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屋裡,傭人們能避就避,堅決不白目地出現在熊熊燃燒的火在線,女主人二太太奇怪地連半句勸解都沒有,似乎還抱著幾分看好戲的心態坐在沙發上靜觀。
注視著與那天挨老太爺罵時如出一轍的靜默俊顏,唯有緊抿的薄唇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天機,年若若饒是百般同情。
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這種事無論攤在誰頭上,都有夠慘的了,如今不僅沒有人安慰不說,還要挨罵,真是好可憐哦。
她心裡悄悄嘆惜著,視線不偏不倚,正和無意間抬頭的官之硯交接,四目相對,登時一呆。
他沉默地看著她,並沒有轉移眸光,彷佛要將她小臉上的每一個表情都看得巨細靡遺,明若觀火。
同樣,年若若也瞠著目,凝視那雙深邃到幾乎不能見底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帶著淡漠的疏離,如海如淵,那麼淡又那麼遠,彷佛裡面早已裝滿了東西,沉甸甸的隨時會流瀉,卻又固執地壓抑著,決不輕易流露出暴露在他人面前。
這位硯少爺,似乎跟下人們講的有點兒不一樣……
盈水的眸窘愣著,年若若獃獃地看他的眼,神情有點迷惘。
直到二老爺自己罵累了被二太太扶走,年若若看見官之硯朝自己這邊走來,才陡然回神,愣頭愣腦地貼著牆角,慢吞吞地捱出來。
「你不上學嗎?」官之硯看了眼她拿在手裡的書。
在一個屋檐下相處了一段時間,雖說不太熟,可也不算陌生人,平時話說得不多,也曾有過那麼一兩句,年若若聽見他問,趕緊連連點頭:「我馬上就去的。」
「嗯。」他也不多話,轉身要走。
「會不會……」她忍了忍,還是忍不住開口,軟甜可人的音調,遲疑不決的話語,驀然在他身後響起。
他停下步伐,偏過頭靜默地看著她。
「會不會……很難過?」小小的、細細的聲音,沒有試探、沒有嘲諷,也沒有好奇,輕飄飄的,就像清晨無意間遺落在池塘中的一滴珠露,咚地掉進心湖,水波四淺,緩緩漾了開來。
幾乎同時,少女特有的馨香氣息輕輕地拂進官之硯的鼻息中,使他胸臆間猛地一動,他起揚眉,勾唇一笑,笑得七分狡黠三分無情。
「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他問。
「啊?」傻愣愣地仰首瞅著他,年若若二丈和尚摸不著頭。
他俊顏平靜,耐心地等著她的回答。
「官……官家。」她囁嚅地回答,一點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答錯了。」他豁然湊近她嬌憨的小臉,深不可測的黑眸直視著她秋水一樣乾淨的眼,斟酌的同時,凜冽地說道:「這裡是座鱷魚池。」
她被他語氣中的陰冷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朝後退了一步,「什、什麼?」
「在這裡,我們不僅吃同類,而且雄鱷會吃掉弱小的幼鱷,所謂適者生存。」
她退一步;他便近一步,逼得好緊,銳利的眼也緊盯著她,一字一句道:「如果害怕被吃掉,奉勸你一句,以後不該看的不要看;不該聽的也別聽,少管閑事為妙。」
年若若一臉的呆凝,雙眼愣直地僵望著與自己近在咫尺的男人俊逸的臉龐,突然間意識到,這個男人根本就不像看起來那麼軟弱無害!
她在電視節目里看過草原上的一隻豹,沉靜、紋絲不動,看似毫無殺氣,其實隨時準備伏擊獵物。
好像、好像,他跟那隻豹好像!一陣無名的冷意竄過脊梁骨,年若若驚懼地一把推開他,步履倉惶,「咚咚咚咚」,頭也不回地一溜煙跑掉了。
身後的男人望著那道幾乎是奪門而出的嬌小背影,一絲高深莫測的淡淡笑意,在眼裡緩緩泛開……
官家老太爺官擇壕在國內算是極具傅奇性的人物,年輕時便喪妻,多年來始終未再續弦。除了育有三子外,還有兩個女兒,長女官天虹嫁給了一個棕發碧眼的西班牙人,長年居住在海外;小女兒官天麗的婚姻在上流社會一直是個極熱門的話題,四十歲出頭的她是時尚界名人,前前後後共嫁了四任丈夫,可惜每次都以離婚收場。
有個與官家無親無故,尚未成年的鄉下丫頭寄養在二房,成了不大不小的焦點。每個人看年若若的目光都帶著幾分好奇和試探時間一久,當發現這丫頭骨子裡有著一份天生的純樸和憨直,與隱藏在官家祥和安寧的富貴表面下的那些激流暗涌相比,完全是個異類時,也就沒人對她感興趣了。
比起他人,官天麗是擺明了不喜歡年若若,覺得這丫頭又笨又土又白目,每回看到都教訓一頓,甚至在心裡一度懷疑此女是二哥官天養的私生女。
這樣講也不是沒有道理,官天養的三個兒子不是被稱之為「愚蠢」、「軟弱」和「無能」嗎?再加上個「笨蛋」,正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此言一出,傅為笑談。
寄人蘺下的日子對年若若來說,時光總是過得好慢。在鄉下的時候,她盡量多做事少說話,可是到了官家,去逝的舅舅在官家只是個下人,而她是下人的外甥女,不沾親不帶故還拐了好大一個彎。
是傭人,卻又跟著官家同齡的少爺小姐們一道進貴族學校念書而不用做事;不是傭人,又偏偏沒半點地位,這種處境實在是難熬。
官家的少爺、小姐們大都早已成年,在家族企業里任職,跟她年紀相仿的,除了官之硯的妹妹官之橘,三房裡的小太子官夜騏,就只有三四個表親。
官之橘跟姑姑官天麗一樣,同樣看不順眼年若若,不僅因為她是個跟自己家沒什麼瓜葛的鄉下丫頭,還因為她第一天進「文德學院」時,自己心儀的學長就對這個土裡土氣的傻丫頭留意起來,不久后竟然跑來跟自己打聽她的來歷。
這件事氣得官之橘咬牙切齒,認定這年若若是個極有心計的壞女人,無論是在家裡還是在學校,對年若若百般挑剔、刁難起來。
好在年若若打小兒就在鄉下親戚家練就了一身裝聾作啞,埋頭吃飯的好功夫,任大小姐再驕橫無理,她只充耳不聞隨人家罵,罵完她就走,繼續安安份份地過自己的日子,氣得官之橘有火沒處發,只能碰到一次罵一次!
「年若若是個大笨蛋!」
「年若若是天下第一大笨蛋!」
「年若若是宇宙無敵超級大笨蛋!」
官之橘的措辭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升級中……
「哦?她又怎麼了?」
四樓書房的光線很充足,金色的陽光灑進來,窗外,白白的雲朵飄浮在空中,初秋真是個舒適宜人的季節。
官之硯靠在舒適的沙發上翻著財經雜誌,聽到妹妹的怒罵后沒抬頭,彷若隨口問了句,視線卻停留在某一頁的某一行。
上一次是因為考試的成績是年級里的倒數第二名;上上次是因為在大雨天里撈一隻掉進水塘的小狗被淋成了落湯雞;上上上次是因為零花錢全部被校門口的騙子騙走了而且還不曉得自己被騙了……
聽起來都很像是那小傻瓜做的事情,那麼這一次呢?他洗耳恭聽。
「她笨死了!雨楓學長向她表白,說了一大串好叫人動心的話,那死丫頭聽了老半天,最後居然傻呼呼地問雨楓學長:『請問你是哪一位?』真是豈有此理!」官之橘恨恨地用手拍打著手裡的精裝時裝雜誌,幻想著雜誌是討厭的年若若正被自己猛敲。
「雨楓學長的臉當時就紅了,好尷尬啊!二哥,你不知道雨楓學長有多優秀,我真想不通,他怎麼會看上年若若那樣的鄉下丫頭!」
官之硯沒搭腔,唇角微勾,隨手翻了一頁書。
「還有,她這次考試又考砸了,是班上的倒數第二名,跟阿騏的倒數第一還真是天生一對,這倆個傢伙最近到是越走越近了,昨天阿騏還騎著機車載她回來!」官之橘眼見有了傾聽者,柳眉倒豎越發講得賣力,「那鄉下丫頭真是個小狐狸精,專門勾引男人,在學校勾不說,還勾到家裡來了……」
聞言,修長的手指停頓住,書頁遲遲未翻過。
時光荏苒,逝如流星。
小孤女年若若繼續在官家默默無聞地成長著,她個子長高了,小麻花辮被剪成了清湯掛麵,功課雖沒什麼翻天覆地的進步,總算能勉勉強強、連滾帶爬地升入了「文德學院」高中部一年級。
在官之荷的奢華婚宴上,年若若正眉開眼笑地跟自己的新朋友,躲在主宅走廊的某個拐角處邊的花架下吃東西。
此時主宅內音樂悠揚,賓客臨門,數萬朵香檳玫瑰和純白百合點綴的場地美輪美奐,盡極奢華,在巨大的水晶吊燈的投射下,觥籌交錯,杯光閃爍。
「阿騏,你不過去可以嗎?也許老太爺會找你耶。」年若若咬一口蛋糕,再啃一口水蜜桃,口齒不清地問。
「又不是我訂婚,我才不去湊熱鬧。」官家最受寵的小太子爺官夜騏同樣一手蛋糕一手蜜桃,吃得不亦樂乎,滿臉不以為然的痞樣,還大言不慚地道:「結婚有什麼好,要我從此對著一個女人連夜店都不能去泡,那不是自找罪受嗎?不如死了算了。」
「哦,難怪你有好多個女朋友。」年若若恍然大悟,對他的花心有了新的了解。
官夜騏比年若若大一歲,是官家三老爺官天健唯一的兒子,母親歐陽婉兮是著名的新加坡富豪之女,這長得俊美無鑄的小太子生下來就集千萬寵愛於一身,據說其外公那邊留給他的遺產就足夠揮霍幾輩子的了。
他是年若若在官家唯一的朋友,因為功課爛,上學期末自己向校長提出主動留級,校長感動萬分,在大會上公開表揚了這位校董的兒子,誇他並不因為自己的特殊身分而繼續升學,可見學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
末了還勉勵他,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漢;苦心人,天不負,卧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一篇洋洋洒洒的說詞驚天動地,氣壯山河,老太爺聞之,不以為恥,反而引以為傲,覺得自己的寶貝孫子實在是難得的好學與誠懇。
因此官夜騏就跟年若若成了同班同學,在班裡繼續考倒數第一名,繼續卧薪嘗膽。
年若若在鄉下時,每天放學回家,除了做家事,還要照顧比自己小的親戚孩子,幾乎沒有時間看書,現在進了全台數一數二的「文德學院」,成績理所當然地一落千丈。即便是這樣,每次的考試她居然都沒有成為吊車尾,下面總有一個墊底的官夜騏,不知是不是他故意放水,這種可疑的情形實在很是令她費解。
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兩個八杆子都打不著的難兄難妹,因為功課爛而走到一起來,也算是一種緣份。
「我再去拿點吃的來,小年糕,你想喝什麼?」官夜騏解決掉一部份吃的,嘴裡叫著她的綽號站起來。
「石榴汁。」
「OK,在這裡等我。」
她目送官夜騏利落地鑽出花架,坐在原地低著頭繼續剝多汁爽口的甜桔吃,一個還沒吃完,就聽見花架外傅來腳步聲,她以為是路過的客人什麼的,沒怎麼在意,誰知那腳步聲突然站定,跟著交談起來。
花架搭得很矮,加上長長的藤蘿蔓條攀爬傾瀉,茂密地覆蓋住狹小的空間,十分隱蔽,外面的人很難發現這個時候這裡還會藏人,因此講話有點毫無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