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霧疑雲
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怔怔的凝注著君惟明。君惟明坐在那裡,那般沉靜,那般安詳,那般雍容,又那般威武!
他似一座山,一片海,又是雄壯,又是廣瀚,有一種渾然治大的力量,一種無可比擬的深邃,那是她的兄長,長安城鐵衛府的魁首,陝晉一帶的武林霸主。時勢最雄厚的巨閥……天下聞名的絕才,而他坐在那裡,正在溫和柔善的瞧著自己的胞妹……君琪。
君琪幽戚的道:
「哥,聽費姐姐說,你要出遠門?」君惟明哈哈大笑著,道:
「傻丫頭,你之所以悶悶不樂,象個病美人似的,可就為了這樁事!」嘆了口氣,君琪低細的道:
「哥……」翹起二郎腿,君惟明打斷了妹子的話:
「小東西,你怎麼搞的?膽子越來越小了。你想想,十多年來,我刀山劍林,龍潭虎穴,哪種危險的地方沒有闖過,哪種生死線上沒有跳過?這多年來,又奈我何?君惟明仍是活生生的君惟明,並沒有缺條胳臂少只腿的,是么?你又不是不曉得為兄我這幾下子,還用得著愁眉苦臉象跑了丈夫一樣?哈哈,放心,人家想坑我還不是件密易事……」白嫩的臉蛋兒白得十分不正常,甚至有些兒發青,唇角在不住抽搐著,以至君琪的語音有些顫抖了:
「哥……為什麼,你不早些告訴我?」君惟明「嘖」了一聲,道:
「我是前天晚上決定自己走一趟的,昨日午膳時順便告訴你費姐姐,本來想一併告訴你的,但你恰好出門買女紅去了,我事情又忙,一拖就過了一天。你來得正好,本來我也想稍停便去雁樓找你,早上我經過樓下時看見你在和你費姐姐奕棋,你們兩個還象蠻開心似的……」
「開心?」君琪苦澀的一笑,幽幽的道:
「哥,你應該早點給我講……」君惟明奇怪的道:
「早點遲點有什麼不同呢?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琪妹,以往我也經常出門啊,你卻好象並沒有太注意……」君琪脫口道:
「但這次不一樣!」君惟明怔了怔,道:
「不一樣?有什麼不一樣?」愣了好一會,君琪的目光複雜而痛苦。她又垂下頸項,掩飾的道:
「我是說……哥……我老覺得有……有些不安……」沉默的凝視著妹子,好一會,君惟明緩緩的道:
「你心裡有事,肚中有話。琪妹,告訴我,你想說什麼?你知道什麼?不要瞞我,講出來……」驚慌的退了一步,君琪恐懼的道:
「我不知道什麼,也沒有想什麼……哥,我只是害怕……你這次出門會遭到不幸……哥,我是真伯……」定定的看著君惟明淡淡的道:
「琪妹,你可是只想告訴我這些?」君琪惶亂而忐忑,忙不迭的點著頭道:
「真的,哥……我……我……我求你別去……」雙目的光芒閃射如電,冷厲似刃,君惟明沉靜的道,
「為什麼怕?琪妹,你知道大哥是從來沒有失過手的,而且,大哥是『魔尊』!這兩個字,曾使千萬人聞名喪膽!」用力搓揉手中那條水綠的小絲絹,君琪囁嚅的道:
「這……這……哥,這只是一種直覺……你每一次出門,我都毫無不安的感覺,這一次只是……一直覺得心緒不寧,神智恍惚,似是大難臨頭一樣凄惶無主,哥……你別去吧……」慢慢自椅上站起,君惟明低沉的道:
「琪妹,你費姐姐講過什麼話了?」猛的一哆嗦,君琪驚恐的張大了嘴:
「講……過什……么?沒有……沒有……」疑惑的瞧著自己妹妹,半晌,君惟明才無可奈何的搖搖頭,道
「你今天出奇的不正常,琪妹,你似乎被什麼東西蠱住了,要不,便是有什麼陰影罩在你心上。或者,你昨夜做了一場夢尚未忘記?」唇角跳動著,連頸項上隱細的青脈也突浮出來,君琪的冷汗涔涔,她抽著氣窒重的道:
「這……這確是一場惡夢……哥……我還沒有醒啊……」
大步踏上前去,雙手扶著君惟明發覺他的妹子正在哆哆嗦,唔,像生寒熱一樣在哆嗦!深深的看著她,君惟明柔和的道:
「妹,告訴我,為什麼你會這樣不寧?這樣害怕?說出來,相信你的兄長,他可以力拔山,氣凌雲,揮杖掃千軍。你有任何事,你的兄長也能為你承當!」
不敢和君惟明的目光相觸,君琪「嚶嚀」一聲撲倒在她哥哥的懷裡哭出聲來,珍珠似的淚水,剎時就像斷了線……
好像一下子走進五里霧中,君惟明被弄得迷糊了,他的妹子,素來都是開朗而嬌刁的呀!
不要說流淚,便是連眉頭也難蹙上幾次,怎麼……怎麼今天這般多愁善感,悲惶無常呢?她是得知了一些自己尚不知道的事嗎?抑是真有那種忐忑不安的直覺產生呢?
輕柔的攬著君惟明用背袖為她拭去淚水,邊安慰道:
「不哭,乖,你看你這麼大的姑娘家了,還動不動就流眼淚,也不怕別人笑話?」把臉深深埋在君惟明的杯中,君琪仍然不住的抽噎,她咽泣著道:
「不要去……哥……答應我……不要去……」溫柔的拍著妹子肩頭,君惟明婉轉的道:
「琪妹.你也知道我如今的身份與地位,現在發生了這麼重大的事,你想想我怎麼可以不去?這不只是財物被劫,其中更包含了我們的名聲和信譽。假如我不管,財物白白損失了,人命也白白犧牲了,我們還有什麼顏面再在江湖上立足?我們還有什麼臉皮扛著鐵衛府的招牌在天下混?這還不說,例子一開,以後人人都可以敲我們的悶棍,人人都能來劫洗我們,到了那等地步,琪妹,我們還有活下去的機會么?鐵衛府並不願意欺凌他人,但是,同樣的我們也不能受他人欺凌!」哽咽著,君琪仍然連連搖頭道:
「不,哥,你不要去……我求你,就這一次……」和藹的笑著,低下頭來,君惟明道:
「琪妹,有很多事情的成敗,關鍵只在一次。這一次,或者可以使人一帆風順,前程坦蕩,也可以令人身敗與名裂,萬劫不復。莫要小看了一次。成功與失敗,往往便聯繫在這一次……」仰起那張秀麗甜美而又淚痕斑斑的面龐,君琪還在抽噎,她絕望的睜著那雙凄迷的眼,哀怨的道:
「哥……你……非去不可……?」君惟明和藹地點點頭,道:
「怕是如此了。」說到這裡,他又道:
「你是否聽到了一些傳言,或者,曉得了某項我不知道的事?」像被毒蛇猛的咬了一口,君琪抖動了一下,驚慌的道:
「不,不,沒有。哥,我只是有一種不祥的感覺……」目光炯然凝視著她,君惟明緩緩的道:
「真的?」蹩著氣,強壓著翻騰的恐懼與另一些什麼,君琪混亂的道:
「真……的!」君惟明釋然點頭,道:
「我相信你,琪妹。」
君惟明真的相信妹妹跑來勸他打消出門之意只是一種女人家處於長久動蕩生活下的憂慮反應。他相信妹妹只是忽然心血來潮而產生出那等驚悸的心理,他更相信妹妹今天的反常舉動是屬於突兀的不安后所造成的現象。妹妹不會騙他,不會欺他,那是他的親妹妹,世間唯一的親人!
君惟明坦然笑了起來,他再一次為君琪拭乾了淚水,拍了拍她豐碩的臀部,開朗的道:
「好了,別再哭哭啼啼了,明早我不待太陽上山使得啟程,你這小東西用什麼送我出門?用眼淚么?真是該打,快給我止住淚水,好好笑一下給我看。來,笑一下,我就愛看我的傻妹妹笑,那樣天真,那樣無邪,又那樣頑皮而嬌憨,似是永遠都長不大!」聽著哥哥的調侃,君琪竟然又是淚如泉湧,她哭著撲到君惟明的杯里,悲痛的呼喊道:
「哥……我……我要……」君惟明連忙安慰著她:「要什麼?說嘛,就是別哭。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哭起來多難看?說吧,你要什麼?就是要天上的星,為兄的也設法上凌霄殿去摘!」
猛的仰起頭,君琪一咬牙,嬌美的面容在這一剎間競奇異的變得深邃了,這種神情,君惟明從來沒有發現過,看上去,他這唯一的胞妹像突然換了個人,那是一種陌生的凄楚,痛苦的老練,世故的哀怨,以及,含蓄的慚愧與羞辱,而這種複雜又古怪的神情只是一閃。就在她要開口訴說什麼的時候,一陣輕幽的榮莉花香已撲鼻襲來。花香中,挾著一個銀鈴般嬌脆的聲音:
「唉唷,你們兄妹兩位是怎麼回事呀?一個愁眉苦臉,悶不吭聲,一個眼淚汪汪,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就像在生離死別那般傷心……」
隨著聲音,一位美艷無比,俏麗得宛似圖畫中人一段的少女已來到了二人身後。這位姑娘可真是美絕了,那兩彎新月似的眉兒高高挑起,水汪汪的鳳眼兒就像是天上帶著霧的星辰,迷濛又清澈,看人一眼,不銷魂,也夠蝕骨了,雅緻而挺拔的小巧鼻子帶著些傲氣微微翹起,菱形的嘴兒,沒有任何裝扮便是如此紅嫩豐潤,宛似一顆美麗的心。
她的一頭青絲隨意挽著,以一方玫瑰紅的綢巾鬆鬆束扎,頭髮是那麼黑亮,那麼軟厚,似靜止的波浪,流瀉的瀑布,或者,一片濃濃的雲霧;這些,襯著一身淺藍色衣裙,越發顯得清雅脫塵,端秀撫媚,有如九天仙女臨凡。看著她,便是一個最最麻木呆納的人,也將會情不自禁的生起一股窒息之感……
放開了懷中的妹子,君惟明一揮袍袖,笑道:
「湘湘,你也來了?」那位美艷的少女,正是費湘湘——君惟明在五年前自賊手中救回的佳人,也是如今的情人,她走上前來一把抱著君琪,睜著那雙令人想一頭撞擊進去的美眸,嗔道:
「惟明,你怎麼了?把琪妹,欺負成這個樣子?我不管,你要向她陪罪,哼,還是做哥哥的呢……」君惟明哈哈一笑,道:
「湘湘,你別皂白不分一上來就打官腔好吧?也不問問事情的來龍去脈,沒頭沒腦就先向我來上一頓?」費湘湘哼了一聲,道:
「我才不管你有理沒理呢,我一進來就看見琪妹在哭。假如是她欺悔你,為什麼你不哭呢?也不怕差,這麼一個大男人反來欺負人家一個小女孩子……」連呼冤枉之下,君惟明只得向自己妹妹陪著不是,一面低聲下氣的道:
「別哭了,好妹妹,乖妹妹,親妹妹,你就收收淚好不?再哭下去,你這未來的嫂子便要剝我的皮啦……」
這本是一種足可使人破涕為笑的風趣話。現在,君琪果然不哭了。但是,她卻不是破涕為笑,或者難以為情的形勢下才不哭的,她的淚水就那麼忽然止住,生硬而又麻木。也許是為了某種情緒——人或物的介入——才令她如此這樣,此刻,她迅速的冷靜下來,彷彿有些恍惚,……
費湘湘溫柔而關切的用自己雪白的絲絹為她拭著淚痕,親熱的道:
「乖呵,琪妹妹,不要難過。有什麼事告訴費姐姐,費姐姐為你出氣,別人惹不起這位叱吒天下的『魔尊』,我可不在乎他,別哭,費姐組一定好好訓他一頓……」
君惟明只顧欣賞這一付姑嫂依偎樣子,他卻忽略了幾點在外人決不會忽略的疑問:素來十分友好而又至愛至敬的費湘湘,與君琪,雖然攬在一起,那手臂只是鬆鬆地挽著,一點兒也沒有在此種親熱口吻之下所該有的力量。費湘湘的語氣關切,但卻缺少了些什麼。假如君惟明能細細體察,他便可以察出,乃是缺少了真摯的情感。如他察出這一點,再回想一下,他就能記起這種情形早在半年之前已發生了。還有一樁他疏忽的事,對費湘湘親切的言行,君琪競然冷冰冰的毫無反應,更無感懷,像是……像是她也知道她這位嫂嫂並沒有真正關杯她的誠意一般!
扶著君琪坐下了,費湘湘輕輕吁了口氣,她回頭道:
「惟明,你看你把琪妹妹氣成了這樣。」君惟明搓搓手,苦著臉道:
「還要我怎麼辦嘛?歉也道了,罪也陪了,莫不成還要我學狗叫?學猴跳?好了好了,就算我不對,行吧,好妹妹,下一次,我一定聽你的話不出遠門了……」「哦」了一聲,費湘湘道: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君惟明頓首道:
「不錯,琪妹今天也不曉得為了什麼突然心血來潮,方才一個人跑了進來死纏活賴,軟硬兼施,就是不讓我出門。湘湘,你是知道的,南松城咱們的悅豐錢莊被道上朋友洗了,連傷人帶劫金,弄得一塌糊塗,烏煙瘴氣。如今楊陵這小子一點頭緒也沒辦出來,他已遣專差入府求援。我再三考慮,認為還是自己走上一遭比較合適。楊陵是精明人,手把子又硬,連他都弄不出名堂,派別的弟兄去也未必高明多少。我去去總是強些。況且,藉此也可安慰安慰楊陵,聽說他為了此事也夠窩囊喪氣的了……」費湘湘輕輕點著頭,道:
「昨天你告訴了我這些!惟明,我就答允你去了。我知道你的為人,習性,在私下,你是我與琪妹妹的,但是,在明裡,你卻屬於整個鐵衛府與你龐大基業的。惟明,我明白你的苦處,你有你的負擔及責任,我們不能完全佔有你。在很多地方。我們應該替人設想……」向君琪投過去溫柔而略略閃縮的一瞥后,費湘湘道:
「琪妹妹,你就忍下這一次吧。聽姐姐的話,你哥哥不是好惹的人,他有他不可思議的本領,而且這次他去辦的事並不算太嚴重,這在你哥哥來說是不費大力的。他一定能輕易做到,並找出那些壞人,很快就全平平安安的回來……琪妹妹,你哥哥有難處……我,我比你更捨不得他離開……君琪麻木冷漠地盯著費湘湘,道:
「是嗎?費——姐——姐——?」
費湘湘的目光是柔和的,但君琪看去,覺得費湘湘的目光中合有多種不同的意味在內。她垂下頭,默默無語。
緊迫著,表面上卻依舊親切的,費湘湘輕輕的道:
「就讓你哥哥去吧,琪妹妹,要他快快活活的去,高高興興的返,別叫你哥哥臨要走了還為我們擔一份心事……」多麼中肯而體貼的語句啊,君惟明用力點頭道:
『小東西,你都聽見了?你費姐姐多麼識大體,哪象你這般渾球?你還得多向你未來的嫂嫂學學,別再鬧了。明天我一早走,至多十日便趕回來。你要我替你帶些什麼東西?胭脂花粉珍寶玉飾?還是綾羅綢緞?」
緩慢地,冰冷地站起來,目注君惟明,君琪的一雙大眼中神色複雜悔怨已極,她定定的看著哥哥,生硬的道:
「哥,你真要去?」微窘的一笑,君惟明道:
「我想,你明白我無法不去……」他又忙道:
「來,告訴我,你想要我替你買些什麼東西回來?」眼圈倏然一紅,君琪又強忍住了,她一摔頭,哽著聲道:
「什麼都不要,哥,只要你帶著一口氣回來!」
不待怔愕的君惟明有所表示,君琪幾乎是奔跑著離開了這間雅緻的書房,在她那急促的腳步聲中,君惟明似是聽到自己妹妹抑止不住的哭泣聲……
沉默了好一陣,君惟明臉色十分難看的嘆了一聲,他背著手在房中踱著,喃喃的道:
「她是怎麼了?怎麼會忽然變成這樣?」悄然來到君惟明身邊,微仰起頭,費湘湘關切而溫柔的道:
「別怪琪妹妹,惟明,她近幾天情緒不大好……全怪我多話,把你要出門的消息告訴了她……」皺著雙眉,君惟明迷惘的道:
「但她也不該這樣失常啊……在以前,我還不是照樣時時出遠門?而且去辦的事有很多比現在這一件更要兇險,可是琪妹也從來沒有這麼驚惶焦灼過……」費湘湘柔婉的解釋著道:
「她真是心情不好,你知道,惟明,一個人心情不好,看什麼也都變成灰色的了。記得不,兩年前你為了你一個得力手下受到重傷的事不也煩了好幾天?連我和你親近你都討厭,成天板起臉來冷冰冰的不說一句話?你想想,連你這種久經風浪,深沉鎮定的人物都會為了情緒煩燥而一時反常,又何況琪妹妹只是一個女孩子?」君惟明稍微開朗了一點,他攤攤手。道,
「也只好如此解釋了。湘湘,琪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自小就跟著我,由我教育她,我們兄妹之間的感情,已不像尋常的兄妹了。我們互相依持,互相照護,互相關、懷。我除了做她哥哥,還須負起慈母嚴父的責任;她是我妹妹,亦須要超出妹妹本份更多的摯愛來鼓勵我,勉慰我……我們兄妹彼此的愛,比人家來得深厚,來得貼切……要曉得,我們若不互相憐惜,就難找到能以憐惜的人了……」明媚的眸子一黯,費湘湘垂下頭去,幽幽的道:
「這麼一說,惟明,你把我擺到哪裡去了?」君惟明笑了起來,輕輕擁費湘湘入懷,在她的鬢角柔柔一吻,低沉地道:
「我的湘湘,你就要做我的老婆了,還與妹妹爭什麼長短呢?你這大嫂也不怕害躁?」啐了一聲,費湘湘臉蠶兒紅紅的道:
「誰稀罕嫁給你?哼,你才不害臊呢……」「嘖」的在費湘湘白嫩的面頰上親了一下,君惟明興奮地道:
「別生氣寶貝,南松城的事辦完了,我立即打道回府。一回來就快馬加鞭準備我們兩人的婚事……」
嬌差地垂下頸項,費湘湘的面龐暗中已連連變幻了好幾次,那種神情的變化極難捉摸,似是愧疚,又帶點兒驚恐,像是悲恨,又滲著些畏瑟。這些微妙的內心徵候,君惟明沒有察覺,他有什麼理由注意這些呢?費湘湘與他成婚,這原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啊。像日月輪轉,江河東流一樣.絲毫沒有懷疑的道理……
君惟明滔滔不絕,繼續說著,
「……婚禮一定要熱熱鬧鬧的,排排場場的,我要使每個來參加我們大典的人都驚羨你的美麗,稱讚你的慧嫻。你要他們永遠忘不了這次婚禮的印象,在幾十年後還津津樂道……你的父親是朝廷命官,交遊廣闊。人面熟捻。雖然他老人家今天不在了,但我卻要擺出比他在世時所能替你擺出的最大場面還要大,讓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冥目,他女兒終身,托在他這從未見面的乘龍快婿身上。我結你置辦最珍貴的首飾配帶,最難求的絲羅綢緞,最罕異的奇珠玉寶,我們開流水席,開他十天二十天,招待所有想來觀禮之人,不論他是尊卑貴賤,貧富長幼……」
驀然住口,君惟明怔怔的注視著費湘湘。而費湘湘卻似石塑木雕一樣定在那裡不言不動,甚至連一點點最微小的反應也沒有。她的面容僵凝,目光迷茫,似連魂兒也恍恍悠悠的出竅了……
君惟明疑慮,搖了搖費湘湘的肩頭,略略提高了聲音:
「湘湘,湘湘,你怎麼了?我的話你聽見沒有?」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額,費湘湘的全身抽搐了一下。她如夢初覺般驚悟過來,一抹看上去十分酸澀的微笑迅速浮在唇角,她忙道:
「我……我聽見了。惟明,你在說如何籌辦我們的婚禮。」君惟明深深地看著她,低沉地道:
「今天像有鬼了。湘湘,你方才還是好好的,怎麼一下於也變得迷迷糊糊起來?你在想什麼?」努力使臉上的笑容轉得明麗動人,費湘湘悄聲地道:
「我在想……惟明,你待我實在太好……我在想,假如不是你,我今天不知道會淪落成什麼樣子了……」
費湘湘的神色變得實在夠快,天衣無縫,就這輕淡淡的幾句話,已把君惟明心頭的三分疑惑一掃而光。她頗似一位有名的山水畫家,數筆一勾,情境便全然不同了。君惟明微一仰頭,笑道:
「湘湘,你還想著以前那些事情做什麼?夫妻之間,那裡還用為了昔日的一點恩施而客套呢?」費湘湘深摯而溫婉的道:
「這恩惠並非『一點』,惟明,你是救了我的命……」一揮袍袖,君惟明露齒曬道:
「罷了,便是我救了你,不也等於替我接了個妻子一樣。這樣利人利己之事,我還想有機會再多做幾件呢……」俏眼兒一眨,費湘湘輕輕移開話題,她道:
「對了,惟明,你是明天一早走?」君惟明頷首道:
「是的,我已告訴過你。」她遲疑了一下,道,
「只帶『兩面煞』舒雲和『鬼見愁』夏一郎兩個人去?」君惟明道:
「不錯。」像是鼓足了勇氣,費湘湘突然道:
「為什麼不多帶幾個人去呢?」君惟明有些意外的怔了怔,道:
「為什麼要多帶人呢?湘湘,我原來還打算單槍匹馬去的。不要忘記在你面前的這人是誰!」她急忙嫣然一笑,又跟著嗔了君惟明一眼,噘著小嘴道:
「人家是關心你。看你那付自高自大不可一世的樣子,好像人家一片好心完全都成了惡意,一點也不領情……」緊緊摟了摟費湘湘,君惟明馬上笑道:
「領情,領情,完全領情,寶貝,你客別生氣……」轉陳為喜,費湘湘立道:
「那你就多帶幾個人去嘛,也免得我成天掛著顆心……惟明,人多幾個好辦事……」輕俏的用鼻尖摩擦著費湘湘的鼻尖,好一陣子,君惟明才低緩的道:
「不能多帶人了,湘湘,府里已沒有幾個好手留下。我們的買賣多,交易廣,地盤大,人手分散出去的不少。你看,『九煞』中只有四個人在府里,五個人全派在外面主持行業,『三豹』也有兩個駐在別地。府里除了我,只有五名好手,這一次我又把舒雲和夏一郎帶走了,府里只有三個硬把子啦……」他柔情蜜意的笑了一笑,道:
「湘湘,樹大招風,人狂結怨,說不准我們有什麼仇家正在找機會暗算我們。若是府里空了,吃人家乘虛摸了進去,這卻不是玩笑之事。鐵衛府威名久揚,栽不得這種跟斗,這些事,我想你全明白。你的一片好心,湘湘,我記住啦……」費湘湘嗯了一聲,道:
「你那位刎頸之交的老友銀鉤赤網童剛不是一直住在府;里嗎?他也可以代你暫時招呼幾天嘛。你這位朋友雖然平日沉默寡言,陰森森的不大開口,但你不是說他的武功心智都是強上加強的?難道你還不放心?」吃吃笑了,君惟明托起費湘湘的下頷,輕輕的道:
「傻丫頭,童剛是樣樣皆強,而且與我相交甚深。但人家總是客卿身份,我怎好貿然煩他操勞府中事務?假若府里那一個冒失鬼不服,頂他兩句,這不是雙方都難堪么?你也不想想,我有那幾次支使過童剛幫我辦理私事?」停了一下,費湘湘張了兩次口,卻又一時找不出理由來反駁。她陳默片刻,又低聲道:
「那麼……惟明,你再把九煞中的兩個帶去好了。一共四個人也好彼此有點照顧,府里留下『白斑煞』雷照也就足夠了……」君惟明搖搖頭,道:
「不可以,湘湘,你聽我說,這樣太危險。我不願意自己的根基被仇家乘隙毀掉。我們辛苦經營,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局面,決不能稍有失閃……」眸瞳中閃著光芒,費湘湘,低吁一聲,幽幽的道:
「你決定了?」君惟明道:
「決定了。」咬咬下唇,費湘湘離開了君惟明的懷抱,她深深地注視著君惟明,竟是陌生得古怪;良久,她點點頭,道,
「我回雁樓了,惟明。」君惟明有些疲乏,道:
「好吧,晚上我可能到你那裡坐坐。」
費湘湘末置可否,婀娜生姿的姍姍離開。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房中,還飄浮著一抹淡淡的茉莉花香。這淡淡的花香,融滲在君惟明若有所失的惆悵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