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九厥·楔子
浮生物語·九厥
任何一本史書上,都沒有他們的名字。
但是,他們比任何人都值得被記住。
因為,那是一群遵從了自己真心的意願,誠懇地揮灑生命的人。
【楔子】
鵝黃與幽黑交織出一地微暗燈光,我踩在上頭,如同在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之河中緩行。
九厥走在我前頭,湖藍色的頭髮映在四周光潔無瑕的玻璃展柜上,似從最晴朗的天空摘了一片顏色嵌在裡頭,生動地貫穿於他專註的眼神里。
我跟他,第一次來西安,第一次踏足這座宏偉高大、容納千年故事的歷史博物館。
九厥來秋遊,而我,是被他強制雇傭來的陪客,雇傭條件之一,一箱金條;條件之二,以後來我店裡喝酒必須付現金,且不得要求打折。
走在這種將千秋萬世的紀念品彙集一堂的地方,我的感覺是有些奇怪的。展櫃里那些如今被視為國寶的文物,在我走過的歲月里,曾經只是被把玩於鼓掌之間、毫不起眼的玩意兒,因為被烙上了歷史的重印,它們的歸宿便輾轉到了這方小小的玻璃櫃里,萬人敬仰,高不可攀。有一天,我是不是也如它們一般,被永久禁足在一個玻璃櫃里?我心裡突然流過這樣一個怪念頭。但,我的怪念頭,再怪也不及九厥這老怪物。
他在那個展櫃錢駐足了起碼十分鐘,然後轉過頭,指著柜子里的東西對我一笑:「送我這個當生日禮物吧!」
那柜子里擺放的,是唐時「舞馬銜杯紋銀壺」,這酒壺,光潤柔軟,線條圓渾,上有鎏金蓮花蓋,側有純銀細鎖鏈,壺身兩面均刻有鎏金舞馬紋樣,逼真生動,真真一件巧奪天工的尤物。可是,對於見過奇珍異寶無數的我而言,這把酒壺,無任何特別之處。
「你這老酒鬼要是想討個酒壺當生日禮物,我大方些,送你個Swarovski的限量版水晶酒瓶,這個沒有問題。」我抱著手臂站在他身後,挑眉道,「但是休想讓我扛上盜竊國家一級文物的罪名。」
「我只要這個。」九厥執著地指著它,「你送我吧!」
「有本事自己拿,我不當從犯。」我堅決拒絕,心下卻想,這老東西發哪門子神經,以他的修為,若想取這物事,根本易如反掌,為什麼偏偏要經我手。他嘆了口氣,失望地垂下手。我從未見過這樣總是一臉壞笑,永無正經的九厥,有此時此刻的摸樣,像個被抽取了精魄的木偶。
「喂,你……不用這個樣子吧,如果你給我個合理的理由,我可以……」我於心不忍了,畢竟這傢伙當年也幫過我許多,雖然他的要求有些古怪,可我並不是辦不到。
「哈,小樹妖,我逗你玩兒呢!」九厥突然轉過臉,閃電般變回了他的常態,嬉笑道,「它不是屬於我的東西。」
他的眼角,分明有一抹故意想藏去的失落與流連。
「走啦,吃飯去。」他扭頭就走。
「你有心事。」我拽住他。
「我要吃飯!」他撇下我,徑直朝博物館出口而去。
我遠遠落在他後面,這老東西,永遠一副比誰都簡單,比誰都天真,比誰都容易看透的摸樣。可我知道,他是我所認識的傢伙里,最難以洞穿的一個。他的心,想那一頭變態的湖藍色頭髮,迷夢般不可捕獲。
認識他至今,千百年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他與我談天說地,縱古論今,卻從不提他的過往。我只在多年前的浮瓏山上,在他與另一人對弈的間隙,依稀聽到他似是一直在找一個人,卻尋之不獲……我追出去,出口處那方供遊客留言的地方,他剛剛扔下筆。
翻開那本充斥著各色筆跡的留言簿,最後一頁,是他俊秀的筆跡——千里循香來,笑對酒中影。
前方,他的背影在秋風捲起的痕迹中,飄然而去。空氣里,隱隱留下一曲他哼出的、我從未聽過的悠揚小調……
【001】
「妖孽!那裡逃!」
「你這禿驢,追我三天三夜,腳力還真好!」
「口出妄言!不收了你,貧僧當自絕於佛祖面前!」
「嘻嘻,你資質愚鈍,心術不正,只怕佛祖也是不肯收你的!」
「大膽!」
夜色之下,山林之間,蒙蒙月光糾纏著山中的霧氣,所見皆是渾濁一片,只聽到其間有花木搖擺,落葉亂飛的動靜。只聽嗖嗖兩聲響,兩道人影,一青一白,自那片混沌中一躍而出,竟跳到了半空,在那片清凈月色下踏雲疾馳。
「交出那物事,貧僧或可饒你不死!」白色僧袍的和尚,一手捏訣,一手提著法杖,向前頭那奔逃之人怒斥。
「你能斗贏我再說!」月光點亮了一頭在夜風中翻飛的湖藍色髮絲,那張年輕的臉孔上,只見到不屑的譏笑。
和尚更怒,一念咒語,腳下雲朵飛得更快,眼見著便要追上那藍發後生。
「死光頭,三天不吃不喝還跑這麼快……」藍發後生心知不妙,突然按低了雲頭,朝腳下深山扎了下去……
【002】
長安城的繁華,歷來與四季無關。穿梭於天子腳下的各色人物,馬匹貨車,不分時限地塞滿了每條街道。矗立兩旁的商鋪民居,簡繁從容、各有千秋,用一家之主的大氣之態,注視著這些或土生土長,或遠道而來的人們。臉穿過小街窄巷、花間樹叢的風,都是穩重寬厚的。
時值夏末,幾天的大雨已帶來些許秋涼,今天好不容易見了晴,一大清早起街上便行人如織,熱鬧之極。只是,滿街繁而不亂的好景緻被一陣風急雨驟的馬蹄聲撕得支離破碎。一匹皮毛如雪、碧眼炯炯的良駒,托著一位年輕的紫衫公子,從市集之上如電衝過。馬蹄之下,塵煙滾滾,帶起的氣浪不但掀翻了沿途那些輕飄飄的小攤兒,還連累了些倒霉蛋頭上的小帽,露出一片難為情的禿瓢。婦人們摟著被這陣勢嚇的哇哇大哭的幼兒,邊安慰邊沖著遠去的馬屁股大罵——
「又是那禍胎吧?」
「看那碧眼名駒便知是了,全長安也就這一匹而已。」
「這混世魔王,全仗勢著他外公乃當朝高官,父親又是一方巨賈,胡來慣了,唉!」
蘇秋池當然是聽不到這樣的評語的,因為沒有誰有這般的膽量。什麼「長安小魔王」、「無敵鬼見愁」之類的「美譽」,他絕非浪得虛名。
「綠耳,再跑快些,不追到那臭小子,我蘇字便倒過來寫!」蘇秋池還嫌不夠快,用力拍拍愛馬的腦袋,離弦之箭般衝出了城西的延平門。
長安城內,那臭小子是第一個在弄壞了他蘇秋池新買的酒壺之後,還賞他一句「你走路不帶眼么?」的英雄。蘇秋池咬牙切齒,今天真晦氣,好不容易盼到老爹去了揚州談生日,家中再無人管束,又遇到了這般好天氣,加上古煌齋的老闆又將那絕世無雙的舞馬銜杯紋銀壺半賣半送給了他,本該是一天的暢快得意,誰料剛一出古煌齋大門,就被那騎著棗紅大馬的華服公子撞了個四腳朝天,那小子非但不下馬道歉賠償,還臭罵他一句,揚長而去。蘇秋池幾時受過這樣的窩囊氣,自然是跳上他的坐騎朝那華服公子遁去的方向猛追,但一直追到了這翠微山腳,竟連背影都不見了。
蘇秋池勒停了馬,四下探看,卻只見滿山光彩瀲灧,花盛草茂,除了他跟綠耳,還有啾啾飛鳥之外,竟看不到別的活物了。蘇秋池在山中亂轉了半響,直沿著那曲折山路到了半山腰,除了花草山石,一無所獲,再往上走,那山路越發窄險了,起碼通過已不可能,只能步行。此刻,夕陽見沉,山風漸冷,一股從背脊上躥過的寒意讓他生了歸意。
「呸!算你小子走了狗屎運,沒被本公子抓到!」蘇秋池裹了裹衣裳,憤憤啐了一口,「但願老天長眼,讓豺狼虎豹拿了你做了晚餐!」
山路兩側的密林中,隨著光線的漸黯,發出的怪聲越來越多,彷彿隨時都會衝出一群野獸似的。蘇秋池吞了吞口水,趕緊掉轉馬頭,朝來路奔去。
不巧,他迷路了。他明明記得是從左邊的岔路上來,那路旁還有一塊顏色暗紅的嶙峋怪石,可原路返回后,卻發現眼前不是山外的一馬平川,而是一片深霧繚繞的紫竹林,蒼白與冷紫糾纏期間,風動竹枝,交錯相擊,簌簌聲不絕,似有萬千毒蛇齊齊吐信。
蘇秋池素來貪杯,但天地有眼,他今天滴酒未沾,沒有頭暈錯路的可能,看著這片不期而遇,裡外都透著古怪的竹林,連綠耳都遲疑著不肯再往前邁蹄。渾身不自在的蘇秋池正欲掉轉馬頭,投向竹林的目光,卻自霧氣轉移時所生的間隙里,發現了異常——層層疊疊的紫竹之後,那黑梭梭的泥地上,躺了個人,月白色的衣裳在一片深色中,想梔子花瓣落進污泥,尤為顯目。
一陣不屬於綠耳的馬嘶聲,從竹林里傳出,待那霧氣又移開了些,蘇秋池方發現,在那人影的不遠處停著一匹眼熟的棗紅馬。白衫,紅馬……蘇秋池神色驟變,霎時忘了一切不妥,策馬闖進了竹林之中,直奔那林中之人而去。
【003】
果真是他!
蘇秋池瞪著懷中那昏迷不醒的俊俏公子,想著被他撞壞的酒壺,本該有滿腹火氣騰起,可是這小子的模樣,惹他細細打量起來。懷中之人,十六七的年紀,身上那件月白綾羅袍上以銀線修成鸞銜瑞雲圖,再以紫金玉帶繫於腰間,手工精細非常,一頭黑髮用八寶瓔珞冠齊齊束起,面藏半開花朵之鮮靈,雪膚猶勝絲帛之細膩,劍眉秀目,唇如塗膏。雖是一身英氣打扮,可身量未免嬌小了些,壓在蘇秋池臂彎里的重量,著實輕飄。蘇秋池心中嘀咕,這小子一眼便知是個含了金湯匙入世的敗家子,怎會平白無故暈倒在這裡?
正狐疑著,冷不丁後腦勺上不輕不重地挨了一記,一個小石子兒蹦跳著彈開了去。蘇秋池捂住後腦勺,四下一張望,除了他二人,加上紅白二馬,再無他物。
咚!又是一記。惡作劇般打在他的頭上。「誰?!」蘇秋池大怒,起身大罵,「哪個不長眼地敢戲弄你蘇爺爺!」
「喂喂!上面上面!!」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蘇秋池頭頂傳來。他猛一抬頭,竟見半空中飄著個跟地上那小子一模一樣的傢伙,模樣身形,穿著打扮,毫無二致。
這……孿生兄弟?但這念頭很快排除,只因蘇秋池清楚看見,空中之人竟是沒有雙腳的,膝蓋之下,只是一團蛇尾狀的半透明雲霧。
「媽呀!鬼啊!!」蘇秋池怪叫一聲,一個趔趄摔在地上。
「不準暈過去!」空中之人急急大喊,連勝罵道,「虧你還是七尺男兒,竟這般膽小如鼠,你見哪只鬼穿得這麼體面!我看你既不長眼又不長腦,活該甩了你那破酒壺!」
蘇秋池被這麼一罵,噌一下跳起來,指著空中那人吼:「有膽你再講一次!」
「百次我也講得!」那人毫不示弱,俏臉漲得通紅。蘇秋池挽起袖子,眼看就想上去揍人。
「哎,不長眼的,你先別衝動!」看他的模樣,那少年忙朝他擺擺手,講語氣也放緩了些,「私人恩怨稍後再論,若你當得起男子漢大丈夫,當救人於危難才是。你……你能不能幫我回到身體里?我不是鬼,只是魂魄出了竅。如今我無法操縱自己的行動,回不去肉身里。」
魂魄出竅這種事,蘇秋池只是聽說,未曾親見,如今看到個現成的,他怒歸怒,稀奇還是有的。他撓著下巴,看著躺在地上那個,又看看空中那個,半響,突然幸災樂禍地拍起掌來,大笑:「甚好甚好!我就說你這臭小子必不得善報。哈哈,如今可好,一分為二,有趣有趣呀!」
那少年的魂魄見他不但沒有救援之心,還手舞足蹈如猴子,本要發作,但轉眼也笑了,道:「你若不幫我倒也無妨。只是,若沒有我替你指引,只怕你一生一世也出不了這紫竹林。」
「放屁!」蘇秋池白他一眼,指著身後道,「我一條直路闖進來,連個彎都沒有,哪有來得回不得的道理。既然你這麼講,恕我不奉陪了,您老慢慢飄著吧。告辭!」說罷,他轉身上馬,正要驅遣綠耳朝來路而去,卻赫然發覺,來時的那條直路,不知何時竟生生消失了,代之以搖擺不止的叢叢紫竹,將退路封得嚴嚴實實。
那些直愣愣的傻竹子居然像極了偷雞得逞的小賊,一根根在那裡奸笑。
蘇秋池狠揉眼睛,所見依舊,不是幻覺。這分明是赤裸裸的要數!他拽著綠耳,亂轉數圈,那些紫竹枝幹堅硬,排列密實,竟一跳出路都沒有。
「你搞得鬼!」蘇秋池氣急敗壞回到原地,指著那少年跳腳大罵,「你自己不齊全了,還想拉我陪葬!你個歹毒貨!快說,怎麼才能出這片破竹林!」
「先助我回到肉身。」
「先說怎麼出去!」
「你先幫我,否則我倆生不同衾死同穴!」
「你!」
「不信就試試看!」
討價還價的最終結果是,蘇秋池照著對方的吩咐,將他的肉身背起,再照他的指揮,不斷變幻方向與步態,在那些彷彿會動的竹子間快行閃穿。
「跑快些!你怎的跟個老太婆一樣!」旁邊的魂魄,一直與自己的肉身保持著三尺距離,不斷望天,不斷催促。
蘇秋池越發窩火,還不及還嘴,又被對方搶了先,說:「你最好不要惱,若不趕在頭頂的竹葉封住竹林前找到我要的東西,你我怕是真要做一對鬼兄弟了。」
在四周越發劇烈的沙沙聲下,蘇秋池下意識地一抬頭,赫然發現,頂上那些交疊的竹葉,正以一種瘋狂的速度猛長,像一群鋪天蓋地而來的蝗蟲,迅速蠶食著天空。光線,因為竹葉的詭異填充,越加黯淡。他們的包圍圈越來越小,不用多久,這些突然長出的竹葉,就能像個蓋子一般,密實地將他們徹底封在林子里。
「怎會這樣?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蘇秋池再顧不得抱怨發火,雙腳如輪地在竹林里穿梭。
【004】
論逃跑,蘇秋池也是長安城中一等一的高手。一路狂奔了不知多久,從兩支交纏的紫竹間剛一穿出,便覺眼前一亮,一陣沁人心脾的威風,帶著些許濕潤的溫度撲在他臉上,耳畔亦傳來嘩嘩的流水聲——一片山間的開闊地出現在面前,峻茂的山石樹林將一塊呈橢圓形的水潭圍繞其間,水紋蕩漾,碧如翡翠,一條不太雄偉的瀑布,銀鏈子似地掛於半空,雪白的顏色,居然將本已入暮的天色都染得清亮起來,幾隻從未見過的大鳥,托著長長的五彩尾翼,時不時從空中滑翔而過。蘇秋池哪裡想到,這小小竹林之中,竟藏了這麼一塊洞天福地。
「獃子,快快去將那錦囊拿來!」華服公子突然指著左前方那堆亂石間露出的一片紅色道,「裡頭有一枚七警響箭,將之放出!快!」
蘇秋池忙照做。但見那響箭直衝天際,在空中次第爆裂出七種不同顏色的花朵,蘇秋池問:「求援?!這就是你說的走出竹林的方法?」
「不然如何?」對方一攤手,「難不成你以為我能帶你出去?」
「你不一直是這個意思么!!」蘇秋池暴跳。
「我略曉一些玄門之術,只知這竹林本不應該存在於這個空間,且這裡的每根竹子每塊石頭,都是照伏羲先天八卦陣所設,一旦闖入,沒有高人指引,只能困死在裡頭。我的本事,只能到引你退回我先前所走的原路,找到響箭求援。」華服公子比他淡定太多,雙眼望天,「但願餓死前,他們能找到我。」
蘇秋池一聽什麼「空間」什麼「伏羲先天八卦」,腦子頓時炸了鍋。
「坐著等吧。沒準等會兒還得勞你背我呢。」華服公子指了指旁邊的大青石,「還有,你叫什麼名字?」
「老子叫什麼關你屁事!」蘇秋池一屁股坐下去,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不過告訴你也無妨,蘇秋池,人稱長安小霸王,哼!」
「在下李淮,長安人士。」公子大大方方自我介紹,「如此,我們就算是認識了,多少也算患難之交,之前如有得罪,請莫放在心裡。今日我本事出外踏青,卻沒想到誤入此地,還連累了蘇公子,委實非我本意。」
這廝好歹講了幾句人話,蘇秋池的火氣降了不少,板著臉問:「你如何跑到這個鬼地方來,還搞得魂魄出竅?」
「唉,我自翠微山上下來,見這竹林新奇有趣,便進來看看一路走到了水潭便,見潭水清澈可愛,便喝了幾口,眼見此地也沒有其他,便原路返回,誰知走著走著便不對勁了,天旋地轉、身如火燒,之後便沒了知覺,醒來后便成了這個樣子,還弄丟了裝了響箭的錦囊。且我發現,我的魂魄無法離開肉身十尺範圍,幸而有你闖入,否則以我如今的形態……唉!」李淮懊喪道,「早知如此,便好好留在宮裡……不,留在家裡不出來了。」
「呸!你個倒霉貨色!」蘇秋池口裡雖罵,心下也覺詭異,這地方難不成被施了妖法?
此時,一隻五彩鳥污染自空中落下,停在緊鄰潭水邊,兩塊呈對望之姿的大石之間,婉轉鳴唱。再看那兩塊石頭,皆有一人高,通身如玉剔透,隱隱有藍光滲出,煞是好看。
蘇秋池被這鳥兒與石頭吸引住,快不走上前去想看個仔細。可走近一看,蘇秋池以自己把玩古董玉器多年的經驗,斷定這只是兩塊普通的石頭而已,不過在石頭頂部棋盤般光滑的面上,卻有一堆竹葉,且被擺出個人形的模樣,兩個竹葉人形,各佔一塊怪石,分明有對峙之勢。
「這是什麼呀?」蘇秋池看得奇怪,隨便挑了右邊石頭上的竹葉人,順手拿起它的「右胳膊」,湊到眼前一看,不就是一片貨真價實的竹葉么,誰這般無聊擺成這樣?
正納悶,卻不料一股白氣突自那缺了條「胳膊」的竹葉小人身上猛噴出來,伴著一聲「可恨!」的怒吼,一個白袍和尚竟兀自從那白氣中現了出來,左手捂著右邊肩頭,對蘇秋池怒目相向。和尚對面的石頭上,那另一個竹葉小人身上竟也同時出現了相同的狀況,一個男子的身影自白氣里裊裊而現……蘇秋池大叫一聲,狼狽跌坐在地上,指著石頭上那兩個憑空出現的人物,驚得說不出話來。
「妖孽,今日算你好狗運!下次必沒有這麼便宜的事了!」那和尚朝對面的男人恨恨道,旋即再瞪了蘇秋池一眼,口中念念有詞,將身體化了一陣青煙,化入空中。
「不論輪迴幾世,還是死性不改。」那男子搖搖頭,一抖身上的青袍,從石頭上跳了下來。
「你……」蘇秋池不確定眼前這男人是人是鬼,是神是妖,視線里只有那一片湖藍色的頭髮,以及那張乾淨溫潤、精緻如玉的面龐。這男人若是人類,這等好模樣,不說男人,只怕是女人都要妒忌的。
「蘇公子勿怕。」藍發男人禮貌地朝蘇秋池伸出手,笑道,「快快起來,今日真要好好感謝你與李公子,若非你們從旁相助壞了那禿驢的陣法,只怕我今日難逃一劫。」
「你……」蘇秋池傻望這對方,只覺這男人的目光里只有友善,不見危險,他由著他將自己拽起來,略回過神來后,他旋即跳開到一旁,大聲呵斥:「你是什麼東西?」
男人笑笑,朝蘇秋池揖手:「在下九厥。山野村夫一名。」蘇秋池好生詫異,「你怎知道我姓蘇?」
「我聽到你們說話。不如先助李公子脫困吧。」九厥朝在那頭焦急張望的李淮走了過去,那傢伙因為被肉身所縛,不能跟從蘇秋池走到兩石之間,正急的煙熏火燎。
蘇秋池與李淮都覺得九厥並沒有做什麼,只不過將手指浸在潭水裡,再就著這手指在李淮的額頭畫了兩畫,又將剩下的水珠彈到李淮的魂魄之上,躍去空中拉住李淮魂魄的手,朝那肉身中一帶,不過須臾,那死了般沒聲息的肉身便一口氣迴轉了過來,活鮮鮮地跳起來,驚喜地捏著自己的手腳,喊著:「大好大好!活了活了!」
「這潭水不是凡人可飲得的。」九厥望了那碧潭一眼,笑,「此潭名曰無憂,凡人直接喝下這潭水會魂魄離體,若不得解救,便只得在此做一世孤魂了。」
蘇秋池與李淮聽的一頭冷汗,李淮嘀咕:「名字倒是好聽得很,無憂……」
「人間煩惱皆自這一身臭皮囊,拋卻這枷鎖,抽出魂魄,看事情便通透許多,自然萬事無憂。」九厥哈哈一笑,一轉話題,「若二位信得過在下並非壞人,請隨去寒舍略作歇息,我還有些陳年佳釀,可作款客之用。」他的目光看向那瀑布後頭的山林,熱情邀約。
「去去!我去!」一聽說有酒喝,蘇秋池腹中酒蟲即刻歡呼不止,哪裡還顧別的。李淮鄙視了蘇秋池一眼,罵了聲「酒鬼」,倒也沒有反對九厥的邀請。實話是,這一日來遭遇到的詭事,已搞得自己精疲力竭,此刻若有個地方歇息一番,喝幾杯小酒,確是再好不過。三人沿著無憂潭,隨九厥朝瀑布后的山中而去。
「那廝講,這竹林本不該在這個空間,你跟那和尚又是怎麼到這裡的?你們怎麼從竹葉小人里鑽出來?」
「這些,不如到了舍下,再一一講與蘇公子聽。」
「你名字怎麼那麼奇怪,九厥?有姓九的么?你哥哥是不是叫八厥?」
「……」
「蘇秋池,你再多講一句話,我李淮發誓,必將你扔進潭中餵魚!」
「臭小子閉嘴,要不是有我,你現在還在竹林那邊當孤魂呢!」
「我回去必要砍了你的頭!」
「你翻臉真比娘們兒還快!剛說與我是患難之交,現在又要砍我的頭。告訴你,我外公乃當朝宰相,誰砍誰還是未知數。還有你弄壞了我八百兩銀子買來的酒壺,賠!」
「誰讓你這獃頭鵝擋了我的路?沒踩死你已是我格外開恩了。」
一路上,蘇秋池與李淮處處針鋒相對,生冤家死對頭,將四周本是寧馨悠遠的清凈之氣破壞得乾乾淨淨。
看著這兩位不消停的年輕公子,九厥只笑不語。
【005】
五更天,大明宮,勤政殿,燭影暗搖,萬籟俱寂。侍候在殿外的兩個小太監攏著手,時不時打個呵欠。
她早已習慣在這樣的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與環境中,專心批閱奏章。除了兩個小太監,別人一概撤下,連燭火都只留一盞。
硃砂御筆,字字珠璣,本該一國之君的分內事,她的丈夫卻以風疾頭痛之名,將這變了相的天下萬事,交到她手中。他說,這是夫妻的默契,與信任。
直到她關上最後一本奏章,面前那一隻垂頭垂手,不敢作聲的僧人,才當心翼翼地自暗處挪出了一步。
「皇後娘娘,只差一步。只待貧僧元氣恢復,定從那妖孽手中取到那寶物。」竹林里那白袍和尚,誠惶誠恐。他眼前這女人已近中年,姿容卻比年輕時更見嫵媚,只是眉眼間暗藏的,卻是萬千男子猶不及的威儀與英氣。一身素紗衣的她,高高挽起的髮髻上只閑閑別了一隻九色琉璃鳳釵,燭影打在上頭,黑髮美釵,流光溢彩。這般的打扮,令她在如此渾濁的夜色中,也一枝獨秀。
「端頤公主可還安好?」她將奏章摞好,看也不看那和尚一眼。
「這……」和尚頭上冒了冷汗,「原本已該如娘娘所願,只是,只是半途殺出一個混小子,破壞了貧僧的全盤計劃……皇後放心,不出一月,貧僧必將完成娘娘的懿旨。一定拿回三生醒夢書,以及……公主性命!」
「哀家真不知該獎你還是罰你。」她略一抬眼,望著和尚道,「你還是不夠聰明。罷了,公主之事哀家已另有打算。」她略一停頓,眼神驟然犀利,「不過,那三生醒夢書……一月為限,若不能辦妥,法師亦有成死屍的危險。」
「是是,貧僧遵娘娘懿旨!」和尚擦著額頭的冷汗。
「退下罷。」她微一揚手。和尚如蒙大赦,起身退回了暗處,一陣青煙漫過,再無人影。
月色下的太液池,荷香悠然,蓮開處處,一池碧水悠悠蕩蕩,那水聲,像母親唱給孩子的搖籃曲,溫柔嬌弱。
她躺在舒適的床鋪上,熏香的氣味四處流散。
「好聽么?這水聲。」有人從那層層簾幕外走來,步履輕盈,一步便是一朵蓮花。
「誰?!」她自床上坐起,撩開帳子,旋即冷笑,「王皇后,又是你!」
「哀家不過是來問問,這太液池裡的水聲,是否一如當年你唱給女兒聽的那首。」來人停住了腳步,隔著一層紗帳與她笑談。她的胸上頓如針刺,卻仍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武媚娘,當年你為從我手中奪走皇后之位,不惜親手毀掉自己的親女兒,如今,我告訴你,她回來了,她掌心的梅花印真美!她會替我,替所有葬身於你野心之下的亡魂,向你討回一切!哈哈哈。」紗帳外,笑聲凄然。
「沒有誰有資格向我討要一切!」她想起身,卻無法動彈。
「神可以!」紗帳外的人得意地宣告。
「我會站在比神更高的位置。」她淡然,卻字字如鐵。
一股寒意自胸中湧起,她猛地睜開了眼。她仍好好躺著,高床暖枕,只是背脊上汗濕了一片。層層紗帳依然低垂,除了帳外的宮女太監,再無他人。她坐起,疲憊不堪地撐住額頭。根本數不清這麼些年來,她究竟重複了這個夢境多少次。每一次,都是在糾結於心中的寒氣里醒來,真要邁到比神更高的位置,那些事才會被永遠踩在腳下,不被記起么?她問了自己很多次,答案都是——是。
沒有誰可以破壞她的規矩。她要的不是鳳釵,是龍袍。對,事實一定就是這樣的。她要完成一件事,可現在,還缺那一點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