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想和這個天下談談

第六章 我想和這個天下談談

荀彧步出許都衛的同時,劉協剛剛步入司空府的後院。

此時的天子有些魂不守舍。董承敗亡得如此乾淨利落,實在大出他的意料;而賈詡那副無恥嘴臉,更令劉協感到憤怒。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行將溺水的人,眼看有一隻手伸下來把他拉上船,突然又被踹入水中。

在荀彧離開以後,劉協指派冷壽光去找滿寵,很快就拿到了董承叛亂的詳細記錄。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許都衛就完成了這厚厚的一摞報告,說明他們早有了準備。讀完報告,劉協不得不承認,在滿寵與賈詡的聯手之下,董承的計劃破綻百出,從一開始就沒有成功的可能。

讓劉協意外的是,在報告里他看到了楊修的名字。父親楊彪親自把天子送進許都,然後兒子楊修把天子忠臣的陰謀粉碎,這是一對多麼奇怪的父子。

更令他震驚的是,董妃居然就這樣香消玉殞了。他與這女子其實毫無感情,但一想到無辜的她成為董承的陪葬,帶著自己兄長的血肉凄慘死去,還是忍不住悲戚萬分。

想到這裡,劉協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不是真正的劉協,不擅長應對這種血雨腥風的政治鬥爭,總是下意識要去逃避。所以當他知道董承即將發動政變時,內心深處對於有人替他承擔這些艱巨冷酷的責任而鬆了一口氣。現在董承沒了,他必須自己面對這個難題——這大概才是劉協憤怒的根源。

伏壽一直陪在劉協身旁,用手臂攙著劉協,十指緊扣。他們走過環門,這時從走廊的對面傳來幾聲孩童的呼喊,曹丕、曹彰與曹植三個人一路打鬧著走過來。

「陛下回宮,閑人退避。」在前頭領路的冷壽光大聲喊道。三個小孩子都停下腳步,曹丕拽了拽曹彰與曹植的衣角,低著頭退到一側。劉協走過他們,微微側頭,忽然發現曹丕正偷偷抬起頭望著他,眼神里充滿了奇異的光芒。

「我記得你還有個兄長,幾年前去世了吧?」劉協忽然問。

曹丕沒料到天子會主動和他講話,眼神里的異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他年紀不符的沉鬱。

「蒙陛下垂詢。臣兄長沒於宛城。」

「感覺如何?」劉協問。在一旁的伏壽有些驚訝,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主動與外臣說話。

曹丕對這個問題有些憤怒,他昂起頭來,聲調提高了幾分:「臣時年十歲,也在軍中,親見亂軍爭殺。若非臣趁亂奪馬而逃,只怕早與我兄長同死。陛下問臣感覺若何,臣只能回答:有如利刃加身,萬箭穿心。」

他們說的,正是幾年前那場宛城驚變。當時曹丕也隨行在側,僥倖逃脫。

劉協僵硬地笑了笑:「殺你兄長之人,適才就在司空府外,替你父親破解了大危難,成了大功臣。你當如何處之?」

曹丕一怔:「陛下說的是……張綉?」劉協點點頭。曹丕拳頭陡然攥緊,隨即又放了下去:「父親曾有囑咐,外事自有荀先生處置,國家之事,我一個小孩子不宜置喙。」

劉協沒料到他會這麼說,伏壽在一旁笑道:「不愧是大族子弟,談吐得法。」曹丕得了稱讚,露出欣喜神色,努力把胸膛挺得更直了些。曹植在一旁打了個呵欠,扯著曹丕袖子:「哥哥,咱們不是去偷酒喝么?」曹丕瞪了他一眼,忽然旁邊傳來「嘩啦」一聲,眾人去看,卻是曹彰耐不住,先偷偷翻牆出去,中途跌下來了。

曹丕連忙躬身道:「吾弟失儀,請陛下恕罪。」劉協已經失去了繼續談話的興趣,揮揮手,讓他們自己去玩。曹丕抬起頭,一直目送著他們離開,這才轉過身去,沖曹彰大吼起來。

※※※

告別了曹家三兄弟,劉協回到「寢殿」。冷壽光將床鋪鋪好,檢查了一下爐子中的火炭,倒退著離開屋子,把門掩好。

伏壽服侍劉協脫下袍子,然後坐在銅鏡前散開雲鬢,把裹得嚴嚴實實的皇后衣裝一一解開,露出裡面的彩鳳心衣。光潔的裸背一下子袒露在劉協面前,屋子裡彷彿亮了幾分。兩條鉤肩慵懶地斜搭在她圓潤的肩頭,隨時可能滑落。

伏壽在銅鏡里看到劉協木然盯著自己的裸背,不由得面色有些緋紅。她轉念間忽然想起什麼事情,回頭笑道:「陛下,你可覺得那曹家老大剛才有什麼異樣?」

劉協道:「是有些奇怪,別人都會極力避免與我對視,可他卻似乎一直想抬起頭來。小孩子的好奇心?」伏壽抿嘴笑道:「他已經不算是小孩子了。何況他看的可不是陛下,而是臣妾啊。」

劉協一怔,旋即想到,其實伏壽年紀也不大,只比曹丕大個五六歲而已。這年紀的男孩子,對年長的女性懷有憧憬倒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這孩子連皇后都敢流露傾慕,膽識倒是不輸乃父。

「到底是上過沙場的,與他的兩個兄弟大不一樣。」劉協正想間,伏壽微微低下頭,玉唇輕輕把蠟燭吹熄,柔聲道:「陛下,可以就寢了。」

兩個人從榻的兩側鑽進被子,被子里已經被細心的冷壽光擱了兩方溫石,所以一點兒也不冷。伏壽朝劉協的方向挪了挪,把頭貼在男人寬闊的肩膀上,一條頎長的腿有意無意地搭在他的雙腿之間,綿軟滾燙的身子自然而然也靠了過來。

這一次兩人之間再無間隙,劉協可以充分感受到女性肌膚的滑嫩與柔膩。白日里那位端莊賢淑的皇后,此時卻如同一匹伏在暗處的母獸,蓄勢待發。劉協感覺嗓子有些發乾,正欲開口要討些水來,卻不防一對紅唇迎了上來,他下意識地要抬起手來擋住,指尖卻不小心陷入一大團豐腴之中,然後被微微彈起。

劉協自從來到許都之後,震驚、憂慮、恐懼、迷茫和沮喪接踵而來,整個人一直被極度壓抑著。此時這大膽的撩撥,在他緊繃的精神防線上彈開了小小的一個缺口。幾乎就在一瞬間,如泰山般的巨大壓力令堤壩崩塌,轉化成了狂暴的洪流肆意宣洩,把他與他懷中的女子裹挾在一起。

開始的時候,如羽化登仙般快樂。劉協感覺自己正握著一支如椽巨筆,在一張白潔綿軟的左伯紙上揮毫作畫。筆端蘸飽了濃墨,揮灑間汁液四濺,在光滑的紙面上留下斑斑印記。紙邊嬌羞地微微捲起,似要抗拒,卻被強勢地壓直鋪平,任憑長而堅硬的筆桿運轉自如,橫、撇、豎、捺、勾、回,每一畫的筆勢,都那麼蒼勁有力,力透紙背。

可就在酣暢淋漓的書寫中,卻有一粒微小的洇暈在慢慢擴大。這洇暈初時不起眼,卻逐漸洇透了整個紙面,將這一篇精彩絕倫的書法破壞無遺……

「不對!」

劉協一聲大喊,動作突然停了下來。眼神迷離的伏壽以為已經到了時刻,香箋微翹,正欲迎接最後重重的收筆,可原本充實的身體卻霎時一空。她不由得悶悶地呢喃一聲,睜開迷離的雙眼,看到劉協正從自己的軀體滾下來,剛才的狂野蕩然無存。

「陛下,怎麼了?」伏壽的聲音慵懶嫵媚,還帶著一絲不滿。

「不對,這不對。」劉協神經質地自言自語了兩句,忽然抓住伏壽赤裸的肩膀:「董承的計劃,是你們出賣給曹操的,對不對?」

伏壽沒料到在這個柔情蜜意的時刻,他居然問出這麼一個問題。她慢慢蜷曲起雙腿,嬌軀上浮起的酡紅仍未消退,可臉上的迷醉已經消失。

「陛下你為何這麼說?」

「我早該想到!」劉協大聲道,「整個許都,知道我身份的人,只有你、唐姬、楊彪和我父親,也許還有楊修。而恰恰是你們這幾個人,沒有參與到董承的計劃中來。這是巧合嗎?」

面對劉協突如其來的質疑,伏壽沒有急於回答,而是把粘在額頭的幾縷頭髮撩開。

劉協繼續說:「所有不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死了;所有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活著!難怪你們一直瞞著董承,瞞著種輯,瞞著所有參與這一次行動的人。你和楊彪,一開始與董承根本就不是一路!」

「陛下你是何時發覺的呢?」伏壽冷冷地問道。她不再是剛才那柔情萬種的嬌娃,恢復到了女策士的冰冷。

劉協同樣抱以冷笑:「就在剛才!」

「就在你忙著佔有臣妾的『剛才』?」伏壽嘴角微翹,語帶諷刺。劉協尷尬地打了個磕絆,這才意識到兩個人還是裸裎相對,這樣的對話對於剛剛歡好的男女來說,未免太過古怪了。劉協拿起被子遮擋住伏壽,自己胡亂抓起龍袍圍在下身,站到了床榻邊。

「我開始以為,許都內忠於漢室的反曹勢力雖然弱小,但很團結。可我錯了!從寢殿大火之後,你一直操縱我來鼓勵董承起事,而你非但沒有任何配合,反而讓我遠離他的計劃。等到他發動計劃,你們就派遣楊修去向曹氏出賣——楊修,是你們刺向董承後背的那把刀!你們到底為了什麼?就為了爭權奪利?」

伏壽輕嘆一聲,把被子裹得再緊了一點點:「陛下你雖然性子軟弱,眼光倒是不差。同胞兄弟,果然都不是廢物。」

「這麼說你承認是你們出賣了董承?」

「是,但絕不是陛下你說的爭權奪利,」伏壽緊皺眉頭,「事情遠比你想象的複雜,我本來想稍後再向你解釋的。」

「哦,又有我所不知道的謀劃了。」劉協嘲弄地插嘴。

「董承必須死。他是漢室最危險的一個不安定因素。這個人太過自負,目空一切,除了他們那一小撮人誰都看不起。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個輕佻莽撞的傢伙會把我們都帶入死地。」

「這也不能成為你們出賣一位漢室忠臣的理由!」

伏壽猛然靠近劉協,咬牙切齒:「醒醒吧!這不是你一團和氣的河內,這是許都!你當漢室復興只是一場忠臣的遊戲嗎?這是一場戰爭!而且我們處於絕對的劣勢。沒辦法!只有最無恥、最卑鄙、最聰明的人才能活下來,我們必須無比謹慎地移動每一步棋,一次失著,就會萬劫不復。在這種沒有退路的戰爭里,董承那愚蠢自負的忠誠,只會成為負擔!」

劉協被突如其來的氣勢嚇住了,張了張嘴,居然無法反駁。

「你知道楊家為何要出賣董承么?」伏壽喘息了一下,繼續說道,「雒陽系當初的首領,是楊彪楊大人。可是董承卻在暗中策謀,刻意把楊大人與袁紹的姻親關係與許都安危聯繫到一起,結果導致楊大人入獄,幾乎死在裡面,董承則堂而皇之地以雒陽系領袖而自居。爭權奪利的,到底是誰?」

「也許他是有別的用意。」

「是的,他有!董承復興漢室的法子,就是把他們那一撮人都拔擢上高位,密謀一次簡單的宮廷政變,一勞永逸。為此,他不惜得罪以楊家為首的世家大族。」

劉協啞口無言。他長在河內名門司馬家,對這些大族的實力知之甚詳。那些家族不顯山,不露水,但是根基卻極為牢固與廣泛。若無當地名閥支持,別說縣丞郡守,就連一州刺史也未必坐得長久。

「就連曹操、袁紹,都要極力拉攏這些世家。董承卻愚蠢到同時得罪了曹氏與大族,想靠幾個精英來逆轉局面。把漢室綁在他的馬車上,早晚是傾覆之局!」

「可是……即使如此,也不必坐視他們被曹氏誅滅啊。你剛才也說了,漢室太弱小了,需要每一點細微的力量。董承積攢下來的勢力,難道不可惜?」

伏壽的臉上浮現出堅毅的神色:「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必須切除不穩的肌瘤,把姿態放得極低。有董承的漢室,既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扳倒曹操,又容易招惹曹家的警惕,就像是一條破船,偏要高懸紅燈去闖強軍的水寨。這一次事敗,漢室明面上的勢力一掃而光,曹操才會覺得我們根本不配做威脅,以退為進,我們才有空間扳回局面。潛龍在淵,騰必九天,這道理陛下你該知道。」

劉協搖搖頭,他承認伏壽說的有道理,可他還是無法接受這些殘酷的法則。

「這個皇帝我當不來,對不起。我沒辦法和你們一樣,把人當成棋子一樣隨意捨棄。你們這麼搞法,我的兄弟也不會贊同的。」劉協說。

伏壽眼圈突然一紅,她昂起下巴凜然道:「你大錯特錯了。這都是陛下生前定好的方略,除掉董承的計劃,從陛下秘發衣帶詔開始,就已經發動了。每一個細節,都是陛下親自擬定,我們只是遵照執行,履行他的遺志罷了。」

「又是這樣!每次都是他的生前遺志!難道害死董妃和他的親生骨肉,也是他生前的意思嗎?」劉協憤怒地喊道。

「那是個意外,」伏壽蹙起眉頭,「我們沒有預料到,董承居然在起事之前,沒有把他女兒疏散出許都。大概是他太自信,根本沒考慮過失敗的可能。」

「那你剛才和我敦倫呢?難道也是我兄長的意思嗎?」

伏壽的身體陡然變得冰冷,她咬著嘴唇:「是的,這正是陛下的意思。你以為我真的那麼賤,在丈夫死後幾天就跟別的男人歡好?」

劉協意識到自己說得太過分了,他咳嗽一聲,想表示歉意。可伏壽已經轉過身去,背對著他,語調冰冷:「看來陛下果然只適合在河內打獵遊玩,許都對你來說太殘酷了。陛下他看錯了人,明天我們會想辦法把你弄出許都,以後漢室如何,就與你無關了。」

劉協呆立在原地,這時他才感覺到屋子裡徹骨的寒冷。

許都這一日的朝會,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熱鬧景象。不光雒陽系官員和中立官員都到齊了,就連曹公在許都的人都一個不缺。他們各自揣著心思,跟自己信得過的人輕聲細語,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驚疑和忐忑。

昨天晚上許都的動靜,大家都聽見了,只是恪於宵禁都不敢出門去打聽。到了今天早上,各式各樣的猜測與流言飛速地在城內散布開來,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孫策帶著武陵蠻軍飛進許都;有的說張魯的信徒設下法陣;甚至還有傳聞說呂布根本沒死,昨天晚上那恐怖的馬蹄聲,就是他麾下那支陷陣營在肆意衝撞。

不過所有的流言,結局都是曹公獲得了勝利。否則此時站在皇帝身邊的,該是董承,而不是荀彧。

趙彥站在群臣之中,肩膀微微顫抖,面色十分蒼白。他昨天晚上從狗洞逃離董府,一口氣跑回家裡,用被子蒙住頭號啕大哭了一場,哭到幾乎吐出血來。

到了今天早上他步出府門的時候,已全不見昨夜的驚慌與悲痛,整個人像是被爐火燒得熾熱又猛然浸入冰水中淬鍊了一般。當他從陳群那裡聽到董妃已經去世的消息時,眉毛連動都沒動。

「少君,我已哭凈了後半生的懦弱,可以全身心地去完成你的囑託了。」趙彥在心中向著她起誓。

他抬起頭,向高高在上的皇帝望去,發現今天的皇帝與往常不同。劉協頹然跪坐在案幾之後,右手有氣無力地斜撐著身體,眉宇之間繚繞著愁苦灰敗的氣息。

不是病容,而是愁容,那種心事極重、幾乎要壓垮精神的愁容。

「車騎將軍如此輕易就覆亡,陛下如此失望,也是難免的吧?」趙彥心想,但他馬上記起董妃的叮囑,不免又多看了幾眼,這時才發現到底哪裡不對勁。

原本與皇帝形影不離的伏后,居然缺席了。

趙彥記得自從到了許都以後,皇帝經常生病,所以幾乎每一次覲見臣子,都要有伏后陪伴侍候,為此沒少惹董妃嫉妒。可是今日如此重大的朝會,伏后怎麼不來呢?

有問題。

趙彥在腦海里拚命思索,似乎有一根極其模糊的絲線遊動四周,能感應得到,卻難以切實捕捉。忽然一隻大手拍在他肩膀上,讓趙彥的思緒一下子散亂開來。

「彥威,你今天怎麼回事?」

趙彥回頭,原來是孔融,連忙低頭行禮:「少府大人,我偶感風寒,身體有些不適……」

「昨晚的事你都知道了?」孔融壓低聲音問。趙彥點點頭,沒說什麼,孔融憤憤道:「這個老糊塗,居然獨斷專行,這麼大的事居然都不與我商量。」

趙彥道:「車騎將軍想來是怕累及大人吧。」

孔融道:「他這個人我最了解,好大喜功,又看不起別人,總以為自己肚子里那點貨色能治國平天下,如今看到了?」

趙彥對孔融的說辭有些不滿,忍不住反擊道:「少府大人難道認為車騎將軍做錯了?」

孔融冷笑:「他做對做錯,又有什麼用,還不是被荀彧和滿寵輕輕一巴掌拍下去,拍了個煙消雲散。他這是把漢室當自己的賭資往盤中押注呀。賭贏了,就是霍光;賭輸了,就是李固——左右他都不吃虧。如今好了,他成全了忠臣之義,陛下倒要給他殉葬。」

說完他重重地跺了跺腳,似乎十分憤恨。趙彥聽完,心中一震。孔融這番話,讓他一下子豁然開朗,原本虛無飄渺的那根線頭,終於被捏住了。這位孤高的少府大人,似乎比想象中要有頭腦得多。

兩人正談著,忽然上面一聲金缶脆響,朝議正式開始。

皇帝和大臣們草草地走了一遍朝議的儀程以後,滿寵率先站出來,請求奏事。劉協懶洋洋地抬手准了。滿寵便把昨晚發生的一切一一道來。

滿寵的聲音陰森森的,而且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彷彿在朗讀前朝舊事。在彙報中,一些細節被刻意掩飾,但整個事情的全貌還是被勾勒得很清楚。

很多人看到滿寵站出來,都大為驚訝。要知道,董承「叛亂」是件大事,一般應由皇帝向臣下頒旨說明,或者由尚書令代為宣布結果,以安群臣之心。如今居然是一個小小的許都令站出來,以奏事的形式向皇帝彙報,這其中的味道,頗值得思索。

「哼,一看就是荀文若的安排,他倒有心思。」孔融在人群里撇了撇嘴。

董承叛亂一起,任何人都會聯想到漢室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如果這兩者被有心人聯繫起來,誅殺董承就成了對漢室宣戰,政治上會很不利。

荀彧讓滿寵打破慣例,自下向上彙報,明擺著就是想把漢室從這起事件里摘出來。是的,漢室對這起叛亂事先毫不知情,一直到許都衛消弭亂象,主動報告,皇帝方才「欣聞」。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兩者之間的區別可是相當之大。

而且滿寵的許都令身份,暗示這不過是起治安事件,幕府不會擴大打擊面,追究其他雒陽系官員的責任。這樣一來,漢室既不會被董承牽連,曹操的敵人也拿不到任何話柄,還順便安撫了朝廷官員,一舉三得——這是典型的荀氏平衡之術,誰也學不來。

在這個朝廷里混的,都不是傻瓜。大多數人在愣怔片刻之後,都解讀出了幕府釋放出的善意。有些人如釋重負,有些人面無表情。孔融忍不住喟嘆道:「荀彧這個傢伙,如果把這些心思都用在輔佐漢室上,那該是另一番氣象呀。」趙彥卻沒接下去,而是死死盯著滿寵,不放過他說的任何一個字。每一個細節,都有可能幫助他完成董妃的囑託。

滿寵的彙報很快就結束了,然後謙恭地退了回去。荀彧向皇帝詢問意見,劉協無精打采地擺了擺袖子,冷壽光乖巧地遞來一杯葯湯,他接過杯子慢慢啜飲,意思是我不管了,你們隨意。

荀彧知道皇帝情緒不高,他不知昨晚龍榻上那半幅沒寫完的書法,還以為陛下仍舊在為董承之事鬱悶。這件事荀彧無法勸慰,只求皇帝不要失心瘋般站出來說傻話,一切就都好辦。

群臣此時都在議論紛紛。滿寵的報告里除了提及董承一黨的下場以外,還透露說有一位漢室良臣,赴許勤王,大家都在猜測到底是誰。

荀彧站出一步,清了清嗓子:「陛下有旨,宣宣威侯建忠將軍張綉、宣義將軍賈詡覲見。」

這兩個名字在群臣中炸響,除了事先知情的幾個人,其他人人面色都是大變。

曹操與張綉之間的仇恨誰人不知,可如今張綉居然厚著臉皮跑來許都,還幫著曹操幹掉了董承,這其中轉變,許多人都反應不過來。一直到張綉和賈詡登入殿內,大臣們才想起來,在張綉身後,還有那麼一個可怕的老頭子。

賈詡的宣義將軍印綬,早在長安就繳還朝廷了。現在荀彧宣這個號,無疑是對他在平叛中扮演角色的肯定。

荀彧、滿寵、張綉、賈詡,董承居然要面對這麼多對手,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殿中的大部分人,都閃過這麼一個念頭。一時間殿內變得極其安靜,百多雙眼睛都集中在他們兩個人身上。

張綉走在前面,昂首挺胸。他昨夜退出城之後,約束人馬後退三十里,然後換上布衣,單騎再入許都,得到了荀彧的親切接見,安排他今日亮相,算是昭告天下。

而賈詡還是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走幾步就要喘上一喘,似乎隨時可能倒在地上。可沒人覺得這很可笑,有些雒陽系的老臣清楚地記得,這個老東西在長安時給人一種行將就木的錯覺,可他們許多同僚如今都死了,他卻仍舊活得很硬朗。

兩個人一快一慢,相繼步入殿內。

劉協抬眼看了看他們,注意到賈詡胸前那口龍涎,好似還沒擦掉,仍有洇記。他現在心亂如麻,也無從去想賈詡這麼做是嘲弄還是尊敬。

張綉和賈詡跪倒在地,向皇帝施禮。他們還沒站起來,殿外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童聲。

「殺吾兄者,可是正在此殿中?」

這一聲令群臣悚然,連劉協都忍不住抬起頭來,朝外面看去。只見外面有一個小孩子,身披白色麻衣,腰系草繩,右手還舉著一根銘旌木杆朝著這裡走來。那銘旌比他個頭還高,只能半舉半扛,十分吃力。守衛皇城的衛兵們紛紛退開數步,誰都不敢阻攔。

「二公子?」荀彧低聲驚呼了一聲。

來的正是曹丕。他獨身一人,身穿喪服,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荀彧看看張綉,後者還在笑,但五官已經開始扭曲。荀彧暗叫不好,張綉這樣的投誠者,最為敏感,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引起不安。這時曹丕跑過來,無疑對他是最大的一個刺激。

荀彧快步走下台,上前攙住曹丕胳膊低聲道:「公子,此地乃朝中議事之所,無詔帶鉤擅入,是要有大麻煩了。你擅闖朝殿,已是禍事不小,再不退去,只怕你父親會不高興。」

曹丕把目光掃了一眼張綉和賈詡,對荀彧道:「荀先生,我自有分寸,只問幾句話就走。」

「胡鬧!天子就在上頭,豈容你一個小孩子隨意僭越。難道你想篡位不成?」

荀彧喝道,他真的有點光火了。曹丕這孩子平日里很懂禮數,舉止無不規矩,怎麼今天像是中了邪一樣。曹丕看了看劉協,發現伏壽沒在旁邊,有些失望。他咬牙道:「荀先生,此是我曹家之事。您事後無論如何責罰,丕兒絕不怨恨——但現在,請讓我問清楚。」

「不行,我不允許。」

「死的是我大哥,又不是你大哥!」曹丕突然高聲叫道,猛地甩脫荀彧手臂,衝上前去。年輕人的身體行動迅捷,動作靈敏,長期案牘工作的荀彧攔阻不及,竟被他沖了過去。

曹丕小小的身軀跑到整個殿中,來到張綉面前,把手裡的銘旌重重戳在地上:「張將軍,吾兄曹昂可是死於您手?」

張綉到底是一代豪雄,既然話已經說開了,他便單腿跪地,雙手抱拳道:「大公子身中六箭三刀,皆出自我軍士之手。雖非在下親自動手,卻也責無旁貸。」

曹丕沒有繼續質問,轉向賈詡:「賈先生,您可是殺兄之謀主?」賈詡掩袖咳了一聲,也長跪謝道:「是老夫一力謀划,要害曹公。」

「我當日也在宛城,若落入你等手裡,自然也免不了一死,是么?」

「不錯,老夫原想是將你父子三人一網打盡,以絕後患。」

賈詡話一出口,殿內所有人都緊張地盯著曹丕,不知道這孩子將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倘若他一棍打在張綉身上,這事到底該怎麼收場?倘若他一棍把賈詡打死了,天下又會如何傳聞。

此時無論荀彧還是劉協,無論孔融還是趙彥,都屏息寧氣,盯著曹丕手裡的動作。

曹丕忽然把綁著銘旌的木杆復又舉起來,綽在手中有如一桿長槍,半空虛點著張繡的咽喉:「吾兄曹昂的魂魄,如今便寄寓在這銘旌之上,看著我,看著你們!你們還有何話說?」

沒等二人回答,曹丕竟大哭起來,哭得雙目赤紅,聲音嘶啞。他一擺木杆,道:「我當日若非蒙受天眷,也與我兄長一起戰死。可見天不絕我曹氏,留我一條性命,正是為了報仇!」

話音剛落,木杆閃電般朝著張綉戳去。張綉閉目不動。桿頭距離他喉嚨三寸的地方,突然停住了,曹丕手裡一頓:「父親曾說,君子不以憤致怒,不以私廢公。張將軍、賈先生,你們昔日與父親為敵,是各為其主,不曾留手理所當然。今日你等主動來投,我卻不能因私仇而壞了國家之事。」

說完曹丕把木杆撤了回來,用手背擦了擦眼淚。

荀彧心中一松,心想這孩子總算還識大體。不料曹丕突然又把銘旌舉起來,對準了殿內一人,厲聲道:「可是你,你明知張、賈與父親素有大仇,卻在許都空虛之時引兵入城,任憑敵兵在司空府周圍遊盪。倘若那二人心懷歹意,我全家豈不是早被殺得乾乾淨淨?你身為許都衛,竟把主公親眷置於險地,如此輕佻行事,該當何罪?」

他指著的人,正是滿寵。

所有人都沒想到,曹丕要針對的人居然是滿寵。滿寵對這個轉折也頗為意外,他皮肉略動,乖乖跪倒在地,一言不發。他知道,這時候說什麼都沒用。

荀彧雖然不喜歡滿寵,但不得不站出來勸道:「二公子,此策自然是有了十分把握,方才實行。」

曹丕眼神陡然變得凌厲,手中更遞進數寸:「十分把握?這次有十分,下次呢?誰來擔保他每次引入的大敵都是誠信投靠之人?一次失誤,我曹氏就是滅頂之災!依我看,這許都令的罪過,大過張、賈!」

荀彧啞然,曹丕這話論理倒也沒錯。可是,他不能任由曹丕當眾批評滿寵,這會引發混亂。他伸手過去攔住曹丕,從他手裡接過銘旌木杆,沉聲道:「二公子,賞罰自有尚書台與群卿議定,你雖是曹司空之子,朝中卻無品級。再鬧下去,我要請廷尉來處置你了!」

曹丕恨恨瞪了滿寵一眼,悻悻撤回手來。荀彧唯恐他又鬧出什麼事來,催促他離開。曹丕又望了一眼劉協,轉身離開,邊走還邊大聲道:「來人吶,小爺擅闖朝堂,當監禁十日,以儆效尤!」

誰敢抓曹司空的公子,那些衛兵面面相覷。一直到荀彧彈彈手指,這才有幾個膽子大的衛兵湊上去,曹丕配合地伸出雙臂,任憑他們取粗繩來縛住,帶出殿外。曹丕忽然又扯著嗓子喊道:「荀先生,我回不去了,兄長的銘旌,記得插回到他墳上。」

荀彧手裡攥著這玩意,有些哭笑不得。

高高在上的劉協望著這一幕,心中忽然想到昨天在司空府里,陡然一凜。難道說,自己昨天隨口說的那一句話,竟然讓曹丕這孩子想了這麼多道道出來。這孩子小小年紀,怎麼心機就如此深重。

可若說心機,他這麼大鬧朝議,不見得是什麼深思熟慮的結果。

劉協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難道他只是為了在伏壽麵前表現一把?

想到這裡,劉協略微有了點頭緒。他也是這年紀過來的,知道年輕人最愛在心儀的女性面前炫耀。他就曾經為了給一個女子展現騎術,雙手不抓韁繩飛馬而走,結果重重摔了一跤。

曹丕這一系列舉動,看似輕率幼稚,卻是會被時人稱頌的義士品德。即使伏壽今日不在場,這種行為很快也會傳到她耳朵里,然後會對這公私分明、親仇明辨的少年平添更多好感,多贊他一句吧。

到底還是個孩子,劉協心想,隨即又苦笑著搖了搖頭,自己可沒什麼資格嘲笑曹丕。昨天他一時衝動信口胡言,伏壽再也沒理過他,早上也沒陪著上朝。他到現在也不知道,伏壽最後那句要把他送回河內的話,到底是氣話還是……

「陛下,朝議可否繼續進行?」荀彧連問了數遍,劉協才反應過來。他連忙跪直身軀,示意繼續進行。

劉協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下面的趙彥看在眼裡,記在心裡。那一雙眼睛有若鷹隼,無比精確地捕捉皇帝任何一處細微的肌肉牽動,並牢牢記在心中。在接下來漫長的日子裡,這些影像將會在趙彥的記憶里反覆比對,分析,直到找出最深處的不同。

雖然有曹丕意外的攪局,但當日朝議本身並無任何懸念,只是簡單地通報了董承叛亂的經過,宣布了張綉軍的正式合流。除此以外,沒有涉及任何獎懲賞罰——畢竟這是漢室的小朝廷,真正的決策,還得要曹公的司空府來決定才行。

孔融照例站出來唱起了反調,要求荀彧和滿寵不得輕慢罪臣,須按三公予以禮遇。這個要求照例被忽視了。孔融又要求親自參加審訊,這也被荀彧婉拒。

散朝之後,孔融追上司徒趙溫,把他攔到了宮門前。楊彪已倒,董承敗亡,如今雒陽系的最高領袖,就是這一位老資格的趙溫。

「董承已敗,子柔你有何打算?」孔融直言不諱地問道。

趙溫揉了揉太陽穴,有些心力憔悴地回答:「事已至此,荀令君已答應不追究其他人責任。漢室薪火,能留一點是一點吧。」

孔融知道趙溫這個人忠心是有的,但是缺乏魄力和主見,要不然也不會貴為三公,卻沒多少人把他當回事。他看看左右無人,攙著白髮蒼蒼的趙溫走到一處僻靜之地:「子柔,楊公、董公雖不在,朝中還得有人與曹公相持才行。不然曹氏得寸進尺,乘勢進逼,再無迴旋之地啊。」

「現在你還想引火燒身?」趙溫瞪大了眼睛。

孔融不滿道:「您當年面斥李傕的勇氣,如今都跑到哪裡去了?」趙溫面色有些尷尬,他幾次想掙開孔融,卻被後者死死拽住。

「聽著,子柔,我不是讓你現在拿起劍來去刺殺曹操,而是希望你幫我做一件事,一件小事。」

可惜這句話絲毫不能平復趙溫的驚疑,孔融這張大嘴巴盡人皆知,他說的大事,可能是小事——比如釀酒;他說的小事,反而可能是要掉腦袋的大事。孔融看到他不信任的眼神,反而笑了:「你知道么?我聽說,荀令君在給陛下上經學,講的是《尚書》中的《咸有一德》章。」

趙溫掙扎的動作停住了,他皺起了眉頭:「《咸有一德》?」

「《咸有一德》。」

「可是這章不是早已散佚了么?」趙溫也是個治經典的人,這些常識都知道。

「誰讓咱們的荀令君,骨子裡也是古文一派呢……」孔融眯起眼睛。

漢初之時,博士伏生保存下了《尚書》二十九篇,用隸書抄寫,時稱今文;後來魯恭王拆孔子故宅,在其中發現《尚書》,以先秦六國文字寫就,共三十五篇,稱古文。從此儒學分為兩派,今文派對古文《尚書》頗多抵制,不承認多出來的那十六篇是真的;古文派也對今文《尚書》不屑一顧,認為來路不夠正統。

從此今、古相攻如仇,紛爭不斷。光武以來,兩派爭端越演越烈,無論鄉野大儒還是朝廷高官,就連皇帝也經常被牽涉進這兩派的爭鬥之中,學術歧見,有甚於父仇。

一直到鄭玄出世,他雖師從馬融,古文派出身,卻融匯今、古之長,鍛成「鄭學」,爭論才稍微平息。可始終有那麼一批死硬分子,堅持不肯妥協。

《咸有一德》屬於古文尚書篇章,鄭玄曾公開宣布是篇散佚,可許多古文派儒生拒絕承認,認為鄭玄這是對古文派的背叛。他們為證明鄭玄錯了,紛紛有篇章獻出,然則真偽難辨。

荀彧向皇帝宣講這所謂的《咸有一德》,顯然是想在學術上重新確立古文一派的優勢,壓倒鄭學和今文派——這些人不光想從政治上取得優勢,學術上都不肯放過。

「但這又能怎麼樣呢?」趙溫反問。這是亂世,沉甸甸的長矛,一次可以刺穿十幾卷經書。

孔融拍拍他的肩膀,一臉神秘莫測:「當初我為北海相的時候,特地把鄭玄老師接回高密安居。他身邊追隨的弟子,乾材可不少。子柔你只消上書提議,徵召這些儒生前來許都便好。」

趙溫總算聽出來了,這是孔融在向他展示實力,這位孤高的名士,也並非沒有自己的羽翼和外援,雒陽系在如此劣勢之下,只能與孔融聯手求存。

「文舉啊,我知道了,回頭我去商議一下。」

「要快,」孔融說,「不然滿寵和賈詡這一小一大兩個毒物,會把你們一個一個慢慢都咬死。」

劉協退朝以後,直接回了司空府,遠遠地就聽到呵斥聲。他湊近了一看,看到卞夫人手持藤條,一下下抽打著曹丕,曹丕赤裸著上半身,咬緊牙關跪在地上,脊背上已經出現許多道血痕。

看來荀彧到底還是沒下狠手,直接讓衛兵把他綁回家來了。

卞夫人看到皇帝來了,連忙放下藤條,走過來「咕咚」跪倒在地,連聲請罪。劉協看看曹丕,覺得這小子還真是條漢子,至少敢說敢幹,為了在女人面前炫耀,連朝堂都敢闖過去,可比自己強多了。

「他也是痛惜兄長夭亡,人之常情。你還是不必責罰了。」劉協說。曹丕為難的是張綉、賈詡與滿寵,這三個人他都不喜歡,所以他對曹丕沒有多少憤懣之心。

卞夫人憤憤道:「不罰不足以記住教訓!陛下您不知道,他為了能偷偷溜出去,居然讓彰兒和植兒替他守在後門,替他掩飾。自己犯錯也就罷了,還要拖累兄弟,這長大了怎麼得了?小過不懲,會積成大禍,臣妾可不想他以後害死自己兄弟。」

「兄弟一心,豈不是國家之福?」劉協生硬地笑了笑,一下又想起了自己素未謀面的兄弟,又聯想到伏壽絕望的眼神,心中一酸。

牆頭很快出現兩個小腦袋,曹丕朝那邊望了望,焦急地努起嘴拚命擺頭,兩個腦袋迅速消失了。曹丕如釋重負,把腰桿挺得更直了。

卞夫人裝作沒看見,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陛下,今日唐夫人要為弘農王祭祈除晦,還要等著您去主持。」

「哦?」

「伏后已先期籌備,她們會在那裡等您。」

劉協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弘農王的祠堂,是他在許都第一個落腳點。如今唐姬和伏壽借祭祀的名義,讓他過去,難道伏壽真的打算把他弄回河內去嗎?

自己走了以後,她們該怎麼辦?漢室又該怎麼辦?可以想象,皇帝突然失蹤的許都,又會是一場軒然大波。

到底是該走還是不該走,劉協自己心中也是矛盾異常。的確,他對這些冷酷的權謀之爭無比厭惡,正如伏壽說的那樣,許都這地方,只有最無恥、最卑鄙、最聰明的人才能活下來,絕不適合他的風格。可是就這麼走了,漢室就會萬劫不復,他從此就要背負著「漢統斷絕」的罪名,度過餘生。

冷壽光已經挽好了馬車,請劉協上車。劉協心亂如麻,機械地爬上車,根本沒覺察到馬車何時開始移動,更沒覺察到周圍逐漸多了十幾名隨從。

不用問,這不是許都衛的人就是虎豹騎,他們絕不會讓皇帝輕車簡從地離開許都。

在這嚴密護衛之下,馬車一路隆隆地出了城,來到弘農王的祠堂之前。劉協下了車,猶豫了一下,朝祠堂走去。護衛隊為首的隊官想跟著過去,卻被冷壽光攔住了。

「孫校尉,請留步。祭儀事肅,外人不得驚擾。」

孫禮沒有再堅持,默默地後退一步,吩咐部下把祠堂周圍團團圍住。他暗地裡鬆了一口氣,那個記住自己名字的女人此時正在祠堂里,他可不想再面對她咄咄逼人的視線。

奇怪的是,冷壽光身為隨侍黃門,卻沒跟進去,反而站到孫禮旁邊,目送著皇帝孤獨地步入祠堂。

「陛下說他想在自己兄弟靈前靜一靜,你懂的,他最近心情不好。」冷壽光解釋道。

孫禮面無表情地回答:「您不必跟我解釋,我只是奉命護衛,其他的事都不管。」

冷壽光呵呵一笑,隨口說道:「孫校尉這一次擊殺許都第一高手王服,可是不得了的功績呀。」

孫禮皺起眉頭,真正殺死王服的是唐姬,但對外公布的消息是說王服死於追兵。因此他既不能解釋,也不好否認,只得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冷壽光感受到了對方的冷淡,不再說什麼,只是同情地笑了笑。這個可憐的傢伙還不知道,擊殺王服的消息傳揚出去,將意味著什麼。

他們江湖上的事,這些軍革哪裡會懂。

※※※

劉協一進祠堂,陡然感覺到一陣涼意。他還未來得及環顧四周,背後的大門「吱呀」一聲就被關上了,眼前霎時一片黑暗。

忽然一陣勁風迎面襲來,劉協下意識地舉手擋格,恰好將一隻凌厲的拳頭架住。那拳頭稍微退縮半寸,手指箕張,又攻向他的右路。

劉協畢竟是河內山野長大的,對搏擊之術頗有了解。他在黑暗中不能視物,就憑藉細微的腳步聲與風聲,與對手你來我往,拳打腳踢,一時間居然打了一個平手。數十回合以後,對方拳路一變,比剛才速度快了不止一倍,讓劉協應接不暇。

黑暗中只聽到砰砰數聲,劉協小腹、左肩、膝彎與太陽穴先後被擊中,打得他眼冒金星,一下子摔倒在地,脊樑重重撞在冰涼的石板上。

「站起來!」對手喝道,這是個女人的聲音。劉協聽著有些耳熟,他忍著疼痛從地上爬起來,想去分辨聲音的來源。他的下巴突然被一記飛腿踢中,又一次屈辱地仰面倒地。

「姐姐,可以了。」另外一個聲音響起,劉協聽出來這是伏壽,那麼那個打人的,莫非是唐姬?她可真是好身手。

蠟燭被重新點亮,劉協費力地抬頭望去,看到伏壽與唐姬並肩而立,在她們身後立著兩塊牌位,一塊是弘農王劉辯的,一塊是當今皇帝劉協的,後者既無廟號也無謚號,在名字上頭只寫著「天子」二字。

伏壽麵無表情,唐姬秀麗的面孔上卻寫滿了失望與憤怒。

「懦夫!」

唐姬憤怒地瞪視著劉協,又要出腳去踢。伏壽卻攔住了她,疲憊而冷漠地說道:「何必跟一個河內的公子過不去,他已不是我們的陛下了。」

「哼,既然不是皇帝,那我便可以痛痛快快打他一頓!」

唐姬不依不饒地衝過來,揪住劉協衣襟把他從地上拽起來:「你知道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嗎?」劉協大口喘著氣,先是點頭,然後搖頭,然後又點了點頭。

唐姬更加惱怒,她的嘴唇氣得發顫:「昨天晚上,我眼睜睜看著我的救命恩人死去,什麼都不能做,不能說,還要跟追捕他的人虛以委蛇,連保全他的屍身都做不到,然後我又要眼睜睜看著陛下的親身骨肉孤苦無助地死去。周圍全是曹操的人,他們冷著心腸,不許救治,讓董妃就那樣慢慢死去。她臨死前想要握住我的手,我都不敢伸過去——那種絕望、痛苦到要發瘋的感覺,你體會得到么!」

劉協瞪大了眼睛,這在滿寵的報告里可沒有提及過。

「董妃懷的是陛下骨肉,我見死不救,是為不忠;王服於我有大恩,我卻恩將仇報,是為不義。我們做這些不忠不義之事,你可知為了什麼?」

「為,為了漢室。」劉協被唐姬掐住脖子,呼吸開始困難。

「呸!你也配說這兩個字!」唐姬鬆開劉協,一掌拍在他胸膛上,讓他倒退了數步,重重地靠在柱子旁。唐姬的眼中,已經飽含著淚水。

「你除了會假惺惺地講些大道理,展示一下你那廉價的善心,還做過什麼?我的這些犧牲,伏后的那些犧牲,在你眼裡到底算什麼?一群蠢女人十惡不赦的醜態嗎?!」

面對唐姬的質問,劉協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夠了,做正事。」伏壽說。唐姬用手背擦了擦眼淚,轉身從檯子上取下那兩塊靈位,把它們擱在劉協面前,冷冷道:「妹妹和張宇說得對,你一點都不像陛下。真正的陛下冷酷無情,卻心懷高遠,那是大仁德,你和他,終究只是皮相彷彿罷了。」

伏壽指著牌位道:「這裡祠堂有一條地道。你離開以後,我會舉火將這裡焚燒,與陛下殉死。請你在離開之前,向兩位先帝叩頭請罪,九泉之下我們相見,也好有個交代。」

「如果我想繼續留下來呢?」劉協問。

他的回答似乎早在伏壽意料之中,她從頭上取下鐵簪,也擱在地上:「那你必須要證明給我們看,你能夠拋棄那些愚蠢懦弱的想法,為了漢室可以做任何事。」

「怎麼證明?」

「殺死我,然後告訴荀彧,我就是宮中策應董承之人。」

劉協的臉色急劇變得蒼白,伏壽的表情告訴他,這不是玩笑。他背靠著柱子,感覺身體比剛才挨打還要疼痛,手心與脖頸后開始沁出汗水,旋即變得冰涼一片。他彷彿又回到那片樹林,用弓箭對準了那頭母鹿。母鹿用深邃的眼光看著他,等著他鬆開弓弦的一刻。在擊碎母鹿的心臟之前,恐怕他自己的心臟會因過於劇烈的跳動而爆裂開來。

這時,祠堂的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了,一個人走進來。唐姬皺起眉頭,這外頭都已經被虎豹騎圍住,本該不會有人來打擾。她抓起鐵簪夾在手指之間,警惕地問道:「何人敢闖弘農王的祠堂?」

「哎呀哎呀,賭錢這種事,講究的是起手無回。咱們一起押的大注,如今尚未開盅,怎麼你們就要擅自撤鋪呢?」

楊修笑眯眯地走過來,右手還把玩著骰子。那三個骰子靈活地在他修長的手指之間滾來滾去,一個都不曾掉落。

劉協看著楊修,露出厭惡的神情。他已經知道,在董承這件事里,這位楊彪家的公子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或者換句話說,是他出賣了董承,換取到了曹氏的信賴。

「你們別多心,你們別多心,是荀令君派我過來看看。」楊修說。

伏壽和唐姬對視一眼,董承的覆亡果然還是不能徹底打消曹氏的疑心,就連拜祭兄弟都要派個人來監視,好在這個人是楊修。

「德祖,這個人沒有成為帝王的器量,我們是在浪費時間。」伏壽指著劉協說。楊修沒有回答,而是緩緩把視線從伏壽、唐姬身上掃到劉協,表情似笑非笑。如果說滿寵是一條陰冷的毒蛇,那麼楊修就像是一頭狡黠的狐狸,他的眼神飄忽不定,旁人永遠難以把握他視線的焦點,看透他的心思。

楊修把骰子丟到兩位帝王的牌位旁,走過去親熱地扯住劉協的袖子:「陛下,我能不能跟你私下裡談談?」劉協還沒回答,便被他扯到祠堂的另外一側。楊修看了眼遠處的伏、唐二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似的嘆了口氣:「女人嘛,總是這樣,做事偏激,容易情緒化,有時候連她們自己都不知道在幹什麼。孔子怎麼說來著?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劉協對這種自來熟的口氣有些不適應,他有些局促地挪開一點兒腳步。楊修咧開嘴笑道:「那些女人總是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把你幻想成真正的皇帝,指望你和陛下一樣殺伐果決。我卻不會這麼蠢,在我眼裡,你只是個扮成皇帝的俳優。」

面對楊修毫無掩飾的評論,劉協沮喪地垂下雙肩:「你們說得對,也許我真的沒有成為中興之主的資質。我太軟弱了。」

楊修眉頭輕抬:「軟弱?錯了!你若是把不忍殺生的信念貫徹到底,那也是一種堅定。」他豎起修長的指頭,在劉協面前輕輕擺動兩下,用教訓的口氣道:「我告訴你,真正的軟弱,是不知道自己意欲何為,首鼠兩端,渾渾噩噩。」

劉協有些茫然地看著他,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楊修道:「比如呂布呂奉先,你覺得他軟弱么?」

「飛將軍的勇名,我在河內可是聽了太多。」

「可他這麼多年,到底做了什麼有意義的事情,你能說得出來么?」

「呃……」

楊修早知道他會遲疑,指頭輕輕在虛空中點了點:「究竟是佐董卓篡漢還是扶王允興漢,他不知道;究竟是奪曹公兗州以取中原,還是占劉備徐州以行割據,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安居袁氏兄弟麾下做個名將,還是收服張邈、張楊,成為一代霸主,他還是不知道。呂布來中原這幾年來,仗是打了不少,卻沒有一個明確目標,抓到什麼就是什麼。他忽而是忠臣,忽而是逆臣,忽而是名將,忽而又是軍閥——這種缺少定見的人,空有匹夫之勇和西涼大眾,沒有半點信念與規劃。才是真正的軟弱!」

這個觀點卻是劉協從未聽過的,他正欲開口詢問,楊修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起來:「你道漢室何以衰微至斯?是忠臣無能、能臣不忠,還是桓帝昏庸、靈帝暗弱?錯了,這些只是表徵。漢室自和帝以來已有百年,所作所為,根本就是一個大號的呂布。一大堆幼帝,好幾家外戚,再加上層出不窮的宦官與族黨,朝政就在這幾極之間來回擺動。再堅固的房屋,也經不起如此折騰。」

楊修很像是一個經塾的先生,背起手來對唯一的一個學生循循善誘。

「所以你現在明白了?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仁德或者冷酷的皇帝,而是一個堅定不移的領導者,他的意志必須硬逾金鐵。我猜那些蠢女人會跟你絮叨,說什麼要冷酷無情、要捨棄道德與節操。我告訴你,這些全是廢話。你若是陡然變得和先帝一樣,我反而會擔心——你今天變,明天可能也會變,變,就充滿了變數,這絕不是我們想要的。」

劉協被這一連串鏗鏘激烈的言辭打蒙了,他忍不住反問道:「那你想要什麼?」

「又錯了!不是我想要什麼,而是你想要什麼。」楊修伸出手來,按在自己胸口,五指慢慢屈張,做出一個掏心的動作:「把你自己潛藏的慾念,從這裡揪出來,然後貫徹到底。這就是你的責任。先帝如何,已經不重要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格,勉強你也學不來。只是你要記住一點,今日你做出抉擇,從此便要一條路走下去,走到黑,走到盡頭。沒有讓你改弦易張重新再來的機會。」

劉協盯著楊修,心中跌宕起伏。這個人年紀看起來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卻有著如此清晰的思路和信念,他的言論句句聽起來都離經叛道,卻蠱惑人心,像一把犀利的直刀挑開皮肉,直刺心肺。

而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呢?

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還是牽黃狗出蔡城修黃老之道怡養天年?是出世?還是入世?是興復漢室?還是做一個隱士?

劉協發現,楊修早就把他看透了。在來許都之前,他就是一個「呂布」,根本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只求安穩過日子。真劉協的死亡,賦予了自己一個沉重的責任,同時也給了自己一個清晰的奮鬥目標。

劉協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我可以留下來,但我不希望你們只把我當成一個傀儡,瞞著我做事。」

楊修哈哈大笑,輕鬆地晃動手腕,彷彿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那些蠢女人總是藏著掖著的,生怕被人抖落出全部家底,太小家子氣了;我父親老了,腦筋已不大好用。我一直在勸他們,若要讓你擔當這麼嚴重的責任,不坦誠一點是不公平的。下注嘛,自然是要雙方相當,才有賭頭。」

「我只想知道,你們憑什麼與曹氏對抗?」

一直到現在,劉協才有機會把自己心中疑問一吐為快。之前伏壽總是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只推說時機成熟自然知道。他無論如何推想,都難以想象出以如今漢室之力,既無兵將,也無資財,靠著這幾個嬪妃寡婦、廢臣假帝,該如何才能打破這副曹氏枷鎖,一飛衝天。

楊修似乎早預料到他有此一問,慢條斯理道:「你聽過倚天蘿么?」

「沒有……」

「這是一種生長在武陵五溪之地的樹藤,糾纏於大樹,隨木而長,依枝攀緣,食其汁液,絞其甘髓,待得大木枯死,藤蘿便可在殘骸之上連天接地。漢室就是這倚天蘿,自身太過孱弱,唯有依附於一個有力諸侯,暗中寄生滋養,以圖大計。」

「可藤蘿畢竟是藤蘿,如何能撼動參天大樹?」

「藤蘿與大樹本是同生共長,等到這樹勢參天之時,藤蘿已與它根莖勾連,干脈一體,屆時即便大樹想要分離藤蘿,也為時晚矣。」

劉協疑惑道:「這說來容易,如何能做到?」

楊修再度擺動手指:「又錯了。這件事我們已經在做了。漢室在曹氏陣營里的力量,比你想象中更多。雖然這些如今只是種子,但早晚會成為漢室藤蘿的枝蔓,緊緊地纏在曹氏這棵大樹之上——這些事情自有我在宮外打理,你的職責,就是演好皇帝這個角色,把曹氏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為這些種子的騰挪生長留出餘地。」

這時劉協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我是為了兄弟血脈,伏、唐二人是為了自己夫君,楊大人是為了漢室忠誠,那你呢?你又是為什麼才選擇這麼一條兇險之路;你從心裡揪出來的,是什麼東西?」

楊修看了眼遠處的漢帝靈位,微微抬起下巴:「很簡單,我楊修是個聰明人。而當今之世,比我聰明的只有三個人。一個還沒回許都,一個已經離開許都,還有一個,就是你的兄弟——真正的劉協。倘若我能做成他未能完成的事情,等於是打敗了一個比自己聰明的人,這是何等快意之事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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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機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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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想和這個天下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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