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金色妝花紗幔一挑,顧忍手中端著一盅燉品,從外面進來。

他將手中盅碗放到桌上,拿起一件外裳,走到窗邊輕輕替雲岫披上,「當心受涼。」

她轉過身,小臉微揚,一眨不眨地注視著眼前顏俊,「你怎麼會在這裡?」

「娘子不見了,為夫的怎能不到處尋你?」他深深地注視著她,「娘子可知道,那日你跑掉了,嚇得秋娘?差點就要以死謝罪了。」

雲岫臉上一紅,愧疚地瞅著他。

「你這一年,到哪裡去了?」她輕聲問。

「以後告訴你。」顧忍微微一笑,吻吻她的額,「太晚了,你得休息了。」她身子一直不太好,這成了他最憂心的事情。

喝了他喂的半碗參湯,雲岫被他抱上舒適的床榻,這晚經歷了太多狂喜,疲倦也向她襲來。

小臉沉沉地靠在他硬朗的肩膀,鼻間都是他熟悉的氣味,她安心地、靜靜地閉上眼睛。今夜,沒有人再去提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也沒人糾結於那些仇恨。他們像世間所有的恩愛夫妻,交頸而眠,如鴛鴦。

她睡著了,小臉粉紅,唇瓣柔嫩。修長的手指輕撫著如雲長發,充滿了柔情。指尖挑開絲薄單衣,露出一方單薄纖巧的雪白肩頭。

眸光在屬於他的嬌軀上流連忘返,原來烙於雪膚上的舊日傷痕已盡數消退得,肌膚宛如白玉雕琢,散發著珍珠般的光澤。

這是他的妻呵……他此生唯一願意傾其所有,盡心呵護的人;也是他這一生,唯一想要擁有的人。

顧忍很個不願意回憶過往的人。

因自他記事起,就知道母親不愛他。

娘親是西平王府的三小姐,閨名妙音,出身高貴;他的父親顧頤,滿腹學問,卻只是厲家的一個小小門客。

整個王府,沒有人喜歡他。這些人包括他的兩個姑姑,舅父的妻妾,以及他的兩個女兒。

他們將他視為厲家的恥辱,輕賤他,甚至仇視他,因為他的出現使厲家成了整個驪京的笑話。

主子都這般待他,那些下人就更不用說了,小時候的他經常被關在王府最偏避的一處院落,他不能隨意在府中走動,也沒有人來關心他,更多的時候會餓肚子,飢一頓飽一頓成了常事。

而他的娘親,卻趁著青春未過,容顔未老,忙著與風流才子、王孫公子們尋歡作樂,沒空理會,更不允許他叫自己一聲娘親。

除了顧頤,偶爾會向他投去複雜的目光,那目光里依稀有著同情,可惜卻總是會在一陣嗤嗤暗笑中慌張地收回。

在幼小的他眼中,舅父的一對女兒,瑤仙和瑤光,是天下最可怕的惡魔。

表姐瑤仙,生得極美貌,性情看似溫柔敦厚、柔弱可親,其實骨子裡卻是極狡猾心狠,折磨人的手段更是層出不窮。

「來,小表弟,想不想吃這些櫻桃?過來呀,姐姐送給你。」美麗纖細的手掌上放著一捧紅艷艷的果子,紅唇彎彎,引誘著他靠近。

小小的顧忍睜著一雙黑曜石般的大眼睛,盯著那些櫻桃,咽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朝著漂亮得像仙子的少女邁了一步,兩步……

誰知他剛剛伸出手,那隻纖細的手猛地握成拳,果子的汁液從指縫間滴下,仙子瞬間變成了魔女,她將捏得稀爛的果子甩到他臉上,再一把扯住他的頭髮,嘲諷道:「憑你也想吃皇宮裡賞賜的貢品?真是不自量力!」

表妹瑤光沒有其姐的心機,她生性刁蠻,更多的是妒忌他的相貌,她最常做的事是命令奴才們按住他,氣呼呼地擰著他的臉問:「你長成這樣真討厭,你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啊?」

他的臉,便成了厲瑤光出氣的地方,她會用一切亂七八糟的顏色來弄髒他的臉,然後哈哈大笑著讓王府的下人們都稱他為醜奴兒。

在毫無反抗之力前,他默默承受下來這一切,咬緊牙關地忍受著。

冬天的時候,他每天最喜歡做的事,是坐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抱著一隻很醜的老貓曬太陽。

那隻老貓很老了,老的連抓老鼠都抓不動了,他將自己不多的食物省下來,餵給它吃,替牠抓著身上的跳蚤,看著牠懶洋洋地模樣,覺得很開心。

整整十年,除了厲家的主子和奴才,顧忍幾乎沒有見過外來的人。直到第十一個年頭,他見到了一個陌生的面孔。

那是個年紀跟厲瑤光差不多的小姑娘,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雲錦小襖,領口和袖口都綴著雪白的狐狸毛,露出裡面淺蜜色金絲繡花羅裙。

因為天氣寒冷,她白皙的面頰被風吹的略微紅潤。

他隔著門縫看著她,猜測她大概是王府的客人,可是為什麼會走到這裡來呢?難道是迷路了?

小姑娘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路,邊走邊低頭在找著什麼,偶爾還會走到路邊的花圃草叢裡,嘴裡輕輕發出「咪咪……」的聲音。

他立即緊張起來,他認為所有的小姑娘都應該是像厲家姐妹那樣的,而且她似乎比他的那對錶姐妹長得更加可愛漂亮。

他不敢出聲,趴在門縫邊警覺地盯著小姑娘的一舉一動。

「啊,你在這兒呢!」忽然,她歡呼一聲,朝著草叢裡小跑過去。

他想,她的聲音真是好聽啊,下一秒,他卻瞪大了眼睛。

他的老貓,被她從草叢裡抱了起來,這一舉動令牠渾身寒毛倒豎。

老貓一點也不會討人喜歡,厲家姐妹橫看豎看牠不順眼,有好幾次都想把牠扔進池塘里淹死。

厲瑤仙的理由是牠太老了,厲瑤光則是覺得牠太丑了。

這個陌生的小姑娘,是不是也討厭牠,想要弄死牠呢?

可是她沒有。

她將老貓抱在懷裡,坐在門墩旁邊的台階上,一點也不怕弄髒身上的漂亮衣裳。

細白的小手溫柔地替牠梳理著被泥巴弄髒打結的毛,嘴裡還輕輕說著話,「上次我來做客的時候瞧著你了,所以這回又來找你呢,你過得好嗎?怎麼看見我就跑呢?」

老貓舒服地眯著眼睛,喉嚨里發出「呼哧呼嚙」的喘息。

「對了,我今天還給你帶了好吃的。」她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紙包,一層層的打開,老貓聞見了氣味,頓時「喵嗚」一聲,來了精神。

「是你愛吃的,是不是?」她笑著,青蔥似的手指捏著一條小魚乾,放到掌中,托到老貓嘴邊。

「你以後見著我別跑好嗎?」她仍笑盈盈地對著狼吞虎咽的老貓說話,「前年我跟著祖母去梅花庵里吃素,住了好幾天,就和一隻小貓做了好朋友,每天都跟牠在一塊兒玩,可惜祖母不讓我帶牠回府里,我走的時候好傷心呢……」

「你有朋友嗎?」她問,嗓音裡帶著絲絲委屈,「我就沒有朋友,那些別府的小姐們都不愛跟我玩,她們說我是冷木頭……」

老貓突然抬起頭,「喵」了一聲。

「不過我有兩個妹妹呢,她們最喜歡我,下次我央著母親帶她們來看你,好嗎?」

清風拂拂,落花滿徑,在這個冬日的晌午,一人一貓,如此和諧。

他靜靜地看著,聽著她的細語呢喃,心裡盛滿了溫暖。

「大小姐?大小姐……」

遠處似乎有下人正尋了過來,小姑娘嚇了一跳,趕緊將老貓放到門墩后,站起身,胡亂地拍了拍衣裙,再直起身時,已是娉娉婷婷、端莊規矩的大家閨秀。

顧忍目送著她在一群僕人的簇擁下離去,再輕輕地拉開院門一角,放老貓進來。

「你今天的伙食倒是好。」他蹲下身,笑著伸手揉著老貓頸脖上的毛。

老貓「咪嗚」一聲,繼續嚼著嘴裡的小魚乾。

他看著出神,心道,什麼時候能再看到她呢?

第二次遇到她是在第二年的夏天,但顧忍寧肯她沒有出現。

那天是舅父的生日,京城裡的達官貴人們紛紛攜家眷前來祝壽,幾個年紀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官家少爺們無意間發現了他的存在,見他怎麼都不肯出小院子,就暗中約定好引他出來。

他們抓了老貓,準備把牠丟到火堆里燒死,他憤怒地沖了出來,卻被一幫男孩子捉了個正著。

他們丟下貓,把他按在地上,開始研究起他來。

「哇,他是男的是女的啊?」

「誰知道呀,不如看看他有沒有小雞雞!」

「好啊,來,脫他褲子!」

顧忍被幾個男孩壓著,嘴巴也被捂著,還解下他的腰帶綁在他手腕上,就要扯他的褲子。

老貓力竭聲嘶地叫著,他死命地又踢又蹬,卻怎麼也掙脫不了箝制,正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似乎還刻意地揚高了嗓門。

「咦?景老夫人,您怎麼上這來了?是不是看這裡花開得正好,才把您引來的?不如往那裡瞧瞧那棵木繡球去?」

男孩子們聞言頭皮一麻,景老夫人?該不會是那個性情剛嚴,在京里的眾多女眷中以從來不私親、不偏故,一板一眼,嚴厲的要命的老太婆吧?她怎麼哪不好逛,逛到這兒來了?

欺負人的男孩們一鬨而散,剩下他被腰帶綁著,掙扎著要站起來。

這時,一個身影朝他跑來。

「快!」七手八腳地解了他腕上的腰帶,抱起老貓,拉著他便跑。

直到跑進院中,「砰」地關上門,顧忍才發現,原來是她救了自己。

她似乎又長高了些,穿著一身月白色繡花錦衣羅裙,纖腰如束,以水藍絲帶輕綰著,恬靜可人,雙眸猶如一泓清水,真是令人驚艷。

他在她面前丟了臉,一時又羞又愧,可又總是悄悄地偷瞄她,完全無法從她臉上移開視線。

後來他明白了,書中所說的明議動人、灼灼其華,在她身上不外如是。

「嗨。」她蹲著身子,逗弄著受了驚嚇的老貓,「沒事啦,別怕,以後見著惡人,如果打不過惹不起,就一定要記得躲遠些,知道嗎?」

他緊抿著唇,垂著頭,滿臉通紅。

從這天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了。

歲月流轉,他慢慢地長大,相貌越來越出眾,漸漸地引起了王府中人的注意。

首先,他的娘親越發恨他,也許是他的成長代表了她的年華逝去,也許是他的相貌令她想起了過去。

直到有一天她喝醉了,他才驚覺,原來他不是顧頤的兒子,他是娘親年輕時偷食禁果的產物。

而顧頤,與娘親沒有夫妻之實,卻總在他舅父的胯下承歡,他的另一個身分是西平王的男寵。

他真想仰天長笑,難怪娘親與府里圈養的戲子有染。

接著表姐厲瑤仙的目光開始久久地落在他身上,她開始想方設法地對他好,甚至說服西平王,讓他跟自己一塊兒上學堂念書,也請了武師開始教他習武。

她開始甜甜地叫他弟弟、叫他忍之,如果厲瑤光膽敢欺負他,就一定會被她整得更慘。於是厲瑤光憤然拿老貓出氣。

老貓的屍體被他埋在了小院子旁邊的草叢裡,當年,那個小姑娘在這裡將牠抱起,那種溫暖,應該是老貓最為眷戀的吧!

厲瑤光被其姐打得很慘,之後再不敢招惹他,因為她知道姐姐在男色面前,對自己有么多心狠。

他淡淡地瞥一眼身邊容光煥發,滿眼閃現愛戀的妙齡少女,黑眸深不見底,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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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難枕美人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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