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水仙兒執著的愛意
且說水仙兒拴了房門后,迴轉身,「嗤」的一笑,一隻手半掩唇,眼睛直直的盯著花吟便朝她快步走了過去。花吟被她那眼神盯的渾身發毛,腦子有瞬間的空白,也就那麼一瞬吧,她突然就鎮定了下來,嘴角一彎,面容坦然,「水仙兒,你這般盯著我做什麼?」
水仙兒見花吟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心中既是歡喜又是失落,眉眼一轉,壯著膽子搭上她的肩,「因為三郎好看啊。」
花吟輕聲一笑,神色淡淡,拿開她的手,「別鬧了。」言畢,徑自朝圓桌旁的凳子上坐了去,自顧自的倒了一杯涼茶水,也不知是何時剩下的,花吟看了眼,還是喝了下去。
水仙兒心底喪氣無比,面上卻故作笑顏,暗自吸了一口氣,仍是爽朗清脆的聲音,「三郎不喜歡我,可是因為我身份低賤?」
花吟見她雖然竭力表現的輕鬆自若,但袖子底下緊握的雙手還是不經意間泄露了她心底的緊張。
「唉……」花吟一嘆。
水仙兒神色一緊,不等花吟開口,忙忙說道:「三郎莫怪,方才是我一時情急滿口胡言。」她神色黯然,自言自語道:「你若是那種攀高踩地之人,我又豈會……」
「水仙姑娘,」花吟擱了茶杯,似乎是下定決心般,用了些力,發出「咚」的一聲,「今日既然話已說到了這份上,有些話花某若是再不說清楚,那就是花某不是了。」
水仙兒張了張嘴,面上有幾分蒼白。
「這話花某說了不下千百遍了,今日還請姑娘用心聽我一言,花謙雖身在紅塵,心卻早已皈依我佛,全因父母尚且健在,花謙不能做那不孝之人,才一直沒有剃度出家。水仙姑娘,花謙欣賞你在這醉生夢死之地仍能保持這份純真之心,亦然喜愛你的這份豁達開郎,你若能看得開,我願與你只此一生亦師亦友,互為知己。你若心生幽怨,花謙自當從今後不再出現在姑娘面前。」
花吟說完這番話后,候了好一會,見水仙兒就跟傻了般一直沒有反應,心底無奈一嘆,背起藥箱便朝門口走去。卻在手剛剛觸及門栓之時,被水仙兒擋了去。
花吟見她面上似有淚痕,眼圈也有些紅,心內便有些不自在。
頓了一下,水仙兒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笑容有些傻,轉眼間又精神十足,她嘎嘣脆的說:「三郎是個爽快人!我也不是那種得不到便要死要活的女孩子!我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況且你不是說待你爹娘百年之後你才出家么,我曾有緣見過他二位,身體棒棒兒的呢,更何況還有你這麼一位神醫兒子在,恐怕二老要活到兩百歲還不止呢。那麼長的歲月,誰又知道會發生什麼變故?你說是也不是?哎呀,別用那種眼神看我,話既已說開,我說過往後不會纏著你讓你煩心就絕對不會,只是你有你的堅持,我有我的執著,你要為蒼生懸壺濟世可曾後悔?你不會,我便也不會因為喜愛你得不到你的回應而怨恨你。我說這番話是真心實意的,也請你不要有負擔,你的意思我聽的明白,但是我控制不住我的心,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呀,嘻嘻……旁人若是聽了我這番話,只怕是要罵我不知廉恥,腦子有問題,但我知道,你一定懂我,我水仙兒一旦認真起來可也不是旁人就能勸得住的,但我也不是那種會鑽牛角尖的人,你別看我平日里瘋瘋傻傻的,其實我心裡明白的很,只是有時候故意借著傻勁將一些心裡話給吐出來。這世上的絕大多數女人都會認為,女人這一生都是要嫁人生子,找個男人做依靠,但我和她們想得不一樣,我要麼就跟個自己心裡認定的,即使無名無分也無妨,要麼就一個人守著。反正人這一生吧,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真要覺得沒意思了,守不住了,大不了一條白綾,指不定來世還能當個爺們,考取功名建功立業呢,」她說的神采飛揚,小臉紅撲撲的,熟透的蘋果一般。
花吟怔怔的看著她,心頭的情緒簡直可以用震驚來形容,她歷經一生都看不破的「情」字,卻被水仙兒三言兩語給解說的簡單明了。真的只要「自己喜愛的人明白自己的心意就夠了嗎?」難道真能做到「不怒?不怨?不狠?」
至少此刻水仙兒明媚的笑容,坦然的雙眸告訴花吟,她真的能做到。
但,就是這般豁達的女子,上一世在經歷了怎樣的痛苦折磨后?最終鬱鬱而終。雖則雲裳也曾告訴過花吟,寧夫人指使貼身嬤嬤在水仙兒的飲食中做了手腳,那會兒雲裳因不滿婆婆將大伯哥的女人硬塞給了自己丈夫,也曾暗地裡提點過水仙兒。但水仙兒還是日日將那飯菜吃的乾乾淨淨,一副傻傻的不知情般。
曾經,雲裳背地裡笑罵水仙兒空有才情,卻十足是個傻子。又豈知水仙兒只不過是看透一切,只求一死罷了。她這樣的人,嬉笑怒罵,守得住寂寞與本心,若不是被逼到絕境又怎會走這最後一步。
花吟想到這兒,不禁心中悲戚,看著水仙兒純粹豁達的笑容,她不由的自心底深處升起一種願望,她要守住水仙兒的這份純真,只因這份難得,這份發自本心的,比她要乾淨無數倍的純粹。
「三郎,你怎麼了?」水仙兒見花吟許久沒反應,遂抬起手在她耳邊扇風。
「我,沒事,」花吟恍惚間回神。
「三郎,我想求你件事,」水仙兒說完后便歡歡喜喜的跑開了,一併端了凳子去櫥櫃的頂上夠。
花吟則有些心不在焉,默默無聲的坐回圓桌邊上。她兀自走神,自然也沒注意到水仙兒端了一個凳子夠不上,后又心大的端了另一個小凳子架在上頭。
她本想喊了花吟幫忙,見她走神,也就沒叫她,只穿著長裙,晃晃悠悠的站了上去,到底還是她太高估了自己,雙手揭開蓋在上頭的一塊破氈,又拿走幾樣東西,這才將藏在下面的黑漆木盒子抱了出來,面上的笑容尚未展開,只見她猛烈的晃動了下,只眨眼功夫,就連人帶東西一通巨響。
花吟被嚇了一跳,騰的站起身,只見水仙兒滾在地上,面上的表情都擰把了,身上地上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金錠銀塊,還有一些翠玉首飾。
花吟忙忙上前,撥開壓在她身上的凳子后,也沒敢亂動她,卻見她眼睛直直的看著一處,一隻手費力的將一塊碎裂的玉鐲握住,哭喪著臉嚷嚷道:「完了,完了,好好的鐲子就這麼毀了。」
花吟一眼就瞧見她左手肘不對勁,忙按住她,厲聲道:「你先別亂動,讓我看看可有哪傷著了。」
水仙兒也不知是痛的還是心疼玉鐲,眼裡淌著淚,嘴裡念念有詞道:「我這就叫得意忘形必自斃吧?哎呦喲……」
花吟逐一按捏過後,面容嚴肅的說道:「你左胳膊脫臼了,需要馬上複位。」言畢半天沒聽水仙兒說話,還當她嚇傻了,低頭一看,卻見她滿臉飛紅,眼神飄忽。
花吟愣了下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只顧著檢查她身體,倒忘了男女大防,如今她的手還搭在她的腹部。
「不是說過不胡思亂想了么,」花吟朝她的額頭拍了下,緩解尷尬的氣氛。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我可不想在我的心還能上躥下跳的時候死命的壓抑它,等到我白髮蒼蒼時,回憶這一生,儘是痛苦壓抑。」
「說不過你,」花吟站起身,轉過頭,揚聲,剛喊了個「喂!」,褲腳突然被水仙兒猛拽了把,「別叫人進來,」她盡量壓低聲音,神色緊張。花吟愣了下,隨著她的目光掃到地上大大小小的金錠銀塊。
恰在這時,房門「砰砰」被人捶響了,「剛才是怎麼搞的?可是東西砸下來了?水仙兒你快開門!」
「沒事。」
「你一個人霸著花大夫算幾個意思啊,快開門,別啰嗦。」
這時,又有人喊道:「仙兒,媽媽知道你回來了,叫你到她跟前去回個話。」
「煩死了!我正伺候三郎休息呢,有什麼事,明早再說。」水仙兒一面手忙腳亂的將散落的銀錠往盒子里收拾,一面沒好氣的大聲吼了回去。
外頭安靜了好一會,才突然爆發出一聲尖叫,「什麼?」
更猛烈的射門聲響了起來,「水仙兒,你不是霸王硬上弓吧?花大夫,你撐著點,我們這就來救你,」那兩扇門在推擠之下幾乎都要傾倒一般,花吟看著水仙兒拽著她褲腿的急迫緊張,終無奈出聲,「你們別拍門了,我很累,想在這先歇會兒。」聲音不大,外頭的人卻聽的分明。
一段詭異的安靜,才有人笑說道:「那感情好,那感情好,水仙兒你可悠著點兒伺候,花大夫可不比旁人,是咱們的恩人,往後勞煩他的地方還多著呢……」一疊聲的輕笑,滿含曖昧。
花吟蹲下身子,一隻手捂住臉,突然有種不想活的衝動。
「三郎真好,呃……想必三郎也很好奇我一個清倌兒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私房錢吧?這醉滿樓內,除了素錦,就是那當紅的姑娘也不見得有我攢的多。」
「我扶你去床上歇著,我看能不能先將你的胳膊給接上。」花吟無意打聽旁人的私事,轉移話題道。
水仙兒抿唇一笑,倒也點頭應允。花吟則利落的將灑落在地上到處都是的銀錢全都收回了黒木盒子,轉而又擱在水仙兒的床頭。
水仙兒但笑不語,眸色晶瑩,正兀自出神,花吟卻已將全副的心神盡數落到她錯位的手肘去了,只摸索著捏了幾下。
「等等,疼,先讓我緩一緩,」水仙兒痛的帶著哭腔哇哇叫了起來,「三郎,你輕點兒,我疼。」
「就好,就好,你忍著。」
「哎喲,哎喲,你就不能輕點嘛。」
……
「嗚嗚……真的很疼嘛……」
……
「你別動!我來動!疼的話給我忍著!」花吟急的嗓門也大了。
醉滿樓內絲竹管樂,打情罵俏,賓主盡歡,自這一間小屋內傳出的話也便零零碎碎的只剩隻言片語,什麼「疼啊,忍忍,動來動去」也便落入了某些偷聽的人耳里,直到一聲痛極的尖叫,幾乎在同時又響起一道壓抑的喊叫,於是……
「不會真的……真的……」
「年輕人嘛,血氣方剛,難免會有把持不住的時候……」
「喔!真叫那水仙兒給得手了,對面的怡紅院要是知道了,豈不是要惱恨的吐血,哦呵呵呵……」
「走了,走了,還有什麼好偷聽的。」
……
屋內,花吟一隻手按住水仙兒的腦袋,用了些力氣才將她的頭從自己的肩膀上扒拉了下來,旋即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喃喃自語道:「為什麼?在通往好人的這條路上,充滿了荊棘與坎坷,我只是想幫助人,結果受傷的總是我……喂,你是屬狗的嗎?」
「對不起,你下手太狠了,所以我就情不自禁……」水仙兒一臉的淚水,也不知是疼的還是慚愧的。
「情不自禁?」花吟恨恨的站起身,一言不發的自藥箱內取出一卷布條,又默默無語的將水仙兒的胳膊固定了住,直至最後,也不知是貼心的緣故還是本能使然,竟在紗布收尾的時候,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就這樣吧,這條胳膊最近一段時間最好就這樣了,不要亂動,也不要負重……」她絮絮叨叨的說,面容嚴肅,目光認真。
水仙兒默默的盯著蝴蝶結,不由自主的笑了,「哎?」
花吟輕嗯了聲。
「你難道就真的不好奇我為何有這麼多的銀錢?」水仙兒偏頭看她,放低了聲音,神神秘秘的樣子,「這是個秘密,我曾對人發過重誓,絕不告訴外人,但……三郎不是外人。」
「……」
「三郎可知道湖石老人?」
花吟疑惑的眯了眯眼,道:「湖石老人?可是那個擅畫山水蟲魚的湖石老人?其畫中一景一物雖寥寥數筆,卻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周人好風雅,因此他的作品在大周頗受追捧,似乎是因為那位老人家和朱家頗有淵源,因此其字畫也只有在朱家的奇珍齋有的賣……咦?好端端的,怎麼提起了他?難不成你認識?」
水仙兒雙手捂臉,似是難為情,又有幾分小得意,聲音嗡嗡的,尾音上翹,「就是……我。」
倒也不是什麼複雜的故事,卻著實讓花吟吃了一大驚,上一世花吟只聽雲裳說過,水仙兒不過是某個窮酸秀才家的女兒,因家道中落,父母雙雙病故,親戚蠻橫霸了她家的家業,后又將她賣到妓院換酒錢,花吟自沒那閑心探聽虛實,能被賣到這種地方的,有相似經歷的姑娘不在少數。如今聽水仙兒自述身世,始知她是前朝大儒石晉南的後人。
要說那石晉南在前朝也曾是風雲一時的人物,少年成名,歷任前朝三代帝王授課恩師,石家子嗣更是個個博聞強識,學富五車,尤其難得的是,石氏一門富不驕,貧不躁,對趙國更是赤膽忠心,心中只有百姓社稷,看淡個人榮辱存亡,也因此,趙國百姓間曾有一句流傳甚廣的話,「有石家,趙國興;無石家,趙國亡。」
只可惜,這日月消漲,月滿盈虧,萬物自有其盛衰規律,趙國然,石家亦然。趙國末代皇帝趙康昏庸,寵小人,厭君子。自石晉南年老故去后,益發肆無忌憚,聽信讒言,製造文字獄,殘害忠良,石氏一門男子凡過十四者皆被處斬,婦孺孩童者充為官妓奴婢受盡屈辱虐待。
據水仙兒說,她是石晉南後人的事她是自小就知道的,至於當年她父親一脈是如何逃出一劫的,這裡也不一一贅述了。倒是因為石姓原出自春秋姬姓,石家的這位遺孤,便改姓了姬。後來的事倒也如花吟聽說的那般,水仙兒的父親不善營生,貧困潦倒,後來雙親先後病故后,留給水仙兒的幾畝薄田,幾間瓦房便被舅舅佔了去,舅舅好賭嗜酒,變賣了田地屋舍最終將主意打到了水仙兒頭上。
水仙兒是個聰明人,只揣著明白裝糊塗,深知胳膊拗不過大腿,到了醉滿樓后倒也不哭不鬧,明面上嘻嘻哈哈,實則處處留心眼。如今,細思量,她雖琴藝絕佳,但書畫方面卻是藏了真功夫。
至於她之所以會用「湖石老人」的雅號在朱家賣畫,那就是她和朱家大小姐的一段淵源了,朱大小姐好手段,將湖石老人包裝的神乎其乎,只不過二人約定了種種條約,其中一條就是水仙兒得保證一輩子不能將自己就是湖石老人的秘密說出去,否則按照二人簽訂的契約,水仙兒得賠償奇珍齋的所有損失。試想想也能想的明白,文人雅士或附庸風雅的達官貴人以收藏名人隱士筆墨為榮,若是某天爆出一直被追捧的湖石老人居然是個青樓歌姬,那任誰恐怕都會覺得顏面盡失,繼而再做出一些過激舉動,要奇珍齋為其丟失的顏面付出代價恐怕也不難理解了。奇珍齋承擔不起這種風險,水仙兒更不能。
花吟聽完后,半晌無動靜.
水仙兒低眉瞅她,小心翼翼道:「我本名石不悔,往後三郎可喚我小名兒,不悔。」
「不悔?」
「我爹說石家於趙國無怨無悔……」她前面說的鄭重其事,繼而又換了副滿不在乎的腔調,「愚忠!不過這名兒我倒是挺喜歡的,不悔,不悔……我對三郎亦是無怨無悔。」
「不是已經說了,往後不要再說這些惹人誤會的話了。」
水仙兒不以為然,一手托腮,眼神卻落在漆黑木黑子上,「我也說過,接不接受是你的事,要不要喜歡你是我的事,咱們互不干涉,可好?」
倆人相對無言,各懷心思。
這之後水仙兒叫小丫鬟又給準備了飯菜,二人吃畢又敘了會子閑話,花吟這才起身告辭,水仙兒送至門外,將要開門之時,她突然說:「三郎,你贖了我可好?」
花吟一呆。
「我不是素錦,身價沒那麼高,況且我跟媽媽說些好話,料想她也不會為難我,若是銀子不夠我還可以跟朱大小姐借。三郎,帶我走吧。以前我也不是沒機會離開這裡,就是朱大小姐也曾說過要替我贖身,我不願意,那是因為我覺得到哪兒都一樣,我不似一般的姑娘有想法,我懶,又很膽小,害怕未知的變數,與我來說與其膽戰心驚的開始一段或許並不討好的新生活還不如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即便是骯髒的,尋常人所不齒的,卻是讓我心安的。對了,我拜你為師可好?反正你也缺個幫手,你教我醫術,往後我就跟隨你一同懸壺濟世,救死扶傷……」