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理性主義者之死

一個理性主義者之死

據說,當你看到天邊的流星,在它消失之前許願,這個願望就會得到實現。

當然嘍,這只是女性們不負責任的無聊臆想,我對這種欠缺邏輯的推測不屑一顧。我見過掉在地上的隕星碎片,那與石頭沒什麼區別。若是這玩意能滿足任何心愿,大家什麼都不用干,每天躺在地上數星星就夠了。所以「對著流星許願」這類傻事,我從來不會去做。

也正因為如此,我一直都沒有女朋友。

我明明很優秀,在周圍的男性中,我的個子是最高的,相貌是最端正的,既有縝密的理性思維,也頗具行動力的,我的朋友都不如我。可以這麼說,我具備了男性的一切優點,只欠缺一項素質——那些女生稱之為「浪漫」。

其實「浪漫」這東西有什麼好的,缺乏理性精神,邏輯上也說不通,對於現實生活完全沒有建設性可言。想想看吧,冬天的漫天飄雪很浪漫吧,可那會把我們都凍死;藍白色的海浪很浪漫吧,可那會把我們都淹死。只有排除掉那種華而不實的感性,以絕對客觀的視角,才能夠徹底看清事物的本質,採取有效的手段獲得最大限度的利益,這才是腳踏實地的實務派作風。我曾經如此自信滿滿地想到,並且對這一信念堅信不疑。

只是這理論在女生中完全沒有市場,每當我這麼說的時候,她們就嘻嘻哈哈地跑開,沖我做鬼臉。這也難怪,女性都是感性動物,我對此早就洞若觀火。但是最令我痛心的是,她居然也對我視而不見,這我就無法等閑視之了。

我認識她是在三年前,一個很偶爾的機會。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我的腎上腺素開始分泌,呼吸頻率上升,面部血管的血液運動加速,綜合這一切生理上的表徵,我得出了一個結論:我愛上了她,我對她一見鍾情!

關於愛情,我曾經聽說過一個很可笑的說法:神在創造我們的時候,先是用泥土塑造了一個,然後把它分成了兩半,分散到大地上去。所以,大家都會有他或者她的另外一半在世界上的某一個地方等候著對方,因為他們本來就是一體的。這真荒謬,生物的生理構造,怎麼可能會和泥土扯上關係。

不過呢,這故事有一點還是可取的,我也認為,大家都有一位最適合自己的伴侶存在。這並非是什麼神創,而是出自基因的選擇結果。我們體內的基因會對每一個身邊的異性進行辨別,當發現一位異性的基因適合與自己的基因搭配出更優秀的後代,那麼就會促使器官發出明顯的信號。這是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也是確保種族素質的合理途徑。我的愛情理論就是如此。

所以,我認為她就是我最適合的伴侶,我們如果結合的話,我們的兒子或者女兒一定會是最優秀的。

於是,我大膽地走上前去,注視著她,然後說道:

「你好。」

「你好……」

她的聲音很遲疑,因為她根本不認識我。

「很高興能見到你。」

「我也是。」

她對我露出一個笑容,我覺得那是我見過最美的笑容,我的臉部毛細血管開始充血。

我們很快就彼此熟悉,我相信她的基因也已經確認我的優秀程度,我們果然是天生的一對。那一次聚會,我把我的那幾個朋友都甩在一邊,理都不理,一直和她在一起。我們什麼都聊,從對方的嗜好,一直聊到她身旁的那一朵夾竹桃科三季耐旱植物————她稱之為沙漠玫瑰。

很快就到了晚上,今晚無雲,月亮很大,她說:「我們出去走走吧。」我點了點頭,於是我們並肩走出去,在月色下的草坪漫步,整個草坪上只有我們兩個,四下一片寂靜。

「很令人舒服的夜風呢。」

她閉起眼睛,微微抬起下巴,輕聲感嘆道,我可以感覺到淡淡的幽香。

「是啊。」

我回答說。猛然間,她抬起頭,向著天空望去,驚喜地象孩子一般大叫:

「看呀,看呀,是流星!是流星呢!」

「別擔心,沒墜到地面前,流星的構成物質就會因為摩擦而燒完,不會砸到我們的。」我以為她很害怕,於是連忙安慰的。

「你知道嗎?聽說流星可以滿足我們的願望。」她依舊注視著天空,眼睛里涌動著一種帶著憧憬的虔誠。「據說,當你看到天邊的流星,在它消失之前許願,這個願望就會得到實現哦。」

「還有這等事?真是笑話……」我對此頗不以為然,不過並沒有說出口,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繼續陪著她站在那裡,等候著下一顆流星的出現。當然,從概率上來說,不大可能有兩顆肉眼可見的流星連續兩次出現的情況。

不過居然被她等到了!很快,又一顆流星出現在天際。她連忙閉上眼睛,嘴裡默念著什麼,當她再度睜開的時候,流星已經消失了。

「你許了什麼願?」我問道。

「嘻嘻,說出來就不靈了哦。」

我聳聳肩,決心找個適當的時候,跟她談談流星的根本發生機理。

「哎呀,很晚了,我得回去了。」她忽然說。

「我送你吧。」

「不用,我男朋友會來接我的。」她又沖我露出一個微笑。

我停下了腳步,轉過臉去,疑惑地問她:「你男朋友?」

「是呀,很不錯的人,下次我介紹你們認識。」

「…………………………」

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我當時的心情,那就是「震撼」。她有了男朋友?!她認為還有比我的基因更適合她的異性?!這怎麼可能!?

她走開了,剩下我孤獨地站在草坪上,全身僵直,雙肩因為過度的驚訝與憤慨而不斷抖動。這麼說來,她剛才許的願,90%的可能就是希望她與她的男朋友永遠在一起。我知道的,小女生就喜歡許這類願望!

我承認,這對我是個打擊,但並非是決定性的。我不會因為一時的挫折而灰心,也不會失去理智。我最大的優點,就是在任何時候,都能夠理性地分析局勢,做出最正確的決策,這一次也不例外。

我決心將她從她男朋友身邊搶過來,我確信我有足夠的才華與行動力來實現,我的鋒芒足以蓋過任何人。

於是我開始拚命工作,並且處處針對她的男朋友,我要證明無論什麼地方我都要強過他。我相信當她意識到我的優秀,就會回到我的身邊來,畢竟優秀的基因只能與優秀的基因結合。我是不夠浪漫,但是浪漫不能當飯吃,只有實務派才能最終屹立在這世界上,只有我才能讓她幸福。

整整三年,我取得了極大的成績,變成了大家矚目的焦點、新星,大家都稱讚我,說我是他們中最傑出的青年。那些人的稱讚都不重要,我渴望的是她的認可。我去找她,給她看我的成就,向她求婚。為了確保成功率,我還勉為其難地學到了一點浪漫,所以當我向她求婚的時候,第一次用很委婉的口氣說:

「你希望和我一起擁有一個優秀的後代嗎?」

「不。」

………………她,她居然拒絕!這結果我實在無法接受……這怎麼可能,無論從哪一個角度衡量,我都要比她的男朋友具備更多的價值,這結果完全不符合邏輯。

我不知道後來我是怎麼離開她的,一路恍惚,這給我的打擊太大了。這樣不符理性的判斷,怎麼可能存在在這世界上,我不相信,但是這卻是事實。我感覺到頭暈,我的價值觀,第一次出現了動搖,我苦心構築的理論體系出現了縫隙,行將崩潰。

這時候,我想到了流星…………

我開始的時候,極力抗拒這種荒唐的想法。開什麼玩笑,流星只是宇宙中的行星碎片,由礦物構成,沒有思想,沒有智力,甚至沒有生命,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在進入地球大氣圈的時候與空氣摩擦,然後蒸發掉了。對這種東西許願,怎麼可能會實現啊。但是這個念頭頑固地一次又一次出現在我的思想里,理性與感性激烈地交戰,我抱著頭,痛苦地彎曲身體,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我發現我自己雙眼血紅,面色枯澀,難看至極。

「那麼,姑且一試也好…………」我終於說服了自己,艱苦地做出了這個決定。

當天夜裡,我孤身來到山頂,開始一動不動地注意著天空,等待著流星的到來。我要許願,我的願望是「讓那個討厭的傢伙去死!」,我不需要許讓她愛上我這類願望,他是我們之間唯一的障礙,只要他死了,憑我的能力,完全能夠取得她的歡心。

我在山頂呆了一個月,見過了三十顆流星,我成功地向其中的十七顆許了同一個願望:「讓他死!」。當我下山後,驚訝地發現————其實我的理性早就知道這結果————他居然還活著,與她兩個人仍舊快樂地在河邊漫步。

是我的詛咒失靈?還是流星許願根本就沒用?我冷靜下來,仔細分析,得出了一個結論:我許願時候的流星,都不如她許願時候的那顆流星大,自然無法與她許的願望抗衡。這也就是說,願望的實現效果與流星的體積成正比關係,體積越大,願望實現的效果就越好。於是,我改變了策略,我要找一顆最大的流星!我要用最大的效果詛咒死他!

這一找就是一年,我整個人都變了,我不再關心其他任何事情,無論誰跟我說話都不理,整天只痴獃地看著天空,喃喃地重複著我的願望。我要找流星,我要找一顆最大的流星。

終於,這一天,上午,我正看著天空發獃,雖然明知道這時候是不可能有流星的,但這姿勢已經成了習慣。忽然,我看到天空有一個黑影,同時一種奇怪的聲音自那方向傳來。

我奇怪地向那裡望去,當我看清楚的時候,心一下子劇烈地跳動起來。

那,是一顆流星!

是的,一顆流星,而且是極其巨大的一顆,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它周身劇烈地燃燒著火焰,同時發著尖利的嘯聲,即使在陽光明媚的上午,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見。

我是無神論者,但是我現在卻開始虔誠地向神致謝。這樣大的體積的流星,足以讓我的願望實現的十足十。而且,這流星出現的時間極長,我有足夠的時間許願。

……據說,當你看到天邊的流星,在它消失之前許願,這個願望就會得到實現……

她的話在我耳邊回蕩,我高聲地歡呼,這顆大流星一定能加倍地實現我的願望吧!他一定會死!她一定會回到我的身邊!

後來…………他果然死了,她也死了,然後我也死了,大家其實都死了…………至於原因,我不想說,因為我的理性告訴我,這與我的許願有著直接關係………………

我感覺有點內疚。

附:

據研究,六千五百萬年前,一顆地外小行星撞擊地球,中生代的霸主恐龍因此而徹底滅絕。

---摘自1982年12月號《古生物學學報》查德-穆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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