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蘆花春曉(2)
「不……不會。」
整個碼頭轟然笑開。
「滾你的吧!黑炭頭!當心龍王爺打個噴嚏,濺起的白花兒沫子淹死你!」一名舵工戟指猛戳他的胸口,帶著鄙夷的豪笑。同樣的人、同樣的動作,同樣的輕侮與敵視,場景由碼頭換到集子里,還是讓他倆又見著了面。
餘七一見他就恨。
恨他的沉著與沉默,恨那高原烈日炙出來的黝黑肌膚,恨他一身沾染不去的黃沙與煙塵……恨著恨著,心中忽起一念,他走近那張寬額方顎、眉目堅冷的黑面孔,眼中滿是釁意。「你這一身橫肉倒也嚇人,不會想找街邊的大嬸、奶娃來比罷?」餘七冷笑。
「這樣罷!咱們互打三拳,先倒下的那個,便輸站著的五十文錢!怎麼樣?」
黑漢子遲疑片刻。
「我沒有五十文輸與你。」
「這個容易!」餘七呵呵大笑,目露凶光:「我先動手便是。你若捱得住老子三拳,老子再賞你一百五十文!」從懷裡掏出一把銅錢,劈頭朝黑漢子擲去!黑漢子本能地舉臂遮臉,突然胸口一痛,仰天摔倒,卻是餘七趁他不備,結結實實轟出一記鐵拳!
那黑漢子倒摔出去,連滾幾圈,撞倒了路邊成摞的竹簍。好不容易顫巍巍地爬起身,忽地眼前黑影一晃,已見餘七跨步橫臂,一肘正中腹側,撞得他弓身彈起,口邊甩開一抹殷紅,「砰」的一聲摔落地面,側彎的身體猶如一尾活蝦。
「第二招!」
眾舵工大聲報數,轟笑、口哨聲不絕於耳。
蘆花盪地處江東,江淮一帶自唐末以來,便是各鎮節度使用兵的地方,連遠在中原的後梁帝國也想染指。經高駢、畢師鐸、孫儒、楊行密、錢鏐等軍閥混戰十餘年,才由楊行密割據淮南,自建南吳王國,錢鏐宰制杭、越,受封吳越國主,兩家分庭抗禮。吳王楊行密死後,吳國先被權臣徐溫把持,後為徐溫的養子徐知誥所篡,稱帝建國,改國號為」唐」,史稱南唐,因沿至今。細數楊家的國主大位,不過才短短三十五年而已。
江淮多亂,地方上辦團練的風氣很盛,仕紳們為了抵禦官軍變民的騷擾,往往組織起族中青壯,平日儲糧藏兵,農閑時切磋擊技,形成一支保鄉衛土的武力,當然也有想趁機割據,干一番大事業的。南唐帝國建立后,徐知誥推行仁政,境內昇平,但習武的風氣卻留傳了下來,蘆花盪的舵工多半練過幾天把式,都能打上幾趟拳,餘七尤是其中的佼佼者,才得有這許多同儕擁戴。
黑漢子被打倒在地,口鼻里溢出鮮血,嗆得迭聲劇咳,弓著身子掙扎爬起。餘七甩甩手腕,好整以暇地踱上前,俯視著蜷在地上的漢子,照準那沾滿鮮血黃沙的黝黑腦袋,緩緩抬起右腳。
「別怪我。要怪,就怪你今天運氣不好……」他雙眼圓睜,猛地踹去,「偏遇著老子心裡嘔!」圍觀的人群里響起一片驚呼,婦人紛紛掩目。
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餘七正全力踢出,哪收得住腳?心中火起,左肘徑往後揮去。來人「啪」接住肘捶,冷笑:「七爺好大的威風啊!敢情是一招取兩命?」餘七聽著耳熟,還沒轉過心思,突然膝彎里一痛,已被蹴得身子歪斜,大腳丫子自黑漢子的頰畔呼呼掠過,差點摔了個四腳朝天。
「是……」餘七霍然轉身,手裡的酒埕迴風呼嘯,夾帶著虎吼般的咆哮:
「哪個作死的?」
偌大的瓦埕轟然迸碎,炸開漫天酒水,一抹白影順勢疾退,穩住身形,轉過一張濃眉大眼的娃娃臉來,懶憊的眼神帶有幾分隨意與傲氣,顧盼間狡黠流轉,竟是一名十七八歲的高大少年。少年身著蜀錦白袍、腰系金縷玉帶,髻上雖戴寶珠金冠,卻任由前額兩綹散發垂落,口裡叼了根碧油油的長草,唇抿蔑冷,周身都是頑童習氣。
「三……三少!」
原本鼓噪的舵工們瞠目結舌,嚇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幾分,被少年銳利的眼神掃過,紛紛噤口。圍觀的街坊一見他來,料想此事絕難善了,老成些的已暗自搖頭,卻不敢失了禮數,紛紛團手問安。少年一一看在眼裡,只是微笑不語,攏扇入手、振袖一揮,就當是回了眾人的禮;年紀雖小,卻是一派從容。
餘七神色陰沉,透亮的雙眼斜向上瞟,直盯著來人。
被稱為「三少」的少年攙起漢子,替他揩去血漬:「老兄,你沒事吧?」黑漢子搖搖昏沉的腦袋,卻爬不起身。少年見他筋骨無礙,以摺扇的扇柄搔了搔腦袋,嘿嘿兩聲,負手踅到餘七身畔,親昵地勾搭他肩膊:
「風和日麗的,七爺這麼好興緻殺人哪?」
「三少說哪兒的話?不過是街邊賭戲罷了。」
餘七正眼不瞧,答得一派木然。
「那倒也是。」少年忙不迭地點頭,滿臉堆笑,摟著他的手臂慢慢收緊:「這樣罷!幾時七爺賞光,也來同我賭一賭,要是七爺的腦袋踢之不爛、踹不見血,我也沒別的話,願輸七爺一整年的份子錢。」
餘七肩頸吃痛,用力掙脫,開襟的粗布短褐被掀扯開來,露出一身油亮賁起的虯結肌肉。少年被推得倒退幾步,好不容易才立穩身形,也不生氣,隨手以扇骨輕擊掌心:「還是七爺的腦袋癢得緊,這便要來試它一試?」餘七冷哼:「凡事總有先來後到。胡狗還欠我一拳,待我打完,再與三少相賭不遲。」轉身正欲邁步,忽然肩上一沉。
少年持扇如持劍,輕輕搭住餘七肩頭,話里卻無笑意。
「餘七,我二哥沒教過你『得饒人處且饒人』么?」
「二爺也說:『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那人……」餘七右臂瞬轉,猛地摔開摺扇,「還欠我一拳。」
形勢丕變,誰也料不到餘七狂性發起,竟連三少也鎮不住,圍觀者紛紛退開,現場一片死寂。少年「嘖」的一聲,連連搖頭:「也罷、也罷,這是老天逼我,可不是我愛打架。」將摺扇插入后腰,挽起袖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