟我說說話吧?」
「好久?」
我對這個字微感詫異。同時,緊張的心情亦略微緩和。至少是可以溝通的對象。我挪了挪位置,與兔吊木保持一定距離,將身體靠向右側牆壁。接著,再將身體轉向兔吊木。
「什麼意思?你不是才剛跟玖渚講過話?」
「跟『死線之藍』?喂喂喂。」兔吊木嗤嗤偷笑。非常人性化的自然舉動,可是正因為自然,反而有一種不協調之感。「饒了我吧。你這樣說,我就不知該如何應對了。你應該是最清楚的吧?難不成你將死線之藍——玖渚友定義**類?」
「……」
「沒有人能夠跟那個東西溝通,不論是我、你,或者任何人都不可能。我說得沒錯吧?」
兔吊木先生徵求我的同意,眼神笑意不減,但雙眸深處毫無一絲輕佻。表情宛如在搜索對方的弱點。「我想沒這回事。」我隨口應道:「話說回來,兔吊木先生。」
「兔吊木就好。還有,你別杵在那裡,坐下來如何?」
「地板嗎?」
「打掃過了,很乾凈的。不過打掃的不是我,而是由志人君做的機械代勞。」
「我站著就好。」
「是嗎?」
兔吊木點點頭。
我增加倚靠牆壁的身體重量,略微減少左腳的負擔。這是為了隨時都能奔跑。儘管覺得沒有這種必要,但凡事還是小心為上。
「兔吊木先生有話要跟我說嗎?」
「我不是說兔吊木就好?」兔吊木搖晃肩膀。「我向來不喜歡被別人叫『先生』。你亦沒有理由如此尊稱我,我甚至想叫志人君別這樣叫了。唉,真是傷腦筋。『業集』的成員都是直呼其名,聽起來順耳多了。」
「……『業集』是什麼?」我提出一直很在意的問題。「到這兒之後聽過這個名稱好幾次……是『集團』的別稱嗎?」
「別稱這種說法並不全然正確。」兔吊木豎起一根手指說:「我們根本就沒有名稱,所以每個人都是隨意稱呼。我基本上是叫它『業集』,而該名稱就在此普及,哎,是我讓它普及的。『凶獸』那小子是叫它『團體』(Mate),『罪惡夜行』(ReverseCruise)則是稱之為『矛盾集合』(Russell)(*4),『雙重世界』取了『領域內部』(Inside)這種風雅的名稱。不僅是因為排他性,因為那個東西最喜歡語言遊戲。還有還有……呵呵,嗯,反正就是五花八門,隨心所欲。有些人甚至每次用的名稱都不盡相同,所以我們沒有別稱、學名、本名。我以『業集』稱呼我們,如此而已……至於『死線之藍』,則是稱為『集團』。」
集團。
我聞言心頭一陣揪痛。
「呦!好不容易放鬆的表情又僵硬啦?我說了什麼令你不快的話嗎?如果是這樣就抱歉了。畢竟跟人類說話的機會不多,所以我不太擅長圓滑的溝通方式。你別介意。」
「不,無所謂,我不在意。話說回來,兔吊木先生。」
「不是叫你別稱我『先生』……唉,也罷,反正我也不認為凡事都能如願以償。繼續說,什麼事?」
「你跟玖渚說了什麼?」
「你……」兔吊木先是一陣沉默,接著說:「叫她『玖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